叙、议、情结合以助欧阳修散文“风神”之美
2017-02-25卓希惠
卓希惠
(福州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6)
欧阳修散文的多元表达方式:叙事、议论、抒情结合起乎百世者转隐而不著。故于《伯夷传》叹天道之难知,于《孟荀传》见仁义之充塞,于《屈原传》感忠贤之蔽壅,而阴以寓己之悲愤。其他本纪、世家、列传有事迹可编者,未尝有是也……欧公最为得《史记》法。”[1]在人物事迹的传写当中,或以感慨、或以议论、或叙事兼感慨议论,而这正是形成“史迁风神”或“六一风神”极其重要的一环。茅坤说:“往往叙事中伏议论,风神萧飒处。”[2]1508何焯说:“无限议论都化在叙事中”,否则“一片写去,了无风神”[3]。熊礼汇说:“叙事作论抒慨热衷营造风神之美。”[4]认为由韩愈的“以诗之神理韵味化入散文中”,发展到论事多发感慨,叙事妙得史迁之髓,形成欧阳修特有的“六一风神”。马茂军在《宋代散文史论》中也认为风神讲究议论和叙事的融化,而议论叙事的剪裁,皆是风神的外在风貌。可见,叙议情的巧妙结合与灵活运用也是欧文富于“风神”之美的重要方面。
欧阳修在行文中往往夹叙夹议,或在叙述中融入对人物、事件的感情、评断,或于人物缺乏可陈事迹之处,以议论、抒情替代,或叙事、议论、抒情三者依主旨需要而兼行不悖,如此等等,在行文表达方式上,千变万化,不拘一式。这一手法也有得于《史记》之传,如桐城派初祖方苞所云:“《史记》伯夷、孟荀、屈原传,议论与叙事相间。盖四君子之传,以道德、节义,而事迹则无可列者。若据事直书,则不能排纂成篇,其精神心术所运足以兴
欧阳修文章在表达方式的运用方面,是富于变化、非常灵活的。叙述、议论、抒情的运用,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或者三者并用。有时是“通篇以议论为叙事”[2]1925,有时是“叙事感慨”[2]2143,有时是“序事中带感慨悲吊以发议论”[2]2022,这都离不开对《史记》文章的自觉与主动学习:“若史迁之传伯夷”[2]1925、“得史迁神髓矣”[2]2143、“其机轴本史迁来”[2]2022。因此,欧阳修不仅是破体为文、“以文体为四六”[5]、“以列传体作序”、以书疏论策体作传、以论为序、以论为记,更是根据文章内容的需要,自由自如地选择表达方式。或以叙述为主,结合议论与抒情;或以议论为主,结合叙述与抒情;或将抒情浑融于议论与叙事之中;或三者水乳交融,不分你我。
欧阳修为友人所作诗文集序,往往于叙事中融入感慨,或就人物生平之不幸抒发叹惋之情,或就交游今昔之异,感慨人物盛衰之变,或以议、慨为叙,表达自己的看法与观点。《苏氏文集序》既叙苏舜钦蒙冤受屈去世之原由,又记苏舜钦振兴古文之努力与成就,也记其相貌与性格,在记叙中对苏舜钦有才而不为世用,反遭困厄,受贬而死之不幸感慨唏嘘,不胜叹惋:“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以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6]613故茅坤云:“予读此文,往往欲流涕。专以悲悯子美为世所摈死上立论。”[2]2116此为叙述中融入深沉感慨,叙事抒情相结合,既有事实的记载,更有情感的生发,兼有对朝廷不能用人的议论与谴责,情、事、理并称,情文并美,风神摇曳,感人深至。《梅圣俞诗集序》直是以论为叙,通篇重点集中在对梅尧臣生平之困厄不遇进行论议感慨,在提出著名的“穷而后工”说之后,欧阳修感慨议论道:“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6]612储欣云:“只‘穷’、‘工’二字往复议论悲慨,古今绝调。”