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女
2017-02-24竺安
竺安
楔子
三百年前,我同师父问起我的姻缘,师父只说,我的命格显示我会与两个男子纠缠,一个会伤我负我,令我落泪;一个会爱我护我,为我拭泪。
后来,在师父送给我那匹名为桃花的小马驹后,借着它的吉名,我陆续遇到了命里的两朵桃花。
一朵桃花淡雅素白,一如那张安然静默的脸。他说:“阿楦,以后由我来照顾你。”
一朵桃花绯色如霞,盛放于月光之下。他眉眼里霜雪成片,缥缈如远山,一字一顿地道:“竹楦,我从不循天意。”
一朵是会守护我的好桃花,一朵是会负我的烂桃花,于是我眼也不眨就选了那朵命中注定的好桃花。可那朵烂桃花却自带主角光环,颇有要赶超主角之势,这着实让我犯了难。
一
虽然有个月老当师父,但我并未捡到什么好处。比如,我问师父:“将来究竟会是何人令我落泪?又会是何人为我拭泪?”师父却不肯说清楚,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我了解师父的秉性,若是他不肯说,任凭用什么法子也撬不开他的嘴。于是,我便去了玄武山——玄武有徐,善卜天机。
记得那时徐鱼子盯着我带来的一兜夜明珠,笑不拢嘴地直道:“姑娘,快坐,快坐……”
那一兜夜明珠果然好使,徐鱼子给了我令人满意的答案。
正因握着那答案,所以当我晋升为大龄女青年,爹爹与娘亲为我的婚事愁眉不展之际,我却丝毫没有心急,整日过得极为坦然。
何必心急呢?有的人,注定要遇见。
三百年前那天,徐鱼子折下一片杜衡花瓣放在我手心,他说:“姑娘要留意这样的印记,他会带着这样的印记与你相见。”
他会带着印记与我相见,所以我不用担心有擦肩而过却不识的遗憾。
他会为我拭泪,许我安稳,护我周全。
那个人,我已经遇到了。
如今,我站在春日的早晨里,看到他踏着一地细碎的朝阳,披着八千里轻尘和连夜月光,出现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如朝露一般耀眼绚烂。
那些想念的话如鲠在喉,我怔怔地看着他,末了只说出了一句话:“宋钰,你回来了。”
他微微一笑,如新雪初融,眼角那道淡淡的疤如杜衡花绽着光泽,落在我眼里清艳又温和。
二
不幸如我,只是一场梦。事实上离宋钰回来,还有整整一个月。他的归期越近,我挂念得越紧,故而梦到了他。
怎料那一月里家中换了厨子,我吃得太好,竟催生了命里的第二朵桃花。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正躺在榻上捧着一碟梅子津津有味地看话本。当我正看到话本里的书生和小姐一身粗布红衣拜天地时,忽地惊了一惊,因为话本上那片明艳的红忽然跳了出来,变戏法似的出现在我眼前。
我看到自己立于桃花林下,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周围一片欢喜……
这画面一闪即逝,我顾不上拾起散落一地的梅子,问候了徐鱼子祖宗十八辈。
我知道这不是臆想,也不是幻觉。桃花盛开之际,我就要嫁人了。
一千年前,我失去了一个人,却得来了一样法力。
自打那次事故后,我便莫名有了预知将来的法力。那些将来之事的某个片段会毫无征兆地如画面般出现在我面前,然后转瞬即逝。虽然无从得知具体会发生什么事,但也能窥探一二,给我诸多提醒或警示。
按徐鱼子所言,我的另一半十有八九是宋钰。可是按我所预见的情景,我不像是嫁到哪个福地仙山,分明嫁到了妖怪窝里啊!
我思忖着,莫不是爹爹与娘亲怕我嫁不出去,将我随意许给了什么妖物……想到这里,我不禁额上冒汗。自己好歹也是丹穴山的堂堂上仙,怎么能嫁于妖怪為妻?世道忒乱!
