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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离立”背景下的诗学论争:沈德潜与厉鹗关系辨

2017-02-24吴华峰

关键词:沈德潜诗学

吴华峰

(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乌鲁木齐830017)

“朝野离立”背景下的诗学论争:沈德潜与厉鹗关系辨

吴华峰

(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乌鲁木齐830017)

沈德潜与厉鹗是雍乾时期在朝诗人与在野诗人的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清代诗史中“朝野离立”诗学特点的典型。沈德潜与厉鹗于雍正九年共入《西湖志》志局时相识,彼时二人诗学观虽有分歧,但相处融洽。随着乾隆年间沈德潜地位的不断提高,他开始公开指责厉鹗偏于宋调的创作方式,并最终通过《国朝诗别裁集》的评选,将厉鹗诗歌纳入自己宗唐的诗学体系。

朝野离立;厉鹗;沈德潜;诗学论争

严迪昌先生认为,清代诗歌的嬗变特点是处在“不断消长继替过程中的‘朝’、‘野’离立”。具体而言,“‘朝’是指庙堂朝阙;‘野’,则是概言草野遗逸。清代诗史上作为离立一方的‘朝’,固已非通常所说的馆阁之体,实系清廷‘文治武功’中‘文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野’也不同于往昔每与庙堂呈互补态势的山林风习,乃在总体性上表现为与上述‘文治’持离心逆向趋势”[1]。特别是在清王朝问鼎中原后文治日趋巩固的康、雍、乾三朝,这一现象尤其明显。雍正、乾隆时期,在朝与在野的代表文人,最典型者莫过于沈德潜(1673—1769)和厉鹗(1692—1752)。他们之间的关系,正是此期诗坛“朝野离立”的缩影,反映出身处社会不同阶层的两个群体诗学的精神差异①学界相关研究有张仲谋《清代文化与浙派诗》,东方出版社,1997年,244—247页。刘世南《清诗流派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272—273、281页。张丽华《清代乾嘉时期唐宋诗之争流变研究》,苏州大学2008年博士论文,68—71页。王玉媛《清代格调派研究》,苏州大学2011年博士论文,138—140页。诸家所论均较为简略,本文结合时代特征与诗学背景对厉鹗与沈德潜的关系进行全面梳理。。

一、沈、厉初识及诗学观之分歧

沈德潜和厉鹗因雍正九年(1731)共入《西湖志》志局修志而相识。沈德潜《沈归愚自订年谱》中保留了对这一经历的记录:

三月,浙督李公聘修《浙江通志》、《西湖志》,赴馆。……同人会和时相倡酬,尤契合者方文輈、张存中、陈葆林、诸襄七、厉太鸿、周兰坡、王介眉诸公,不必出门求友矣[2]165—166。

朱文藻《厉樊榭先生年谱》亦载此事:

春,少司农凤台王公钧为两浙运使时,聘修《西湖志》。时总裁为总督李卫、管理巡抚程元章,总纂为编修傅玉露,分修则与苏滋恢、杭世骏、陆秩、沈德潜、吴焯、赵信、吴嗣广、张云锦、陈臻同在局[3]1767。

入局修志是厉鹗人生中最为惬意的一段时光,他不仅得以与挚友杭世骏、吴焯、赵信等人朝夕相处,亦与其他文人关系融洽,次年《通志图说》告成后,年届六十的沈德潜“即辞归。四月科试,名在第一”[2]167。厉鹗也移居杭郡南湖,从此与沈德潜分道扬镳。

在沈德潜与厉鹗的诗集中,分别保留着修志期间联袂出游的唱和诗。作品风貌彼此不同,却说明彼时两人相从甚欢。厉鹗诗作为《雨中泛舟三潭同沈确士作》:

一雨湖山破清晓,云外诸峰殊杳杳。问谁著眼到空濛,只有斜风吹白鸟。斜风忽断縠文铺,坏塔平林乍有无。浓拖高柳三升墨,乱打新荷万斛珠。画船低似荷花屋,瑟瑟梢梢闲芦竹。可惜今宵五月寒,不同我友三潭宿[3]495。

沈德潜和作为《雨馀泛舟三潭同厉樊榭孝廉作》:

云移高峰峰不定,湖波过雨光逾净。佳人彷佛洗铅华,隔纱微窥晚妆靓。一枝柔橹苍茫外,绿蓑青笠元真态。不遇南屏孙太初,枯禅瘦鹤谁同载。轻船准拟泊三潭,鸥鹭为群我最堪。听罢晚钟烟际宿,荷花深处梦江南[4]182。

两首诗歌均由三潭泛舟所见之山着笔。厉诗将斜风中的白鸟、波纹、远望的佛塔、岸边的垂柳、水中的荷花芦竹依次点染,笔触最后挽结到与友人惜别的主题中。沈诗则采用虚实结合之笔,既有对湖光山色的正面描写,不时插入比喻之句,以衬托西湖美景和友人的高洁。末句从侧面作结,道出对江南佳景的无限留恋,引人遐想。厉鹗此诗以写实为主,技巧与风格上更近宋调,沈德潜之诗则偏重于学习唐诗的空灵婉转,风格各有不同。

他们还各有一首同题的七古题画诗,咏宋徽宗的画作《鸜鹆图》,当也作于是时。从整体来看,由于所咏画卷时代与画者身份的特殊性,两首诗除了对画面本身的描述之外,均涉及北宋末年的史事,但处理方式全不相同。厉鹗乃将历史描写作为摹写画卷的衬托,所以于徽宗被虏,童贯、蔡京误国等相关史事都点到为止:“只应回首愧此图,难谕两宫通问使。……贯京便佞等豢养,不止乌栖借上林。”(《意林所藏宋徽宗鸜鹆图同确士作》)[3]498为了淡化诗歌用史的效果,他还特意穿插入宋徽宗画禽鸟喜用生漆点睛、瑞禽迎驾等典故:“晶荧点漆活眼睛,却含万里龙沙泪。我闻物性不逾济,尽遣銮舆随突骑。”以突出咏画的主题。沈德潜则不然。沈诗固然也对画面做了描述,其用意则在于借画咏史,因此诗歌的后半段即从北宋联金灭辽,引发靖康之难写起:“如何助金灭耶律,欺人孤寡前盟寒。燕云虽复兵祸结,如以鸟雀随鹰鹯。靖康之耻继怀愍,万里龙沙梦初醒。”(《宋徽宗鸜鹆图》)[4]183最终寄托对北宋亡国的反省和讽喻:“画图早已露先机,谁向机先发深省。马角难从塞外生,有人将画寄朝廷。披图似带冰霜气,可是来从五国城。”具有明显的“说教”意味。

从深层内涵上说,沈、厉诗作的不同风貌正反映出两人诗学观念的差异。沈德潜早年学诗私淑王士禛,于唐诗心有戚焉,袁枚有云“先生最尊阮亭”(《再与沈大宗伯书》)[5]1504。参与修志时沈氏已五十九岁。也正是在本年,代表其“诗教”理想的《说诗晬语》业已编成,《沈归愚自订年谱》云“正月,寓古龙庵,成《说诗晬语》二卷,付鸣谦上人”[2]165。他学诗宗唐及推扬“诗教”的观点,于上引两首诗作中都有所展现。

厉鹗没有专门的诗论著作,从其谈论诗歌的零散篇章中,可以看出他“唐宋兼宗”的诗学倾向。他曾说“夫诗之道不可以有所穷也,诸君言为唐诗,工矣;拙者为之,得貌遗神,而唐诗穷。于是能者参之苏、黄、范、陆,时出新意,末流遂澜倒,无复绳检,而不为唐诗者又穷”(《懒园诗钞序》)[3]734。在实际创作中,厉鹗则偏向学宋,尤其喜爱使用宋代典故,这与沈德潜专宗唐诗形成了鲜明的差异。故袁枚《随园诗话》谓:“吾乡厉太鸿与沈归愚,同在浙江志馆而诗派不合。”[6]但是还原两人早年交往过程,可知此语应当是针对二人诗学观的不同而言,至于沈德潜与厉鹗之间的私人友谊,并未因此受到影响。

沈德潜三十五岁时就与友人成立“城南诗社”,后又建“北郭诗社”[2]157,是吴门诗界的活跃份子。雍正九年厉鹗年已四十,诗歌创作也已经走向成熟,在杭州、扬州等地诗坛中名声很大。从《樊榭山房集》中《送沈确士归苏州》诗中,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时两位诗人之间惺惺相惜之感:

满天梅雨合思吴,早挂烟中十幅蒲。白发定能争席否,朱弦曾遇赏音无?人同乐圃文偏洁,宅近灵岩趣不孤。只恐鸥情成闲阻,五湖那复忆西湖[3]497。

由于沈氏次年将入京会试,故诗中有颔联二句。全诗的重点在于颈联与尾联,厉鹗一方面称赞了沈德潜的文采,另一方面展现了其性喜山水的闲情逸致。如此概括沈德潜的形象并无不妥,因为此时他们的身份与地位并没有不同。只是厉鹗写作此诗时,不会料到沈德潜日后的飞黄腾达会导致两人关系的裂痕。

二、“朝野离立”背景下的诗学矛盾

沈德潜年长厉鹗十九岁,却比厉鹗晚卒十七年。他早年和厉鹗一样清贫,晚年青云得志,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受到乾隆帝的特别恩眷。尽管两人地位逐渐拉开差距,就厉鹗而言仍然将沈德潜视为友人,并对其创作表示出钦佩之意。

乾隆三年沈德潜《归愚文续》著成,厉鹗曾获睹此编[7]。他评《大狩礼成赋》云:“撷屈贾之腴,薰班马之香,上下古今睥睨一切,可以衙官徐腴矣,通篇用意尤得主文谲谏之遗。”评《广通知县位思黄君墓志铭》云:“前叙其得名之难,后叙其立品之贵,中间插入游踪所及,为粉墨张本,放眼江山,咫尺万里,碑志中千年绝调。”给予沈德潜文章极高的赞誉。这既可以看出樊榭对沈氏文章的倾心,也说明两人的关系此时尚未破裂。《樊榭山房集》还中有散曲[南吕宫]《四块玉》一首,题下自注云“沈归愚侍郎天台归过访”[3]1665。《沈归愚自订年谱》将游天台事系于乾隆十五年九月,“是月为天台之游,渡浙江至嵊县”[2]213。厉鹗曲辞中也充斥着一种单纯的友情:“霜满靴,尘侵马。白首诸公恋东华。相逢爱说天台话。蹑峤霞,饭涧麻,吟瀑花。”

由于诗学观分歧而引起沈、厉二人之间矛盾的产生与激化,源自地位身份皆已改变的沈德潜首先发难。袁枚《答沈大宗伯论诗书》载:“先生(沈德潜)诮浙诗,谓沿宋习、败唐风者,自樊榭为厉阶。”[5]1502既为“答书”,则必有来信,可惜的是沈德潜诋诮厉鹗的原文没有收入文集。袁枚回信中所透露出沈德潜对厉鹗不满的原因,关键就在于樊榭“兼宗唐宋”而又偏于学宋的诗歌风格,与他所一味鼓吹的唐音不符。

袁枚在书中尊称沈德潜为“大宗伯”,指明沈氏已为礼部尚书的身份。沈德潜于乾隆二十二年加任礼部尚书。借助官方话语体系的宣扬和推阐,诗坛地位和影响力已经今非昔比,“海内之士尊若山斗,奉为圭臬,翕然无异词”[8]。以这种文坛盟主的地位对厉鹗横加指责,挑起二人的诗学论争,多少显得居高临下,也可见沈德潜对厉鹗的不满之情已经相当强烈。而两人之间的矛盾,在此之前就已经显出端倪。厉鹗《樊榭山房续集自序》中有过这样的表述:

生盛际,懒迂多疾,无所托以自见,惟此区区有韵之语,曾缪役心脾。世有不以格调派别绳我者,或位置仆于诗人之末,不识为仆之桓谭者谁乎[3]951?

