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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研究刍议

2017-02-24史建国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生活史文学史文学

史建国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研究刍议

史建国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以“文学生活”视角来观照文学史研究,可以有效拓展文学史的研究空间,进而形成一种新的文学史观。“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研究至少应当关注到新旧文学变革带来的民众文学生活内容的变化,翻译文学、通俗文学在国民文学生活中的地位和影响,以及不同地域空间国民文学生活的差异等问题。

文学生活史;翻译文学;通俗文学;地域空间

“文学生活”研究已经成为近年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一个引人注目的学术生长点。究其缘起,则是2009年温儒敏先生在华中师大举办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60年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提出的一个倡议,他主张现当代文学研究应当研究“文学生活”,走向“田野调查”。①范宁、余蔷薇:《温儒敏:文学研究要走进“田间地头”》,《楚天都市报》2009年9月27日。后来温先生又多次撰文,对“文学生活”进行阐述,并带领研究团队就“当前社会文学生活”进行了切实有效的研究实践。温先生强调,所谓“文学生活”,“主要是指社会生活中的文学阅读、文学接受、文学消费等活动,也牵涉到文学生产、传播、读者群、阅读风尚,等等,甚至还包括文学在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影响、渗透情况……专业的文学创作、批评、研究等活动,广义而言,也是文学生活,但专门提出‘文学生活’这个概念,是强调关注‘普通国民的文学生活’或者与文学有关的普通民众的生活。”而倡导“文学生活”研究的目的,则是要打破现有的文学研究只关注作家作品—批评家(文学史家)的“内循环”式研究格局。②温儒敏:《“文学生活”概念与文学史写作》,《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应该说,“文学生活”概念的提出,的确有助于拓展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空间,促进这一领域的研究从“凌空高蹈”回归“脚踏实地”,同时也有助于纠正现当代文学研究流行硬套理论、以理论来生吞活剥创作的弊病,从而倡导实证研究的扎实学风。另外,文学生活研究也“能够更好地沟通文学与现实社会之间的关系,更好地总结文学与社会大众关系的经验教训,并对现实文学和状况作出针对性的反应”③贺仲明:《我们为什么关注文学生活?——文学生活研究的意义、方法与启示》,《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从文学研究角度看,“文学生活”概念开启了文学研究的新思路,它不仅适用于研究当前社会的文学生态,对现代文学、近代文学乃至古代文学研究也同样有效。以此来观照文学史,也有助于拓展文学史研究的空间。关于这一点,不少研究者在论及文学生活研究之意义时也都涉及了。比如刘方政认为文学生活研究可以丰富文学史写作,以此为基点来进行文学史研究“将打破传统文学史仅仅以作家作品为研究对象的框框,也即在作家生平叙述、作品审美分析和文学史地位界定之外,增加普通读者的阅读感受和理解”④刘方政:《“文学生活”概念的提出、内涵及意义》,《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丛新强也认为在视听时代,“‘文学生活’提供出一种有效的文学史乃至社会文化史的研究路径”⑤丛新强:《文学生活:全球对话主义语境中的文学路向》,《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11期。。当然,从“文学生活”出发去进行文学史研究,原本也是温儒敏先生“文学生活”研究构想中的题中应有之意,他说:“迄今为止的各种文学史,绝大多数就是作家作品加上思潮流派的历史,很少看出各个时期普通读者的阅读、‘消费’以及反应等状况。‘文学生活’的提出将为文学史写作开启新生面,这种新的文学史研究,将不再局限于作家与评论家、文学史家的‘对话’,还会关注大量‘匿名读者’的阅读行为,以及这些行为所流露出来的普遍的趣味、审美与判断,不但要写评论家的阐释史,也要写出隐藏的群体性的文学活动史。”*温儒敏:《“文学生活”概念与文学史写作》,《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在这个文学史写作构想中,“读者”或者说“匿名读者”的阅读接受、文学活动被放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因为正是广大普通读者的文学阅读、接受、反应和消费构成了特定时代文学生活的主流。所以,以往文学史著述中固守精英立场,基本无视普通读者的文学阅读与反应的做法,显然是不合适的。如果引入文学生活视角,现有的文学史叙述中那些精英视域下的经典作家作品可能就需要被重新考量。一些在现有文学史中被评价很高的作品,可能实际上对当时的文学生活并未产生太大的影响;而一些被文学史家们所否弃、根本无法进入现有文学史叙述的作品也许恰恰才是对当时社会文学生活产生过重大影响、应当“入史”之作。所以,引入“文学生活”视角来进行文学史研究,不仅会开辟新的文学史研究空间,更代表了一种新的文学史观的形成。在这种文学史观的观照之下,文学接受将成为文学史叙述的主要视角和理论支撑。