[2]2131议论悲慨兼融,文章文情、文势更富曲折变化,自然风神显发。《释秘演诗集序》先叙自己以进士游京师,得以尽交当世贤豪,因结识石延年,又得交释秘演,三人遂畅快交游,当其盛时,“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后值其衰,则“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故作者“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6]611。既叙交游,更抒发友朋零落的盛衰之叹,林云铭云“篇中叙事感慨,无限悲壮,其行文又如云气往来,空潆缭绕”[2]2143,文章叙事感慨,神思绵邈。《释惟俨文集序》是“直用传体作序”,“竟是列传体,其奇伟历落亦从太史公游侠传得来者也”[2]2138,即学习司马迁夹叙夹议的方法作序,序文略叙交游实事,主要就惟俨老于浮图,不见用于世生发议论,“说惟俨交游却不序交游实事,只序交游议论”[2]2138,对惟俨的耿介拔俗表示首肯,而对其不为世用则深表惋惜,文章叙、论结合,富于变化,林纾云:“愚尝谓验人文字之有意境与机轴,当先读其赠送序。序不是论,却句句是论。不惟造句宜敛,即制局亦宜变。”[7]道出古文家们作序往往以论为叙的技法特点。由上可见,欧阳修序文的表现方式是丰富多样的。有叙事感慨相结合,如《释秘演诗集序》;有夹叙夹议,如《释惟俨文集序》;有以论为叙,兼悲慨抒情,如《梅圣俞诗集序》;有议论叙事抒情相结合,如《苏子美文集序》。有的序文甚至突破了文体之间的严格界限,用列传体作序,其表现方式的运用也更加灵活自如,这多得之于《史记》的影响与濡染,所谓“得司马子长之神髓矣”[2]2142、“得史迁神髓矣”[2]2143、“可与子长诸表序参看”[2]2146,即是言此。
记体文于前人多载事记物而已,自然以记叙为主,但自唐韩愈之后,记体文渐多议论。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梳理记体文演变源流,指出宋人作记,专尚议论,则为变体。他说:
窃尝考之:记之名,始于《戴记》《学记》等篇。记之文,《文选》弗载。后之作者,固以韩退之《画记》、柳子厚游山诸记为体之正。然观韩之《燕喜亭记》,亦微载议论于中。至柳之记新堂、铁炉步,则议论之辞多矣。迨至欧、苏而后,始专有以论议为记者,宜乎后山诸老以是为言也。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如记营建,当记月日之久近、工费之多少、主佐之姓名,叙呈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此为正体。至若范文正公之记严祠、欧阳文忠公之记昼锦堂、苏东坡之记山房藏书、张文潜之记进学斋、晦翁之作《婺源书阁记》,虽专尚议论,然其足以垂世而立教,弗害其为体之变也。学者以是求之,则必有以得之矣。[8]
陈后山云:“退之作记,记其事尔,今之记乃论也。”[9]指的是以《醉翁亭记》为代表的宋人记体文多以记为论,在写景叙事之中融入议论笔墨。林纾也指出欧阳修记体文多以论为叙的特点,他说:“论之为体,包括弥广……欧公至于记山水厅壁之文,亦在加以凭吊,凭吊古昔,何能无言,有言即论。故曰,论之为体广也。”[10]指出欧阳修记体文多凭吊,多以论为叙的写作特点。欧阳修在二十多岁时,写过一系列记体文,如《游鯈亭记》《非非堂记》《伐树记》等,均用记叙和议论相结合的方式,记载事实,阐发道理。其中,有的是先议后叙,如《非非堂记》;有的是先叙后议,如《伐树记》;有的是叙议交融,如《游鯈亭记》。其形式丰富多样,反映年轻作者对人生、生活的理解,以及对文章创作手法丰富性的尝试与追求。