为了将这种社会乱象扼杀在摇篮中,我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去找爹爹与娘亲,想问个清楚。结果……呃,我忘了,他们去凡间体验生活了。
三
为了我的婚姻大事,我也下了凡。
只是,此番下凡,我苦寻了半天,未能找到爹爹与娘亲,反而还遇到了一点麻烦。
麻烦是由我的肚子引起的。那天我寻爹娘无果,肚子却饿得咕咕叫。身上没有一个铜板的我去了包子铺想讨个包子吃,结果包子没有讨到手,我的桃花却险些被那掌柜讨走。
桃花虽是我的马,却是一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马,我着实不忍心把它丢下。
那胖掌柜以为我是不满意他出的价,他狠下心来,说:“一百两总行了吧!”
我自知这是个难缠的家伙,便道:“好吧!”
我接过银子,便骑上桃花想赶快溜走。这时,那掌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了桃花的尾巴,我没稳住身体,从桃花背上跌落下来。
都怪桃花吃得太胖,关键时刻跑不动。
一脸凶相的掌柜把我五花大绑扔在一旁,恶狠狠地道:“这马我要定了!”
若不是神仙不能在凡间随意使用法力,有那么一瞬间,我恨不得冲上去一掌把那掌柜劈成两半。
眼看桃花要被捉走,我急中生智,向不远处过桥的男子大喊:“相公,救我!”从那男子的衣着形态来看,不是出身名门便是世家公子,应有足够的资本来个英雄救美。
待那男子转身露出一张眉眼如画的脸,我愣了一愣,这厮果然是出身名门啊!
只是,他非英雄,我非美人。他很善良地循着我的呼救走来过来,看了看形势,非但没松绑救我,反而将我捆得更紧,然后很是优雅地辞别了掌柜:“此女蛮不讲理,我带她去见官。”话毕,带着我和桃花扭头就走。
那掌柜看到一位公子模样的人突然插手此事,一时间竟也不敢阻拦,只得还马放人。
我灰头土脸地跟在他身后,暗暗腹诽:“少央,你个妖崽子,竟然帮着外人欺负我。”
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后,像是听到了我心中所言,扭头道:“不要骂我。”
话说回来,这位公子家住妖界贵族区,名下有数十座灵山宝地,坐骑无数,前些年又得了个“妖民初恋”的名号,乃是名副其实的名门公子,也是不才在下的未婚夫少央。
此刻他走在前面,悠悠地道:“一个小神仙敢只身来南疆,姑娘真是好胆量。不过这里虽是凡间,但妖兽横行,小心落个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落到你这个妖怪手上才尸骨无存!
幸好我的易容术学得好,他没认出我的真面目。我庆幸自己下凡之前已调查了他一番,如今他不识我,我却识他,我突然觉得自己掌握了主动权。
我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角,作神情戚戚状:“小仙确实疏忽了,多谢恩人出手相救。”我诓他自己是一名小地仙,因贪恋凡尘,所以偷偷溜了出来。
少央像是信了我的话,道:“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家。”
我刚要回答,但转念一想,万一爹爹与娘亲已回了家怎么办?我立刻脑补了女婿与丈母娘见面时的温馨画面,心肝顿时颤了一颤,忙道:“不要,不要!”说这话时,我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叫。
少央笑道:“罢了,我带你去吃饭。”说罢,便拽着我的衣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我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他的掌心,温暖柔软。那时我在想,若是妖怪的心也是这样温暖柔软就好了。
四
其实,作为一个妖怪,少央也不算坏。否则他怎会请我去酒楼海吃海喝呢?我必须厚着脸皮承认,他用美食成功收买了我。
酒足饭饱,倦意袭来,我抬头看窗外,发现已是暮色沉沉了。
少央笑着问:“可是困了?”
确实很困,恨不得倒头就睡。可是我刚潜入敌人内部,这把瘾着实还未过足,我还真不想回家。
少央道:“我前些日子刚在附近买下一处宅子,若是姑娘不嫌弃,可去我家暂住一晚。你孤身在外,不安全。”他指指窗外,“我家就在前面那条街上。”
我暗自激动,这是要驻扎在敌方腹地了!
不过,我还是作出一副小女儿的娇羞神态,吞吞吐吐道:“不太好吧!恩人可有家室?若是我一个……一个女子登门拜访,怕是你家夫人会不高兴吧?”
