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盼(中篇)
2017-02-24王建章
王建章
一
因工作需要,我到过一次“将军府”。
基地领导派我前往海南参与某新型航天发射场建设的宣传报道任务。我拖着沉重的行李气喘如牛地走出机场,一股黏腻的风热情主动地扑了过来,我的脸上像糊了张热气腾腾刚出锅的煎饼,这令我胸腔压抑呼吸困难。正值傍晚时分,余晖斜照,太阳通红透亮地挂在西天。路旁的棕榈树像礼兵般有序齐整,迎接着八方来客,树的影子被光线胡乱扯倒在地,倒也整齐有序。我头一次来海南,棕榈树让我觉得新奇,使我焦躁不安的心得到些许慰藉。
眼前人头攒动、车流如潮。我给前来接站的胡干事打电话,电话通了,嘟了两声,又被挂断了。胡干事很快回电话过来。胡干事说,王干事你站着别动,我看见你了。我举着电话环顾四周,茫茫的人海里,我看不出胡干事是哪一个,就像奔腾的浪花里,我不知道胡干事是哪一朵。我只好挂断电话,原地等着。
胡干事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身后,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胡干事说,王干事你好。我急忙折回头,看见胡干事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我眼前。胡干事高我一头,身着青绿色的林地迷彩服,长得白净清爽,正哈着腰把双手递过来。我握住了胡干事的手。我松開了胡干事的手。胡干事忙把我的行李抢在手中,说,走吧。
胡干事把我引上一辆军车,司机发动了引擎,车子受到鼓励般向前跑去。七拐八拐,就拐丢了夕阳。光线渐渐黯淡下来。我好奇地盯着车窗外急速倒退的奇特风景,直到夜色像墨一样涂黑了车窗,什么都看不见了。胡干事探回头说,王干事你睡会儿吧,还早着呢。我说没事,我不困。我瞪大了眼睛。汽车也瞪大了眼睛,把炯炯的两束灯光拼命探向前方。我着实没想睡,可晃动的汽车像个摇篮,把困意一点一点摇上来,越摇越浓。我的眼皮滞涩麻木,我的哈欠接二连三。胡干事又探回头说,王干事你睡会儿吧。我没再抗争,把眼睛一闭,在铺天盖地的瞌睡攻击下,彻底沦陷了。
再睁开眼时,车子停在了某农村的一个院落。胡干事说,这里原本是所小学,航天发射场动工开建时,把老百姓迁了出去,学校也就空了,如今就成了旅部机关所在地。在胡干事的引导下,我见到了政治部杨主任。又在杨主任的引导下,我见到了李政委。李政委大校对我这个基地来的小干事格外重视,热情洋溢地向我致欢迎词,说了一堆好听的客套话,令我倍感惶恐。末了,李政委问杨主任,王干事的住处安排好了没有?杨主任说,都安顿好了,住一号院。李政委说,好,住一号院好,一号院不简单呐,可不是一般人能住的。
辞别了李政委和杨主任,胡干事又把我带上车。车子继续向前跑,疙疙瘩瘩的土路把汽车颠簸得像风浪中的小舟。车外一团漆黑,不辨东西南北。约莫五六分钟,车子停在了一处民宅。司机摁响了喇叭,车子发出有恃无恐的尖叫。从民宅里跑出两个人,一个穿背心短裤,趿拉着拖鞋。另一个穿着短裤,光着上身,也趿拉着拖鞋。
一号院就是所谓的将军府,换言之,将军府就是所谓的一号院。就像人有学名小名一样,一号院是它的学名,将军府是它的小名。官兵私下里更喜欢叫它将军府。
第二日清晨,我认真参观了将军府。我对这块陌生土地的好奇心依然强烈,好奇心重是我从事新闻工作多年落下的职业病。将军府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民宅,南北一式两进,东边一溜厢房。院里是水泥地面,但已粗糙霉黑浑似鳄鱼的脊背,显见年代久远。出院要推开两道门,靠内是朱红色的木门,一碰便吱呀呀地响。靠外是银灰色的铁门,一碰便嚯啷啷地响。出得院来,四周全是密密匝匝的树木,不亲到这里,你很难想象植被的覆盖率有多高。以椰子树居多,动辄十几米高,或青色或金色或红色的椰子紧紧抱成一团,如帆的枝叶由上垂下,像撑着一把碧绿的伞。瘦瘦矮矮的木瓜树上悬吊着成串儿的果实,叶子支棱着颇似鹅掌。莲雾树高大茁壮,红色的莲雾果闪烁在层层叠叠的叶子之间,如婴孩灿烂的笑脸,让我想起了西游记中的人参果。还有香蕉树、芒果树、野菠萝、番荔枝等等我知名和不知名的形色各异的植物,我一时有点傻眼,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旭日初升,太阳羞红着脸隐藏在椰林之后。空气清新,无与伦比的清新,我贪婪地大口呼吸。东边应离海不远,浪潮声此起彼伏清晰可闻。老吴从院里出来了,他神色憔悴,似乎夜里没有睡好,额头上沟壑纵横,皱纹如刀刻斧凿一般,脑袋谢顶得厉害,光秃秃的头皮反射着绚烂的阳光。老吴看见了我,与我攀谈起来。我正是从他口中得知了将军府的来历。
此地原本是一片村庄,有上百户人家,村庄的名字老吴也告诉过我,可是被我忘掉了。航天发射场动工建设,村里的老百姓都搬迁了出去,房子自然要拆毁。可也不是全部拆毁,学校被保留下来用作部队驻扎和办公的地方,小学附近也保留了八九栋民宅,作为官兵居住生活的场所。又在学校以东约一公里处单独留了一栋房子,改建成临时的招待所,主要招待重要领导,这就是一号院。一号只是部队赋予民宅的编号。据老吴说,一号院接待的都是将军以上的领导,还曾接待过两个中将。这就是官兵为什么称它将军府的原因。而今新的正式的招待所已经建成并投入使用,将军们再也不光顾一号院了。将军府从此风光不再,没了将军,只剩下两个兵
四级军士长老吴和列兵小苟。遗憾的是,他俩都是在一号院没落后才被派来的,别说接待将军了,连将军的影子都没见过。
于是乎我想起昨晚老吴说的一句话,“日日盼将军,夜夜盼将军,将军没盼来,倒盼来一个秀才。”话语之中充满了失望落寞。老吴是在他的宿舍里说的,我是在我的房间里听的。老吴不是有意说给我听,我也不是有意偷听,奈何两个房间仅一墙之隔,而这房间的隔音效果实在不好。
二
老吴是一年前被调到这里来的。
说实话,老吴不愿意来。原单位地处艰苦偏远地区,政策上有优惠,四级军士长的家属可以随军。老吴和老婆两地分居四五年,老婆一个人拉扯孩子很辛苦,好不容易老吴套上了四级军士长,实指望苦日子熬出了头。急忙打申请报批迁户口转关系,足足折腾了三四个月,老婆孩子如愿住进了单位家属楼,从此再不用牛郎织女隔河相望了,把老吴高兴得嘴天天咧着。可嘴咧了不到一个月,老吴就高兴不起来了,一纸命令把他调到了海南。你说气人不气人?
