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西风犹整冠
2017-02-24鹿聘
鹿聘
一
掌柜的一巴掌狠劲儿拍在魏端的右颊,这张脸方才被早春的寒气冻得红生生的,此时更鲜明的五指印慢慢凸显。
肥胖的中年掌柜气得浑身乱颤,唾沫星子乱溅,大骂:“给我滚回乡下去!一见着女人就骨头轻得不知几斤几两的东西!”
被骂的青年男子一句话不敢驳,神情不敢存一丝怠慢,嘻嘻笑着,躬身点头,连连称是。
这间京城东隅的小酒馆,清晨客人不多。人们见惯了掌柜教训跑堂小倌的场面,只是这次劈头盖脸尤为惨烈,众人不禁疑惑这混账小子又惹了什么麻烦。
一盆炭火翻落,一碗羊肉汤洒倒,料峭春风刮骨穿膛,酒客一哆嗦,瞧见大门开敞,白日下有一个身穿灰扑扑衣裳的小娘挡立在门口。
是了,缘由该是这个女人。
魏端抱头低声嘟囔道:“不就给送了一碗羊肉汤吗,怕您生气,肉片儿我还挑出来了。大冷天的,总不好眼睁睁看人冻死饿死吧。”
闻言,众人扑哧一笑。
魏端穷苦到大,平日好吃好玩,跟人斗蛐蛐儿斗鸟,没见哪次赢过,输得灰溜溜的,嘴能瘪好几天,别说找女人了,窑子的进门钱都出不起。站在门口的小娘,倒真是姿色出众,大概冻坏了,面色发紫,失了三分颜色,可是身段丰腴,满是结结实实的风情。
掌柜勃然大怒,几个爆栗扎实地挨在魏端脑袋上,跳脚骂道:“蠢货啊蠢货,早知道你当初背一屁股债像条死狗一样倒在我店门口,我就不该留你一条贱命。我是心疼一碗汤吗,她这模样,这身打扮,保准是京城哪个权贵养的雀儿,偷偷逃出来的。当官的碾死我们也就抬抬脚的事儿,是你我招惹得了的吗?”
话音未落,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个恶奴踹破大门,酒客脸色惨白,惊鸟四散,一个身披华贵大氅的男子在数名高手的拥簇下,缓缓进门。
年轻公子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小娘,这人是京都纨绔圈中有名的饕客,专门在这一带捕猎落单的貌美女子。
几名恶奴气焰嚣张就要动手,小娘僵直的身子终于动了动,目光紧盯为首的公子,慢慢抬腕。
突然,有一个人压住了她的手腕。
魏端温热的掌心轻轻按在她手腕上,依旧是死皮赖脸的笑容:“我从小挨打到大,被掌柜的乱扣银两,被娘们儿笑话,连拐角的叫花子也敢寻我开心。可心底最气的时候,我都知道不能杀人哪。”
旁人听到这话恐怕会忍俊不禁,一群高手对上一个小女子,你劝那女子不要杀人?
站在公子身旁的一个老者突然神情凝重,附耳几句,公子微怔,涨红了脸,狠狠瞪视一眼,竟然离去。
小娘的杀意消散,放下手腕,平视眼前没个正行的男子,声音冰冷:“你说那些人都笑话你,如果是我,可不敢。”
“他们不是因为惧怕我离去的,是因为你。”
这句话一落,男子嘴角的笑意不变,却愈发云淡风轻。他看着眼前这个跋山涉水来到京都的女子,问:“你到京都,想做什么?”