他一脸认真地道:“不瞒你说,我确有尚未过门的妻子。不过,想来她心胸开阔,不会拘泥于这些小事。”
“不知我那未过门的嫂子是哪家的神女,能有幸嫁给恩人你?”说这话时,我十分勉强。
“你一个小仙怕是没去过那福地,你嫂子是丹穴山凤凰一族的上仙……”啧啧,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话音刚落,我就瞪大双眼,作出十分惊叹的样子:“莫非是丹穴山的上仙竹楦?”
他点头,看我欲言又止,道:“有什么话直说。”
“恩人莫不是真要娶那位上仙?听说……她相貌奇丑,食量如牛……”
“无妨。”
“还有传言说她性情暴戾,目中无人……也有传言说她生性风流,水性杨花……”
“无妨。”
“她生性虚伪……蛇蝎心肠……她……她作恶多端……”
当我将要词穷的时候,少央止住脚步,面色无波:“那又如何?”
妖怪就是不一样,我瞠目结舌,顿时无话可说。后来便是一路沉默。
踏进府门之际,少央忽然转身,我一不小心撞上他宽厚的胸膛。我捂着微痛的鼻尖,皱眉看他,他没道歉,反是一脸戏谑,沉声道:“虽然你有很多缺点,但很不巧,我都喜欢。”
他看着愣在原地的我,勾唇一笑:“想来你应该不会太丑,你不要自卑。”
五
在少央家借宿一晚后,我自觉无颜以对,心虚地溜回了家。等我到家时,娘亲正坐在花厅喝茶。我走上前去,言辞恳切:“娘亲,我是不会嫁给少央的。”
正在喝茶的娘亲手一抖,茶水洒了一身,連忙惶恐地问:“你怎知我为你定了亲?这事儿做得挺密不透风的啊!”
我汗颜:“不管我是从哪得知的,总之我不要嫁给他!”
娘亲索性把话说开了:“可我觉得这门亲事很好啊,难不成阿楦你是嫌他老?”
我摇头。我不嫁他,只是因为他是妖。当年若非那妖兽,那个噩梦就不会发生,大哥也不会因救我而丧生……都一千年了,我对妖的恨意还是那么深。
可娘亲说:“阿楦,你可记得绥风上神?少央他从前,是叫绥风来着。”
绥风上神!我这才知道,我之前对少央做的调查,都只是些表面文章。原来他竟是绥风——我最崇拜的神仙。
绥风是上古洪荒时期的神,与始祖神帝夋是好友。当年帝夋无故被诸神联合绞杀后,绥风一怒之下自行脱离仙籍,从此离经叛道,与妖为伍。仙界诸神自知理亏,又敬畏他位高德重,故而仍保留了他的仙籍神位,任他去了。因此他虽然在妖界生活了上万年,但还是一枚根正苗红的神仙,而且是我认为最有骨气的神仙。
那天,娘亲说:“多少仙子神女抢着想嫁他,你若不嫁可别后悔。”
如果少央不是妖,不嫁给他会我后悔吗?我问自己。
我想大概是不会后悔的,因为我在等宋钰。
我披着衣服坐在院中,温上一壶清酒,抬首望着满天繁星,想起初遇宋钰的那年冬天。
那一日我闲来无事在家中陪爹爹酿酒作诗,结果作诗未成,酿酒也未成,却在门口遇到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小仙。我心中烦闷,本想置之不理,却无意间瞥到他眼角那道特别的伤痕,遂把他拖进了家里。
那小仙在我家休养了半月,待他再从屋内走出时,竟是个眉清目秀温润如玉的凡间书生模样。
我问他名字,他沉默许久,再抬头时眸中枯败,一脸暗寂消沉:“宋钰。”他咬字极轻,却仿佛用尽毕生气力。
宋钰,我这便与他认识了。
他伤好后便辞别了我一家,搬到凡间居住。每每无事之时,我常去他那里串门,拉他出去陪我玩。几年下来,他脸上的悲寂落寞淡了下去,但对我还是有几分疏离。
直到有一年我为救他而受伤,他照顾了我几日几夜,最后对苍白着脸醒来的我说:“阿楦,以后由我来照顾你。”
那一刻我的感动,接近心动。
从此,他真的是一直在照顾我,陪伴我。我想,或许徐鱼子说得没错,宋钰真的是我的有缘人。
我一直都觉得,我这样努力靠近宋钰,是因为自己事先知道结局。我已得知他是我的有缘人,故而循着天意在他身上生了情根。
那情根慢长,不知不觉,长成了爱的模样。
忽觉风凉,我这才发现自己在院中坐了许久。夜色渐浓,天上繁星错落如蛛网,我正欲归去,一转身忽惊——西山月落凉阶上,而那人就静静地站在我身旁。
夜色之下,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三年不见,昆仑的风雪将他的肩膀打磨得更为宽厚硬朗,如今的他更为健壮,身上的男子气概更为强烈,仿佛一瞬间就能让人沉沦。
我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嗤笑,无奈地道:“我又是在做梦吧?宋钰啊,我又梦到你了。”