每每讲到此处,老吴必提一个人,原单位军务科靳参谋。老吴总是大动肝火,骂声不绝,恨不得把靳参谋生吞活剥了。事先早就有调人去海南的风声,老吴就想打探打探都调谁去,他自然想到了去找靳参谋。这主要因为他跟靳参谋私交甚好,同县的老乡,铁打的兄弟,感情好得一塌糊涂。再者军务直接负责士兵调动,到底什么情况靳参谋最清楚。一天晚上,老吴拎着一瓶酒和几样菜,到靳参谋宿舍里喝酒。俩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老吴问,调人去海南的事是真是假?靳参谋说,当然是真的,那还能假?老吴又问,都调谁去?靳参谋说,方案没确定,上头还在研究,调动范围不小,干部战士都有,以战士居多。老吴说,我不想走,我就想在这儿待着。靳参谋说,不想走的居多,没几个想走的,但那也得走啊,这是命令,上级交代的任务总要完成。老吴又说,我不管那些,反正这酒你不能白喝,你得把我留下。靳参谋说,我尽力吧。老吴瞪大了眼睛,训斥起了靳参谋,倒好像他是参谋长。老吴说,什么叫尽力?必须把我留下,没得商量。靳参谋赔上了笑脸,好好好,肯定把你留下,这回满意了吧?
晚上老吴睡不着,就和老婆聊天。窗外月光如练,光线透過窗帘浸透进来,稀释了屋里的黑暗。老吴能看清窗帘上一朵朵盛开的牡丹花,还能看见一旁酣睡着的女儿娇嫩的脸。老吴就和老婆说起调兵的事。老婆似有疑虑,就问老吴,靳参谋说话管用吗?用不用再找找上边?老吴说,放心吧,县官不如现管,找靳参谋最实用。老婆又问,靳参谋这个人靠谱吗?老吴说,靠谱,十多年的好兄弟了。老婆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老吴摸索着往老婆身上爬,老婆踢了他一脚,说,你不要命了?你可刚从上面下来。老吴讨好似的不住央求。老婆又说,你怎么没完没了的?老吴说,好不容易才团聚了,你说牛郎织女团聚一天能干啥?老婆打了一下老吴的头,妩媚地说,流氓。
你也许会问,老吴和他老婆没完没了的事我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老吴会把床上那些事都告诉我吗?呃……你要真这么问可叫我无言以对了,甚至尴尬惶恐惴惴不安。我不想辩解,还是照直坦白吧。我搞了多年新闻工作,写了不少新闻稿,自觉不自觉地形成了一种毛病,对事件的描述难免出现夸大、虚构、适当的想象、带情感的臆测等情况。这也是职业病的一种。我不敢保证我所有的稿子都真实可信不掺水分,哪个新闻干事又敢保证呢?一个战友笑话我的工作,说新闻干事胡说八道满嘴放炮,成天胡编乱造些除了领导没人看的假新闻。他的话显然是错误的,我懒得跟他争辩。而且我还有一个毛病,明明虚构的事情,多看两遍就会认为是真的。不光我认为是真的,那些先进典型们也认为是真的。我曾经报道过一个典型,他小时候家里穷,我就展开合理想象,只怕穷得没有鞋穿,那就得光着脚走路,到了冬天怎么办?脚冷啊。为了达到感人的效果,我就在路边虚设了一大摊热乎乎的牛粪,让他把光脚踩进牛粪里取暖。稿件发表后,他信以为真。再有记者采访他时,他就添油加醋娓娓道来,说冬天脚冷得受不了,走个三五步就得把脚伸进热牛粪里取暖。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牛屎运,隔三五步就有一摊热牛粪等着他。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你们不信可以闻闻我的脚,到现在还有牛屎味儿。不好意思,我扯远了,还是回到老吴和他老婆没完没了的事上来,或许老吴跟我提了一嘴,或许没提,或许是我合理想象了并在此基础上信以为真。大家又何必这么认真呢?你只需想想,两地分居对青年夫妻来说,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老吴说他特别后悔没听老婆的话,错就错在对靳参谋太信任。这期间老吴还问过靳参谋几次,靳参谋都拍着胸脯做了保证。就在宣布命令的前一天晚上,老吴还问过他。靳参谋说,老吴你怎么婆婆妈妈的,能不能把你那颗杞人忧天的心踏踏实实搁进肚子里?为此老吴还心生惭愧,为不信任靳参谋而惭愧。第二天上午八点,全体人员在训练场集合,旅长站在台上宣读调令。尽管有靳参谋的内部消息,可老吴还是底气不足,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地听着。在听到自己名字的一霎,眼前一黑,险些没晕倒。头上仿佛有九个太阳飞速旋转,眼前金星直冒,无数只金蝴蝶翩翩起舞。政委开始做动员了,讲调动的重大意义,讲使命的神圣崇高,讲奉献的难能可贵。老吴懒得去听这些废话,悄悄问身边的战友,刚才是不是念我的名字了?战友目不斜视地说,念了,有你。老吴的心彻底凉透了。大会结束,老吴看到衣帽整齐人模狗样的靳参谋整队向旅长报告,一股恨意油然而生。老吴咬了咬牙,骂道,妈的,狗杂种!
