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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的乡村之思

2017-02-24杨守森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梁漱溟全集人民出版社

杨守森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文化研究·

梁漱溟的乡村之思

杨守森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在中国现代史上,梁漱溟是一位深切关注社会现实、民族命运,又具有博大视野的思想家。他立足于传统文化伦理本位的乡村之思,不仅旨在于改变中国的乡村,更在于使国家与民族得以振兴。其中,且包含着关于人类社会建设应有原则的思考。因而被视为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的梁漱溟,决非狭隘的民族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者,而是一位胸怀宇宙的人类思想家。

中国;梁漱溟;传统文化;乡村建设

与耽于沉思的书斋型学者不同,先是潜修佛学,后来改宗儒教,满腹经纶的梁漱溟,是中国现代史上少有的一位行动型的思想家。这位原本与农村没什么瓜葛,也不曾做过农民的梁漱溟,竟一辈子都在关注着农村,且曾身体力行,沉潜入农村,力图“以老道理为根”,从乡村建设入手,“开出新道路,救活老民族”。他的追求与梦想,虽因抗战的暴发而无奈告终,但其思考与探索,对于解决中国当代农村问题,仍具重要启示意义。尤为值得重视的是,被视为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的梁漱溟,决非狭隘的民族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者,而是一位志在全球,胸怀宇宙的人类思想家。如同他自己曾申明的,他的乡村之思,不仅意在中华民族的未来与出路,其中,亦包含着“人类社会建设应有的原则”的思考。

一、开出新道路,救活老民族

晚清以来,由于政治腐败,强敌入侵,中华民族陷入了危机之中。许多仁人志士,纷起探求救国救民之道,如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发动的维新变法、力倡的君主立宪,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等等。后来,孙中山的民主革命虽获成功,建立了中华民国,但在梁漱溟看来,这“民国”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社会动荡,军阀纷起,经济崩溃,国家仍深陷苦难之中。正是在此背景下,梁漱溟决心“为国家社会做一番事业,希冀对国家社会有所建树。”①《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21页。他在后来的自述中道及:“我自十四岁进入中学之后,便有一股向上之心驱使我在两个问题上追求不已:一是人生问题,即人活着为了什么?二是社会问题,亦即是中国问题,中国向何处去?”②汪东林:《梁漱溟问答录》,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16页。

关于第一个问题的追求,梁漱溟服膺于佛教与儒学,严于律己,终生茹素,关爱天下,特立独行。关于第二个问题,梁漱溟先是赞成君主立宪,后来又加入过同盟会,投身过辛亥革命。面对辛亥革命之后的乱局,促使他进一步思考的是:要引领民族走出危机,必须进一步弄清问题的根源,而在他看来,这根源决非仅是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军阀的窃国弄权以及帝国主义的入侵,而是别有深层原因,这就是自身的文化危机,是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内部文化遭到破坏的结果。鉴于此,梁漱溟认为一味革命的结果只能是进一步加剧混乱,而注重文化建设,才是解决中国问题的根本方式。梁漱溟这样分析了当时的中国文化已经陷入的困境:

一是伦理本位文化遭到了破坏。梁漱溟指出,与西方人的个人本位、权利观念不同,中国文化是伦理本位,是互以对方为重的。而在外来文化侵染之后,伦理本位不再,人们“以自己为重,以伦理关系为轻”了,由“礼让”变为“争斗”了,由“谦敬”变为“打倒”了,亲族之间,也不再讲什么“和厚”了,“敬长尊师”的意味也完全变了,父子、兄弟、朋友之间,都处“不合适”了*《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04页。。其结果也就只能是:“二三十年来,政局变幻无常,信义丝毫不存,到处都充满了机诈与粗暴。所以一般老先生常引用中国的两名老话来形容现在的政治状况说:‘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实在很对。”*《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05页。总之,在梁漱溟看来,中国之所以陷入政治动荡,连年纷乱,根源即在于:奉行了数千年的伦理规则,完全乱套了。

二是职业分立文化遭到了破坏。梁漱溟认为,中国旧日职业分立,没有垄断,如士人耻谈财利,可以通过读书明理得享社会声誉;居官不能意欲致富,要以廉洁为尚;工商业者虽往往最无面子,却可以谋利发财。在此社会格局中,人们可以各就其位,各奔前程,各有贡献。由于传统教育方式的零散活便,念书机会易得,故作为个人角色,也易于自行转换,农、工、商可入仕途,士亦可为农、工、商。也就是说,正是职业分立,转换灵活,保证了中国传统社会秩序的稳定。自西洋文化侵入后,情况则不同了:现代学校体制,已使受教育的机会趋于垄断,贫寒子弟往往被拒之门外;更为严重的是士人亦竞相趋利,权商结为一体。总之,一切都没有了秩序,整个国家也就呈现出了你争我夺的局面。