那人走到我面前,捏捏我的脸,柔声道:“不是梦。”
六
宋钰说我变了许多。
我一边帮他准备食材一边笑道:“许是你太久没见我了,我并没有变。”
宋钰笑笑不再说话,不多时便烹好了汤。他说:“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我咽下一口清淡素嫩的汤,正欲开口,却看到一幅香艳撩人的画面。河滨之上,月上中天,绵绵深吻,我与……少央。汤匙碎地,我瞬间红了脸。
“怎么了?”宋钰发觉了我的异样。
“没……没事。”我扯了一个牵强的笑,颇有一种被捉奸在床之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宋钰在时预见这些画面。
宋钰俯身拾起地上的碎片,说:“你确实变了。”
我已无暇顾及自己到底有没有变,从那之后,我都过得颇为提心吊胆。每日踏出家门之前,我都会警诫自己珍爱初吻,注意安全,远离那个“妖民初恋”。
可我却忘了,有句话叫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祸事是在乞愿节那晚发生的。
那晚,依着老规矩,我与宋钰约在食香阁吃酒来庆贺。那晚的酒似乎比以往烈了许多,我从食香阁出来时,步履已有些不稳。当宋钰搀着我拐进一个胡同时,我一个趔趄,才发觉他从我身旁消失了。可我打了个哈欠的工夫,他又出现在了我身边。
我问:“宋钰,你去了哪里?我都找不到你了……”
他没作答,只是继续前行。
我拉着他的手,身体一个不稳差点又要摔倒。他反应极快,顺势一拉,我就松松软软地落到了他怀里。我抱着他的胳膊,一脸认真地道:“宋钰,我不能没有你。”
他扶我站好,沉声道:“是吗?”不知为何,语气里有些黯然的味道。
我轻声说:“嗯,是呢。”
一路上,我同他聊了许多,不知不觉便聊到了少央。我说:“我遇到了一个男子,他很好……起初我还把他当成了妖怪……”
“你喜欢他?”宋钰问。
“不是,不是。”我连声道,“只是,觉得他很好……”我已经遇见你了,既然知道结果会和你在一起,我又何必,爱上别人?
“真可惜,”他小声说,“可是我喜欢你呢。”
我与宋钰相识已久,他应早已明了我对他的爱慕,他虽对我很好,却从未向我表明心迹。如今他这一句话虽有些奇怪,但还是令我兴奋不已。
紧接着,他继续道:“从初遇你的那天起。”
“我救你那天?”
“你救我?正好相反。”
“嗯?”
“没什么。”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湖边,重重灯火映在湖面,霎是好看。我拽拽宋钰衣袖,道:“我好困,停下来歇会儿再走吧。”
“是你醉了。也好,我们在湖边歇息片刻。”说罢,他与我并肩而坐。
困意丛生的我直接靠在宋钰肩上打起了盹。不觉间我的脸蹭到他的鼻尖,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蒙眬中忽见一抹诱人的浅红,便鬼使神差般凑上去,却僵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
朔风温柔,水波荡漾,那浅红忽地覆在我唇上,慢慢绽放,顷刻间游鱼惊起,灯火撞灭,万籁无声。
“真是一场美梦。”我闭上眼睛,喃喃道。随后,便伴着他襟上的兰花气息沉沉睡去了。
梦里晓角遥吹,催动了我的桃花骑。目光尽头,一左一右,分别站着少央和宋钰二人。我策马扬鞭,明明想去宋钰那里,谁知桃花却奋鬣长鸣,耸鞍振辔,载着我向少央飞奔而去。
一夜长梦,一直都有少央的身影。
醒来时,舟影分明,四望江山青,我发现自己竟在湖心小舟上。舟上没有宋钰,我却看到了另一道身影。我提心吊胆地走近一看,他睫羽紧闭,薄唇轻抿,于舟尾枕手而睡,不是別人,正是少央。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陪在我身边的人变成了少央的?我暗自疑惑,努力回想着。
这一回想不要紧,旁的没想起来,昨夜醉酒后的那一幕绮丽画面在我脑海逐渐明晰,我想起了与少央那个缠绵悱恻的吻。
“你醒了?”他忽然睁开眼睛。
我惊慌失措,一个不稳便跌入湖中。
阿弥陀佛,我预见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佛祖啊,我怎么和少央进展得这么神速呢?