张仲谋先生认为此语乃针对沈德潜而发:“这里的‘格调派别’四字,无论是连读而解作‘格调派’,还是断开作为两种概念,都应是特指沈德潜及其格调派而言的。”[9]245结合乾隆初年诗坛实际,这种理解是符合事实的。厉鹗的言语间也流露出对沈德潜及其格调派诗学的不屑。厉鹗此序作于乾隆十六年,诗人时年六十岁。据此或许可以进一步推测出,两人诗学矛盾的公开化,就发生在此时。沈德潜对厉鹗横加批驳与讥诮的原因,主要可以归纳为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源自于沈德潜自身对宋诗的排斥。沈德潜论诗宗唐而排宋,他在《唐诗别裁集序》中明言:“德潜于束发后,即喜钞唐人诗集,时竞尚宋、元,适相笑也。迄今几三十年,风气骎上,学者知唐为正轨矣;第简编纷杂,无可据依,故有志复古而未得其宗。”[10]1-2之所以不喜宋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认为宋诗浅率粗鄙,即所谓“宋诗近腐,元诗近纤”,缺乏唐诗“蕴蓄则韵流言外,发露则意尽言中”的含蓄深蕴之美[11]1。在为人诗集所作的序言中,他也不止一次指出并强调“宋元之纤薄”的缺点(《张无夜诗序》)[4]1531。

沈德潜不喜宋诗,还在于宋诗不符合他所鼓吹的“温柔敦厚”的“诗教”标准。在《王凤喈诗序》中,沈德潜曾云:“予慨诗教之坏,前此四十余年,祢宋祧唐,有对仗无意趣,有泛逸无蕴蓄,觉前人之情与景涵,才为法敛者,劖削不存。”[4]1359尽管在他晚年,九十七岁高龄的沈德潜在门人协助下编选了《宋金三家诗选》,表面上看他对宋诗贬斥的态度有所缓和,但其内在理路又绕回到了“以唐论宋”的论调,并不能说明他对宋诗已经完全认同:“非必如嘉、隆以后,言诗家尊唐黜宋,概以宋以后诗为不足存而弃之也。诚以宋以后诗,门户不一,求其精神面目可嗣唐正轨者,不二三家矣。篇什浩博,择焉不精,无以存之,不如听其诗之自存。是则存之綦重而选之难也。”(顾宗泰《宋金三家诗选序》)[12]

如前文所揭,厉鹗从未明言宗宋,但从他的诗学经历与效仿对象,以及“以学为诗”的创作风格来看,都与宋调关系密切,这正为沈氏所不喜。沈德潜回忆年轻时的学诗经历时曾说:“时吴中诗学祖宋祧唐,几于家致能而户务观。予与二三同志欲挽时趋,苦无其力。”(《许素竹诗序》)[4]1355很能代表其心理,当他命运不济时与厉鹗相会,即使对厉鹗的诗学观点与创作风格有所不满,也无力改变现状。而日后当他身居高位,自然就会想法去压制或扭转厉鹗所引领的创作风尚了。这也即清末李慈铭所指:“(厉鹗)诗词皆穷力追新,字必独造,遂开浙西纤哇割缀之习,世之讲求气格者颇诋诮之,以为浙派之坏,实其作俑。”[13]

其二,由沈德潜所代表的官方诗学话语体系的地位使然。这也是引起两人诗学冲突的关键,突显出“朝、野离立”不可调和的性质。

沈德潜自雍正十年一别后至乾隆十五年间,再未留下与厉鹗直接往来的证据,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厉鹗及其身边声势浩大的在野诗人群体,并且和其中大多数人都保持着联系。譬如他曾受马曰琯之邀,为扬州“韩江诗社”雅集诗作序,厉鹗正是诗社核心成员。沈德潜诗集中还有《简赵秋谷先生》《送杭堇浦太史》《陈授衣闭门觅句图》等作品,赵昱、杭世骏、陈章均为樊榭挚友。他对这些野逸诗人群体的生存状态非常了解,并常常在有意无意中谈及对他们的看法。值得一提的是,沈德潜的《怀人绝句》组诗中还有怀厉樊榭一首,诗云:

未尝獭祭才原富,自爱林居拙独存。新买一船云水外,载将桃叶与桃根[4]404。

短短四句诗,将厉鹗的文学成就、性情爱好概括得生动形象。尤其是诗歌末联,用“桃根桃叶”之典,檃栝厉鹗与姬人朱满娘。厉鹗迎娶朱氏时,距与沈德潜分别已有四年之久,而他对厉鹗的生活动向依然给予关注。