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丰,经验愈足,欧阳修有些记体文,以一事一物为引子,在叙述事实经过的基础上,引发对于历史、现实或个人命运的深刻思索,因事生议,又伴随着抒情与感慨。如《菱溪石记》以菱溪石为主线,紧扣历史变迁,由石头主人刘金之兴衰而生发今昔盛衰之感,文中云:“想其陂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尚有居溪旁者。予感夫人物之废兴。”又云:“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6]578孙琮云:“此篇记石、记菱溪平平无奇。至记石为刘金故物,忽然发出一段兴废之感来,无限低徊,无限慨叹。”[2]2280储欣云:“考订不苟,就中生出感慨议论,最有情。”[2]2280都指出此文于记叙中寓议论和感慨,叙述、议论、抒情相结合,俯仰今昔、低徊慨叹,遂生风神。《王彦章画像记》是为五代梁将王彦章画像所作的记,文章叙述了王彦章的勇敢善战和高尚节操,又对他因小人谗害不被信用表示了惋惜同情:“盖其义勇忠信,出于天性而然”,“至于公传,未尝不感愤叹息”,文章又由王彦章善用奇谋取胜事实联想到今日局势之危急,以及自己以奇策取胜主张受讥,故感慨良深,文曰:“今国家罢兵四十年,一旦元昊反,败军杀将,连四五年,而攻守之计至今未决。予尝独持用奇取胜之议,而叹边将屡失其机,时人闻予说者,或笑以为狂,或忽若不闻,虽予亦惑,不能自信。”[6]571文章有人物生平事实的记载与补充,有对人物崇高思想品格的歌颂,有对人物不幸的惋惜与同情,有对当今时局的忧虑与议论,有对自己主张不为世用的愤懑,叙述、议论、抒情,夹杂相间,或主或从,或离或合,将丰富多样的形式与纷繁复杂的内容完美地统一在一起,故文情起伏而风姿跌宕。茅坤云:“以叙事行议论,其感慨处多情。”[2]2330归有光云:“以叙事行议论,更于感慨处着精神。”[2]2341孙月峰云:“议论叙事相间插,纵横恣肆,如蛟腾虎跃,绝为高作。”[2]2341皆切中肯綮。《相州昼锦堂记》一文,篇首既开宗明义地揭示所要辩驳的观点:“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6]586,接着以战国时苏秦和汉代朱买臣事实为例证以证之,后却笔锋一转,对前文之观点予以辩驳,指出韩琦建堂,实则与上述诸人之沽名钓誉有天壤之别,从而曲折含蓄地称颂了韩琦的功勋与道德。文章以记为议,既有史实的叙述,又着重于论议观点,与一般流于正面直接歌功颂德的文章有很大的区别,显示出欧阳修高超的立意构思与写作技巧。
欧阳修所撰碑表祭文多在对人物生平事迹记载梳理过程中或对往昔时光的追怀中,融入对人物离世的哀悼之情,或寄寓对人物生平不幸的同情惋惜,由人及情、由事及情,叙、情相融,抚今追昔之际,不胜嗟叹感慨。有的友人在历史上并无突出的功业和独特的品节,完全用叙事法几乎无法成文,此时就须以夹叙夹议之法加以发挥,以交游之聚散生死感叹成文。如《河南府司录张君墓表》,既叙张尧夫逝后二十五年改葬作墓表原由,“中间叙其出身之正,吏事之勤,持己之庄,及其妻能教子,子能树立”[2]2694,又在此基础上,追怀西京美好时光: “初,天圣、明道之间,钱文僖公守河南,公王家子,特以文学仕于贵显,所至多招集文士,而河南吏属,适皆当世贤材知名士,故其幕府号为天下之盛,君其一人也。”后言交游零落,非贬即死,或老且衰:“自君卒后,文僖公得罪,贬死汉东,吏属亦各引去。今师鲁死且十余年,王顾者死亦六七年矣,其送君而临穴者及与君同府而游者,十盖八九死矣,其幸而在者不老则病且衰,如予是也。呜呼!盛衰生死之际,未始不如是,是岂足道哉?”[6]386前后俯仰,抚今追昔,盛衰之变,流连感叹,伤怀不已。