二
“我叫孟仙台,来京都是想找一个人。”小娘似乎微叹了一口气,“你一定认识这个人,他死在不久前,死得穷困又冤枉,人们对他的风评极差。”
“是……哎呀,是曹冠?”魏端思索一会儿,突然记起前不久东街市那具被破草席一卷的尸身。
孟仙台眼眶突然红起来,疲惫的眼眸浮现一丝坚定的光亮,她说:“对。一路上所有人都说他死有余辜,可是我不信,一定是世人都误会了,我要为公子洗清冤屈。”
“什么公子,”魏端极轻地嘟囔了一句,抬首看小娘的神色,发现她好像并未听见这一句。魏端忍不住道,“这个曹冠……这个曹……他……”
看这个小娘好像除了曹冠身死一事,对他的背景,为何惹得众怒,统统不知情,魏端硬生生把半截话咽下去。何苦多嘴毁了人家的希望呢。
孟仙台举足茫然,魏端也不好束手旁观,将她带回自己四面漏风的家中。屋子简陋,孟仙台手脚麻利,收拾勤快,一碗清水汤,一块皱巴巴的饼也让她吃得有滋有味。
魏端每日回来,远远瞧见一点昏黄的烛光,步子轻快了,心底也欢喜。
曹冠被世人盖棺定论的罪名,只有这个姑娘不肯信,铁了心要掀翻。魏端听说曹冠老家似乎在仙台,这个姑娘名字叫仙台,还真是有颇深的渊源。
那晚回家时瞧见巷口凌乱的马蹄印,魏端赶紧趴伏在墙上,小娘孤零零站在院落中,负伤不轻,对上的几名扈从显然伤得更重,原先的那名世家子弟,一抹嘴角血迹,冷笑着:“听说你来京都是为了曹冠,爷带你找,东街市上的破席现在也没人收,什么七十年一遇的男子,可笑,不过是个名声臭、尸身更臭的伪君子!”
小娘面色灰白,嘴唇颤抖,久久说不出话来。魏端心想还是让她知道了,按这姑娘的性子非得杀人不可。世家公子犹未尽兴,正准备张嘴,却发觉喉咙出不了一丝声音,脖颈死死被小娘掐住。她的动作快得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一眨眼闷声一响,便拧断了那人的脖子。
头颅骨碌碌滚落,其余人大駭,忙不迭地逃散。手沾血腥的小娘却头一回这样柔弱,面无血色的脸仰起来,眼泪滚落,想辩解该怎样辩解呢,最终只是低声喃喃:“公子,你到底做了什么?”
魏端跳下墙,边走边道:“曹冠先前是京都千人敬仰,万人艳羡的风流人物,皇上也对他寄予厚望,就因为他的盖世才华。可是一场考试,让人们察觉,真正深藏的是他的书侍,曹冠不过是个平庸之辈,全因为他的家族利用书侍,为他打下的名声。皇上勃然大怒,下令终生不许曹冠及其家族之人入仕,文人讥讽他,百姓取笑他,族人唾骂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曹冠穷苦不堪,最后因为肺痨,无钱医治,病死在一间破庙里。”
小娘紧闭双唇,魏端无奈地道:“他说的话虽坏,倒也是事实。我不是告诉过你,天子脚下不许杀人吗?”