沈德潜所处时代的在野诗人群体当中厉鹗诗名最著。他的创作足能够与以沈氏为代表的官方诗坛相抗衡,却不受到官方诗学体系的制约。这自然会让极力维护并推行正统诗教观的沈德潜感到难堪,并将厉鹗当作潜在的对手和阻碍。可以说,无论是创作方式或生活状态,厉鹗本身是没有改变的,他始终于在野诗人群体中享有极高的声誉。他和沈德潜之间的关系,主要是随着沈德潜地位的变化——67岁受知于乾隆帝,不到十年时间,从翰林院编修官至礼部侍郎,后仍加赠礼部尚书及太子太傅衔——不断呈现出悖离的趋势。两人的生活范式和社会地位逐渐拉开差距,之间的关系也由此上升为一种意识形态左右下的对立冲突。正如张仲谋先生在《清代文化与浙派诗》中说:“不管沈氏自己是否意识到了,他与厉鹗及浙派诗人的对立冲突,已经越出了纯粹诗学的范畴,而与对待清王朝的态度曲径通幽了。”[9]246—247毫无疑问,沈德潜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于一种有意为之的态度。

三、《国朝诗别裁集》对厉鹗的定位

尽管沈德潜和厉鹗之间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但并未影响他们与两派其他成员之间的交往。沈德潜的弟子,也是被誉为沈氏接班人的王昶,年轻时就与厉鹗建立了良好的友谊,其《蒲褐山房诗话》的相关记载,也从侧面证实了沈德潜欲“倾轧”厉鹗而不得的事实:“(厉鹗诗)幽新隽妙,刻琢研炼,五言尤胜。大抵取法陶、谢及王、孟、韦、柳,而别有自得之趣。莹然而清,窅然而邃,撷宋诗之精诣而去其疏芜。时沈文悫方以汉魏盛唐倡吴下,莫能相掩也。”[14]

然而沈德潜始终不曾放弃将厉鹗纳入到其诗学体系中加以阐释的努力。乾隆十九年,沈德潜始编《国朝诗别裁集》,历时五个寒暑成书①《清诗别裁集·凡例》载是集编选始于乾隆十年(1745),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刻完毕。二十六年进呈乾隆帝。《沈归愚自订年谱》将其系之于乾隆十九年五月:“评选《国朝诗别裁集》起”,二十四年“蒋生子宣刻《国朝诗》告成。”此处从《年谱》所载,第232、245页。,声明“以诗存人,不以人存诗”[11]1。厉鹗自然是他不可忽略的作家。袁枚曰:“先生不喜樊榭诗,而选则存之。所见过牧斋远矣。”[5]1503对沈德潜的“大度”加以赞誉。值得注意的是,此选名为“国朝诗别裁”,沈德潜主要还是以是否符合唐诗风貌的准则去衡量清人诗作,他说:“愚未尝贬斥宋诗,而趣向旧在唐诗。故所选风调音节,俱近唐贤,从所尚也。”[11]2从而使得这部本朝诗人的选本,也呈现出强烈的宗唐抑宋色彩。他对厉鹗诗的评价也鲜明体现出这种特点:

诗品清高,五言在刘眘虚、常建之间。今浙西谈艺家专以饤饾挦扯为樊榭流派,失樊榭之真矣[11]969。

客观来说,樊榭“诗品清高”是较为公允客观的评价,这和杭世骏“吾乡之诗,清微萧澹,以樊榭为初祖”(《张涤岑瑞石山房遗集序》)的论调如出一辙[15],可见沈德潜对厉鹗诗歌精旨的准确把握。但是这也只能说沈德潜概括了厉鹗诗歌偏近唐风的一个方面,至于沈氏自己都意识到的樊榭诗“尤熟两宋典实,人无敢难者”的主要特点[11]969,在所评选的八首厉鹗诗歌中,丝毫没有得以展现。他评厉鹗《西溪巢泉上作》“朝日上我衣,春泉净可爱”句云:“晓起观泉,初阳上衣,写得字字入神。”[11]970评《理安寺》“岩翠多冷光,竹禽无惊啼”句谓:“寒翠欲滴,野禽无声,非此神来之笔不能传写。”[11]971厉鹗这两首诗歌并没有达到沈德潜所提倡的类似唐诗那种饶有蕴藉的境界,但也少用典故,情韵深致,是樊榭集中与唐音相近之作,故沈氏以“入神”、“神来”评之。