七
我觉得有些对不住宋钰。
从一开始我便认定,自己会与宋钰白头偕老。怎料半路杀出来少央,此人一出现便自带主角光环,颇有要超越宋钰的趋势,这让我很是困扰。
为了消除这种困扰,我厚着脸皮与少央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判,拐弯抹角说了很多,大意便是“公子你很好,只是时间不凑巧”云云。
少央却不以为然,冷着脸问:“何谓不凑巧?”
我犹豫许久,才道:“遇到你之前,我便认识了宋钰……我求了卦,我和他注定要在一起,此乃天意。”
他一脸认真:“竹楦,我从不循天意。”
临走时,他说:“竹楦,你要信我,也要信你自己。”
我本来是想信他的,可是不久之后,当我预见他持刀刺入我心口的那一幕时,我才意识到,我信不起。
所以,后来少央一连找了我数次,我皆称病不见。
看着他踏出家门时的落寞身影,我百感交集,也许将来的某一次花前月下,你便会持刀置我于死地,少央,我该如何信你?又该如何见你?
自那之后,我渐渐同少央少了联系。
娘亲见我无意于少央,便颇有效率地为我约了几位青年才俊见面,表面是吃茶聊天,实际上是希望我聊出一桩好姻缘。
一连几天,我终于把娘亲介绍的男仙见了个遍。那天我正在小憩,小仆匆匆赶来,说是又有一位公子来访。
等那公子踏进后花园出现在面前时,我惊了一惊,随后又故作镇定地问:“公子尊称?”
“在下少央。”
“公子高龄?”
“这……”他顿了顿,“应是十万多岁了吧,我不记得了。”
我露出一个浅薄的笑:“啧啧,比我爹爹还老呢!”
他正色道:“竹楦,你在生我的气?”
我垂脸漠然地答:“不敢。”
他又问:“那为何你不见我?”
我反问他:“你来就是想说这些?”
他道:“并非如此,我……此次前来是想告诉你,你要留心宋钰,他很危险。我一直未曾告诉你,乞愿节那晚,他想——”
“够了,我很累。”他尚未说完,我便止住了他的话。
他是否危险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至少他在过去的近三百年里没有伤害过我。而我却预见了你伤我的画面,你到底有何居心,凭什么来提醒我?
我神色淡漠,派人送客。
八
再见宋钰时,是在不周山。
那天是四月初六,宋钰的生辰,可就在那天,我养了二百多年的杜衡花,一夜之间凋零了。
也是那天,徐鱼子找到了我。他为我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分明与我无关,却还是生生地将我的生活搅得一片混乱。
他求我救宋钰。他说:“竹楦上仙,是我糊涂了,当初明知宋钰错了,我却还帮他骗你……除我之外,他只有你一位朋友,我修为尚浅,去不了那里,还请你不计前嫌劝他回来……”
他一句一句说了下去,我的心也一分一分凉了下去。
我只记得,他最后说宋钰要取天火火种,去了不周山,十有八九会遇上危险。所以,他央我,快去不周山。
我当然明白不周山的危险,一千年前,我在那里重伤昏迷,大哥为了救我则在那里烟消云散。不周山的妖兽梼杌,我比谁都知道它的危险。
我真是悲哀得近乎可怜,分明知道了宋钰的真面目,可还是不顾凶险去了不周山。
我赶到不周山时,宋钰已在收拾包裹准备返回了。
他仍是像往常一样,温声唤了我一声“阿楦”。我定定地看着他,却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犹豫片刻,我终是开了口:“火种可是取了?”