“我不是因为他说了公子几句坏话杀他的,公子是怎样光明磊落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会因为他几句恶意侮辱的话就动怒。”小娘终于将目光放在魏端身上,“我是因为你,他们找到这里来,恐怕要针对的是你。”
孟仙台的双眼异常清澈,比一般人更通透,她说:“他们眼底有杀意,与你有关。你的眼中是一片大雾,没有人真正知道你的来历。”
魏端笑了笑,背过身,笑意就凝固了。
这个世家子是他派来专门杀孟仙台的——从第一眼他就看出孟仙台是西戎人,中原与西戎交恶已久,皇帝曾下令将踏进京都的西戎人格杀勿论。可是这个姑娘,竟然误以为世家子要杀的是他,为了保护他下杀手。
“真是没办法,”魏端无奈地长舒一口气,“我替你查真相,查清楚后,你离开京都,有多远走远。”
三
“公子的家乡在仙台,我给自己取名字叫仙台,因为公子很想念自己的家乡,我希望有一日他也会想起我这个和他家乡同名的姑娘。”
“公子是天纵之才,自小便享誉塞北,族中老人提起他,都说他纵横捭阖,尤胜王霸之术,日后必成一等一的王佐之臣。”孟仙台说的是她所熟悉的曹冠。
“曹冠年幼时的名声也传到过京都,”纵然是魏端也禁不住感叹一声,“怪不得酒馆里说书的,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世间男子,七十年一遇曹冠。”
孟仙台固执己见,魏端只得随她找证据,百般打听,得知他一进京,便被皇帝赏赐了一座私宅,曹冠在私宅的时候,便是不停誊抄书卷。
两人潜入被封的私宅,书房中桌椅四倒,书籍零落。他生前是个极珍爱书籍,整洁端正的人,看到此景恐怕会伤心。孟仙台将所有书籍都一一整理,魏端在一旁翻阅,什么也没发现。
整座宅子就剩了一个收拾东西的书童,听闻两人来意,忍不住叹道:“曹公子明明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他常常给附近上不起学堂的幼童赠书,每本书最后,都写了‘仙台两字,据说是他的家乡。”
魏端一直注意孟仙台的神情,看到她眉间一动。公子写下“仙台”两字时,想到的会是她吗?
两人无功而返,小娘一直揪住的心再也不用抑制,弯腰大哭起来,手腕被轻轻按住。
当年行船,燕草如碧丝,一带湖光胜天光,她听闻船上有曹冠作客,心底雀跃,鞋也顾不得穿,急急奔寻。船晃得让她腹水难忍,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竟被她咬牙忍下来。
她抓住一个船夫,问:“曹冠在哪里?”
船夫被她逗笑,原来她将冠字读作了一声,他干咳嗓子清了清嗓子,道:“你这个人,竟连公子名字也念错,是冠,冠绝天下的冠!”
她的脸涨得青红相加,因为身体极度不适,恼怒起来。
正伸手教训时,一个青年男子倏然将三指搭在她的手背上。船在摇荡,风鼓荡起他的袖袍和发丝,只有那三指平稳又轻柔地放在她的手背。对方明明是这样一个不谙武艺的男子,偏偏阻止了她出剑,让孟仙台的汹汹怒气平复下来。
那人想了想,俯身一笑:“你念作哪个冠,便是哪个冠吧。”
孟仙台一下子没了脾气,她知道眼前的人是曹冠。
后来有人笑话她,是不是指节儿化掉,手腕儿化掉,化为一摊软融融春水了。
春和景明,那时船晃荡得厉害,似乎将天与地都颠覆,努力抑制已久的腹水翻涌上来,她哇的一声吐在了他的袖袍上。
“世人给曹冠安上的所有罪名,孟仙台统统不接受!”
魏端进宫,一袭黑袍加身,只将一块腰牌给禁卫军过眼,对方便诚惶诚恐地让开道,他在宫中畅行无阻,皇帝曾隐秘地设立一个死士机构——捕蝉君,寥寥十二人,精锐中的精锐,游离所有王法秩序之外,只听从皇帝一人的命令。
捕蝉君的头首,魏端,今夜破例为了一件私事,来觐见帝王。
孟仙台等到半夜,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时,听到了回来的脚步声。
魏端捉住她的后领,轻轻将她提醒,他居高临下,眼神漠然:“一个庸人,纵然有书侍代笔,到底如何能瞒过世人这么多年?关于曹冠,你好像有什么事没说。”
小娘脊背一僵,魏端又道:“我听到了关于他最详尽的消息,曹冠名声最盛的不仅是才名,传闻甚嚣尘上,说他掌握着两个谶言,一经落笔便会灵验,所以曹冠从出生到及冠,都未曾落笔一字,一直都是他口述,然后由一个书侍写下来,每每出行,书侍必伴其左右。很多人都看到曹冠每每开口前,必先与书侍耳语几句,这在西戎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但是无人怀疑他,因为帝王对他极为信任。为什么会如此信任呢?”魏端冷着脸问她。
猛然被戳到心底最深的东西,孟仙台迟疑了很久,无比艰难地开口:“公子偶尔酒醉时,我得知了一个秘密,中原有捕蝉君十二人,公子承蒙家族荫庇,位列其四。”
所以,孟仙台一直不相信曹冠真的死了。他曾是陛下宠信的人,怎么会一丝退路都没有?
