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奸相”章惇与苏轼的交游新论
2017-02-24吴肖丹
吴肖丹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320)
北宋“奸相”章惇与苏轼的交游新论
吴肖丹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320)
北宋“奸相”章惇与苏轼的友谊,存在许多野史逸闻。章惇、苏轼二人都才学过人、性好戏谑,他们早年仕宦同游,有归老山水之约,因为政见不同,在党争中分属对立阵营,在元祐期间渐行渐远,以致互相攻击,最终泯灭恩怨。史书一边倒谴责章惇,大多数笔记小说回护苏轼,传播了不少曲解章、苏友谊的说法,与章、苏二人履历、书信不符,不可不为之一辩。
章惇;苏轼;交游;笔记小说
章惇(1035—1105年),字子厚,福建蒲城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因为维护王安石变法被《宋史》列入《奸臣传》。章惇和苏轼,皆一代奇才,章惇擅治国用兵,出将入相,苏轼文艺超群,举国爱戴,因为政见不同,二人命运和友谊也在党争的非理性怪圈中经历了大起大落,遂交织成北宋文坛政坛的一桩错综复杂的公案。史学界从20世纪八十年代至今对章惇的政绩已有不少公允的评价,比如喻朝刚的《章惇论》就为章惇的人品、政绩正名,并驳斥了将他认定为奸臣的罪状[1]。不少论文都关注到章惇和苏轼的友谊,但是论及他们人生后期的经历,或者略过了元祐年间苏轼的变化,像莫砺锋在《苏轼的敌人》里就直接陈述了章惇在熙宁年间和苏轼的友谊,在绍圣年间的迫害,认为章惇是嫉妒苏轼的名气,害怕哲宗起用苏轼[2],或者面对史书笔记对章惇连篇累牍的批评,不免又将二人置于党争“君子”“小人”论调中,维护苏公形象,目子厚为小人,对二人的交游史料未做甄别梳理,无法解释诸多矛盾。
正如蔡涵墨《历史的严妆:解读道学阴影下的南宋史学》所指出的,南宋道学在政治上的崛起,道学家及其追随者很大程度上控制了官方和私人的历史书写,推动了易读、易刊、易教学且更具有明确道德立场的宋代史的书写,以他们对出版业的控制,后人所能看到史料只能屈服于他们的需求和判断。道学家著书与官修史书记载存在冲突,将历史当成解释道学的手段,但却占据了主流,排挤了更为客观的通鉴叙事[3]。自从道学掌握话语权后,作为新党主要干将的章惇,不可避免地会被定为奸恶之辈,这是南宋晚期及此后许多史料、还有《宋史》等大部分史书的基本立场。除了曾布的妇弟魏泰、章惇的姻亲叶梦得等创作的几部笔记小说外,其他流存下来谈及章惇的二十几种笔记,受主流政治话语的影响,大多对新党持否定的态度,出于对苏轼的推崇,这些史料作者认为苏轼与一个新党首领有深交实在有损他的形象,否认或淡化苏轼和章惇早期的友谊,丑化章惇的形象,认为章惇一早怨恨苏轼,必欲置苏轼于死地,并为此找到不少子虚乌有的证据。这些笔记史料与章、苏二人来往书信、履历记载矛盾,本文将辨析这些差异,为章氏翻案。
一 结交同游与性格存异
章惇为北宋嘉祐二年(1057)进士,这一榜汇聚了许多后来影响政坛的人才,状元是章惇的侄子章衡,同榜进士还有章惇的姐夫,而苏轼为乙科进士,章惇“耻居姪衡下”[4],不接受朝廷的敕书,嘉祐四年(1059)再试,得一甲第五名,授商洛令。嘉祐六年(1061),苏轼举制科,以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事。嘉祐七年(1062)秋,刘敞于长安主持解试,苏轼和章惇负责试务,正式订交。元丰三年(1080)苏轼谪居黄州有《与章子厚参政书》二首,其一说:“轼始见公长安,则语相识。云:‘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5]可见长安是两人初见之地,苏轼也很欣赏章惇之才。当年十月苏轼作《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二曰:“近从章子闻渠说。”自注:“章子,惇也。”[6]是章惇转告了苏辙不能赴任的消息。笔记《道山清话》说二人“少为莫逆交”,苏轼说章惇腹中“都是谋反底家事”[7],其实二人近三十岁才定交。
治平元年(1064)章惇任满,离任时访苏同游,有《游终南题名》曰:
惇自长安率苏君旦、安君师孟至终南谒苏君轼,因与苏游楼观、五郡、延生、大秦、仙游,旦、师孟二君留终南回,遂与二君过渼陂,渔于苏君旦之园池,晚宿草堂。明日,宿紫阁,惇独至白阁废寺,还复宿草堂。间过高观,题名潭东石上。且将宿白塔,登南五台与太一湫,道华严。趋长安,别二君,而惇独来也。[8]
苏轼有一组诗,题为《自清平镇游楼观、五郡、大秦、延生、仙游,往返四日,得诗意诗,寄子由同作》[6]192,记录游程,《书游仙游潭》一文曰:“嘉祐九年正月十三日,轼与前商洛令章惇子厚同游仙游潭。始轼再至潭上,畏其险,不渡,而心甚恨之。”[5]2052写明了游仙游潭的时间,并对不敢渡仙游潭表示很遗憾。但有几则笔记都用类似的游玩经历,暗示章惇的凶狠在此时已露端倪,像《高斋漫录》:
苏子瞻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章子厚为商州令,同试永兴军,进士刘原父为帅,皆以国士遇之,二人相得欢甚,同游南山诸寺,寺有山魈为祟,客不敢宿,子厚宿,山魈不敢出。抵仙游潭,下临绝壁万仞,岸甚狭,横木架桥,子厚推子瞻过潭书壁,子瞻不敢过。子厚平步以过,用索系树,蹑之上下,神色不动,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曰:“苏轼、章惇来游。”子瞻拊其背曰:“子厚必能杀人。”惇曰:“何也?”轼曰:“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子厚大笑。(案此条自抵仙游潭句以下,原本脱去,今据《学海类编》补入)[9]