他点头默认,波澜不惊,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来。
“看来你修为尚可,竟然没惊动梼杌。徐鱼子还担心你来着,怕你成为它的腹中餐。”我面无表情地道,“既然火种已取,不如听我讲个故事。”
我讲的是个神仙与凡女相恋却遭天谴的故事,到最后,那位凡女被锁在昆仑山的至寒之冰里,长睡不醒,那神仙与仙界决裂,消失得无影无踪。
故事讲完,我走到他面前,说:“那神仙便是帝江之子,青阳上仙。”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宋钰,你认得他吗?”
他面上浮现一抹复杂之色,轻声道:“阿楦,你……都知道了?”
我道:“这些都不重要,只是如今我才知道,若想解除至寒之气,须以凤凰之心加之天火淬炼来做药引。”
我哑着嗓子,问:“火种已取,凤凰心可是取了?”
他沉默不语。
我沉下眸子,轻声道:“那便来取吧,反正你早晚是要取走的。只是——”我顿了一顿,又说,“要看看你有没有那本事了。”
“不过,就算你能取走我的心,也是无用。”我苦笑,指着心口,“我的心早被梼杌吃了,这里装的,不是我的心。”
他眸光闪烁:“我不信。”
信也好,不信也好,他终究是要取出来看个究竟的。迟疑许久,他终于取剑出鞘,向前逼近一步。
凤凰善防,不善攻。我便腾身空中,踏云而立。
凤凰一族那道古诀许久未念,我咬着生涩的字眼,集中意念,顷刻之间,不周山上空红云翻卷沸腾,发出震耳欲聾的轰鸣。那红云逐渐聚集,变成火焰剧烈地燃烧起来,我化成凤凰在空中浴火而飞,长声厉鸣。
就在我要飞离不周山的那一刻,忽觉心口一阵冰凉疼痛,一把寒冰箭正插心口。寒冰箭,须以仙魂喂之,方可成器。弃仙魂来求此箭,原来他是一心想要我的命……
全身逐渐僵硬,身体直直地向下坠去,我闭上双目,凭借最后一丝气力,落入幽冥湖里。
即使要死,我也要拉你来为我陪葬。在我坠入幽冥湖的那一刹那,有庞然大物从湖中缓缓而出,挥舞着暗紫色的钝角,仰天长啸。它张开猩红大口,卷舌吐出黑色的浓雾,一时间草木凋零,天地穿孔,整个不周山幽寂又沸腾……
梼杌,你定要替我杀了这个负心人。
九
湖底深处,我的神识逐渐散去。
迷蒙之中,我却忽然感觉有一双手将我缓缓托起。一道灵力注入身体,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对不起,竹楦,我来晚了。”他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颊,我想睁开眼睛看看他,却又昏睡过去。
我醒来时,是在不周山的悬崖上。满目的草木葱茏,之前的一切仿佛是场梦,如今又重归平静。少央就躺在我的身旁,白衣绣血,气若游丝。
我唤了他许久,他才缓缓苏醒。
看到我已安好无事,少央努力撑起一个笑:“竹楦,不要怕,已经没事了。”
我的心倏忽间痛了起来,问:“为什么要救我?”
他仍是笑着,说话已经有些吃力:“大约……是缘分,我来了不周山两次,也救了你两次。第一次,是路过;第二次,是刻意路过。”
两次!一千年前那一段失去的记忆,瞬间纷扬而至。原来一千年前救我的人,就在面前。那么当初我看见他对我持刀相向的画面,原来并非预见,只是很久之前他为我换心的画面。
我到底是误会他了。
他的身体逐渐透明,肌肤在日光下晶莹剔透。我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他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他握着我不停颤抖的手,吃力地说:“不……不要难过。”
如何不难过?曾经,他便不顾凶险从梼杌的血口将我救下;如今,他再一次镇压梼杌,不惜耗尽神力为我疗伤,却只为护我周全。
我闭上眼睛,哽着喉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再睁眼时,他的身体化成无数晶莹的碎片,在日光下纷飞翻转,倏忽间,又兀自燃烧,变成灰烬簌簌落下。那个初遇赠我与心,再遇许我与婚的人,在我们相识三百多天后,就这样静静地躲在了一把灰里。
在悬崖尽头,我两手空空,悲伤地握不住一滴泪。
十
又是一年阳春,暖风穿堂,我端坐案旁,摹一幅画像。这些年,闲暇之际,我总喜欢这样做。
小仆站在帘外,躬身道:“上仙,今日又收留了一人。”
我停笔点头,算是应允。
这些年,除了作画,我还衷于助人,常常收留一些穷途末路之人。同龄的友人总是笑我,他们说我这种做法像个耄耋老人。
他们总是笑着问:“你何来那么大的善心?”