“他竟连这些都告诉你了,原来你是知道的。曹冠不过是倚仗陛下对曹家的信任,曹家雏凤就是一个笑话,”魏端慢慢说道,对面孟仙台的脸色渐渐转为枯草灰色,他没有停下声音,“你的公子是一个虚伪狡猾的人,他糊弄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你裝作不知道。”
四
小娘的神情如预想中那般平静,低声道:“可是公子跟我说过,他日后要成为一个死后谥文正的清廉之臣。”
到了这地步还固执,魏端摇摇头:“你答应过我,知道了真相就离开京都的。”
一驾马车停在墙外,从宫中一直跟随魏端到这里。魏端微怔,眼看小娘一步步走出,上了马车,然后马车返回王宫——是皇帝要见孟仙台。
魏端叩见皇帝时将一切都禀报上去,唯独略过了她是西戎人的事,但他没有料想到皇帝竟派马车尾随。听说这个小娘可以在人的瞳孔里看到一些东西,皇帝很有兴趣。
小娘临上马车前对魏端一笑:“你错了,你和天下人都错了,我会用我的办法,替公子正名。”
如果死去的公子连最后一个人的信任都失去了,地底下的他该有多可怜。
孟仙台一跃成为皇帝身前炙手可热的红人,替他探看瞳孔中的事物,最后一日,皇帝拉她站在王宫中最高的露台,两人密谈了一夜。
帝王对她的信任日益增加,三个月后,举兵西戎,王辇也秘密随行。
魏端问她跟皇帝说了什么,她只是笑笑,摇头。魏端站在他们常站的地方望去,这个方向,最尽头是西戎。
魏端猛然一惊,皇帝并不知道她是西戎人,若是将什么机密之事透露于她……
当夜有一身黑袍出现在孟仙台寝殿外,魏端站在小娘背后,弯刀自他的袖中缓缓抽出:“陛下只当你是个试探他人心思的玩物,你终究是西戎人,不可能活着踏出宫门,为了一个死人将自己陷入必死之地,该说你是蠢还是蠢。”
刀光闪过小娘清丽的面容,她仰头轻轻一笑:“其实很久之前,就有人偷偷告诉我,公子并没有真才实学,他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所以,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我趁机看了他的眼睛,他也坦荡地让我看。公子的眼睛真好看,就像七八岁的小少年,什么都没有,唯独清浅地映出了我的身影。”
“也有很多男子说爱慕我,可是只有公子……只有他……”
“你是奉陛下之命来杀我的吗?”小娘转过头,目光温柔地凝在魏端眼中。
魏端缓缓举起弯刀,一声轰响,孟仙台身旁负责监视的内官被斩杀倒地。
刀尖犹自滴血,魏端抬头,眼眸中的大雾散尽。孟仙台微怔,因为他的眼底雾气中隐约站着的人,是自己。
“我不是来杀你的。”
五
魏端一辈子都不能娶妻生子,不能正大光明地活在世间,君主就是他唯一的信仰。皇帝曾问他,倘若日后真碰上了一个喜欢的姑娘,会不会想脱离如今的一切。
他说不会,而今却第一回对皇帝的忠诚产生动摇。他整个生命都是君主的,没有资格谈任何条件,却俯身咬牙问了自己一句:“能不能趁一切尚好,给那个女子一个活命的机会?”