储欣云“前历叙往昔,后一波直叙目前景而感慨无穷”[2]2694,沈德潜云“中写文僖宾佐僚吏宴游文酒之盛,末段以二十五年情事收摄通篇,不啻读士衡《叹逝》,感慨淋漓,极文章之能事”[11]449,刘大櫆云“历叙交游,而俯仰身世,感叹淋漓,风神遒逸”[12]。文章俯仰今昔,叙交游,叹身世,感慨连连,风神烨然。《祭尹师鲁文》祭悼尹洙,对于这位政治和古文运动中的故交,欧阳修此前已撰有《尹师鲁墓志铭》,祭文则颂扬其人格的伟岸,直以“嗟乎师鲁”兴发浩然长叹,文章充满“哀以愤”[2]2733的情感,不仅哀其不幸不遇,更愤其受摈斥而贬死,“叙事全用议论驾过”[13],以议论为叙事,又饱含感情,因此,文章既“特写其磊落之致”,又抒其“悲怆之思”,抑扬跌宕,“绰有情致”[14]。《石曼卿墓表》先是状写石延年“状貌伟然,喜酒自豪”的风貌,突显其豪迈不羁个性,“只于纵酒豪放中摹写其英雄之概”[2]2676,文末则特为其不遇兴发议论和感慨:“古之魁雄之人,未始不负高世之志,故宁或毁身污迹,卒困于无闻,或老且死而幸一遇,犹克少施于世。若曼卿者,非徒与世难合,而不克所施,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寿,其命也夫!其可哀也夫!”[6]373茅坤云:“以悲慨带叙事。”[2]2676林纾更进行了深入的分析,说:“通篇发挥曼卿之能,不遗余力,然开头用四字‘不合于时’,则虽有无限之才,总归乌有。处处咸寓惋惜之意,却但叙述而不加议论,此善蓄文势者也。至末幅始大加论断,谓世能用不合于时之人,始是真能用才之人。”[15]全文既状其形貌,写其个性,记其事迹,又感情饱满,语带悲慨,为其不幸不遇惋惜、抱不平,描写、记叙、抒情、议论多种方式融为一体,依据内容需要,灵活使用,事理明晰,而人物风神彰显无遗。
《新五代史》中的史传与史论,也往往夹叙夹议,将议论叙事相结合,又兼感慨。欧阳修有时是在叙述的基础上生发议论,形成观点,如《唐六臣传论》等即如此,在人物史实陈述的基础上,以“呜呼”兴发对历史人物或史实的看法;有时是先行议论,后用事实为论据,如《冯道传论》《宦者传论》等;有时是以论为叙,撇开事实的陈述,直接以议论行文,如《安重诲传》,用书疏论策体作传,以论为叙,别开生面;有的是议论、叙事、抒情紧密结合,水乳融合,以议论提出观点,以叙事为依据,以情感统摄全篇,如《伶官传论》是也。现以《伶官传》中极为精采的一段为例,以明其特点: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16]253
文章不仅情景如现,而且叙事中带着浓厚的情感色彩,前盛后衰,对比强烈,又抑扬顿挫,起伏跌宕,曲折生动,前之意气使事、后之悲情抒发,何啻天壤之别!文章叙述、议论、抒情融为一体,感情饱满、形象鲜明、议论深刻、语言铿锵、有声有色,令读者有如目睹《史记》中,叱咤风云的失路英雄项羽的悲情结局。《冯道传论》更是发挥了欧阳修善于议论的优势,开门见山,直指人伦,力辨不知廉耻于己、于社会、于国的危害:
传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呜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16]401
接着批评五代士人不知忠义廉耻,最后引五代小说一则讽刺五代士人“不自爱其身尔忍耻以偷生”,其识见反不如妇人。全文虽无一字涉及冯道,但提倡廉耻的主旨已先声夺人,作者的爱憎分明为攻击冯道作了充分的铺垫,在此立论下,欧阳修历叙冯道事迹,突出其在天下大乱、生民涂炭之际,辗转于更迭政权之间、独享荣华富贵、并引以为乐不知廉耻的行为,可谓义正词严,剥落其“厚德伟量”的虚假面目,还原其“无耻之徒”的本质,将这一伪善者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而欧阳修切于明理又极富感情的笔墨,使人们在明辨是非之际又激发出无限的正义感与责任心。茅坤云:“借妇人女子以感慨当世儒生,有三叹遗音。”[2]1506陈寅恪说:“(《新五代史》)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纯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17]这是对欧阳修文章褒贬是非,爱憎分明,叙事作议论,感慨动人的巨大艺术魅力的深刻揭示。