对“文学生活”以及“文学生活史”研究的倡导,在国外学者中也有先例。1903年2月7日,法国学者朗松在现代史协会作了题为《关于法国文学中应做的某些史学工作的想法》的报告,后改题为《法国外省文学生活史研究计划》,收入《朗松文论选》。朗松对“文学生活”以及“文学生活史”所作的论述,就同温儒敏先生对“文学生活”研究的倡导有不少相似之处,而不仅仅是一种翻译术语的巧合。比如在论及“文学生活”研究之必要性时,朗松说:“其实我们对于法国的文学生活,对于文学和书面文化在国家生活中的重要性和功能,认识并不清楚,或者根本就不认识。按照我们今天对图书的概念——图书是在某一社会环境中一个人的气质的错综复杂的表现,是激奋个人精神的酵母,因此也是社会改造的酵母。按照这个概念,就越来越不可能把我们局限于对作品的美学分析之中,也越来越不可能不竭力把图书与生活联系起来,竭力使我们自己对在各时期、各地区及各阶级中文化表现的形式与程度得出一个最精确的概念。”*朗松:《郎松文论选》,徐继曾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0-71页。在这里,朗松认为文学研究应当超越“对作品的美学分析”的论断,以及将“图书(文学)与生活联系起来”的呼吁,其实都与温儒敏先生倡导“文学生活”研究的初衷不谋而合。再如,在报告中朗松还说:“人们以为,要认识文学,只要研究作家就够了,其实还有不可忽视的读者。图书都是为读者而存在的。人们对宫廷、贵妇的内室和沙龙,那在伏尔泰心目中构成当时巴黎有教养的社会的两三千人还有一定的认识。但这两三千个行家里手并不就是‘整个法国’,圣西门认为代表着国家的那两三打公爵显贵也不就是整个法国。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人在生活,还有人在读书。读书的是怎样的人?他们读些什么?这是两个首要的问题,通过对着两个问题的回答,我们就可以把文学移置于生活之中。我们就将看到,我们的作家,我们的哪些作家的行动是以怎样的方式扩展到外省,深入到社会各阶级的程度又是如何。在全国的扩展,在全民中的深入,对这两个现象的仔细观察具有重大的意义。”*朗松:《郎松文论选》,徐继曾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1页。朗松强调,那些专业读者并非就是“整个法国”,他们的文学趣味,阅读接受并不能代表“整个法国”的文学生活状况。恰恰是那些广大的普通读者(或许是失声的或匿名的),才构成了“整个法国”文学接受的主体。所以,从强调应当重视文学活动中的读者因素,尤其是普通读者的阅读接受这方面来看,朗松的“文学生活”与温儒敏先生的“文学生活”也有相似之处。另外,朗松也认为应当从“文学生活”入手,在“法国文学史”(即文学产品的历史)之外,去写出一部“法国的文学史”——一部“描写全国的文学生活的图景,不仅包括执笔写作的知名之士,也包括阅读作品的无名群众的文明与活动的历史。”*朗松:《郎松文论选》,徐继曾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6页。虽然未能像温儒敏先生那样,从新的文学史观入手来思考现有文学史写作的缺憾,并以“文学生活”视角对未来文学史写作的可能性与研究空间进行“大胆假设”,但朗松对写一部“法国的文学史”的呼吁,毕竟已经触及了“文学生活史”的研究实质。不过,这样一种“法国的文学史”显然太超前了,很难为学术界所接受,所以朗松也意识到,这种文学史(即文学生活史)“今天还不能试图写出的”*朗松:《郎松文论选》,徐继曾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6页。。事实也正是如此,从1903年郎松发表这篇报告以至当下,有关“文学生活”或“文学生活史”的研究,并未出现有价值的成果。倒是中国文学界,随着温儒敏先生的倡导以及实践,“文学生活”研究已有蔚然成风之势,“文学生活史”研究也开始提上日程。