梁漱溟进而指出,与西方不同,“中国社会是以乡村为基础,并以乡村为主体的;所有文化,多半是从乡村而来,又为乡村而设——法制、礼俗、工商业等莫不如是。”*《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50页。因而思考中国的文化问题,必须由乡村着眼。正是着眼于乡村,梁漱溟发现,民族文化自身的破坏,于乡村最为深重,“中国近百年史,也可以说是一部乡村破坏史。”*《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50页。梁漱溟认为,这破坏,固与帝国主义的外来侵略有关,但更为关键的是饥不择食、盲目效仿西方的结果。他举例说:“废科举,兴学堂,练新军,设造船厂,修铁路,念洋书,穿洋服,乃至言语思想,风俗习惯,处处都要跟外国学了。”*《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07页。“尤其厉害的是练海陆军;乡村出钱练海陆军,而海陆军都用在自己打仗上,完全破坏了乡村。……这种海陆军制度是西洋资产阶级政治的所有物,而中国是一个散漫的乡村社会,西洋资产阶级拿得住这个海陆军,中国乡村人哪有这个力量?外力之破坏乡村尚属有限,我们感受外面刺激而起反应,自动的破坏乡村,殆十倍之不止。”*《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51页。其结果只能是,新路没有学成,而“旧的玩艺几乎通统都变得没有了!中国乡村就在这一变再变七十二变中被破坏了。”*《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08页。他甚至曾激愤地宣称:“中国人所作所为,一切维新革命民族自救,也无非是破坏乡村。”*《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50页。梁漱溟的这类论断,看起来不无保守与偏激,但他的视野并未停留于此。他虽将中国的乱局归咎于西方文化,但亦承认西方文化有优于我们的传统文化之处,如西方文化中的政权公开、尊重个人等,能够矫正孔子道理中“耽误了中国的科学,并且耽误了中国的德谟克拉西”*《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5页。、“个人永不被发现”*《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51页。之类弊端;与中国人的零散无力相比,西方人有着强盛的团体意识、团体心理、团体生活,自宗教开端,以至于经济、政治,处处皆然,因而“在我们这民族社会其势既散,而人家都是团结的”,*《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93页。故而当我们面对强敌外患时,“也不见他有力的反应”,失去了“一个民族社会所应有的机能,陷入社会的麻痹瘫痪症。——从四万万人一个个来看未尝不是活人,无奈社会几乎是半死的社会”*《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63页。。他虽立足于民族文化本位,同时亦深知我们的传统文化存在着严重偏失,其“最大之偏失,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一个人简直没有站在自己立场说话机会,多少感情要求被压抑,被抹杀”。尤其是“在西洋近代初期,自由实贵于生命,乃不料在中国竟同无主之弃物”。*《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51页。并在《中国文化要义》中,曾详细论及中国文化存在着“幼稚”、“老衰”、“不落实”、“落于消极亦再没有前途”、“暧昧而不明爽”等五大病象。*《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85—288页。梁漱溟亦不曾反对社会变革,他曾明言,社会总是要发展变化的,其变化是必须的,“如果当初不变,照老规矩过下去,乡下日子一定比现在要好些。照这样说来,我们现在就不要再变了?这可不成!如果不变能行,当初就不变了。过去虽然没有变成功,但往下去我们仍然是要变的。况且已经变了多少次,一变再变地都变过了,现在再想不变也不行了。”*《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10页。他关心的只是怎样变?如何变?他的见解是:这“变”,需要一个真正有“高明的眼光,深澈的认识”,需要既对中国伦理本位的道理有了解,又对西洋近代的思想有了解的“通人”,才能找出一条“坦荡的大道来”*《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08页。;“变”要生“新”,而这“新”,不应是纯粹的另一个新东西,而应是从旧东西里面转变出来的一个新东西。

梁漱溟虽说不上已是他自己所期望的这样一位“通人”,但无疑他是力图以此宏阔的视野看问题的。梁漱溟正是基于自己对中西文化的比较分析指出:中国现在所急切需要的是向西方人学习团体意识,要加强社会的团体组织建设,“要往团体组织里去变”*《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65页。。同时强调,这“团体组织”的建设,这“变”,不能照搬西方基于个人本位的权利意识、法律制度之类,而是要从中国的国情与实际出发,要“以乡村为根,以老道理为根”,认为只有如此,才能“开出新道路,救活老民族”*《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14页。。

他所说的老道理就是中国文化中的伦理本位,他曾明言:“要求得团体组织之道,在中国必须发挥伦理关系,发挥义务观念。换句话说,就是必须以中国的老道理为根本精神。”*《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65页。他所说的新道路就是:建设既能“没有一点缺憾的容纳了西洋进步团体生活的精神”,又能尽量的、完全无缺憾的“容纳中国的两大长处——伦理主义、人生向上”的团体组织。可见,梁漱溟所追求的新道路也就是中国人所注重的伦理本位的老道理与西方人注重的团体生活精神的结合,按梁漱溟自己的说法:“此即所谓具体的调和,或名之为具体调和的方案。”*《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39页。

梁漱溟认为乡村是中国社会的根基,也是“中国文化有形的根”*《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13页。,因而由乡村入手建设“团体组织”,探索“新道路”,也就成为梁漱溟的必然选择。梁漱溟这样具体分析了从乡村入手建立“团体组织”的八条理由:一是与因人口密集、高墙林立所导致的性情褊急的城市人不同,乡村环境所导致的农民“宽舒自然的性情,很适于理性的开发”;二是与凭依理智对付割裂的、死物质的城市工商业者不同,农民对付的是囫囵的、不可分的生物,可引发其活趣,而这正是乡村建设所需要的理性;三是城市人匆忙,农村人从容不迫,这也让乡村人容易开发理性;四是农业最适于家庭经营,而家庭最能安慰培养人的性情,有利于乡村情谊化组织的建设;五是乡下人所重的乡土观念,邻里相爱,本就容易成功情谊化的组织;六是伦理本位的社会风气,在乡村尚有遗留,而在城市中已被摧残无余;七是乡村是本,城市是末,乡村原本就是人类的家;八是培养新的政治习惯,要从小范围入手,而乡村最为合适。*《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14-320页。由梁漱溟的这些见解可以看出,他对中国乡村基本特征的把握是深入切实的;他根据乡村特征及中国国情提出的由乡村入手改变国家面貌的主张,至今仍是极具现实意义的。

与梁漱溟投身乡村建设的时代相比,当今的中国农村无疑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许多梁漱溟当年无力解决的农村问题、特别是土地不公问题早已得到了根本性的解决。但总结历史,我们不能不意识到,农村革命的代价也是沉重的,这就是:由于与旧社会的彻底决裂,由于后来不断强化的阶级斗争,我们的传统伦理文化也在不断遭到冲击。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社会转型,梁漱溟当年所忧思的一些问题,在当今中国农村似不无加剧之势,主要有:

第一,能够体现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的伦理本位、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之类,愈见缺失。与传统农村相比,人性自私、邻里纠纷、情感隔膜、无组织的散漫状态不是改进了,而是加剧了。在有关学者进行的乡村调查问卷中,52.4%的农民表示只担心跟自己密切相关的“家事”,而对于“国事、天下事”根本不予理会;有62%的农民更倾向于“只管挣钱吃饭,哪管理想信念”;在问及“利益、金钱与道德、正义哪一个更重要”时.62.2%的农民认为金钱、利益更重要;在问及“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哪个更重要”时,57.4%的农民选择了“个人利益”,只有23.5%的人选择了“集体利益。*赵霞:《乡村文化的秩序转型与价值重建》,河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1、100-101页。在许多地方,甚至赡养老人都已成为严峻的社会问题。

第二,中国农村的物质生活水平虽大幅度提高了,但人的精神状态反见颓迷。梁漱溟曾力倡的尊师、重道 、敬长、尚贤,激发“人生向上”,提高人的素质的追求已大为淡漠。乡间已难以见到能够作为楷模的贤良师长,农民大多已满足于个人自足的生活状态,不思进取,赌博游乐之风有所回潮。

第三,随着信息技术的发达,电视、手机的普及,以及网络、电脑的广泛应用,农村的文化条件虽已十分优越,但梁漱溟所期望的文化自觉愈见贫乏,真正自发性的文化生活仍处匮乏状态。在目前的中国农村,已很少听见人们自己发出的歌声,少见自发组织的民间文艺活动,除了被动地接受电视、网络、手机信息之外,很少有人主动读书学习。人们普遍的感觉是:乡村没有过去那样热闹了,那样有人气了。

第四,随着在乡村实行的基层普选,梁漱溟曾意识到的不合中国国情的一人一票式的“机械平等”弊端已暴露无异。由于中国乡村的文化落后、宗族结构及熟人社会特点,民主选举也就往往成为家族权力之争,或拉帮结派的团伙之争,在表面化的“民主”直选背后,威逼、贿选之类难以避免。“已有研究表明,村民选举的过程中,制度的设计往往有利于大族人员的胜出”,“事实已经明显地告诉我们,中国农村难以迅速模仿并形成欧美的基层民主形式”*陈那波、龙海涵、王晓茵:《乡村的终结》,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8页。。

正如梁漱溟意识到的,中国文化的根在农村,中国社会的进步,首先是中国农村的进步。因此,要实现民族文化的伟大复兴,实现强国梦,亦应进一步重视农村文化建设。

二、“政治与教化合一”的乡村实验

在中国现代史上,梁漱溟算不上乡村建设的开创者,在他之前,已有陶行知在南京创办的实验乡村师范学校、黄炎培在江苏昆山县创办的中华职业教育社实验区、晏阳初在河北定县开展的各项平民教育活动等,但无论规模、声势、影响还是成就,都难与后来居上,由梁漱溟作为核心人物的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相比。

1927至1930年间,梁漱溟先是在广州,向他的老朋友,时任国民革命军司令部留守处主任和广东省政府主席的李济深提出了自己的“乡治”计划;后又亲往南京 、昆山、河北定县等地,实地考察了那里正在进行的乡村教育与乡村建设;又往山西考察了阎锡山支持实施的乡村自治制度;继而应河南村治学院之邀,前往担任了教务长,并亲自讲授“乡村自治组织”课程,负责主编《村治月刊》等。正是经由实地考察,进一步坚定了梁漱溟从事乡村建设的决心和信心。1931年6月,河南村治学院因中原大战而关闭之后,应韩复榘之邀,奔赴山东,在邹平开始了长达6年的乡村建设实验。作为邹平乡村建设实验的主要设计者与领导人,梁漱溟结合实践探索,发表了一系列相关论述,于1936年出版了《乡村建设大意》,1937年出版了《乡村建设理论》等重要著作。在这些论著中,梁漱溟提出了下述乡建原则:

第一,从教育入手,建立乡村组织。梁漱溟认为,中国人的散漫之病,可以通过建立乡村组织得以矫正。他强调:“乡村组织的第一要义就是‘培养组织能力,实现团体生活’。”*《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44页。他所设计的基本组织方式是:设立村学、乡学。具体构架是:将全村算一个学堂,学众即村中一切人等,此即为村学。村学设有常务学董会,由明白事理会办事的人担任;设有由学董会公同推举、并经县政府礼聘担任的学长;设有统一下派的辅导员,教员则由村学自行聘请。乡学是村学的上一层机构,设置同于村学。县里设有研究院,乃村学、乡学的指导机构。村学的职责是:一是对民众施以生活必需之教育,根据需要,可分设成人部、儿童部、妇女部等;二是相机进行社会改良运动与建设事业,如禁烟、禁赌、放足、节欲,筑路、造林、成立合作社、自卫训练等。乡学工作大体上同于村学,凡村学办不了的事,由乡学负责办理。