把嘉祐七年(1062)章、苏于长安为试官跟治平元年(1064)游终南混在一起,且章惇宿山寺山魈不敢出的事并未见于二人诗文,这则材料渡仙游潭部分被《施顾注苏诗》《东都事略》《宋史》等广泛引用,但都把时间系于章惇商洛令任上,“能杀人”跟“都是谋反底家事”一样,都是用来证明章惇生性凶恶,其实苏轼只是对自己不敢渡潭“心甚恨之”。王士祯也指出:“宋人小说载坡公与章惇题名石壁事,顷见《耆旧续闻》又一事极相类。”[10]“极相类”事如下:
子厚为商州推官,子瞻为凤翔幕签。因差试官开院,同途小饮山寺,闻报有虎。二人酒狂,因勒马往观之。去虎数十步外,马惊不敢前。子瞻云:“马犹如此,著甚来由?”乃转去,子厚独鞭马向前,曰:“我自有道理。”既近,取铜锣于石上攧响,虎即惊窜。归谓子瞻曰:“子定不如我。”异时奸计,已见于此矣。[11]*许勇.《耆旧续闻》作者非陈鹄考[J].指出《耆旧续闻》作者并非陈鹄.文献,2016(3):124-133.暂按出版信息注释.
说章惇时任商州推官并不准确,这一系列记载章惇胆大过人的笔记,无一例外暗示他将来是奸恶之辈。从此后相当长的时间二人的友谊看来,苏轼不可能这时就贬低章惇。苏轼不敢渡仙游潭的事,在熙宁二年(1069)二人的题跋中还被提起,但笔记小说记载的其他事,却不见章惇提起,不排除“极相类”的事迹出于杜撰的可能性。治平元年(1064)苏轼作《跋醉道士图》[5]2220,说自己喜欢喝酒,但因为酒量不佳,不敢看图画。章惇喜欢喝酒,酒量也好,在《题东坡跋醉道士图后》为苏轼幽默的说法“发噱绝倒”[8]336。熙宁元年(1068)苏轼再题章惇后,说:“持耳翁余固畏之,若子厚乃求其持而不得者。他日再见,当复一噱。”[5]2220-2221说自己虽爱酒又怕酒,但总比章惇爱酒又没得喝好,预言章惇看到这话肯定又得大笑。熙宁二年(1069)章惇见画,作《题东坡再跋醉道士图后》:“酒中固多味,恨知之者寡耳,若持耳翁已太苛矣。子瞻性好山水,尚不肯渡仙游潭,况于此而知味乎?宜其畏也。”[8]366认为苏轼喜欢又畏惧酒就跟好山水又畏渡潭一样。三年间两人数次借题跋戏谑,也见出性格的差异,苏轼是勇于知退,章惇则敢于承担,在文学与政治的观念上二人也存在差异。《文献通考》记载:
沈存中谓乐天诗不必皆好,然识趣尚可。章子厚谓不然,云乐天识趣最浅狭,谓诗中言甘露之事,几如幸祸,乐天为王涯所谗,谪江州司马,其诗谓“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住时”,虽私雠可快,然朝廷当此不幸,臣子不当形之歌咏。东坡谓乐天岂幸人之祸者,盖悲之也。[12]
章惇重视士大夫对国家治乱的责任,苏轼则更关注人文情怀。这也决定了他们在官场上不同的价值取向和发展道路。治平三年(1066)欧阳修建议广开贤路,并举荐章惇应试,章惇通过了考试,但因第一次登第时弃置策令事被弹劾,没被授予馆职,改任著作佐郎,他在任上经历诸多重要实务性质的工作,平定荆湖少数民族地区、参与修订推行新法,受到神宗、王安石的器重,快速升迁。苏轼则在诗酒唱酬中结交了诸多旧党大族和诗坛后学,确立了在文坛的地位。
二 政见不同与危难相助
熙宁八年(1075),章惇和苏轼经历了政治上的第一次矛盾。当时全国已全面榷盐,章惇建议在调查后对京东东路和河北东路进行榷盐,苏轼因为先前在杭州通判任上时卢秉榷盐,每日疲于缉拿犯人,所以反对榷盐,这次在密州任上,他写下《上文侍中论榷盐书》请求文彦博出面阻止了榷盐[5]1400-1401。当时章惇担任三司使,重视在全国推广赋税公平,苏轼外任则考虑境内民生,各有立场,但两人并不因政见影响友谊。
苏轼嘉祐二年(1057)及第后结交了常州人蒋之奇、单锡等,一直向往卜居常州,熙宁四年(1071)通判杭州时前往游览,并在元丰初正式买地作归老计。章惇于熙宁八年(1075)被弹劾谪出湖州,湖州离他定居苏州的家不远,可以就近奉养八十多的老父,离苏轼向往的常州也很近,他想起跟苏轼归老太湖的约定,写下了《寄苏子瞻》:“君方阳羡卜新居,我亦吴门葺旧庐。身外浮云轻土苴,眼前陈迹付籧篨。 涧声山色苍云上,花影溪光罨画余。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13]他们的友人陈舜俞是湖州人,有《和章子厚闻子瞻买田阳羡却寄》。苏轼有《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和陈舜俞韵,章惇在家族同辈排行第七,所以诗题称“章七”、“惇七”,其一曰:“方丈仙人出淼茫,高情犹爱水云乡。功名谁使三连捷,身世何缘得两忘。早岁归休心共在,他年相见话偏长。只因未报君恩重,清梦时时到玉堂。”[6]649-652因章惇爱炼丹修仙,苏轼第一联诗称赞他不眷恋官场,喜爱天然山水,“水云乡”是指章惇诗中水色云影里的湖州。不少笔记却说这诗讽刺了章惇不可告人的身世,招致了章惇绍圣期间的报复,像王明清《挥麈后录》:
章俞者,郇公之族子,早岁不自拘检。妻之母杨氏,年少而寡,俞与之通, 内,遣人持以还俞。俞得之云:“此儿五行甚佳,将大吾门。”雇乳者谨视之。既长,登第,始与东坡先生缔交。后送其出守湖州诗,首云:“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以为讥己,由是怨之。其子入政府,俞尚无恙,尝犯法,以年八十,勿论。事见《神宗实录》。绍圣相天下,坡渡海,盖修报也。所谓燕国夫人墓,独处而无祔者,即杨氏也。章房仲云。[14]
《道山清话》则没说章惇是父亲与外祖母乱伦所生,只说他生下来差点让父母溺死,认为苏轼这两句诗是讥讽他,后来大肆报复。后世许多文人像王士祯、翁方纲都采纳了王明清的说法,这样脱离现实的解释,歪曲了苏轼的诗意,对章惇更是一种侮辱。元祐四年(1089)苏轼出知杭州,门人李廌还有《送杭州使君苏内相先生。某用先生旧诗“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为韵,作古诗十四首》,可见这两句诗绝无传达讽刺之意。