没有奢望再多。
火炉带倒,纱帐牵扯,瞬间燃起冲天火舌,宫人不住喧哗:“凤泉殿走水啦!”
这是魏端始料不及的,他原本打算掩人耳目地将孟仙台带走,人聚集得越多情况越不利,这场莫名其妙的火来得极为棘手。
他索性将孟仙台背在身上,一路穿过滚滚浓烟,摇摇欲坠的横梁。宫人大批赶来,凤泉宫成为焦点,魏端心知,今晚走不了了。
“魏端,今夜你不该来。”孟仙台轻轻闭上眼,“火是我早就策划好的,无论你来不来,这场火都会烧起来。”
“为什么?”魏端平静地问。
“我在陛下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个秘密。”孟仙台缓缓睁眼,她的目光游移不定,搜寻着什么。
在这场喧杂沸腾的火势中,有一袭柔软的靛青色袍子。这个人侧面鼻梁起伏如山峰,飞眉入鬓,仿佛游魂,行走在夜色下,沒人注意。只有孟仙台望向他,她的目光比火焰炽热。
闻言,魏端一震,他猜到了。
制造这场火就是为了引那人现身,小娘不顾拖曳的裙裾,光脚飞快地跑过去,怕他一眨眼又消失在夜色里。
她终于牢实地抱住了那人的腰身,从西戎到京都的一路艰苦,在京都应付各方人马的凶险,日日夜夜的想念,此刻终于能淋漓尽致地哭着说给他听。
“公子啊,有一个人喜欢你相信你,你该知道。”
魏端看到孟仙台在曹冠怀中痛哭,而那个苍白又俊美的男子,神情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在她耳畔轻轻道:“你不该受委屈,不该吃这些苦,不该为我坚持所谓的的真相。”
旁人只觉得是一场深情的安抚,唯有孟仙台清晰地听到了那句话,她愕然抬首,曹冠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孟仙台,你该死。”
六
曹家有儿郎,天生璞玉,六岁时,因为在一次宴会上辩战一位大儒而扬名,从此这块美玉开始大放异彩,人们更咂舌于他传奇的不落笔故事。曹冠才华扛鼎,偏偏不曾写过一个字,所有的文章都是口述于书侍。
世人推崇无比,更多的却是阴晦的嫉妒,等到京都传开他找人代笔一事,人们偷偷在心里乐开了花:看,什么不落笔,明明是胸无点墨,怕漏了相!一切都好解释了,曹冠就是个草包!
在大殿上黯然离去的曹冠,一路上承担着幸灾乐祸的目光,始终淡然。但到了无人瞧见的角落,他扶住墙,冷汗渗出,终于强撑不住,猛吐一口血。
二十年来的教养不允许他在人前露出脆弱与恐惧的一面。
这个叫曹冠的年轻人活着已经不比死好多少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你一直陪孟仙台寻找真相,其实她自己最清楚真相。”曹冠对魏端道。
西戎多牛,孟仙台自十二岁便替曹家看顾凶猛好斗的牛,但两人第一回见面是在船上。他是个除了诗赋文章就不善言谈的人,碰到这个姑娘,心底竟一日日展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喜欢的其实是我身旁影子一般的书侍。”
第一回相见,孟仙台将秽物吐在了他的袖袍上,是书侍跑来收拾,又在船上照料了孟仙台一段时日。
后来他又得知,书侍曾假披牛皮,混在一众牛群间偷偷见她,小姑娘被稀里糊涂地感动。
书侍也是家族着重培养的年轻人,只不过在曹冠的满月清辉之下变得微不足道。家族特意派他在曹冠身旁学习,曹冠为人随和,每每尽力教他,毫无保留。
每每他抄写曹冠说出的锦绣文章,妒意如腐草滋生,可恨!愚昧的世人只知曹冠曹冠,他们赞誉曹冠一分,便似在书侍的心头扎上一针。他感觉自己沦为了一个抄写的廉价工具,他已经站在曹冠身后太久太久了。
于是,他告诉了孟仙台一件事:曹冠不能落笔是真,谶言是真,这样的异能当然不能仅仅以天赋解释,天降的才气全部汇聚在他手腕经脉间,曹冠不过是个被天地运道支配的人而已。
只要断了他的手筋,他便会重归为一个普通人。
小娘想了一夜,说了声好。在曹冠考试前的一夜,她竭尽全力进行了一场拙劣的勾引。出乎意料,她竟轻而易举地吻上他的唇瓣,身上有淡淡清香的男子没有惊慌,反而慢慢地笑。
直到她的刀划过他的手腕,笑意没有一丝惊动。鲜血大片地涌出来,她比他更感受到疼痛,紧接着小娘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夺门而出。
“明明是你害我下场悲惨,为什么如今又假惺惺地要替我找回公道?孟仙台,你究竟还有什么企图?”