部队解散,各单位回营收拾行装,翌日启程,行动之快让老吴措手不及。老吴都不记得是怎样走回家中的,只觉得腿脚沉重、步履艰难。他阴郁着脸,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老婆,又骂起了靳参谋。老婆倒来宽慰他,去就去吧,又不是你一个人去,说不定那边比这边还好。快四岁的女儿尚不懂事,但似乎感知到了父亲的离去。她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扯住了老吴的裤子,说,爸爸,爸爸,你要去哪儿?你不要我和妈妈了吗?说得老吴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老吴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抽抽噎噎。他老婆也被悲伤的气氛熏染,抬手揩了揩眼角。女儿最是天真,一见父母如此,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家人只哭得凄凄惨惨戚戚。
靳参谋给老吴打电话,喊他去宿舍喝酒。老吴说去你妈的,喝个鸟蛋!靳参谋说老吴你听我解释。老吴说去你妈的,解释个鸟蛋。老吴不肯来,靳参谋就提着酒自己登门了,却被老吴堵在了门外。靳参谋隔着铁门向老吴解释着,老吴不想听,只管叫靳参谋滚蛋。末了,靳参谋满含深情地说了一句颇含哲理的话。靳参谋说,老吴你错怪我了,我要是你我就会原谅我。老吴冷笑了一声,什么鸟蛋话,我要是你我都得掐死我。
到底有多恨靳参谋?老吴摇摇头,苦笑着对我说,其实早就不恨他了,我们连队是一刀切,都到海南来了,他也没办法。最令我耿耿于怀的是他自始至终瞒着我,都马上宣布命令了他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哪还有一点兄弟感情?或许他早说一步,我还能想想别的办法。我说或许他就是怕你想别的办法才故意瞒着你的。老吴说可能是吧,他倒跟我说过,这件事上头管得严,找谁都没有用。我说这就对了,枪打出头鸟,他怕你出头,其实是保护你。老吴说但愿是吧,然后又叹惋一声。
老吴说他就像一株弱小的植物,被连根儿拔起,移栽到了新的土地上。我完全可以合理想象,当他告别妻女,踏上南去的列车,透过车窗望着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心情是何等的复杂。以他的性格,他当时一定落泪了。以他的性格,他肯定还会想,移栽过去能适应得了那里的环境气候吗?能成活吗?
三
小苟长得胖胖乎乎憨态可掬,一笑脸左右对称地陷出两个很深的酒窝。海南天气热,胖子又爱出汗,小苟就光着膀子,让亮晶晶的汗水在白花花的肉上流。老吴让他穿个背心,他不听,我行我素,还跟老吴说,反正天高皇帝远,穿那么整齐给谁看?
小苟没事的时候就在餐厅里待着。说是餐厅,其实就是一个大房间,里面摆着两个大圆桌,是原来首长们用餐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这里也算是小苟的卧室。他虽跟老吴一个宿舍,但老吴常常失眠,小苟又打呼噜,小苟影响老吴,老吴也影响小苟,干脆分开了单住。我进到餐厅的时候他正在一排椅子上躺着,这排椅子就是他的床。小苟头枕着几本书,手里正玩着游戏机。听到我进去,他霍地坐了起来,笑眯眯地瞅着我,说,王干事好!
我环顾四周。桌子上散乱地摊放着几本书,几包开口的零食,一瓶喝了一半儿的可口可乐,一包云烟,烟上头压着一个打火机,打火机上印着一个大胸美女。椅子上放着卷作一团的毛巾被,地上是小苟的拖鞋,拖鞋右边是一个亮着灯的电蚊香,左边是一盘冒着烟的普通蚊香,墙角的电风扇正对着小苟劲吹,只吹得香烟游丝凌乱。小苟的脸上全是汗,被他躺过的椅子油光光湿漉漉的。海南的天气真是热!
我翻了翻桌子上的书。通常写文章的人也爱看书,我就有这毛病,不管什么书,看见了就想翻。我边翻边问小苟,你在复习考学?
小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不想考,我爸非逼我考,特地把书给我寄了来。我实在是不想学,跟天书一般,什么也看不懂,比要我的命还难受。
确实如此,每一页书都新崭崭的,没有留下被人研读的痕迹。倒是有好几处都写着三个字,苟欣茹。据我推测,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而且很可能正值妙龄。小苟又说,我要是爱学习还用来当兵吗?早考上大学了。我爸妈真是笨得很,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都不懂!