第二联诗称赞的是章惇经制南北江群蛮的功业,但是到了熙宁十年(1077),苏轼谒见张方平,作《代张方平谏用兵书》[5]1050-1051,却痛斥章惇轻启战事,后患无穷,对采用军事和收复失地的不同看法,成为后来影响二人友谊的严重分歧。
元丰二年(1079),苏轼移知湖州,见到章惇此前知湖州题诗,作《次韵章子厚飞英留题》:“款段曾陪马少游,而今人在凤麟洲。黄公酒肆如重过,杳杳白蘋天尽头。”[6]986苏轼认为曾经一起出游的章惇就像淡泊名利的马少游,如今身在台阁的章惇就像王戎,设想了章惇再经过旧地的情景,稍含贬意。
元丰二年(1079)七月,苏轼陷入“乌台诗案”,供认了讥讽朝政、玩忽职守等罪状。王珪等人必欲置苏轼于死地,身处新党阵营的章惇不怕受牵连,为他力争。周紫芝《太仓稊米集》说看过当时的善本材料,世传为“诗狱”,起因却是苏轼《湖州谢上表》发牢骚“妄自尊大”“愚弄朝廷”,周紫芝说:“余尝见章丞相《论事表》云:‘轼十九擢进士第,二十三应直言极谏科,擢为第一,仁宗皇帝得轼以为一代之宝,今反置在囹圄,臣恐后世谓陛下听谀言而恶讦直。’”[15]尽管苏轼满腹牢骚,反对章惇榷盐、开边,认为章惇像王戎,章惇却欣赏苏轼的耿直,为他力争。叶梦得《石林诗话》载:
元丰间,苏子瞻系大理狱。神宗本无意深罪子瞻,时相进呈,忽言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轼固有罪,然于朕不应至是,卿何以知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之句,对曰:“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章子厚亦从旁解之,遂薄其罪。子厚尝以语余,且以丑言诋时相,曰:“人之害物,无所忌惮,有如是也!”(时相,王珪也。)[16]
《续资治通鉴长编》也有相近的记载,说章惇劝谏:“龙者,非独人君,人臣俱可以言龙也。”[17]陈肖岩《庚溪诗话》、李丙《丁未录》也有类似记载。
王巩《闻见近录》则说是苏轼贬谪黄州后,神宗要起用他,王珪进言退朝后,章惇质问他“相公乃欲覆人家耶?”王珪说:“舒亶言尔。”章惇讽刺他:“亶之唾亦可食乎?”[18]为赵善璙《自警编》所采用,葛立方的《韵语阳秋》则兼用叶梦得和王巩二说。从周紫芝第一手的记载看,苏轼在狱中的时候,章惇就及时上书营救,避免了更危险的情况发生。章惇救友,被不少对党争持中立态度的诗话所肯定,像阮阅《诗话总龟》就给他列入《友义门》。
苏轼贬谪黄州期间,章惇也经历了官场的大起大落,元丰三年(1080)二月十二日他升任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后,立刻给王安石和苏轼二人书信,苏轼回《与章子厚参政书》之一曰:“轼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忽蒙赐书,存问甚厚,忧爱深切,感叹不可言也。……轼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以一二数也。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覆甚苦,而轼强狠自用,不以为然。及在囹圄中,追悔无路,谓必死矣。不意圣主宽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者,轼真非人也。来书所云:‘若痛自追悔往咎,清时终不以一眚见废。'此乃有才之人,朝廷所惜。如轼正复洗濯瑕垢,刻磨朽钝,……而公乃疑其再犯,岂有此理哉?然异时相识,但过相称誉,以成吾过,一旦有患难,无复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与世俗异矣。……”[5]1411可见章惇先前来信劝苏轼要改过,并送药和钱财给他,苏轼描写自己追悔闭门的处境和对章惇的感激之情未免有所夸张,这封信和他当时给苏辙的诗歌意思差不多,却和给李常等知心朋友不同,目的是借给这两个亲密的人的书信,向朝廷表达自己痛改前非的诚意,实际上苏轼并未断绝交游和停止创作。他还向章惇诉说生计艰难,让章惇帮忙释放他在徐州任上答应释放的犯人,“独愿密其事,毋使轼重得罪也”[5]1413-1414,这件事他没有交给旧党盟友或苏辙去做,而是交给了密友章惇,并借助了他当时的权力。
元丰三年(1080)末,苏轼在徐州任上没发现盗寇谋反的事被重新追查,推治六个月神宗才从宽处理。章惇因为被无端弹劾笼络台谏、父亲强占民田,元丰四年(1081)出知蔡州、陈州、定州,为国守边,元丰五年(1082)四月又被起用为门下侍郞。这期间二人友谊愈加亲密,恢复了戏谑的笔调,苏轼的《与章子厚二首》向他倾诉了自己与苏辙贫困的生活、节俭的方法,妻子治好家里的牛等琐事。苏轼在黄州有诗:“日日出东门,步寻东城游。城门抱关卒,笑我何所求。吾亦无所求,驾言写我忧。”章惇就笑他诗句先步行后驾车,“何其上下纷纷也”[5]2130,苏轼辩解自己是以腿脚为车轮,以神思为马。二人的关系在章惇的危难相助中比较融洽。
三 共同进退到反戈疏远
元丰八年(10885)三月,神宗病逝,高太后垂帘,章惇改知枢密院,他极力反对高太后不按程序任命旧党为大臣,在这同时,一众旧党纷纷回朝,苏轼被任命为起居舍人,旧党贬逐了新党的大臣,但这时还未找到理由将章惇驱逐出朝廷。这段时间,章惇、苏轼二人共同在朝堂相处甚欢,经常戏谑同僚,苏轼因为得到司马光的重用,对他还比较尊重,而章惇与司马光针锋相对,据苏辙记载司马光请求苏轼劝导章惇后,才“赖以少安”[19]。