“我杀了书侍,因为他对我的背信弃义。我该怎样对你呢,孟仙台?”曹冠抬首,将手掌覆在孟仙台紧闭的双眸上,指尖按住眼眶,深深下陷,鲜血溢出。
“要你一双眼好了。”
孟仙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泪水掺着血水流下,转头狂奔着逃离。
魏端不知道该信谁,他追孟仙台而去。失了眼睛的小娘,走得并不快,在王宫僻静的一隅,魏端拦住她,一把扶住她柔软的腰身。
当时凤泉宫的火渐渐熄灭,已近中夜,魏端说:“曹冠被世人嘲弄,有个小娘为他苦苦支撑,那么小娘如今遭难,也有个魏端信你。”
怀中的姑娘半晌无声息,她突然轻声一笑,惨淡荒凉至极。
然后,她一字一字地道:“曹冠说得对,但并不是全部的事实,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他的书侍。可是魏端,你知道真相后,会害怕我,会恨透我,你会第一个就杀了我的。”
七
“我没有骗你,我喜欢曹冠,到京都来,也确实是为了找到他。我用尽了一切办法,甚至纵火烧宫,是为了让暗处的曹冠误以为会危及到陛下,逼他现身。”
“可是他怎么会料到呢,陛下此刻根本不在宫中,他已经秘密随军前往西戎。我让人在他必经的关口布下死地——我厌憎中原的皇帝,他是我心爱的男子毕生要追随的人,只要他活在世间,我和曹冠就永远是对立的身份。”
“你们有忠于中原王室的捕蝉君,我们西戎也有专行刺杀的钓竿,我便是其中一根钓竿。”孟仙台看不到魏端此时的神情,她继续道,“天生异才的曹冠,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任务。他手握的两个谶言若是为帝王所用,很可能会改变天下局势,我要是杀了他,就能摆脱钓竿的身份。”
孟仙台从十二岁就跟随在曹冠身后。她惯会讨好人,得知曹冠身体从小不大好,雪天从来被焐在屋子里,怕受寒引出大病,是以每每在惊蛰之日才踏出屋子,雪都融化得无痕无迹。
在曹冠十七岁的惊蛰那天,他出行,竟然一眼看到了高比屋檐的雪人,不知用什么法子保存到今,虽与周围春日气息格格不入,却也是难得一观。
小娘躲在梁柱后得意地偷笑,却突然慌乱起来。因为曹冠只看了雪人一眼,便朝她走来,逾越地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笑道:“手这样冷,以后不要堆雪人了。”
那些年故意的讨好变成了心甘情愿,她还很小,只是爱上了自己的任务。王室只告诉她怎样杀人,没有告诉她怎样抑制对一个男子的爱慕。
“可是,我看到公子的第一眼却发现,那样出色的人,眼底明明該是光风霁月,却黑得让人心慌,没有前途,没有未来。他会死在一次名动天下的考试之后,短短绽放光芒就消失,公子命短啊。”
当时的孟仙台仿佛疯了一般喃喃:“公子不能死,他才刚崭露头角,还有许多惊艳未向世人明说,我的心意他还不知道,公子怎么能死!”