望子成龙嘛。我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等你有了孩子就能理解他们的苦心喽。
小苟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叼一支在嘴上,递一支给我。我摆手示意不会抽。他愣了下,把香烟塞回烟盒里,又把嘴上那支摘下来,也塞进了烟盒。
小苟说,我要有了孩子肯定不逼他,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爱学习就是我爸妈逼得,他们恨不得我一睁开眼就学习,我就偏不爱学习。人都有逆反心理的。
我说,或许他们不是逼你,只是你们的沟通出了问题。
小苟说,后来他们就逼我当兵,还逼我考军校,说考不上军校就转士官,我爸就想让部队好好收拾收拾我,我偏不遂他的意,义务兵干完我就退伍回去!小苟说得斩钉截铁怨恨满腔,好像他是饱受旧社会苦难跟着后爹后娘长大的。
我说,这么坚决吗?说不定你会喜欢上这里的,没准儿你会改套士官。
怎么可能?我都快烦死这里了。小苟很不屑地笑笑,似乎在听比六月飞雪铁树开花还荒谬诡异的事情。
我开玩笑说,我可是研究过易经八卦的,能掐会算,預测的事十有九准,依我看,你肯定会转士官,不信咱俩打赌。
小苟更加不屑,王干事你可别逗了,我去意已决。再待下去我就跟他一样,离疯不远了。
小苟说的他应该是指老吴吧,我觉得是。老吴给我的印象有点神神道道,你说神经不正常吧,也基本正常,你说完全正常吧,又不太像,模棱两可的。
刚到的那天晚上,我正在房间收拾行李,听得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老吴满脸阴郁地站在门口。我说请进。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做选择,然后才迈腿进来,坐在了椅子上。我心想他肯定是有事,但又不好直接问,就等着他开口。可老吴就是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僵硬,我只好找纸杯给他倒水,以掩饰我的尴尬。
老吴见我倒水,终于开口说话了。老吴说,别倒了,我不渴。
老吴又说,晚上睡觉前把蚊香点上,这边的蚊子个儿大,一群一群的,咬得人受不了,起的包比花生米都大。如果点一盘蚊香不管用,你就多点一盘。老吴说话细声细语,绵软无力,徐徐缓缓,悠悠荡荡,像饿了三天似的。
我说谢谢,把水递给了他。
老吴又说,晚上如果听到什么怪叫你别害怕,那是壁虎在叫,习惯了就好了。
壁虎怎么会叫呢?我满腹狐疑。后来我才切身体会到,壁虎真的会发出很骇人的嘶叫声,一长串一长串的,像猫头鹰在浪笑,又像小孩子在号哭,阴森恐怖。这里的壁虎又肥又嫩,体若透明,成群结队地在墙上东窜西爬。为了让首长休息好,墙壁四周贴了一圈宽胶带,有黏性的一面在外,爬上胶带的壁虎会被牢牢粘住,再难脱身,直到死亡。现在的墙上就留有姿态各异的壁虎尸体,有昂首怒号的,有扭着身躯的,有凌空一爪的,还有缺胳膊少腿的,都像标本一样风干了,我仿佛是进了壁虎展览馆。一只新鲜的壁虎还在挣扎,用力扭动着身子。它的屁股被粘住了。奋力挣扎的结果只能是越粘越紧,直到体力耗尽完全动弹不得。我猜想首长进驻前肯定会打扫战场清理壁虎尸体,我还猜想首长肯定很久没来所以壁虎尸体如此众多,我又猜想老吴肯定想犯不着为我一个秀才搬梯子上墙大动干戈。
我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老吴,等着他说。
老吴又说,这里蛤蟆多,路上院里哪儿都是。还经常会跳到房间里来,钻进鞋窠里。你每次穿鞋前最好先看看鞋里有没有蛤蟆。
我说声谢谢,心里已不耐烦。老吴始终耷拉着头,无精打采,面如菜色,抬头纹似车辙,眼睛里充满了忧郁。老吴意识到我在看他,眼神变得躲躲闪闪的。
老吴又说,晚上最好别出去,出去的话一定要带手电筒。海南毒蛇特别多,咬上一口可不得了,说不定就把命搭上了。
我心说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哪像个军人?
老吴又说,王干事,你在军机关工作,认识人多,你知道怎么能调回去吗?
老吴终于切入了正题,原来他葫芦里卖的是这味药。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再调回原单位,但支持海南发射场建设是大势所趋,进海南容易出海南难,我本来就不爱管闲事,再说这个闲事我也管不了。
我说,这真的很难,爱莫能助啊。
老吴幽幽地说,我不是怕吃苦,也不是不愿意奉献,可是我的老婆孩子不在身边,他们本来都随军了的,户口都迁过来了,家庭困难补助也领上了,可我又调到了海南,我老婆天天跟我抱怨,我女儿天天跟我哭闹,我女儿本来是挺乖的,我调走后他们无依无靠,又回老家去了,两地分居苦着呢,都不容易……
老吴像个怨妇,自顾自地絮叨着。我强撑着听他叙说。老吴唠叨了一阵,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的冷淡,就住了口。老吴说,你早点睡吧,有什么需要的就找我。晚上把窗户关好,海南潮,湿气重。
送走老吴,我苦笑不迭,心说他可真够婆婆妈妈的。这时,我听见隔壁传来一声长叹,紧接着就听见了老吴的那句话,“日日盼将军,夜夜盼将军,将军没盼来,倒盼来一个秀才”。老吴以为我听不到,可是我听到了,听得还很真切。
这破房间的隔音效果实在不好。
四
胡干事带着我四处采访。出于好奇心,我也顺带了解一下老吴和小苟的情况。令我惊诧的是,他俩并不是大家眼中的好兵,甚至连兵也算不上。我曾采访过一个一级军士长,老士官眨巴着眼睛问我,你说谁?我跟他提起了将军府,将军府里的那俩兵。老士官恍然大悟,哼哼哈哈了两声,他俩啊,那算什么兵!放牛的嘛。
勤务连韩指导员给我介绍了老吴和小苟的情况。韩指导员说,他俩起初表现一般,不过现在是越来越好了。
老吴风尘仆仆地来到海南,在小学安顿了下来。单位正处于创业时期,条件确实艰苦,老吴本想着尽快把老婆孩子接过来,可看到官兵尚且寄居在学校民房里,哪儿还有供家属居住的场所?一颗火热的心兀自凉了半截。谁知,他家属随军后的困难补助金又未到账,去查问,得到的回复是,海南不属于艰苦偏远地区,四级军士长不符合家属随军条件,急得老吴起了一嘴燎泡。他找韩指导员诉苦,“我都已经随了军了,老婆孩子户口都迁过来了,不能随军生活也就忍了,条件不具备嘛,可补助金不能不发啊,我老婆天天跟我抱怨,我女儿天天跟我哭闹……”翻来覆去地说,真把韩指导员说烦了。韩指导员都能把这段话背诵下来,可他自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老吴就去找军务科科长,少不了又是这番诉苦。军务科科长也无可奈何,老吴又去找参谋长、政治部主任,最后找到了旅长、政委。首长们倒也重视,毕竟涉及官兵切身利益,专门请示了上级相关部门,得到的批复是“驻地地处国际旅游岛,不属于艰苦偏远地区,应严格按政策办理”。老吴自然是不符合随军条件的。从旅首长到韩指导员,又一级一级做老吴的思想工作。气得老吴恨天骂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还不艰苦?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艰苦?这吃没得吃住没得住还不艰苦?尿窝挪到屎窝里了还不艰苦?鸟蛋的国际旅游岛!