当然,在中国文学史研究领域,其实已经出现过一些以“文学生活”命名的成果。比如1931年上海光明书局就出版过谭正璧的《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但其实这是一部女性文学史,对于历代女作家及其创作进行了评述。所以到1934年出版第3版时,作者就改题为《中国女性文学史》。另外,近些年以“文学生活”为题进行文学史研究的论文也时常出现。如崔琇景的博士学位论文《清后期女性的文学生活研究》(复旦大学,2010),何玲华的论文《苏雪林清末浙省文学生活考探》(《浙江工业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等等,但其“文学生活”的内涵主要涉及的是研究对象的文学创作、文学教育以及文学交游等等,与温儒敏先生所强调的普通读者的文学阅读与接受、反应为中心的“文学生活”并不一致。当然,对中国古代的文学生活进行研究探讨既非笔者力所能及也非本文的研究任务。本文主要拟对 “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的内涵和研究思路进行一些初步探讨,比如相关研究可以从哪些侧面展开,以及与现有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相比,其研究的侧重点有哪些不同等等,希望得到诸位方家的指正。

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研究应当关注文学生活的重大变革。在20世纪,中国文学经历了新旧交替的重大变革,这种变革不仅对文学自身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同时也影响到文学生产、传播、消费等各个方面,带来了文学生活的变革。中国文学向来以诗为正宗,诗是国人文学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而小说则被视为“小道薄技”不登大雅之堂。但尽管小说被“精英” 群体或者代表“雅”的审美趣味的群体所鄙视,实际上却仍然在国人文学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只不过在现代印刷技术大规模推广之前,篇幅较短的诗词更适合印刷传播,而篇幅较长的小说则有着印制方面的现实困难,因而在传播方面处于劣势。随着“洋务运动”以后现代印刷技术的逐渐普及,篇幅已经不构成小说生产的障碍,于是,这一方面造成了小说在整个社会文学生产中所占的比重迅速上升,另一方面随着一些有识之士对小说有益于世道人心的鼓吹,小说为“小道薄技”的观念也在慢慢发生改变。所以1902年11月梁启超在《新小说》上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宣布“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之前,小说其实已经成为当时社会文学生产和消费的主流。1900年,康有为在其《闻菽园居士欲为政变说部,诗以速之》一诗中写道:“我游上海考书肆,群书何者销流多?经史不如八股胜,八股无如小说何……”另外,诗中还有“闻君董狐说小说,以敌八股功最深。衿缨市井皆快睹,上达下达真妙音。方今大地此学胜,欲争六艺为七岑”*康有为:《闻菽园居士欲为政变说部,诗以速之》,载《康有为全集》第12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8页。等句。可见,至少在康有为写作此诗时,小说就已经成为上海图书销售业最为青睐的对象。而且不管衣冠楚楚的士大夫(衿缨)阶层还是引车卖浆的市井细民都热衷于小说阅读,每有新作出版,皆争相一睹为快。而小说消费市场的火爆反过来也进一步促进了小说和小说家地位的提升,擅写小说已经成为当时的一门“显学”,甚至可以与传统的“六艺”并驾齐驱了。