元祐元年(1086)二月争役法时,苏轼和章惇二人尊重事实,与司马光起了冲突,当时司马光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以极端的报复心态,要求五日尽废免役法而行差役法。但免役法从实施以来收到良好的效果,深受民众拥护,司马光废免役法,连崇拜他的邵伯温、朱熹等人也以为不当。苏轼为此与司马光起了冲突,得罪了他和他的门人[5]791-792,《铁围山丛谈》记载:“(苏轼)以高才狎侮诸公卿,率有标目殆遍也,独于司马温公不敢有所重轻。一日相与共论免役差役利害,偶不合,及归舍,方卸巾驰带,乃连呼曰:‘ 司马牛、司马牛。'”[20]章惇也认为:“保甲、护马一日不罢,则有一日之害。如役法,熙宁初以雇代差,行之太速,故有今弊。今复以差代雇,当详议熟讲,庶几可行。”[17]8829但是司马光不愿意仔细讨论,独断专行。一日,在司马光的进奏中,高太后瞌睡,章惇在跟他争论中吵醒了高太后,被高太后训斥时冲撞了高太后,成为了旧党弹劾他的理由。相对于因为五日废法得到司马光重用的蔡京,这一时期的章惇、苏轼不愧正直之士。
此后,旧党连篇累牍弹劾章惇,他却“不贬不去”[17]8899,不顾名声和安危,宁愿被贬也不自请外放,要换取时间来捍卫免役法,因为免役法被废除后弊端丛生,百姓骚动,他想保持官位,等待民意反馈,以图恢复免役法。本来与章惇持相同政见的苏轼,在此时却任由进退如一体的弟弟苏辙首先发难。苏辙颠倒事实,攻击章惇明知废除免役法有不良后果却不明言,想借此毁坏司马光声誉,并且在奏章里否定了章惇和神宗最为重视的开边武功[19]809-810。事实上章惇就是因为跟司马光力争反对废除免役法冲撞了高太后才被交章弹劾,苏辙不顾民生安危,只求驱逐章惇的做法,被旧党列入他政绩上的首功,使章惇忍辱负重欲挽救免役法的努力功亏一篑。这种做法,为章、苏二人友谊带来了嫌隙。
元祐元年(1086)闰二月章惇被黜知汝州,“因行气间,风倒门扇,惊致左右手足麻痹”[17]8899,章惇身高八尺,平素好修仙,精力饱满,能领兵平蛮,此番功亏一篑竟然导致身体出现大问题,他受到的心理打击可想而知。三月,苏轼作《缴进沈起词头状》指名道姓指责章惇兴起兵祸[5]774。招降五溪蛮,在历史上是得到肯定的功绩,是章惇和神宗的得意功业,苏轼也在《和章七出守湖州》中赞美过,前后评价如此悬殊,而且前两个月前才并肩争役法,此刻倒戈相向、落井下石,对章惇打击可想而知。
此后,章惇一再上章乞求移知扬州,以就近照顾八十七岁的老父,屡屡遭拒,旧党的首领吕公著、范纯仁都忍不住为他求情,并因此遭到弹劾,章惇病中次子章持写下了《为父惇辨冤状》,到处为父亲鸣冤,却不见好友苏轼为他进一言。元祐元年(1086)十一月章惇改提举杭州洞霄宫,终于可以回老家,苏轼在此时写的《与子厚》曰:“归安丘园,早岁共有此意。公独先获其渐,岂胜企羡,但恐世缘已深,未知果脱否耳?无缘一见少道宿昔为恨。”[5]2496再次提起归安田园的约定,劝他放弃政治追求,可见二人友谊还未破裂,当是苏轼认为章惇追求变革只是“世缘已深”,汲汲于功利而已,未免轻视了章惇的抱负。章惇很快又被弹劾留在汝州,元祐三年(1088)本来朝廷要恢复他资政殿学士的官职,结果又罢职知越州,他一再请求提举洞霄宫以供养老父,但是等到四月徙知苏州时,父亲已经长逝,他于是辞苏州命,提举洞霄宫,此后在累累弹劾中保持沉默。
元祐二年(1088)苏轼因试馆职策题备受朔、洛党攻击,当时苏轼在京师置宅,不敢求外放,在《辩试馆职策问剳子二首》之二指出了神宗皇帝变革的过失,并认为都是出自王安石、吕惠卿的阴谋,并非出自本意[5]788-793,这样的说法,为修《神宗实录》、攻击新党的人所本,确非章惇所能认同,更难为要绍述父志的哲宗所接受。高太后垂帘期间,朝堂上对章惇还有其他新党大臣的打压从未放松,苏轼针对新党的非理性行为,又让这种情况进一步恶化。元祐三年(1088),曾经受过苏轼推荐的周種,提议王安石配享神宗,苏轼上《论周種擅议配享自劾剳子二首》痛陈自己荐人不当,指出这种言论背后肯定有人指使,应将周種弃市并兴大狱,以防王安石党羽卷土重来[5]831-834,虽然最后周種被从宽处理,但此事引发了旧党对新党新一轮的迫害,并且愈演愈烈,间接导致元祐五年(1090)的“车盖亭诗案”蔡确的送命。旧党弹劾蔡确、章惇等自谓有定策功[4]13712,威胁到了高太后的地位。高太后让蔡确“自生自死”,章惇的境遇也不会好过,元祐四年他被作为新党巨奸“榜之朝堂”。蔡确入狱后,当时已经出知杭州的苏轼上《论行遣蔡确札子》[5]837,为高太后谋划先以哲宗的名义问重罪,再以高太后的名义赦免他,让他受精神折磨不敢再与旧党对抗。苏轼非常清楚蔡确的罪名是子虚乌有的,但他自己既经历过诗狱,遭受过折磨,今日又主张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政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种非理性态度,成了他与章惇的友谊的最大障碍。元祐五年(1090)“车盖亭诗案”后,吕大防、范纯仁等元老觉得对新党迫害太甚,建议朝廷进用一些新党“以平宿怨”,苏辙又极力反对,让高太后放弃了新旧党调和矛盾的机会,也为兄长与他绍圣年间的远谪埋下了伏笔。
虽然苏轼出知杭州,得到高太后鼎力支持整治西湖,章惇还有诗咏苏堤:“天面长虹一线痕,直通南北两山春。”[13]9030但现存苏轼诗文此后不见给章惇的书信。在党争环境下,接近章惇的人都会受到弹劾,像元祐六年(1091)刘挚馆章惇的儿子,被弹劾接近章惇。元祐三年(1088)苏轼主试所取的省元章援,是章惇的季子,但是苏轼跟他接触并不多。宋代士大夫不乏政见不同私下却不错的友谊,但苏轼对章惇私下的疏远在言论中有迹可循。像元祐二年(1087)四月向朝廷举荐布衣陈师道,就以陈师道不愿见章惇作为陈品格高尚的标志,实目章惇为小人[5]788-793。元祐六年(1091)七月,苏轼在颍州任上,赵令畴担任他的下属,其《侯鲭录》云:“客有自丹阳来,过颍,见东坡先生,说章子厚学书,日临《兰亭》一本,坡笑云:“从门入者非宝,章七终不高耳。”[21]章惇自号“大滌翁”,对书法水平颇为自负,苏轼虽然好与章惇互相开玩笑,但这评价对章惇有轻视之意。