老吴的心病就此种下了,逢人就唠叨,当面大家总不免欷歔一番,可背转身谁还惦记他那点儿破事?不过冷眼旁观罢了。老吴成了现实版的祥林嫂,整夜整夜失眠,人日显憔悴。后来实在扛不住,上医院弄了几服中药,天天熬苦药汤子喝,但睡眠質量并未好转,直到现在仍经常失眠。老吴一天到晚忧愁个脸,我想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可忧愁的,我又不好直接问他。但我的确问过小苟,问他知不知道老吴每天忧愁什么。小苟说,杞人忧天呗。哦,杞人忧天,好熟悉的词。
老吴深知随军无望,便又萌生了调回去的心思。只要能调回去,依然可以随军,老婆孩子就又能团聚了。从此求爷爷告奶奶,逢神下拜见庙烧香,就连我这样的小干事也不放过,似乎溺水之人哪怕一根稻草都要死命抓在手里。可惜没有人能帮他的忙,大家只不过听听,然后一笑而过。分到将军府后,老吴天天盼着将军重现,哪怕只来一个将军,听他说说苦衷,可能就把问题解决了。于是老吴日日盼、夜夜盼,结果将军没盼来,倒把我给盼来了,难怪老吴会失望。
老吴的失眠已经严重影响了工作,连里决定给他调整岗位,派他到将军府驻勤,工作无非就是看门护院打扫卫生。老吴心想,去将军府也好,说不定就能遇到将军,说不定就能把他调回去了。这并非镜花水月,而是有先例可循的,之前在将军府驻守的士官,就因接待工作做得好,被将军看中而调走了。老吴一心一意在将军府看门护院,静候将军大驾光临。后来,连里加强农副业生产,买了十多头牛,把养牛的任务交给了老吴。老吴也不推诿,让养牛就养牛,只是少不了牢骚一句,鸟蛋的,这下真成牛郎了!
老吴的牛养得膘肥体壮。谈起养牛心得,老吴跟我说,牛跟人一样,都有感情,你得跟它们交心,知道它们想什么。于是我想起兵之间的传言,有人说老吴懂牛语,有人说老吴跟牛搞对象,更有恶作剧者,说看见老吴光着腚趴在了牛尾上。我猜想老吴一定会和牛们说话的,一定会唠叨他那些苦衷。人听多了会生厌,但牛不会,哪怕唠叨千遍万遍,它们也会静静地聆听,时不时低头啃一口草,咀嚼着继续听。兴许老吴说到动情处还会抱着牛脖子哭一鼻子,说不定牛眼里还会滚落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我的脑子里总是出现这样一副画面,落日斜照彩霞满天,一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原野,椰林掩映椰影婆娑,小河流曲浮光耀金,一个身着林地迷彩服的老兵,抱着一头健壮的黄牛抽泣呢喃,七八头牛散落田间,用或同情或无辜或懵懂或茫然的眼神凝视着他。背后是拔地而起的发射塔架,钢筋铁骨,巍峨高耸,与渺小的人和牛形成强烈反差。我曾几次尝试着把它画下来,但因技艺拙劣,均半途而废。
据韩指导员说,老吴是个勤快能干的人,他在养牛的同时,还营务出一块儿菜地。这不是连队要求的,完全是老吴的自发行为。他把菜地收拾得整整齐齐,弄些菜籽种进去,海南气候适宜,菜们较着劲儿地疯长,西红柿比拳头还大,黄瓜比小臂还长,辣椒红红火火像小灯笼。老吴隔三岔五地拎一袋子新鲜菜蔬到炊事班,把连长指导员喜得眉开眼笑,节省开支是小,关键是新鲜环保,这吃着多放心!
成年的风吹日晒又把老吴还原成一个农民(他入伍前就在农村种地),每次下地干活都是戴一顶草帽穿一双胶鞋,扛着锄头铁锨而去。海南强烈的紫外线晒得他面目黧黑,你很难想象他曾经是一名为火箭加注燃料的航天战士。老吴倾心照料着他的牛和菜,就像在老家时一样。不知道老吴会不会想家?会不会想起远方的父母妻儿?想家的时候就和牛菜们说说话吧,它们一定会专心致志地听,绝不打岔。
五
大中午的,小苟非要给我砍椰子喝,我没有拒绝。来海南怎么能不喝椰子呢?况且这里遍地椰林,纯天然无污染,当然要喝!
小苟左手拎着一双爬杆鞋,右手拎着一把砍刀,出了门。我也跟出来,叮嘱他多加小心。小苟显然已深谙此道,把鞋套在脚上,把刀叼在嘴里,手脚并用,眨眼就攀上了高高的椰树。其敏捷的身手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胖子。即使是胖子也是个灵巧的胖子。太阳锐利刺眼,小苟嘴里的刀闪耀着烂银样的光芒。小苟对准一嘟噜椰子痛下杀手,三刀过后,连成一体的五个椰子同时落地,咚的一声钝响,沙土地被砸出一个凹坑。
小苟从树上下来,胸前背后汗水直流,万千小溪齐奔腰部而来,被短裤像大坝一样横腰拦住。汗水肆意向前,浸湿了短裤的上沿。我让小苟歇口气擦把汗,小苟支吾了一声,但并没停下手里的活。他挑出一个椰子,三两下便砍去绿色的皮,露出了坚硬的椰壳。小苟用刀尖对准椰壳顶部一磕,椰壳破了,一线椰汁像箭一样滋出来。小苟往椰子里插了一根吸管,双手捧着递给我。小苟说,喝吧,中午砍得椰子最好喝。
小苟没有骗我,椰汁确实甘甜冽香,我猛吸了一气,爽!