所以,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首先需要明确和通过大量实证研究加以阐述的一个现象就是,在20世纪,小说取代诗歌成为了国人文学生活的中心。于是,这期间社会各阶层对于小说这种文体的态度变化、小说创作群体的蓬勃发展状况——作者不再限于科举失意或是处江湖之远的知识分子,许多衿缨阶层的人士也纷纷加入小说创作队伍中来,现代印刷业的进步、现代出版业以及图书销售业的发展等等,都应当进入研究视野。通过上述研究,来呈现小说取代诗歌逐步占据20世纪国人文学生活中心位置的动态过程。同时,与之相关联的一个问题就是,文学生活史不仅要关注那些重要、典型的文学体裁在国人文学生活中的参与情况以及产生的影响,对于那些“不太重要”或者说在文学生活中已经变得比较“小众”的文学体裁也应当作为一种“非典型文本”加以关注。比如,尽管诗歌在小说的挤压之下从国人的文学生活中所占的空间已经被大幅压缩,而且随着文学革命中白话诗逐步站稳脚跟、合法性得到确认,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生活最重要内容的旧体诗词创作与唱和、阅读与传播的外在文学环境更加逼仄(尤其是在新文化运动激烈反传统的背景下,进化论几乎成为一种意识形态,新=进步、旧=落后,成为当时普遍接受的一种信条,所以新文化运动中那些仍然对传统文化尤其是旧体诗词情有独钟的人就往往被新文化派讥讽为“骸骨之迷恋”*1921年《文学旬刊》第19期上发表“斯提”的《骸骨之迷恋》,批评《南高日刊》上的“诗学研究号”是“迷恋骸骨”。内中说:“旧诗何以已成为骸骨?这不必详言,说的人多极了。(一)用死文字,(二)格律严重拘束,就是使旧诗降为骸骨的要因。要用他批评或表现现代的人生,是绝对不行的。”),但是旧体诗词这一脉毕竟没有中断,而是以潜隐的方式一直在延续,受到一部分爱好者的推崇,而且随着主流意识形态对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视以及诸如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等媒体节目的推波助澜,旧体诗词不管创作还是阅读接受都呈现出逐渐上升的态势。所以旧体诗词在20世纪国人文学生活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发挥怎样的作用等等也应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关注的内容。当然,除去旧诗之外,新诗在国人文学生活中的影响同样值得作个案研究。因为尽管小说已经成为国人文学生活的主流,但诗歌在某一特定时期深入影响国人文学生活的个案还是比比皆是。比如郭沫若《女神》出版所引发的轰动,“大跃进诗歌”“天安门诗歌”等民众参与度极高的诗歌运动,以及1990年代的“汪国真热”等等,都是研究白话诗与20世纪国人文学生活的重要个案,值得进行深入探讨。

现有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基本都是中国的文学创作、文学思潮与文学运动的历史。也就是说只有中国作家创作的文学作品才能进入现有文学史的观照视野。翻译成中文的外国文学作品是不能够作为研究对象而被中国文学史评述和讨论的。偶尔有所涉及,也仅限于所谓“影响研究”。但如果引入“文学生活”视角来作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的研究,那么研究对象中涉及文学作品的部分就不应仅仅限定为中国作家的文学创作,而应当将中国作家的文学创作与翻译家们翻译出版的外国文学作品放到一起来考量。因为在20世纪的不同阶段,都发生过翻译作品对国人文学生活产生重要影响的事件。

1915年《小说月报》主编恽铁樵曾言:“吾国新小说之破天荒,为《茶花女逸事》、《迦茵小传》;若其寖昌寖炽之时代,则本馆所译《福尔摩斯侦探案》是也。侦探案有为林琴南先生笔述者,又有蒋竹庄先生润辞者,故为迻译小说中之最善本。士大夫多喜阅之,诧为得未曾有。”*铁樵:《作者七人》,载1915年《小说月报》第6卷第7号,第14页。恽铁樵提到的这三部小说,都曾于20世纪初年在中国社会上引发轰动、形成热潮。近代文学史家郭延礼在论及《巴黎茶花女遗事》的流播及其在翻译文学史上的意义时说:“真正有影响的外国小说是林纾、王寿昌合译的法国小仲马的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小说一出版,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轰动。近代诗论家陈衍称‘中国人见所未见,不胫走万本’;寒光则谓小说一出版,‘一时洛阳纸贵,风行海内外’,由此近代文坛上形成了一股‘茶花女热’。”*郭延礼:《近代西学与中国文学》,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99页。《巴黎茶花女逸事》译成于1898年,1899年印行“林氏家刻本”,后来又有“素隐书屋本”“玉情瑶怨馆木刻本”“文明书局本”“广智书局‘小说集新’本”“商务印书馆‘说部丛书’本”等多个版本印行,传播极广,备受青年人喜爱。晚清小说批评家邱炜萲记述自己阅读《巴黎茶花女遗事》的过程时说:“年来忽获《茶花女逸事》,如饥得食,读之数反,泪莹然凝阑干。每于高楼独立,昂首四顾,觉情世界铸出情人,而天地无情,偏令好儿女以有情老,独令遗此情根,引起普天下各钟情种,不知情生文耶,文生情耶?”*邱炜萲:《客云庐小说话》,载《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卷》(阿英编),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09页。而严复也在《甲辰出都呈同里诸公》诗中说:“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严复:《甲辰出都呈同里诸公》,载《严复集》(卷2),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65页。凡此种种,都可见《巴黎茶花女遗事》在当时影响之大。