欧阳修史论多是议论叙事相结合,议论指论点的提出、论证与强调,事实的叙述则作为论据,使论证更加扎实有力,不致架空、流于抽象。《宦者传论》运用夹叙夹议的方法,对那些祸国败政的宦官予以抨击,文章先提出中心论点:“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并警醒国君当防患于未然:“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16]259接着详举后唐庄宗败于宦者马绍宏之事和后唐明宗败于宦者孟汉琼之事,一方面作为论据,更好地论证上文所讲道理,另一方面补充记叙了宦者马绍宏和孟汉琼的反面事迹,进行口诛笔伐,以实现“春秋笔法”,最后呼应中心论点,总论宦官、女祸的成因即由于“骄怠”,并再次警告人主必须戒骄戒怠。《王进传论》在叙述王进事迹基础上,对任人贤愚不分,是非颠倒,混乱异常的五代社会生发感慨与悲愤之情。《一行传论》是议论兼抒情,文章学司马迁《伯夷传》之低昂屈曲、以议为叙,遂形成感慨悲凉的风格特点,茅坤云:“此一段议论,《史》《汉》以来所不到。”[2]2079金圣叹云:“史公《伯夷传》低昂屈曲,自是千古绝调。此论低昂屈曲,乃遂欲与抗行,斯为翰林之一奇也。”[18]《唐六臣传论一》篇中前叙事,后议论,诛责唐六臣,并叙及白马之祸:
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必用朋党之说也。一君子存,群小人虽众,必有所忌,而有所不敢为,惟空国而无君子,然后小人得肆志于无所不为,则汉魏、唐梁之际是也。故曰:可夺国而予人者,由其国无君子,空国而无君子,由以朋党而去之也。呜呼!朋党之说,人主可不察哉!传曰:“言可以丧邦”者,其是之谓与?可不鉴哉!可不戒哉![16]243
文章一唱三叹,沉痛哀婉,极富情韵,读之余味无穷。《新唐书·艺文志论》论述了唐代艺文源流和唐代艺文概况,是“序事中带感慨悲吊,以发议论”,叙、议、情融合无间,其机轴本自司史迁,也是学司马迁笔法。《新唐书·礼乐志论》既叙有唐一代礼乐之源流演变,又慨叹古礼之亡阙,兼有议论笔力,茅坤云“古礼之亡久矣,欧阳公于此亦无限悲慨”[2]2019,沈德潜云“叙次有唐一代之礼,明整典核。议论笔力,两擅其胜”[11]454,可见此文叙、议、情相互生发、映衬的特点。
由上观之,欧阳修文章,不论序、记、墓志、史论与史传等,都能自如灵巧地运用多种表达方式,或以叙为议,或以议为叙,或议论感慨,或叙事议论,或叙事感慨,或叙事中带悲慨以发议论,或叙、议、情水乳不分,如此等等,都离不开对司马迁《史记》的自觉学习,习其形而得其神。以悲慨叙事,则空灵而不板滞;叙事兼议论,有事实有理论,有陈述有论证,扎实而有力;议论悲慨,以情为经,以论为纬,纵横交错,沁人以情,折人以理,情理兼容。欧文之议论,或从现实或从历史感慨中生发,笔锋中常带有忧愤之情,形成一种哀伤咏叹的格调,风神摇曳,尤其动人心弦。可以说,欧阳修对文字表达驾轻就熟,能达到呼风唤雨、所向披靡的行文效果,令人心驰神往,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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