喝着椰汁,小苟跟我聊起到海南后的感受。当然,是我先问他的,这也是当新闻干事后落下的职业病,有事没事总想打探点什么。这显得我很八卦。
小苟是带着极大的不情愿来参军的。他爹说,他要是不去当兵就打折他的腿。于是小苟带着不情愿和两条怕折的腿来到部队,依次发配,最后到了海南。眼前的一切让小苟的不情愿更加浓重了。小苟说,这哪像是部队?就是一群农民工么。小苟虽有夸大其词之嫌,但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部队刚刚组建,人员尚不齐整,大部分都派到各试验场、研究所跟踪学习新型火箭技术去了,留在驻地的就剩下领导和勤杂人员。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搞好基础建设,开荒修路、种树种草、建房造屋、清理河沟等等,都是跟航天沾不上邊儿的事情。值班员一吹集合哨,后面跟着的肯定是“着迷彩服、带铁锹镐头楼下集合”。在这里枪杆子看不到一个,看到的都是锹把子。集合就是劳动劳动劳动,回来还得站岗站岗站岗,周末还让加班,加班干什么?劳动!劳动!!劳动!!!
小苟说,到海南一个月,把他十年的体力活都干了。天天一身灰一身土,手上的血泡像雨后春笋般往外冒,皮肤很快晒得黢黑,体重也下降不少。也就是一个月,小苟就不干了,赖在床上装病叫苦,什么腰酸背痛腿抽筋儿,统统鬼魂一样附了体。连长一看这哪行,跟少爷一样,还得安排人伺候他,就去找韩指导员商量。韩指导员思忖片刻,说,让他去将军府看门吧,老吴不正跟我们要人呢嘛。连长挠挠头皮,说,这能行吗?一个失眠的加一个装病的,要这样下去哪儿还是什么将军府,都成福利院了。韩指导员说,让他去吧,负负得正,兴许他俩相互一刺激,就都变好了呢?
事实还真被韩指导员言中了,我怀疑他是不是研究过易经八卦能掐会算。小苟的到来真就刺激了老吴,老吴也反过来刺激小苟。老吴说到底就是失眠,责任心还是很强的,否则也不会把牛和菜养得那么好。小苟说到底就是懒,怕吃苦,但也不是一点苦也吃不了,否则也不会满手血泡还坚持劳动一个月。他们都是有优点的,关键是如何发挥出他们的优点,这就是所谓的用兵之道了吧?
一开始,老吴和小苟有着激烈的矛盾冲突。老吴不顾晚上失眠,大早上喊小苟起来出操。小苟惺忪着睡眼,心想有病啊?两个人出得哪门子操?老吴偏要拽他起来,俩人在院子里训练队列。老吴在前面喊口令,小苟在下面做动作。老吴一对一地训练小苟,这让小苟觉得很别扭,以至于老吴喊“向右看齐”时,小苟都不知道该不该摆头。摆也不是,不摆也不是。好在老吴意识到这个口令有问题,也就不再喊了。内务要求比连队里还严格,被子叠不好,一把扯掉重叠。放牛、下菜地劳动,你说干完就干完了吧,非弄什么讲评。老吴讲得激情四射,小苟听得垂头丧气。牛们散漫一旁,时不时好奇地睃一眼这两个奇怪的人。风过菜叶子哗啦哗啦响,似乎也在笑话他们愚蠢的举动。老吴讲评完毕,喊一声“解散”,小苟摇晃着脑袋走开。老吴又把小苟喊住,问他为什么不喊“杀”。小苟没好气地说,杀谁?是杀你杀我还是杀它们?小苟对着牛群指指点点。能喘气的无非就这几个了。老吴不管这些,说队伍解散时喊“杀”是传统,最能体现部队士气,必须得喊,喊得不响重来。老吴重说了一遍“解散”,小苟满腔怒火地吼了一声“杀”,确实振聋发聩士气高昂。老吴很满意。小苟却杀意未尽,趁老吴不备,连根拔出一棵结满果实的西红柿秧子。
在我想来,韩指导员的预见是有道理的。我相信老吴一个人时肯定不出操,被子也不一定就叠成豆腐块,作风可能也稀拉。但有了新兵就不一样了,身为四级军士长,他再稀拉也不能在一个新兵蛋子面前稀拉,他再软蛋也不能在一个新兵蛋子面前软蛋。他只可能吆五喝六地要求新兵蛋子这这那那,绝不可能伙同新兵蛋子一起浑浑噩噩。小苟可能会对老吴反感,但绝对会服从,他可能会壮起胆子顶撞排长连长指导员等干部,但他不会去顶撞一个四级军士长。似乎很荒谬,但又真实存在。兵有兵的思维和语言。他只能在老吴的监督下越变越好,没有办法,老吴天天就盯着他一个人,想不变好都不行。小苟曾笑着和我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好兵了。言语中,小苟流露出对老吴的钦佩。要求小苟做到的,老吴总是先做到,而且做得比小苟还好,这叫率先垂范以身作则,小苟怎能不服气呢?俩人互相督促,于是就有了将军府井井有条、菜茂牛肥的良好局面。只是老吴的睡眠依旧不见好转,他一个人独处时还是会婆婆妈妈,小苟经常看见他对着一头牛或一棵树或一面墙唠唠叨叨。似乎老吴身体里有两种模式,面对小苟是一种模式,背转身又是另一种模式。
弹指之间,半个多月过去了。我的采访任务已完成,马上就要离开。我拿着相机,嘁哩喀喳给老吴小苟拍照,在将军府、椰林、菜地、牛棚等拍了很多。老吴坚持要去发射塔架前拍照,那里正在施工、尘土飞扬,尚未完工的塔架像一个庞大的钢铁怪物。老吴极认真地站进我的镜头,表情突然变得神圣凝重,与之前大为不同。我迅速摁动快门,捕捉下老吴的表情。老吴又招呼小苟,在塔架前拍了一张合影,小苟搂着老吴的胳膊,十分亲密。
送我走的时候,小苟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王干事,你真会算卦吗?
我冲他笑笑,不置可否。
小苟又说,你说我能考上军校吗?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我需要一点时间思考。思考之后,我对小苟说,事在人为,付出自有收获。我就此打住,其实真正想说而没说出口的是,你不付出怎么会有收获呢?