关于村学、乡学的具体设置与职责情况,曾经担任过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副院长的王冠军在《回忆抗战前的山东乡村建设》一文中有如下的详述:当时的邹平,“全县共分13个乡,于乡设乡学;乡之下为村,其数多寡不等,多则一乡有十几村,少者只7个村也为一乡。于村设村学。当然村学为基层,而乡学为其上级。在内部组织构成上,村学乡学大致为同一形式。以村学为例,全村男女老幼皆为村学的学生,称曰‘学众’,主持办理村学的有‘学董会’,其人数在10人左右,其人选则经过辅导员(这是实验区派驻在乡村的)在村内物色后,更在群众中酝酿成熟,然后全村开大会选举产生。从学董会中再推选出一人为‘学长’(大致是齿德并茂者),又一人为‘村理事’(大致是精干有为者),学长为全村师表,……事务责任由村理事在各学董共同协助之下来担负。对内对外代表本村接洽一切事物。……这样整个一村俨然像一个学校,整个乡也像是一个更大的学校,这便是所谓‘社会学校化’”*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邹平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梁漱溟与山东乡村建设》,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6页。。显然,这样的村学、乡学,已非一般意义的学校,而是由教育入手建立的乡村组织,是政教合一的乡村行政机构。

第二,立足于传统理性,反对全盘照搬西方。梁漱溟认为,与中国传统文化相比,西方文化值得学习之处在于注重团体组织,但同时又认为,西洋风气与中国精神不合,如公事多数表决、一人一票的办法,就不合于中国的尊师敬长;私事不得干涉之类,不合于中国人注重道德的风气;太硬太辣、粗野之至的法律制度,亦不合于中国人注重礼文谦敬的伦理情谊,且乏勉人向上之意。总之,缘其本来的散漫,中国人需要加强“向心力”,而外来文化所强调的是分离、是个人、是斗争,恰好是在增加我们的“离心力”,与“团体组织”是相矛盾的。因此,在乡村建设中,决不能盲目效仿西人,而“只能走伦理情谊的路,尤其乡村非如此不可”*《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38页。。具体来说,就是要尊师、重道、敬长、尚贤;凡事要调和商量,避免正面冲突,而不是以法律说话;要相互以对方为重,以促进人生向上为目的。

梁漱溟坦承,他对乡村组织的设计,是继承了切合中国传统文化的宋人吕和叔先生的“乡约”制。吕和叔“乡约”制有四大纲领: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梁漱溟赞叹道:“这种乡约的组织,实在是西洋人所不能想象的,他作梦也梦不到能有这么一个组织。”*《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22页。宣称他所设计的村学、乡学之类新组织即是对“中国古人所谓‘乡约’的补充改造。”*《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20页。这类组织,表面是一团体,但与西洋近代的欲望政治不同,不是一个办事的、满足欲望的、解决问题的组织,而是重在于大家齐心向上学好求进步;就其自治而言,虽亦近似西洋政治制度,但与重在牵制均衡的西人政治原理亦大不相同,采取的是个人尊重团体、团体尊重个人、少数人尊重多数人、多数人亦尊重少数人的伦理主义。在这样一个组织里,“西洋人对于个人本位、社会本位的争论,在中国人的伦理本位里可以完全得到解决。”*《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40页。梁漱溟漠视现代法律制度,力图仅以传统的“伦理本位”观念彻底解决中国的问题,未免过于理想化,但他对中西文化异同的分析,是深刻的;反对盲目效仿西方的主张,是正确的。

第三,不靠外力,重在自治。梁漱溟认为,他所探索的乡村组织,虽似政教合一,但他强调这决不同于一般所说的政教合一。一般所说的政教合一,其“教”是“比较严格狭窄的,是指最高团体帮助个人向上这一点来说的,而不是教育的事情完全与政治合到一块的”*《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92页。。他所主张的政教合一,指的是“政治与教化合一,而非政治与教育合一”*《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89页。。他要达到的目的是激发人的活力,提高人的素质,要让乡村民众明白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组织起来以自救。为此,他反对用国家权力干涉个人思想行为,向往的是社会来帮助策勉,共趋于人生向上之途;反对政府对乡村的过分干预,因为政府常常“不知道乡村的需要,所用的方法不合,结果往往祸害了乡村。例如政府所办各种新政,哪一项不是原想造福于人民,而结果祸害了人民呢?为害人民并不是他的本意呀!不拘什么人,没有天生就给人作对,想害人的;对人原来都是有好意的。政府作了许多事情,害了人民,但他并不是原来有恶意,错误点完全在于上下隔阂。”*《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17页。梁漱溟在1936年出版的《乡村建设大意》中说过的这些话,至今仍发人深思;他所指出的脱离乡村实际的国家行政弊端,在此后的中国历史上,频频可见,如1958年的“大跃进”、“共产风”,“文革”期间的“学大寨”,至今遗绪犹存的有违农民意愿的拆迁并村、“赶着农民上楼”等等。

梁漱溟当年在邹平的乡村建设实践,自然也不是没有问题,这问题正如他自己后来承认的:“我的错误,实错在过分强调中国问题的特殊。”*《梁漱溟全集》第六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950-951页。事实上,在当年的乡村实验过程中,许多事情并非如同梁漱溟设想的那样简单。如他所向往的是能够摆脱权力依附的乡村自治,而他所从事的乡村实验,不得不依赖于韩复榘政权的支持。他所设想的基于伦理情谊的“教化”方式,在改变乡村落后面貌方面的作用也是有限度的,在许多时候亦并非温情脉脉,如邹平一位当年的目击者曾看到过下列场景:“在一个星期天回家时,刚吃过早饭,就听见街上锣响,说是来了游街的。对‘游街’一词从来未听说过,好奇心促使我立即跑到街上,见有一个‘地方’(是当时乡学和村办公处),听差的在前面敲着锣,中间一个50来岁的老者头戴高帽,边走边喊:‘我是x x村x x x,因为我不让闺女放足,罚我游街,大家可别跟我学!赶快叫你们的闺女、媳妇放脚!’在他后面跟着手提“文明棍”(即手杖)的乡理事(相当乡长)押视这一罚诫的执行。受罚的老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得羞愧、委屈、尴尬、啼笑皆非。”*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邹平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梁漱溟与山东乡村建设》,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9页。这类强行逼迫、游街制裁之类的“粗野”方式,实与革命斗争的方式无异。