提举洞霄宫期间,章惇有《谢刘子先赠酒》曰:“洞霄宫里一闲人,东府西枢老旧臣。多谢姑苏贤太守,殷勤分送洞庭春。”[13]9030《高斋漫录》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章子厚尝与刘子先定有场屋之旧,又颇相厚善。子厚居京口,子先守姑苏,以新酝洞庭春寄之,子厚答诗……其后隔阔十年,子厚拜相,亦不通问,寄书诮其相忘远引之意,子先以诗谢曰:“故人天上有书来,责我疎愚唤不回。两处共瞻千里月,十年不寄一枝梅。尘泥自与云霄隔,驽马难追德骥才。莫谓无心向门下,也曾终夕望三台。”公得诗大喜,即召为宰属,遂迁户部侍郎。[22]
对待低谷时送酒给他的老朋友,虽十年不通信,章惇身处高位时,还主动报答他。倘若苏轼元祐四年(1089)后仍能排除政见差异,与章惇保持友谊,甚至像章惇在“乌台诗案”中一样能主持公道、营救朋友,后来之事未可考量。
四 对立报复和泯灭恩怨
苏轼在绍圣被远逐,史书笔记都认为章惇就是幕后黑手,不肯接受哲宗厌恶苏轼的事实,王巩《随手杂录》就说哲宗优宠苏轼,苏轼是因为“大臣谗逐”[23]。其实从史书记载,就可以看出苏轼被远逐,哲宗的旨意更为重要,他在召章惇回朝前已经处置了苏轼。元祐八年(1093)六月苏轼被旧党官僚攻击,罢黜定州,九月高太后驾崩,旧党失去了靠山,苏轼上剳子劝哲宗别轻信“太皇太后不当改先帝之政,逐先帝之臣”[5]2427,其实苏轼隐约觉察哲宗心中就是这样认为的,他要绍述父志,最为憎恨诋毁神宗改革政绩的人。苏轼在元丰因目无君主入过诗狱、元祐因为两次策题和题诗被弹劾讥讪神宗,落下口实,在劫难逃。苏门的黄庭坚、秦观跟司马光弟子范祖禹受到大臣一级的惩处,最重要原因就是篡改《神宗实录》,否定神宗的功绩,诬毁神宗。十月,哲宗亲政,出苏轼知定州,严厉呵斥苏辙,将他罢谪汝州[24]。绍圣元年(1094)四月十二日改元后,苏轼随即成为元祐党人首遭降黜者,三日之内连遭两次责降,可见哲宗积恨之深[24]。等到四月二十一日章惇拜相,他首先惩治的却是将神宗辛苦攻下的四寨拱手让给邻国的司马光、文彦博以下十一人,因为这是新党和神宗苦心孤诣要收复北地的重要关卡。
此后,章惇与哲宗相始终,与其他新党将旧党一贬再贬,让他们身处蔡确一样的处境。元祐期间,旧党不让哲宗亲政,并借他的名义废除新法,哲宗对他们的怨恨并不比遭贬谪的新党官员少。绍圣间,逢大恩礼,有大臣问哲宗是否可以牵复贬谪的旧党,哲宗总是说:“莫不可牵复。”绍圣四年(1097)哲宗将旧党大臣贬到岭南后,曾布问哲宗能否将他们调到稍微好的地方,感受和气,哲宗也表示绝不可以,就连在岭南调动也“极难之”[25],要按照元祐对待新党的方式处置旧党,并非后来史学家所说的“一时议者谓痛贬元祐党人,皆非上意”[26]。
苏轼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后,反而能够超脱对待。他文名满天下,一路远谪,关照他的人也不少。初贬惠州,尚有余财捐款行善,在白鹤峰修筑精美的新居。再贬昌化,许多笔记小说都说是章惇处心积虑要折磨苏轼,见到他逍遥自在,于是再加窜贬,甚至说苏轼之所以贬儋州,是因为“儋”跟“瞻”同个偏旁,就纯粹是文字附会了。曾季狸《艇斋诗话》云:
东坡海外《上梁文口号》云:“为报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章子厚见之,遂再贬儋耳,以为安稳,故再迁也。[27]
这个解释为后世注释苏诗者广泛采纳,但这是苏轼惠州作的诗,并非海外所作。绍圣四年(1097)被再次窜贬,针对的并不止苏轼一人,也并非章惇一人的意思,但是笔记小说就认为是章惇的刻意安排,像陆游《老学庵笔记》载:
绍圣中,贬元祐人苏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刘莘老新州,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时相之忍忮如此。[28]
罗大经《鹤林玉露》也说:
苏子瞻谪儋州,以儋与瞻字相近也;子由谪雷州,以雷字下有田字也;黄鲁直谪宜州,以宜字类直字也。此章子厚騃谑之意,当时有术士曰:“儋字从立人,子儋其尚能北归乎;雷字雨在田上,承天之泽也,子由其未艾乎;宜字乃直字,有盖棺之义也,鲁直其不返乎。”后子瞻北归至昆陵而卒,子由退老于颍十余年乃终,鲁直竟卒于宜。[29]
这些文字上的巧合与史实不完全相符,当时贬谪按官职高低分两批,二月贬吕大防、刘挚、苏辙等,闰二月责苏轼、范祖禹等,并未以偏旁定。王士禛非常厌恶新党,但也指出罗大经的笔记不实:
《玉露》言子瞻谪儋州,子由谪雷州,鲁直谪宜州,皆章惇取其字之偏傍而谑之。……予考之殊不然。山谷以绍圣初谪涪州,徙戎州,徽宗即位,赦复官,建中靖国元年除知舒州,崇宁元年知太平州,二年以承天寺记为陈举所讦,羁管宜州,竟卒于宜。……按此说本之《老学庵笔记》乃谓二苏公与刘莘老丞相,莘老时贬新州故也。[30]
苏轼遭远谪,同情苏轼的文人都持章惇报复的观点,可见时人对章、苏二人的交情和恩怨是很清楚的,但笔记小说谴责章惇而为哲宗掩饰,更无一语诮及苏轼,未免不公。
笔记小说还有谪儋期间章惇欲杀苏轼的记载,《宋史》认为他派吕升卿、董必去杀流放岭南的旧党[4]13712,但事实也有一定差距。绍圣四年(1097)十一月,雷州知州张逢礼遇二苏过当,受到举发,朝廷派吕升卿和董必前往岭南按察。曾布向哲宗反映吕升卿兄弟和苏轼兄弟有宿怨,董必有处置孔平仲不当的前科后,于是哲宗将吕升卿和董必调了个位置[17]11763-11764,让董必前往苏轼兄弟所处的岭南西路按察。按理说,哲宗若有意回护苏轼,可以改换其他人,而不是只让有处理苏轼门人不当前科的董必跟吕升卿调个位。实际上张逢率官吏恭迎二苏、安排他们在监司行衙暂住,苏轼贬儋州,途径雷州逗留将近一年的时间,每月都有官府的款待。陈谔差遣官府杂役帮二苏修小阁,拆民宅以通车马,确实是假公济私。因为朝廷规定谪官不能占居官舍,董必奏劾张逢、陈谔只是按律行事。董必没有过海,只派了下属到儋州,他的下属也是依法惩处昌化军使张中,因为他将官舍租借给苏轼并派兵卫帮忙修葺房子。宋律规定不许以公家资源接济谪官,并非只是章惇的发明,喜爱苏轼的人认为他应当逍遥于法令之外,所以多不平之词。