点到为止,至于弦外之音,让小苟自己悟去吧。
六
还是因工作需要,我又到过一次将军府。
那已是两年之后。几乎是相同的原因,在相同的季节,我乘坐相同的航班,在相同的地点等胡干事来接我。不,应该称呼胡科长了。已经晋升为宣传科科长的胡干事、不再是宣传科干事的胡科长,又一次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我面前。
两年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足以让这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新型的航天发射场已经建成,这块曾经榛杞遍野的土地,将成为未来中国航天的主战场,吸引并聚焦全世界的目光。实在抱歉,这太像新闻干事的口吻了。事实证明,从事新闻工作是会落下很多职业病的。
我主动要求住在将军府。当我推开嚯啷啷欢唱着的铁门和吱呀呀吟哦着的木门进入将军府时,重新找回了久违的熟悉感。小苟迎了出来,这令我惊诧。我想着他已经退役了,因为当年他想退伍的信念那么坚决,是椰风都挡不住的坚决。我没有理由相信他会留队,当年之所以说他会留队,并不是我真的懂什么易经八卦,我只是想告诉他,生活存在很多变数,不要轻易给自己下结论,仅此而已。没想到他真的留队了,在令我惊诧的同时,更增强了小苟对我的个人崇拜。他一脸虔诚地对我说,王干事你太厉害了,你的卦算得太准了,打死我都不相信的事,真就如你所料地发生了!
老吴复员回家了!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四级军士长干到头,老吴也不指望能套上三级军士长,这个跨越说实话是具有相當高难度的。所以老吴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复员,但留恋部队之情还是浓厚的。据小苟说,老吴天天去看发射塔架,只嫌发射塔建得慢,恨不得揠苗助长往起拔高一截才好。其实老吴是有心愿的,希望能在退伍前看到发射场建成,如果可能的话,参加一次任务就更好了。然而天不遂人愿,老吴11月底离队返家,转年1月份发射场建成,就差了一个多月。宣布退伍命令那天,全旅在未落成的塔架前举行老兵向军旗告别仪式,礼兵持着鲜艳的八一军旗走过老兵阵列,矗立在气势恢宏的塔架前。当旅长摘掉老吴的领花肩章时,他没有哭。可就在参谋长下达“向军旗敬礼”时,老吴面对如火似枫的军旗,面对钢筋铁骨的塔架,眼泪忍不住地簌簌而落,银光光亮闪闪的,在脸上流成了两条小河。老吴缓慢地把右手抬到太阳穴,似乎手臂有千斤重,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参谋长下达了“礼毕”的口令,可老吴的手还停留在那里,仿佛被定住了一样。
当然,老吴也舍不得他的牛和菜,常常泡在田间地头,跟菜聊天,陪牛说话。小苟说,这倒是老吴原本婆婆妈妈的性格。可小苟想不到,老吴对牛和菜的感情很深,甚至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这让小苟肃然起敬,被老吴的敬业精神所折服感化。小苟讲起一次台风来袭,虽然老吴小苟做了防台风准备,加固了牛棚,采摘了蔬菜。当暴风骤雨来临时,老吴在房间里坐立不安。老吴感到台风的实际强度超过了预期,他担心他的牛,万一牛棚不结实倒了怎么办?万一牛棚漏水怎么办?万一牛受到惊吓冲出牛棚怎么办?老吴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穿上雨衣雨鞋出了门。小苟不放心他,在后面跟来。天地间一片混沌迷蒙,乌黑的云层像巨大的锅盖罩在空中,把白昼遮掩得如同黑夜。闪电似利剑从云中劈下来,似龙爪从云里探出来,在空中撕扯出一串串的火花,骇人异常。风太大了,从椰林呼啸而过,像一把篦子薅扯住椰树的枝叶,扯得众椰树塌背弯腰顺风而倒。风把椰树的头发都扯掉了,离开母体的叶子在风中失魂落魄地飘荡盘旋,像一艘艘陷入漩涡的船。高处不胜寒,沉甸甸的椰子再也坚持不住,从树顶跳下,摔死在雨水横流的地上,溅起一片水花。雨太猛了,密集的雨线如箭镞射得脸上生疼,雨线交织成雨布,遮住了视线。路上积水有一尺多深,平陆已变湖海。身上的雨衣除了阻绊前行的脚步外不起一点作用,内里的衣服早被雨水浇得精湿。老吴和小苟不断摔倒在雨里,满身泥水。小苟后悔跟着老吴在这个连蛤蟆都躲了起来的操蛋天气里出门。好不容易赶到了牛棚,老吴仔细查看,见牛棚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进了牛棚,群牛见到老吴就像见到了亲人,慢慢围拢过来。小苟看见牛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像电灯泡一般,照亮了整座牛棚。台风过后,老吴看着被暴风雨蹂躏得一片狼藉的菜地,抚摸着那些颠三倒四横七竖八的蔬菜们的尸体,默默地哭了。
老吴当时一定落泪了,以他的性格,他会哭的。我想。
老吴就这样走了。回去未尝不是好事呢?两地分居太熬人,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合家团聚其乐融融,老吴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烦心事了吧?我又想。
七
我进到小苟的房间,也就是当初老吴的房间。老吴退伍后,小苟从餐厅搬回了卧室、从椅子睡回了床。小苟正在用热水泡脚,手里捧着本书。我看到桌子上摆着一个相框,相片上是个清纯美丽的女孩,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煞是好看。
小苟见我盯着相片看,解释说,我女朋友。
我说别急,让我算算。于是我仰着头合着眼,右手拇指在剩余四指上来回掐着,似乎我真的能掐会算一样。我手上比画着,脑子里也不空闲,苦苦思索那个似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它就在记忆的触手可及处,可就是摸不着。这令我十分辛苦。经过一番追忆,我终于还是记起来了,这得感谢我多年从事新闻工作练就的好记性。我长舒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并停下手里的动作,意韵悠长地对小苟说,她的名字是不是叫苟欣茹?