梁漱溟的学生万永光在《梁漱溟先生及其在山东从事乡村建设的活动》一文中,曾透露过梁漱溟当年感到的苦恼:“本来最理想的乡村运动,是乡下人动,我们帮他们呐喊。退一步说,也应当是他想动,而我们领着他动。现在全不是这样。现在是我们动,他们不动。他们不推不动,甚至因为我们动,反而和我们闹得很不合适,几乎让我们做不下去。此足见我们末能代表乡村要求!我们自以为我们的工作对乡村有好处,然而乡村并不欢迎。”“我们是走上了一条站在政府一边来改造农民,而不是站在农民一边来改造政府的道路。……我们与农民处于对立的地位。”*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邹平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梁漱溟与山东乡村建设》,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6页。1935年10月25日,梁漱溟在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的一次讲演中,亦曾公开承认乡村建设有“两大难处”,“头一点是高谈社会改造而依附政权;第二点是号称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73页。以及仅靠乡村建设无力解决的更为要害的问题:“农民为苛捐杂税所苦,而我们不能马上替他减轻负担;农民没有土地,我们不能分给他土地。他所要求的有好多事,需要从政治上解决,而在我们开头下乡工作时,还没有解决政治问题的能力。那么,当然抓不住他的痛痒,就抓不住他的心。”*《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81页。

事实证明,在当时国家混乱,经济落后的条件下,仅靠兴办教育、加强传统文化教化、创办合作社之类方式,是不可能解决农村根本问题的,尤其是无力解决制约着中国乡村发展的土地不均问题。梁漱溟主导的邹平乡村建设实验,虽缘于1937年的抗战爆发而终告终,实际上,即使没有抗战,结果如何也值得怀疑。尽管如此,但我们仍不能完全否定梁漱溟乡村建设的成就与意义。通过一些当年实际参与者的记录、回忆及相关资料,我们不难感受到梁漱溟主导的邹平乡村建设,还是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实验区的面貌,为苦难落后的中国乡村带来了一定的希望与曙光。

一是激活了沉寂的乡村,焕发了农村生机与农民的精神。当年的一位村学教员白飞石这样记录了他所负责的第一乡贺家村的村学效果:村里创建了名为“达德园”社会教育中心,内设图书馆、阅览室、新剧社、音乐队、体育场等,极大丰富了村民的业余文化生活。农民的学习热情很高,成年部成立时,有120多人踊跃报名。“壮年学生每天是要推石头补助家计的,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家吃饭;但他们虽是这样劳苦,而求知的兴趣并不稍减,每天晚饭后还跑来听两小时的功课才回去睡觉。他们有时在推着车子,口里还哼着书中的歌调,村老郭禀先生八十多岁了,每晚却是他来得最早,去得最晚”。*萧克木編:《邹平的村学乡学》,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1936年版,第226—227页。曾是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工作人员的卢资平在《忆邹平实验县第十二乡乡学》一文中亦有这样的描述:乡学的有些教材,是根据需要自己编写的,如植树歌,农夫歌,放足歌,戒烟歌,吃饭歌,朝操歌等。朝操歌的歌词是:“淡淡的阳光照着,空气清且新,英伟的少年,兴起壮志定乾坤,好兄弟,好姐妹,大家有精神,一堂欢聚,来过这美好的清晨。”课外活动时间,教师经常带领高年级学生,“通过演讲、办黑板报、喊口号、演活报剧等形式,宣传男子剪发、女子放足,禁止早婚,破除迷信,新法接生等。通过这些活动,学生不但巩固运用了课本上学到的文化知识,还对乡民进行了宣传教育。”卢资平还通过办了村学与没办村学的村庄的对比,证明了村学所产生的效果:辛集、杨家两村与辉里村相距不足一华里,农闲时节,尚无村学的前两村,乡民无事可做,“而辉里村则不然。秋后场院门一关,每天天不亮,全村青年、联庄会员集合列队,满街跑步,减口号,作操、唱歌,学生上朝操,开朝会,鼓号齐鸣,十分活跃。白天,联庄会员训练,共学处儿童在街头、巷口上课,操练声,唱歌声不断。晚上,村里锣鼓钟声齐鸣,通知村民上夜校,学校里学生上晚自习、开会,热闹非常。到9点钟,村民才能安静入睡。当然,也有些老年人看不惯。但是,乡学毕竞还是想愿人学好向上求进步,所以许多人还是愿意接受和欢迎的。”*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邹平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梁漱溟与山东乡村建设》,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14、216页。

二是改善了乡村秩序,给乡村带来了安宁。曾任十三乡乡学理事多年的王峻明在《简述邹平实验县第十三乡乡学》一文中述及:“十三乡有联防队,没有盗匪。人们冬天买的碳堆在场里,夜间无人偷。我制作酒曲的麦子,放在场里,夜里无人看管,老人们说我大胆,但也没人偷。那时大家白天干活,夜晚睡觉,走路外出,行商贩运,都有一种安全感。夜校识字班对不务正业者,也进行教育。人各安其分,因而可以说,大有一种‘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景象。外县来十三乡走亲戚的人说,十三乡太平,没坏人,过日子安稳!”*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邹平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梁漱溟与山东乡村建设》,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29页。

三是通过改良品种、植树造林、金融流通、生产经营合作等方面的探索,促进了农村的发展,增加了农民的经济收入。“青阳乡一位耿姓老人回忆说:我家里种了这种脱字棉就得了很大好处。原先邹平本地棉桃小,产量低,每大亩也就打一百多斤。我第一年种了一亩脱字棉,产量五百多斤,按当时一块银元十斤花,收入确实不低。”*杨菲蓉:《梁漱溟合作理论与邹平合作运动》,重庆出版社2001年版,第152页。