这种倾向还体现于沈德潜在作者小传中将厉鹗与唐代诗人刘眘虚、常建相提并论,这是沈氏的创举。那么沈德潜对上述这两位唐代诗人,又作何评价呢?在其所编选的《唐诗别裁集》中,共选刘眘虚诗四首,其中五言古诗两首,五言律诗二首。选常建诗十二首,五言古诗八首,五言律诗两首,七言绝句两首。他评刘眘虚《寄阎防》诗云:“清绝高妙。”[10]22评《阙题》“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一首说:“每事过求,则当前妙境,忽而不领。解此意方见其自然之趣。”[10]308评常建《宿王昌龄隐居》诗云:“清澈之笔,中有灵悟。”[10]33评《破山寺后禅院》诗云“通体幽绝。”[10]325

由此可见,沈德潜对这两位唐代诗人的评价,着眼点主要都在于其“清绝”、“清澈”、“幽绝”的自然之趣,这正与他对厉鹗诗歌评价的主旨精神相会通,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沈德潜找到了解决与厉鹗诗学冲突、并对其诗歌进行定位的突破口,通过诗歌选评的方式,最终将厉鹗之作纳入到自己宗唐的评价体系。《国朝诗别裁集》初次付梓时,下距樊榭过世已经七年之遥,是编中沈德潜“公允准确”的评价,也宣告着两人之间的分歧终于落幕。

总之,在“乾隆三大家”还未暂露头角的乾隆朝前期,沈德潜与厉鹗的之间这场没有硝烟的诗学纷争,堪称当时颇为重要的诗学事件,甚至可以作为整个清代“朝野离立”诗学特点的最佳个案。它代表着当时诗坛“在朝”与“在野”两种不同诗学观以及隐藏在诗学冲突背后的两种意识形态的直接对话。沈德潜凭借自己位高权重的影响力,试图将以厉鹗为代表的在野诗人笼罩于自己正统诗学体系之下,但在厉鹗生前未能如愿以偿。然而在与沈德潜“格调派”的对立中,却更加突显出厉鹗在雍乾时期的诗坛地位。同时,这也是作为在野诗人厉鹗与主流阶层抗争的一种形式,是其桀骜个性与人生价值的集中体现。

[1]严迪昌.清诗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15.

[2]沈德潜.沈归愚自订年谱[M]//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九一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

[3]厉鹗.樊榭山房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4]沈德潜.沈德潜诗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5]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6]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823.

[7]沈德潜著,厉鹗批.厉樊榭手批归愚文续[G].上海图书馆藏乾隆抄本.

[8]王豫.群雅集[G].清诗纪事.南京:凤凰出版社,2003:1265.

[9]张仲谋.清代文化与浙派诗[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

[10]沈德潜.唐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1]沈德潜.清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2]沈德潜.宋金三家诗选[M].济南:齐鲁书社,1983年影印.

[13]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M].上海:上海书店,2000:1005.

[14]王昶.蒲褐山房诗话新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4.

[15]杭世骏.道古堂文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一四二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10.

Poetic Debate under the Background of“Chao-Ye-Li-Li”:For the Study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hen Deqian and Li E

WU Hua⁃feng
(School of Literature,Xinjiang Normal University,Urumqi 830017,China)

Shen Deqian and Li E is Court poet and Poor Scholar poet's representative of Yongzheng and Qianlong period,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 is also reflecting the typical poetic characteristics of“Chao-Ye-Li-Li”in the Qing Dynasty.Shen Deqian and Li E gotto know each other in Yongzheng nine years when they both entered into the compiling and editing Xi Hu Zhi.Although there were differences in the view of po⁃etics between the two persons at that time,they got along well.With the continuous improvement of the status in Qianlong period,Shen Deqian began to denounce Li E's creation way which tended to“Song poetry”.He e⁃ventually pulled Li E into his own poetics system of“zong tang”by editing Qing Shi Bie Cai Ji.

Chao-Ye-Li-Li;Li E;Shen Deqian;poetic debate

I206

A

1009-1971(2017)03-0065-05

[责任编辑:郑红翠]

2017-03-21

吴华峰(1982—),男,山东郓城人,副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暨西域文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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