其实《巴黎茶花女遗事》等翻译小说在国内引发阅读热潮并非偶然现象,几乎每个时代都会有若干翻译文学作品受到中国读者的喜爱和追捧。“五四”时代发生过“拜伦热”“易卜生热”“维特热”等文坛热潮。拜伦诗句中对自由民主的热情讴歌,以及所体现出来的勇于反抗异族侵略的英勇果敢的精神都对当时的进步中国青年产生了重要影响,受到热烈欢迎,从而引发了“拜伦热”。“易卜生热”也是“五四”时代值得关注的现象。沈雁冰曾在1926年撰文指出:“易卜生和我国近年来震动全国的‘新文化运动’是有一种非同等闲的关系:六七年前,《新青年》出版‘易卜生专号’把这位北欧的大文豪作为文学革命、妇女解放、反抗传统思想……等等新运动的象征。那时候,易卜生这个名儿,曾萦绕于青年的胸中,传述于青年的口头,不亚于今日之下的马克思和列宁。”*沈雁冰:《谭谭〈傀儡之家〉》,载1925年《文学周报》第176期。而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由于“反对封建贵族的阶级偏见,歌颂青春、爱情和友谊,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平等,同时又带有浓重的感伤色彩。这一切正与‘五四’时期深受封建礼教之苦而开始觉醒的中国知识青年一代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所以,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郭沫若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一出版,立即受到了广大知识青年的欢迎,在20年代形成了一股‘维特热’”。据郭延礼统计,《少年维特之烦恼》有过6种中译本,“先后有21个出版社出版了88版次,如果1版以2000册计算,译本问世后的27年中共出版了176000册,这个印数在现代文学出版史上真有点接近天文数字了。”而他也指出:“这股‘维特热’,首先根源于广大读者对歌德这部小说狂热的爱,然后才促进并推动了出版界的‘维特热’。”*郭延礼:《文学经典的翻译与解读——西方先哲的文化之旅》,山东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9-10页。

由翻译文学作品而引发的阅读热潮,往往会催动作品的再版或改编,使其在传播的链条上走得更远,而传播的延伸反过来也使作品得以更广泛也更深入地进入读者的文学生活之中并产生影响。这种现象不仅在20世纪上半叶时常出现,1949年后也不少见,比如“十七年”期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等翻译小说的阅读高潮、新时期以后的《百年孤独》热、“村上春树热”等等,也都是值得重点关注的文学生活史研究个案。可以说这些翻译作品在国人文学生活中所发生的影响都不亚于甚至远超同时期中国作家的作品,文学生活史研究应当对这些个案进行细致的梳理剖析,不仅要通过扎实的数据、史料来梳理再现出这些“翻译热潮”的真实图景,而且要对作品走红的原因及其所反映出来的社会文化心理进行探析。