三、民族复兴的政治抱负

与其拯救国家与民族的雄心壮志相关,梁漱溟虽用心于乡村建设,但其着眼点显然并不只是农村,而是有着更大的政治抱负,这就是透过农村“认识老中国,建设新中国”。*《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页。他的《乡村建设理论》一书,又名即《中国民族之前途》。他曾明言:“我所主张之乡村建设,乃是解决中国的整个问题,非是仅止于乡村问题而已。建设什么?乃是中国社会之新的组织构造(政治经济与其他一切均包括在内),因为中国社会的组织构造已完全崩溃解体,舍重新建立外,实无其他办法。”*《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1页。他在1950—1951年写作的《中国建国之路》中,忆及当年邹平的乡村建设时,仍在申明其内心动机乃“要雪政治改造失败之恨,要满政治改造之愿”,故而当时“邹平工作部门繁多,而全副精神贯注唯在促进团体生活一点。”*《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42-343页。正是基于“重建”中国社会组织这一“政治改造”抱负,梁漱溟既反对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伦理本位截然不合的西方的物欲本位、民主宪政、三权分立等,也曾反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以及中国共产党主张的土地革命,认为自己创建的乡学、村学,才是适合于中国国情的新组织构造,才是中国走向新生的唯一路径。

上世纪80年代,梁漱溟在回忆中还这样谈过:“那时,我认为,要建立一个真正的宪政国家,不是宣布一个宪法、改个名,就能真成为宪政国家。宪政国家的基础应当是地方自治。而地方自治又应从乡村入手。乡村是基层、是基础。把地方自治,特别是地方自治的基层、基础搞好,建设起来,这个宪政国家才真正是一个宪政国家。我离开城市去广东搞乡治,河南搞村治,山东搞乡村建设就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么从乡村入手,怎么样做?概括说8个字,叫作‘团体组织,科学技术’。”*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邹平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梁漱溟与山东乡村建设》,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9页。从中可以更为清楚地看出,梁漱溟当年投身乡村建设,目的并不仅在于乡村本身,而是有着更为宏远,也更具前瞻性的动机,这就是为实现现代性的宪政国家铺路。

由于坚守伦理本位的传统文化,又反对阶级斗争,梁漱溟的乡村建设,也就难以避免地遭到了来自两个阵营的批判。持西化立场者指责他是文化保守主义,马克思主义阵营认为他是改良主义,乃至是在替帝国主义辩护。新中国成立后,梁漱溟即是因由后者所判定的“反动思想”,多次遭到了颇具声势的政治批判。千家驹在《梁漱溟的乡村建设究竟为谁服务?》一文中断言:“梁漱溟乡村建设的真正目的完全是为着帝国主义和封建地主阶级的利益”,“是直接反对中国共产党的”,梁漱溟“与韩复榘政权勾结起来狼狈为奸,做些残害农民的伤天害理的事”*《梁漱溟思想批判》第一辑,三联书店1955年版,第52、53页。。应该算是梁漱溟学生的冯友兰批判道:“‘互让’,是封建社会统治者麻醉人民的‘伦理’观。粱先生却把它认为是‘中国文化要义’,把它‘重新搬出来’,企图继续麻醉人民,使人民与当时的反动‘政府’,农民与地主,劳工与业主‘互以对方为重’。就是说,叫人民不要对当时的反动‘政府’进行革命,农民、工人不要对地主、资本家进行斗争。”“他的‘村治’的办法和理论,其本质就是在乡村中建立地主武装,保护封建秩序,又企图用一套所谓教育和合作制度,麻醉农民,以对抗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农民运动,反对共产主义,反对革命。”*《梁漱溟思想批判》第一辑,三联书店1955年版,第5、6页。他当年在山东的老朋友何思源也批判道:“在山东几年,他很得到韩复榘的信任。……是他一生中得意的时期,也是他为所欲为地实现他那套反动的‘乡村建设理论’的时期。”“梁漱溟牺牲农民,使农民陷入永无翻身的地狱里,使中国永久处于殖民地的地位,这样为蒋介石服务,同时也是为帝国主义服务。”*《梁漱溟思想批判》第二辑,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198、203页。现在看来,在旧中国的出路问题上,梁漱溟的主张与探索,确与立足于“阶级斗争”理论的“革命”相抵触,但说他“残害农民”、“麻醉人民”、“伤天害理”、 “为蒋介石服务”、“为帝国主义服务”,就是在特定时代背景下耸人听闻的“诛心”之论了。

由于对中国社会特性认识的不同,梁漱溟的理论主张及实践与中国共产党的革命道路之间确乎存在着严重分歧。梁漱溟认为中国自有其特殊性,不存在西方国家那样的阶级,因而中国的出路在于注重伦理教化而非阶级斗争、在于社会改良而非暴力革命。1938年梁漱溟访问延安的时候,即为此问题与毛泽东争论不休。尽管存在根本分歧,但双方的根本目的,又存在着相当的一致性。正如美国学者艾恺在《梁漱溟传》中这样评论的:“尽管梁漱溟的现代中国危机非政治解决的途径与毛泽东的革命有根本的区别,但把社会和政府分开的思想也存在于毛泽东的大部分思想中。毛也认为,夺取政权并不是最终的解决。依靠群众自己、憎恶官僚政治的命令主义、怀疑规章制度等等都是毛泽东思想的重要内容。”“乡村建设基本上是毛泽东农民运动的一个改良主义的变形”,区别只是在于“乡村建设力图通过教育、道德感化以及时常向县政府求诸强力压制,来使劣绅转变为开明绅士,而共产主义者则以他们的贫苦农民为基础,可以采取更为直接的措施。”*[美]艾恺:《梁漱溟传》,邓大华等译,湖南出版社1988年版,第241页。梁漱溟自己也曾坦言:“在新中国建立之前,我与共产党之间显然有很大的距离。在理论主张上,他们有他们的一套,我亦自有一套。这距离不易泯没,但根本上却有相通之处。这就是我对民族前途以至于整个人类的前途,有自己的看法和理想”。*汪东林编;《梁漱溟问答录》,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7页。