当时情状与现在无异,流下两行血泪的她笑道:“我知道曹冠但凡活着,心目中便只有名扬天下,但在我心底,没有什么比他重要。我爱的男子,是好端端活在人世的曹冠,不是什么死后谥文正,被人烧香崇敬的人。”
她声音陡然凌厉起来:“去他的冠绝天下,人都死了还冠哪里,冠绝阴间吗!”
“你利用了书侍,你斩断曹冠的手筋,是为了让他多活几十年?”魏端问道。
小娘满脸血污,笑起来却格外动人:“哪怕全……全天下都要曹冠死,孟仙台不答应。”
魏端听到她说她是西戎的钓竿,并且设计陷帝王于囹圄,无数回想拔剑刺入这个目盲女子的胸膛,可是看到她陷入心魔的模样,叹声道:“从十二岁自以为是到如今,既然早就知道他是捕蝉君,怎么就让自己沦落到这地步。”
在王宫的另一端,有一个人缓缓前行,穿过宫门。曹冠心底微憾:“就算挖了她的眼睛,也赶不及,陛下早便听信她的话,携军赴边关,这一局真的走到死路?”
天际风云骤然凝滞,隐隐透露出沉重与不安。
低头舒口气,再次抬头的曹冠,眼神自信坚定,风华如当日:“若是不能以一夫之力扭转乾坤,曹家雏凤如何当得雏凤二字?”
八
曹家在西戎是一个来历莫测的存在,据说是从中原迁徙过来的。曹家结识权贵无数,势力渗入西戎极广,从没有探子、死士能从曹家安然而返。
曹家历代家主都将成为捕蝉君中一人,为中原传递西戎的消息。
西戎当权者早怀疑到这点,从曹冠出生起,他的名声越大,靶子也越大,被派去的不仅有一个台面上的孟仙台,还有暗处无数虎视眈眈的钓竿。可以说,孟仙台是王室安排去送死的,想试探曹冠的能力。
让人疑惑不解的是,曹冠不仅没有杀掉孟仙台,反而将她接到自己的身旁,一场长达八年的天真与欺骗,最后甚至由着她挑断自己的手筋。
“当日你在凤泉宫纵火,认为我是担忧陛下安危而现身,怎么就不肯想到,我也同样担忧你呢。”曹冠席地坐在宫门口,闭目。
十七岁那一年的惊蛰之夜,他侧身睡在屋中,耳闻雪簌簌坠落的声音,那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时候雪早该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第二日清晨,他推门而出,见到那个与屋檐同高的雪人,才深感尤为可贵。
他的视线比春日还要让人脸红,从她圆润的耳垂到被踩脏的裙摆。这个姑娘,在船上的时候就说很喜欢他。
有时候从称呼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心意,她的一声“公子”与任何人都喊得不同,像极了一句情话。
有一晚诗会散去后,曹冠突然有些想念这个姑娘,这个矜贵的世家公子,便披上了腥臭的牛皮,混在每日她驱赶的那群牛间。牛背上翘着脚轻哼歌儿的姑娘,动人得像在书中读到的绝佳文章,他微掀牛皮,嘴角刚刚上扬,下一秒就被牛蹄粗蛮地掀翻倒地。
万分狼狈,他慌张地捂住脸,小娘清脆的笑声传来:“你是谁,来偷牛的不成?我这些牛儿被我训得可听话了,你是白来了!”