范伯群先生主张为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建立独立的研究体系,他说:“这样做的必要性在于过去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是‘知识精英’占主导地位,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或作为‘逆流’加以批判,或被作为‘配角’而充当陪客。”而他认为“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在时序的发展上,在源流的承传上,在服务对象的侧重上,在作用与功能上,均与知识精英文学有所差异。如果不看到这一点,那么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特点也就会被抹杀……”*范伯群:《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绪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范先生此论可谓指出了20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中的一大软肋,而他和他的研究团队所从事的通俗文学史研究正是为了更加全面和客观地来审视文学史,给“被压抑”的通俗文学一个合理的文学史定位。不过致力于从通俗文学着眼来建构文学史和致力于从精英文学/新文学着眼来建构文学史严格来说都只是呈现出了文学史的一个侧面,并没有跳出“精英文学/通俗文学”二元对立的格局。既然强调通俗文学与精英文学“在源流的承传上,在服务对象的侧重上,在作用与功能上”等方面的差异,那么也就很难将二者有机地整合进一部文学史中,而不厚此薄彼。若要真正将二者有机整合在一起,背后需要新的文学史观的支撑,而非简单的研究方法或研究对象的调整就能奏效。在此情势下,引入“文学生活”视角就显得非常必要和有价值,可以部分地解决这一问题。从“文学生活史”出发去重新梳理文学史的脉络,就可以暂时搁置“精英/通俗”的二元对立,从而将雅文学和通俗文学有机整合到一起。

国外“文学生活史”研究的倡导者朗松在他的报告中有过一些具体的研究设想,他说:“受到欢迎,收到实效的作品是哪些?在杰作所不及的地方,平庸之作又起了什么作用?大量发行,能满足所有的人,不超出常人水平的平庸之作常常比我们通常作为研究对象的杰作更起作用。”*朗松:《郎松文论选》,徐继曾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4页。朗松对那些并不为精英的阅读群体所接受和喜爱,但却由于满足了大众的审美需求而被大众所推崇,从而拥有广泛的读者受众的“畅销书”给予了重视,认为这构成了“文学生活史”研究的重要内容。他的这一看法也与温儒敏先生强调“文学生活”应当侧重关注“普通国民的文学生活”观点有着某种相通之处。因为从读者受众这一角度来考虑,如果一部作品非常优秀,但却没有办法被广大读者所接受,只能在狭小的“精英读者群”或是“专业读者群”中传播,那也就意味着其对某一时代社会公众文学生活的影响有限,或者说未能进入真正的文学生活。专业读者的文学阅读当然也是整个社会文学生活的组成部分,但是相对于广大普通读者的文学生活来说,那就显得太小众了。从文学人口的规模来看,广大普通读者的文学生活才是整个社会文学生活的主流。

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撇开翻译文学作品不说,在“五四”新文学革命发生之前,通俗文学在国人的文学生活中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而“五四”新文学革命发生后,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通俗文学遭到压抑,新文学阵营掌握了文学发展的话语权与领导权,自然而然地也就带来了国人文学生活的变革。在此之后通俗文学虽然被压抑,但依旧拥有广泛的市民读者。比如1930年代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和1940年代秦瘦鸥的《秋海棠》就都曾轰动一时。1930年3月—11月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在《新闻报·快活林》上连载时即受到读者的热烈追捧,连载结束立即出版单行本,接着又被改编为评谭、话剧、电影等继续传播,其中关于电影改编还发生过明星电影公司和大华电影公司争夺拍摄权而打官司的事件,更是吸引了大批民众来关注这部作品。1930年,严独鹤在为《啼笑因缘》单行本写的序言中说:“在《啼笑因缘》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无数读者的欢迎了。至今书虽登完,这种欢迎的热度,始终没有减退。一时文坛中竟有‘啼笑因缘迷’的口号。一部小说之能使阅读者对于它发生迷恋,这在近人著作中,实在可以说是创造小说界的新纪录。”*严独鹤:《〈啼笑因缘〉序》,载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卷 史料部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209页。其实不仅《啼笑因缘》,几乎每个时代最受市民读者推崇的文学作品都属于通俗文学。即便1949年后的几十年间鸳鸯蝴蝶派的作品彻底失去了生存空间,但在“文革”之中仍然有《一只绣花鞋》《一缕金黄色的长发》《绿色的尸体》等一批通俗小说以手抄的方式秘密传播并且获得了大量读者的喜爱。至于1980年代以后,金庸、古龙、梁羽生、琼瑶等港台作者的创作大量涌入,更是使得中国大陆国民的文学生活掀起了巨大波澜,几乎每位作家都拥有大量粉丝,受到热烈追捧。所以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通俗文学注定会占有较大的比重。