我想:大概是因为有人心甘情愿地救了我两次吧。曾经,确实有人,尚是素不相识,便赠我与心了。
我忽然兴起,唤住小仆,让他把新收留的人带来。
小仆似是有些惊诧,但还是行了礼,躬身退去。
等人的工夫,我细细端详新作的几幅画。画的都是同一个人,我却总觉得没画出他的神韵。也是,没有真人作范本,我又如何画得入木三分?
看画间,一位衣履破旧的姑娘踏门而至。我抬头,弯唇一笑,问:“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不卑不亢,眼底却露出几分窘迫:“算是吧。”
我說:“你不怕爹娘担心?”
她睁大眼睛,忙问:“你怎知我是离家出走?”
我笑了笑,她这样子像极了我当初的落魄模样,甚至,我当初比她还要落魄。
她似是找到了知心人,向前一步,露出些女儿家懊恼娇憨的神色:“姐姐,还不是怪我娘亲,不顾我的意愿给我定了亲,可我不喜欢那个男人……我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了。我盘缠用尽,没有住的地方……近日又有传言说丹穴山出了采花大盗,我心里害怕,又无处可去,便来了这里……”
她滔滔不绝说了很多,忽然问我:“姐姐可已婚嫁?”
我忽生落寞,低声道:“尚未婚嫁。”尚未婚嫁,可曾经,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她来了兴致,问:“那姐姐可有心上人?”
“曾经有过,又失去了。”我抬眼一笑,一扫眼底的失落,接着说,“所以,若是你遇到了合适之人,一定要珍惜。”
她揉揉眉心,认真地道:“若是遇见了,我一定不会错过。”话刚落脚,那姑娘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扑上来抱了抱我,然后转身急急地走了。
踏出房门之际,她扭头一笑,道:“谢谢姐姐了!”
大概她是去找某一个人了,我摇头而笑。
那天晚上,我早早睡下,半夜时蒙眬间听到有什么东西窸窣作响。我正欲起身,忽觉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顿时心突突直跳,看来那姑娘所言不虚,这采花大盗果然很猖狂。我深吸一口气,想看看这采花大盗究竟是谁,待翻过身去,却仿佛置身梦境之中。
我颤抖着声音唤道:“少……央?”
“竹楦,是我。”月光下,他披衣坐起,身如水滴,一丝不苟地看着我。这目光穿过一百多年的纷飞时光,仿佛回到了南疆的那条街上,那年,他白衣飘飘,立于石桥之上。
泪水夺眶而出,我紧紧抱住他,生怕这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他说:“竹楦,一百年已过,听闻你尚未婚嫁,我便不顾礼数过来了。”
我抹着眼泪,半羞半恼,挑眉道:“那姑娘是你派来的?”
他轻笑,沉声道:“只许你当初骗我?”
见我不作声,他忙道:“竹楦,我只骗你这一次,作为补偿,今后悉听处置。”
我把头埋在他的肩上,哽咽着道:“那么,我罚你,陪我一生一世。”
尾声
仙界近来奇事迭出,并皆出自一人。比如,修为颇深的绥风上神突然死去;绥风死而复生;素来不近女色的绥风竟娶了丹穴山的凤凰为妻……
当然,绥风上神当年并未死去,不周山与梼杌的那场恶战,只是他注定要经历的一个死劫而已。向死而生的绥风上神,最后不仅大涨修为,还抱得美人归,一时间他的传奇经历羡煞旁人。
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绥风上神与竹楦上仙大婚。
洞房花烛夜,竹楦上仙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爱上我?”
他气息灼热,咬着她的耳垂一字一顿地道:“答案很长,要用一生来回答,竹楦,你准备好要听了吗?”
她耳根发烫,红着脸吻住了他。
她已准备好用这一生,陪他看遍年华,听他细细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