艰苦的环境中,苏轼看淡了人生的苦厄,章惇却在“不合时宜”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元符三年(1100),哲宗驾崩,《宋史·徽宗纪一》记载:
元符三年正月己卯,哲宗崩,皇太后向氏垂帘,哭谓宰臣曰:“家国不幸,大行皇帝无子,天下事须早定。” 章惇厉声对曰:“在礼律当立母弟简王。”皇太后曰:“神宗诸子,申王长而有目疾,次则端王当立。”惇又曰:“以年则申王长,以礼律则同母之弟简王当立。”皇太后曰:“皆神宗子,莫难如此分别,于次端王当立。”知枢密院曾布曰:“章惇未尝与臣等商议,如皇太后圣谕极当。”尚书左丞蔡卞、中书门下侍郎许将相继曰:“合依圣旨。” 皇太后又曰:“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不同诸王。”于是惇为之默然。乃召端王入,即皇帝位,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4]241
向太后是高太后一派的人,反对神宗、哲宗变法,一直打压哲宗生母,简王与哲宗同母同心,徽宗母亲出身低微又为神宗殉节了,容易驾驭,所以主张立徽宗。别的大臣揣摩上意附和,章惇却一再力争,作为一个富有政治经验的宰相,章惇不可能不知道直言的后果会威胁到自身的地位性命,但是他知道徽宗“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不可不力争,这次力争断送了他和整个家族的前程。章惇政治生涯中几次“不合时宜”的进谏,像阻止恼怒中的神宗做“快意事”,给士大夫刺字[31],绍圣间坚持兼用元祐法令[17]12209,都是值得一表的大事。他的政治能力和立朝大节,为苏轼等许多元祐大臣不能及,李纲 “书章子厚事”评价:
予备员国史,修《哲宗正史选举志》,见《实录》所载子厚争内降除谏臣事可取,因书之。元祐初,母后垂帘,内出朝臣姓名数人皆除谏官,子厚于帘前力争,以为不可,帘中曰:“此皆大臣所荐。”子厚曰:“大臣所荐,当以明扬,岂宜密有论列,上新即位,动当遵守祖宗故事,奈何首为乱阶?今虽未有害,异时奸邪大臣阴引台谏,与之结交,恐非社稷之福。”于是皆罢。……观子厚之言,可谓切当于理矣!方子厚当轴,士大夫喜诋诃其失。然自今观之,爱惜名器、坚守法度,诸子虽擢第,仕不过筦库州县,岂不贤哉!语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已。盖思其上者不可得,又思其次也。[32]
记载了章惇阻止高太后不按程序提拔谏官之举,评价他“爱惜名器、坚守法度”,可谓公正。章惇诸子都举进士,但是他“不肯以官爵私所亲,四子连登科,独季子援尝为校书郎,余皆随牒东铨”[4]13713。章惇有二子为省元,次子章持绍圣四年(1097)礼部试第一,《清波杂志》载:
绍圣丁丑,章持魁南省,时有诗:‘何处难忘酒?南宫放榜时。有才如杜牧,无势似章持。不取通经士,先收执政儿。此时无一盏,何以慰愁眉。……贵游子弟,当考其素业,不应例待以膏粱。[33]
宰相之子的身份对于章持反倒是拖累,所以他感慨“无势似章持”,在舆论的支持下,通经士胡安国作为元祐旧党后人,殿试时被拔擢到第三名,而章持只能避嫌屈居其下。章惇的季子章援则在元祐三年(1088)苏轼知贡举时擢为省元,《石林诗话》记载:
李廌阳翟人,少以文字见苏子瞻,子瞻喜之,元祐初知举,廌适就试,意在必得廌,以冠多士,及考章援程文,大喜,以为廌无疑,遂以为魁。既拆号,怅然出院,以诗送廌归,……[16]417
章援的文章在封号的情况下比李廌更出色是事实,苏轼有意录取李廌却不料录取了章援。但是许多笔记杜撰了章援偷盗试题的轶事,像《鹤林玉露》曰:
元祐中,东坡知贡举,李方叔就试,将锁院,坡缄封一简,令送方叔,值方叔出,其仆受简,置几上。有顷,章子厚二子曰持曰援者来,取简窃观,乃扬雄优于刘向论一篇,二章惊喜携之以去。方叔归,求简不得,知为二章所窃,怅惋不敢言。已而果出此题,二章皆模仿坡作,方叔几于阁笔,及拆号,坡意魁必方叔也,乃章援,第十名文意与魁相侣,乃章持,坡失色,……[29]286
这则笔记说章氏兄弟二人同时于苏轼主试时中举,与事实不符。而且小说为了证明章惇父子都是小人,编造苏轼泄露试题的故事,也是亵渎了苏轼。
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章惇自知大难临头,五次上表请求罢政事,不允,径出居僧舍,出知越州,辞命,又责受武昌节度副使,潭州安置,建中靖国元年(1101)二月责受雷州司户参军外置,当时徽宗推恩,苏轼北归,闻章惇远谪,致信苏辙亲家黄寔:“子厚得雷,闻之惊叹弥日。海康地虽远,无瘴癘,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稳。望以此开譬太夫人也。”[5]1742因黄寔母亲即章惇姐。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苏轼达京口,章援在当地致信问候苏轼,委婉恳求恩师回朝不要弹劾父亲,据《云麓漫钞》载:
东坡先生既得自便,以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还次京口,时章子厚丞相有海康之行,其子援尚留京口,以书抵先生……先生得书大喜,顾谓其子叔党曰:“斯文,司马子长之流也。”命从者伸楮和墨,书以答之:“……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外,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又丞相知养内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今兹闲放,正宜成此。然可自内养丹,切不可服外物也。某在海外,曾作续养生论一首,甚愿写寄,病困未能,到毗陵定叠检获,当录呈也。……”[34][5]1643
后面苏轼又写了《白术方》给章援,并且说要“口授其详”[5]1643,有见面的打算。苏轼这时距离辞世只有近一个半月,看到章援的书信“大喜”,抱病写长文作答,急欲吐露心声,表明他与章惇的友谊从订交以来从未变过,以旷达的态度将往昔的恩怨放下,为这段友谊画上一个句号。《冷斋夜话》载:“章子厚谪海康,过贵州南山寺,寺有老僧,名奉忠,蜀人也,自眉山来,欲渡海见东坡,不及,因病于此寺。子厚宿山中,邀与饮,……已而倚槛看层云,子厚曰:‘夏云多奇峰,真善比类。’忠曰:‘曾记《夏云诗》甚奇。’子厚使诵之,……”[22]394在踏上苏轼曾经走过的贬谪道路上,章惇想起的是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为乌台诗案出知湖州所写的诗歌,在对苏轼诗歌的赞美中,他追忆的是二人友谊的美好时刻。
章援当时又刺血上书,加上曾诞的上疏,徽宗有意内迁章惇,因韩忠彦阻止作罢。崇宁元年(1102)章惇改舒州团练副使、睦州居住,如苏轼所建议那样,专心修炼内丹。二年后,移越州,又移湖州,回到了他与苏轼曾共约退隐的地方,崇宁四年(1105)卒于住所。章惇虽不能福荫子孙,但是元祐有章持上书辩诬,建中靖国有章援刺血上书、陪伺,他死后,家人还编撰了《章氏辩诬录》,不是一些笔记小说所说的死后姬妾争财,无人收葬,被老鼠咬掉了手指这样不堪。
南渡后,高宗一再追贬章惇,明令其子孙不得立朝为官,加上他是新党首领,在理学家的打扮下,被史书公正看待也就几乎没有可能,以致他与苏轼的交往过程一再受到后世文人的主观臆测甚至否认。至今还有不少与“三言二拍”相类、与史实不符的笔记小说被引用,拿来证明章惇从早年就是风流成性、作奸犯科之辈,连带他的家人也是违法乱纪之徒,讨论他跟苏轼并无真正的友谊,在党争中又对苏轼刻意下毒手。但从史实看,章、苏二人的交游,始于性情投契,章惇救苏轼于危难,苏轼陷于党争反戈疏远朋友在先,章惇与哲宗联手报复在后,二人在被窜贬后,于生命的最终泯灭了恩怨。
[1] 喻朝刚.章惇论[J].史学集刊,1987(1):5-11.
[2] 莫砺锋.苏轼的敌人[J].学术界,2008(2):242-243.
[3] 蔡涵墨.历史的严妆:解读道学阴影下的南宋史学[M].北京:中华书局,2016:6-7,27-31.
[4] 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5] 苏轼.苏轼文集[M]. 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6.
[6] 苏轼.苏轼诗集[M]. 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7] 佚名.宋元笔记小说大观:3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927.
[8] 章惇.全宋文:82册1797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2006.
[9] 曾慥.高斋漫录[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039册子部第345小说家类.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18.
[10] 王士禛.池北偶谈[M].北京:中华书局,1982:185.
[11] 陈鹄.耆旧续闻[M]. 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320.
[12] 马端临.文献通考[M].北京:中华书局,1986:1855.
[13]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13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14] 王明清.宋元笔记小说大观:4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819.
[15] 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49[M]∥宋集珍本丛刊:34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91.
[16] 叶梦得.石林诗话[M]∥何文焕.历代诗话: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
[17]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18] 王巩.闻见近录[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03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207.
[19] 苏辙.栾城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0] 蔡絛.铁围山丛谈[M].北京:中华书局,1983:59.