然而,这也并非就说明与通俗文学相对的精英文学/新文学在文学生活中的影响有限、受众群体必定很小。判断某种文学在文学生活中的深入程度如何、产生的影响有多大,除去来自读者群体的直接现身说法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参照就是这类文学作品的出版状况、作品的印数、发行量等等。文学出版业的兴衰能够直接反映出文学消费市场的变化,而文学消费就是文学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所以,文学出版业的状况可以看作文学影响国民文学生活程度的一个风向标。“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一些老牌的鸳蝴派刊物都纷纷革新,倒向新文学阵营,比如《小说月报》在沈雁冰的主持下就改革成为文学研究会的重要阵地,这既可以说是新文学阵营努力的结果,有建设新文学的使命因素在内,但同时也可以说是文学消费市场开始自动发挥调节作用,重新配置文学期刊、出版机构的资源来适应越来越大的新文学消费市场。青年学生是新文学的主要受众群体,中国现代教育的发展使得青年学生群体不断壮大,同时也使得新文学消费市场不断壮大。新文学消费市场的不断扩大带来了新文学出版业的繁荣,而新文学出版业的繁荣又培育出不断壮大的读者群体,制造出新的潜在的市场需求,二者形成了一种良性的互动关系。这一切都说明,新文学对当时国民文学生活的影响是不容小觑的。至于1920年代末期“革命+恋爱”小说风靡一时的现象,“十七年”期间《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红旗谱》等所谓“红色经典”小说的流行,以及1990年代以后出现的《平凡的世界》“常销书”现象等等,也都可以作为新文学对国民文学生活产生重要影响的典型个案。

当然,版次、印数、发行量等数据尽管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一部作品对国民文学生活的影响,但也要结合具体的文学环境来加以分析。在市场化的文学环境中,文学的出版发行状况的确可以作为研究文学生活的重要参考。但在计划时代,文学的出版发行不受市场调节控制,行政命令取代市场成为实际决策源动力。在这种情况下,版次、印数、发行量就不能作为研究文学生活的依据了。所以有学者一谈及“红色经典”的影响之大,就援引当时的发行数据来加以佐证,其实并不具有说服力。在计划时代,发行数据所反映出来的主要是主流意识形态强行对某部作品进行推广宣传的力度,而非真实的普通读者的阅读需求与消费需求。

空间差异也是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研究应当关注的问题。不同地域的文学发展是不均衡的,不同地域的民众文学生活的内容也往往有很大的差别。那些文化中心城市如北京、上海等,其文学生产、发行业相对发达,文学人口也比较密集,而且各种层次的文学人口汇聚在一起、需求丰富,因而文学生活的内容也会比较丰富。而偏远地区的文学人口相对较少,文学生活也相对简单甚至单调。

将这种空间差异性纳入20世纪文学生活史研究视野之后会衍生出很多问题。比如前面曾经提到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应注意考察新旧文学变革带来的民众文学生活的变化。如果将空间差异考虑进来就不能仅仅将这种文学生活的变化作为一种发展的总体趋势而笼统地加以考察和描述,而应当深入具体的空间层面去作更细致的探究和揭示。例如新文学发生并逐渐取得话语权是从北京、上海等文化中心城市开始的,毫无疑问新文学对民众文学生活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也是首先在这些文化中心城市发生的。那么新文学运动是怎样由北京、上海等中心城市向山东、河南、四川、广西等“外省”或偏远省份过渡的?新文学运动在“外省”或偏远省份是怎样被点燃、继而扩展的,强度有多大,在什么年代取得胜利?偏远省份人们的阅读趣味、文学消费与文学写作受到了怎样的冲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每个地域空间的古典文学、通俗文学、民间文学都有不同的发展状况,在新文学革命发生后,各地原有的古典文学、通俗文学、民间文学等文学力量又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与新文学进行角力的等等,就都成了值得关注的研究内容。