他涨红了脸,咬紧牙关道:“我是……是曹公子身旁的那位……”心中万分抱歉地将书侍推了出来。
后来看到孟仙台与书侍走近,曹冠知道她心底打的什么盘算。可是他不说破,就当作她是喜欢上了另一个人,也不愿细究她是不是与书侍合谋要毁掉他。
“遇见你这样多年,到头来还是要我死,真是很没面子。”
“我和孟仙台,一个是中原的捕蝉君,一个是西戎的钓竿,都是一生见不得光的人,只有无穷无尽的任务,一场接着一场的追杀与被追杀。但是,我喜欢上了这个姑娘,想要救她出去,即使我们两人同陷黑暗,总要有一个人能触摸到光明。”
所以,孟仙台那刀下去的时候,他没有躲,那一刀来得迟疑缓慢。他心中想的是,眼前的这个人余生能睡得安稳了。
可是,他无论如何不曾想到,在他死后,这个小娘竟不愿脱离钓竿身份。明明出路就在眼前,她却偏偏选择艰险的窄径走。
她选择杀掉他奉献忠诚与生命的帝王,他的命对她而言尤其珍贵,不允许随便牺牲。
“一笨就笨了八年的姑娘,这次,我夺取了你的眼睛,你对于西戎再也没有价值,是非退不可了。”曹冠说着笑起来,手指轻抬,一支狼毫被他握在手中。
原本手筋皆断,此刻他提腕行书却丝毫不显阻滞,分明已经完好如初了。这个世人面前光鲜的男子,真正的意图与抱负渐渐显山露水。
他坐在皇城前,生平第二回落笔,银钩玉 画,笔底春风,是从小背到大的《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鹤度关口,这里是西戎精心为中原帝王备下的葬地,有七百名高手蛰伏待命,战场上堆出来的顶尖杀人者,七百人一齐抽刀,神情凝重,准备着这一场屠龙。但是,他们看到城门口不知为何多了一个人,衣衫单薄,身躯瘦弱,形单影只地与他们对峙。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皇城前那人依旧在写,愈见缓慢艰难,七窍溢血。
“奇了,这好像……好像是曹冠。”鹤度关中,拦在城门口的清俊青年正是曹冠。
七百人眼中的惊异转瞬即逝,接着有人轻笑:“一介书生尔。”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落笔最后一句,书生抬眉,天地气运随之一震,这令人惊惧的书生意气。
曹冠坦荡地立于城门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离得近的人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句:“曹家第三十一代嫡系子孙,前来赴死!”
九
魏端遥望了一眼天际,转身将孟仙台背起来。他曾与那个正赴死的同僚有過谈话。
“是为了京都的帝王,还是塞北的小娘?”
他笑着说了一句话:“两者皆有。”又像交代遗愿似的补充了一句,“孟仙台,这个女人不能死。”
明明知道魏端也喜欢孟仙台,他还是将她交付给他——一个盲女的余生。
走过黑暗后,只剩下了孟仙台一个人。她的脑袋被颠簸得生疼,想起幼时公子跟她说的一句玩笑话:“我读书挺好,打架也不错。”
“公子明明手握两个谶言,难道之前已经用了一个?”孟仙台喃喃。
再次开口,孟仙台是问魏端:“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魏端轻轻摸住她的头,伸手间是缱绻的情意:“从今往后,会有魏端护你周全。”
先前在王宫时,孟仙台曾询问陛下关于捕蝉君的事,他历数十二人,其四是曹冠,却根本就没有魏端的名字。
想起初遇时,魏端眼眸中是看不清来历的大雾。孟仙台眼眶一红,突然哭出声来,她猜到了曹冠的第一个谶言。
在曹冠被孟仙台挑断手筋的那一晚,他看着她踉跄逃去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愈合极快的手腕,缓缓走到书房。时值剪剪清风,棠棣堆雪,他生平第一次落笔,月移花影在小笺上,毫尖逶迤出了两个字:
魏端。
在我死后,你也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鹤度关口站在尸堆上的男子,一步,两步,温热的血液溅落,砰然倒地。
好像当日湖光映烟霞,船棹坠春水,三指搭在她腕间,鸟雀惊,小娘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