正乃缘其相通,新中国建立之后,面对“一个全国统一稳定的政权竟从阶级斗争而奠立了”的事实,一直坚定地认为中国共产党走阶级斗争的建国道路是一定走不通的梁漱溟,不能不承认“阶级斗争便是解决中国问题的真理”*《梁漱溟全集》第六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865页。并心悦诚服地赞扬中国共产党的伟大贡献之一是“把团体生活引进中国来”,*《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50页。“集体生活在数千年来我们中国人一直是缺乏的;而今天中国共产党在其团体组织上颇见成功,几乎可说是前所未有。”*《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39页。共产党本身就是一个成功的组织,以武装力量解放全国后,不仅很快建立了上至中央下至乡村的各级政权,使全国成一个大团体,且“本来在事业上生活上散散漫漫各自为谋的,到此乃渐渐各业各人都彼此相谋起来。如在乡村在城市之供销合作,如私营工商金融各业者之联营”等。*《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52页。与50年代初常见的一些知识分子的自我检讨相比,梁漱溟的这些话无疑是发自肺腑的,其内在原因即在于:整个国家与社会的“团体组织”化,正是梁漱溟曾梦寐以求的。

但在对中国社会特殊性的认识及阶级斗争问题上,梁漱溟内心里一直不无保留。尤其是面对和平年代仍不时高涨的阶级斗争波澜所造成的社会问题,梁漱溟一直为之忧虑。在晚年的一些文章中,梁漱溟仍在申辩:虽然革命的成功证明了他的判断的错误,但认为:“我诚然错了,却并非全无是处。老中国社会既有其特殊性一面,另一面亦有其一般性,即略同于他方社会者。”“具有数千年传统文化的中国社会之特殊性一面,卒必将显现出来。”“我诚然错了;然而所见仍然没有错,只不过说出来太早了。”*《梁漱溟全集》第七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428页。在《试说明毛泽东晚年许多过错的根源》一文中,他以严厉的用语,批评毛泽东“既在思想言论上过分强调阶级斗争,更且以其不可抗的权威而励行之,以致造成不少灾难和罪恶,令人痛心、长叹息!”是在“加工制造阶级斗争,逞其主观廖想,荒唐错乱,可笑亦复可哀!”“从1966年动乱遍及全国各地达十年。”*《梁漱溟全集》第七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20、521页。

基于对农村现实的理性观察,乡村建设时代的梁漱溟曾指出:“地主固然有时兼为土豪劣绅,但土豪劣绅却不必皆是地主。有时地主且正为豪绅敲剥的对象,这是我们常见的。”*《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55页。这也是梁漱溟反对阶级斗争的根据之一。应当说,梁漱溟的这类判断是对的,因而主张改良亦自有道理。尤其是建国后中国历史的曲折,已证明立足于阶级斗争的不断革命论是存在问题的。有学者认为:“毛泽东的农村革命是拯救中国的一剂猛药,梁漱溟的乡村建设理论则是复兴中国的一剂长效药,农村革命与乡村建设是相辅相成的,革命与改良应该并行不悖。”*王武岭:《论梁漱溟的乡村建设理论》,《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05年第3期。这应当才是对梁漱溟的乡村建设理论的公允评价。

仅由梁漱溟特别强调的“教化”而非“教育”,所注重的是“情理”启迪而不只是 “知识”传播之类主张即可看出,梁漱溟所主导的与“教化”相关的乡村建设,既不同于黄炎培所从事的旨在“为个人谋生之准备,为个人服务社会之准备,为国家及世界幸生产力之准备”的“职业教育”,*郑大华:《民国乡村建设运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77页。也不同于陶行知着力于提高人们“康健的生活”、“科学的生活”、“劳动的生活”、“艺术的生活”、“改造社会的生活”等方面生活水平的“生活教育”,*陶行知:《陶行知谈教育》,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69页。又不同于晏阳初针对中国农村社会存在的“愚、弱、贫、私”的基本问题,希望通过“文艺教育、生计教育、卫生教育、公民教育”而实现“民族再造”,*施克灿主编:《中国教育思想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48页。而是基于对内部文化失调的认识,力图通过“政治与教化”的合一,达致他所期冀的既能继承自己的优良民族文化传统,又能“开出新道路,救活老民族”的宏大目标。当年到访过邹平的美国教育家在谈论他们的参观感想时曾经赞许:只有邹平具有“中国人民和东方文化教育的精神”。*[美]艾恺:《梁漱溟传》,邓大华等译,湖南出版社1988年版,第249页。而这正是梁漱溟乡村建设的独特意义之所在。