小苟被我惊得又呆又傻,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嘴巴大张着,像个砍开了的椰壳。小苟一激动,差点把洗脚盆踢翻,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小苟兴奋地说,就是的,就是的,王干事你太神了,你是怎么算到的?
我一仰脖,发出哈哈哈地一串长笑。那心情、那神态、那感觉,戴上纶巾摇个羽扇就与诸葛孔明无二了。
我故意装妖弄鬼,说,天机不可泄露。
小苟说,我真是服了你了。当时谁都没指望我留队,包括我自己,可就你算出了我会留队,真厉害!
小苟的话正中我下怀。我也迫切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小苟选择了留队。于是我问他,说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小苟说,当时的想法很多,也很复杂,应该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吧。我军校没考上,爸妈希望我能留队,而我听了你的卦后,可能心里早有了留队的暗示和预期,接受起来也没有多抗拒。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老吴吧,没办法,我欠他的。
小苟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去年6月份,小苟和老吴在菜地劳动。小苟在草丛中行走,忽然小腿一阵刺痛,像中电一样。小苟意识到坏了,很可能被蛇咬了。部队已经发生过几起毒蛇咬伤事件。小苟低头一看,不看则已,一看惊人,后脊梁飕飕往外冒凉气。一条两米多长、三指来粗的金环蛇正蜿蜒逃去。金环蛇又名佛光蛇,身上均匀分布着一环环金色的花纹,在阳光照耀下更显金光灿灿。之前的咬伤事件多为竹叶青所为,是一种碧绿通透的蛇,毒性已然很强。可金环蛇的毒性比竹叶青还要厉害。小苟的心紧张地乱抖,全身觳觫难禁,声音也哆哆嗦嗦颤颤巍巍。老吴听到小苟的求救声,慌里慌张跑来,追上逃逸的金环蛇,举起手中铁锹,三两下把蛇打死,拎着死蛇奔回小苟身边。老吴安慰小苟说,你要冷静,别慌别紧张,越紧张血液循环越快,你放松,越放松越好。老吴脱下身上的体能训练服,从中撕成两半儿,在小苟膝盖处打了一道结,又在大腿根部打了一道结,老吴双手摁在伤口四周,拼命往外挤,挤出几滴黑血,直到血液见了红才罢手。小苟只觉腿疼得厉害,连惊带吓,早茫然不知所措,傻愣愣地任凭老吴摆布。老吴给旅卫生队打了电话,救护车即刻派出。老吴背起小苟就走,一手托着小苟的屁股,一手拽着死蛇的尾巴,从菜地往回疾跑。小苟渐觉头脑昏沉、口干舌燥,精神恍惚起来。他只记得在老吴背上颠簸,像躺在了船的甲板上,再往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救护车赶到时小苟早已昏死了过去。司机看见单薄憔悴的老吴背着肥厚壮实的小苟,跑得飞快,不知道老吴哪里来的力量。赶到医院时小苟已经很危险了,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更重要的是老吴带来了死蛇,使医生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对症的解毒血清,否则小苟的命能不能保住还真的很难说。
小苟说,我欠老吴一条命,我就得还给他。可他不要我的命,他希望我能听从父母的话,留在部队好好干。他这么说当然是为了我好,是从我父母的角度,希望我不要再叛逆。但我知道他是有心愿的,他想看着发射场建成,想看到第一次火箭发射。既然他看不到了,那我就留下来替他实现愿望,多少能弥补一下他的遗憾。
我点点头,说,老吴还有盼着将军来的愿望呢,实现了吗?
小苟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别说,真有将军到将军府来了,可老吴偏偏不在,你说是不是命运的作弄?他真该找你算上一卦的。
小苟说,老吴被失眠折磨得受不了,就请假去市区的医院拿药。他前脚刚走,一辆小轿车就停在了将军府门口。车门开处,走下来一位将军,肩膀上的将星灼人眼目。陪同前来的李政委介绍说,这是基地的贾政委,慌得小苟赶紧敬礼。原来贾政委正在旅部视察工作,突然想起了一号院
他不止一次居住过的地方,心血来潮地萌生了故地重游的念头。贾政委询问小苟一号院人员情况,小苟战战兢兢支支吾吾,舌头像打了结,话总说不顺溜。李政委适时接过话茬,这为小苟解了围。李政委介绍起老吴的情况,如何从原单位调来,妻女如何随了军又分居两地,如何兢兢业业种菜养牛,养的牛会说话,种的菜会唱歌……小苟心里直纳闷,领导们一年也来不了几回,怎么对一号院的情况如此清楚?简直了如指掌洞察秋毫,不愧是当领导的,高明!实实的高明!贾政委被老吴的事跡感动了。贾政委对李政委说,也是对小苟说,基地党委一直惦记着大家,你们在这里卧薪尝胆艰苦创业,淡泊名利无私奉献,为祖国的航天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你们是新发射场的创业者,你们是新发射场的奠基石,基地正在筹划建设一面荣誉墙,把每一位建设者的名字刻上去,让历史铭记,供后人瞻仰,永垂不朽,万古流芳。届时就会有你的名字,还有你们吴班长的名字……
小苟说,其实老吴在不在场都一样,即便他在场,在那种氛围下,也断不可能说出请求调动的话。基地政委都说了无私奉献了,都准备把名字镌刻到石碑上去了,怎么好意思再提自己肚子里那点私心杂念呢?老吴从医院回来,小苟把贾政委及李政委的话给他学了一遍,老吴听后沉默半晌,之后说出三个字,也值了!
这次我只待了三天,便要匆忙离去。临行前,小苟又让我去发射塔架前为他照相。建成后的发射塔漂亮壮观,小苟在我的镜头里东挪西扭地摆姿势。我问他,准备好了吗?小苟说,准备好了。小苟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庄严,仿佛在塔架前照相本身就是件神圣的事情。这让我想起两年前老吴在塔架前照相时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小苟的右臂端着,小臂弯曲内拢,像搂着什么东西。哦是了,两年前,他就是这样搂着老吴照了一张相,动作也和两年前一模一样呢。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问小苟,你说老吴的失眠好点了吗?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