[21] 赵令畴.侯鲭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4:203.
[22]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M].廖德明,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3] 王巩.随手杂录[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037册子部第343小说家类.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212.
[24] 黄以周.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5] 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01[M]∥续修四库全书:38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97.
[26] 冯琦.宋史纪事本末: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7:456.
[27] 曾季狸.艇斋诗话[M]∥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93:310.
[28] 陆游.老学庵笔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7:50.
[29] 罗大经.鹤林玉露[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0] 王士禛.香祖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67.
[31] 侯延庆.退斋笔录[M]∥丛书集成初编:2791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3.
[32] 李纲.梁溪集:卷161[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12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185。
[33] 周煇.清波杂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4:168.
[34] 赵彦卫.云麓漫钞[M]北京:中华书局,1996:73.
[责任编辑:林漫宙]
A New Discussion of Communication between Zhang Dun as a Treacherous Prime Minister and Su Shi
WU Xiao-d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320, China)
Many unofficial anecdotes exist in the friendship between Zhang Dun, a “treacherous” Prime minister of North Song Dynasty, and Su Shi. Both of them are not only remarkable in talent and learning but fond of the banter. During their incumbency as officials, they traveled together and even agreed to live in natural seclusion when they were retired. However, different political views made them stand opposite in the partisan struggle. Their gradual departure from each other in the Yuanyou Period even led to mutual attacks. Finally, they agreed to bury the hatchet. Nevertheless, While the historical books partially reprimand Zhang Dun, most of the literary sketches favor Su Shi, which misinterpret their friendship widely against their personal autobiographies and correspondences and hence are not worth any defense.
Zhang Dun; Su Shi; friend-making; literary sketch
2017-02-18
2015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15YJC751048
吴肖丹(1982- ),女,广东潮州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后,主要从事宋代文学研究。
I 206.2
A
1004-1710(2017)03-009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