四、胸怀宇宙的人类思想家

上世纪末,季羡林先生曾多次表达过这样的看法:“从人类的全部历史来看,我认为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目前流行全世界的西方文化并非历来如此,也决不可能永远如此,到了2l世纪,三十年河西的西方文化将逐步让位于三十年河东的东方文化,人类文化的发展将进入一个新的时期。”*谢龙编:《中西哲学与文化比较新论》,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页。季羡林先生这儿说的“东方文化”,主要是就中国文化而言的。实际上,早在1921年出版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梁漱溟即有同乎季羡林的预言,认为“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有似希腊文化在近世的复兴那样。”*《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25页。1934年,梁漱溟在《乡村建设》旬刊发表的《孔子学说之重光》一文中,进而重审过类似看法:“西洋人至近代以来,学术虽很发达,可是都系智慧向外用的结果。所谓智慧为役于生命,即系智慧单单成立了生命的工具。中国最高学问与印度最高学问,是让智慧回到自己生命,使生命成立了智慧的生命。”“西洋人虽然会造飞机,上升天空,可是他的生命是蠢的,所以制造无数飞机放炸弹,自己毁灭他自己,自己对自己没办法”*《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55页。。现在的西洋人,“将要失败”。*《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54页。1977年,因尊孔而在“文革”中久遭批判的84岁高龄的梁漱溟,在《我致力乡村运动的回忆和反省》中,仍在自得地宣称“早在五十多年前我便预测世界最近未来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仍坚持认为“‘人心向上,伦理情谊’两句话是我对传统文化民族精神的理解认识,亦是其概括。同时亦是对人类前途的理想所寄”,并具体指出人类社会的未来格局应是“宗教衰微而代之以自觉自律的道德,国家法律消亡而代之以社会礼让习俗”*《梁漱溟全集》第七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28页。。从中可见梁漱溟终生不渝的对民族传统文化的自信。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季羡林与梁漱溟虽看法相同,但二人的着眼点及相关思考是不一样的。季羡林主要是从中西文化中的不同思维方式着眼,认为中国人所推重的“合二而一”的综合思维远优于西方人所推重的“一分为二”的分析思维。与“合二而一”的思维方式相关,中国人重“和”,而“和”乃“儒家文化的精髓”,就是“和谐”,这是“中国文化对世界文化最重要的贡献”,“是我们中华民族送给世界的一个伟大礼物。如果全世界都能够接受这个概念,我们这个地球村就会安静很多,世界人民的生活也会更安宁”*季羡林:《一位百岁老人的感慨》,《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8年10月30日。。梁漱溟则主要是从中西文化向度的差异看问题的,认为西洋文明在征服自然、科学技术、民主体制等方面的成就是伟大的,“可是他就差了一点,少回来了解他自己,体认他自己,所以对自己没有办法。”*《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55页。正是由此着眼,与季羡林看重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不同,梁漱溟看重的是以自我人格修养为重心的中国伦理本位文化之于人类文明的意义。他曾多次明确讲过,注重伦理本位的中国的那些老道理“不但能够站得住;并且要从此见精采,开出新局面。为世界人类所依归”*《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14页。,认为“当中国精神与西洋长处二者调和的事实有了时,就是一个新社会的实现,也是人类的一个新生活。”*《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78页。。

他之所以投身于乡村建设实验,即是因为,他坚信自己所设计的以传统伦理文化为根基的乡村组织,不仅能解决中国的问题,且能引领世界文明。认为“这样的组织才是人类正常的文化、世界未来的文明”*《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09页。,这种文化要从中国引一个头,要由中国做人类理性的先驱,“以理性领导人类,使人类得救”*《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99页。。美国学者艾恺在《梁漱溟传》中的判断应当是符合实际的,梁漱溟显然“并不满足于把眼光仅局限在如何改造中国的农村问题上;他发现由此将产生一种中国人创造的,农民的‘新世界文明’,这种‘新世界文明’最终将取代目前那种‘畸形的’,‘变态的’西方文明”*[美]艾恺:《梁漱溟传》,邓大华等译,湖南出版社1988年版,第250页。。我们正是由此可进一步看出,梁漱溟所指出的中国传统文化优于西方文化之处,以及中国传统文化之于人类未来的引领作用,决非缘于褊狭的民族自尊与民族情怀,而是基于对民族文化的深刻理解,以及对世界文化的整体洞察。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方面,在一些同样富世界眼光的西方学者中,亦不乏与梁漱溟相同的主张与见解。如1920年10月12日至1921年7月11日,应邀来华进行了为期9个月的考察访问及讲学活动的英国哲学家罗素,在回国后撰写的《中国问题》一书中指出:中国人摸索出的已沿袭数千年的生活方式,“若能够被全世界采纳,地球上肯定会比现在有更多的欢乐祥和”,如果轻视东方智慧,“我们的文明就没有指望了”。*[英]罗素:《中国问题》,秦悦译,学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7、8页。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也曾预言:世界的未来是在和平中统一,因在漫长的中国历史长河中,中华民族逐步培育形成了世界精神,因而“将来统一世界的大概不是西欧国家,也不是西欧化的国家,而是中国”“世界统一是避免人类集体自杀之路。在这点上,现有各民族中具有最充分准备的,是两千年来培育了独特思维方法的中华民族。”*《展望二十一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荀春生等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89、295页。梁漱溟无疑也是以与罗素、汤因比这样一些世界级的思想家相同的超迈视野,看待本民族的传统文化的,且力图通过切实的乡村建设实验,来实现中华民族文化影响世界的目的。

1942年12月,梁漱溟在文本兴安初中的一次讲演中论及:人生说不上目的,但有意义,这意义就是创造。“我们要用心思替民族并替人类开出一个新途,创造一个新的文化。这一伟大的创造,是联合全国人共同来创造,不是各个人的小创造、小表现,乃至要联合全世界人共同来创造新世界。不是各自求一国的富强而止的那回旧事。”*《梁漱溟全集》第六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2页。认为“这样方是合于宇宙大生命的创造精神,而实践了人生的意义。”*《梁漱溟全集》第六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3页。在梁漱溟的乡村建设理论、主张及实践探索中,我们看到的正是,他的目的决不仅在于乡村建设本身,而在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注重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一种博大襟怀。纳入这襟怀的,自然不只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而是整个人类。

(责任编辑:刘要停)

C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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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10-0164-10

2017-07-16

杨守森(1955—),男,山东高密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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