再如,抗战期间大批作家、编辑、出版机构不断辗转迁徙,所到之处也必然会对当地的文学生活产生影响。一个比较明显的例证是,随着1937年11月20日国民政府迁都重庆,这个在“五四”时期以及整个1920年代都因偏远的地理位置而远离文学中心的西部城市开始成为一座文学重镇,文学生产和发行都异常活跃,但抗战胜利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之后,战时形成的重庆文学繁荣局面就迅速衰落下来。其他如桂林、昆明等地也有着与重庆类似的情形。这种现象当然也值得文学生活史研究加以关注。此外,抗战期间由于国土在地理上被分割为国统区、解放区、沦陷区以及所谓“孤岛”等等,不同地理空间的文学环境有着相当大的差异,因而各自的文学也都发展出了鲜明的特色。与之相应,不同地理空间民众的文学生活差异性也是显而易见的。如国统区与沦陷区的文学人口多为市民与知识分子,所以那些与政治保持一定距离的通俗小说仍然是对民众文学生活产生影响最大的文学类型;而解放区的文学人口以知识水平相对低下的工农兵为主,与他们的文学需求相适应,解放区流行的文学作品则主要是那种大众化、通俗化、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作品。这种地理空间的文学差异在进行文学生活史研究时,同样应当进行细致的研究辨析,只不过研究的重点不再是不同地理空间和文学环境所导致的文学风格的差异,而是民众的文学生活本身。

邓集田曾在其著作中对晚清民国时期全国各地的文学出版资源总量和进文学史的作家人数进行列表统计,其所谓的“文学出版资源总量”是“文学期刊数量”和“文学出版机构数量”之和。“进入文学史的作家”所依据的文学史则是钱理群先生等人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和范伯群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二书中重点介绍的作家。统计结果是,“文学出版资源总量”华东地区3592、中南地区900、华北地区857、西南地区658、东北地区197、西北地区97。“进入文学史的作家”华东地区130、中南地区30、华北地区22、西南地区13、东北地区5、西北地区1。*邓集田:《中国现代文学出版平台——晚清民国时期文学出版情况统计与分析(1902—1949)》,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54页。这一统计数据里已经兼顾了新文学创作与通俗文学创作两个方面,所以“文学出版资源总量”其实已经能够比较客观地反映出全国各地的文学生产状况。就统计结果来看,文学生产资源的地域分布严重不平衡是显而易见的。仅华东(上海、江苏、浙江、福建、山东、江西、台湾)的文学出版资源就占了全国文学出版资源总量的57%,而东北地区、西北地区则分别只占3%、1.5%。尽管东北、西北地区的民众可能有其他文学生活内容在这个文学出版资源总量统计中没被显现出来,比如民间文学。但至少从新文学与通俗文学的生产来说,东北、西北地区较之其他地区是明显落后的。而从传播学角度来看,华东、中南、华北等文学出版资源总量较大的地域所生产出来的文学产品要进入西南、东北、西北地区民众的文学生活并产生影响,也是要大打折扣的。因为“地理环境制约着信息的质量、数量和特色。通常,媒介离信息源的距离越远,其可靠性越低,数量越小;相反,则质高量大”*邵培仁:《传播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41页。。当然,文学生活的这种地域空间差异需要通过对详实的数据和资料进行分析来加以呈现,而不能仅仅是理论推演。

总之,20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可以着眼于“全局”,从“全国一盘棋”入手来梳理呈现文学发展的总体线索,而中心城市的文学发展构成文学史的主干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北京、上海等中心城市的文学史可能基本上就等同于一部20世纪中国文学史。*邓集田曾比较了王文英主编的《上海现代文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和钱理群等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结果是“二者主要介绍的中国现代作家和文学思潮等,绝大部分是相同的,后者中只有对1930年代的京派作家群、1930—1940年代的北方通俗文学作家,以及抗战爆发后解放区文学等情况的介绍为前者所无,其余不过是在介绍角度和详细程度方面有所区别而已。”参见邓集田:《中国现代文学出版平台——晚清民国时期文学出版情况统计与分析(1902—1949)》,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54页。但文学生活史研究不能只关注中心城市,否则就变成了“20世纪北京文学生活史研究”或者“20世纪上海文学生活史研究”。当然,对中心城市之外的每一个地域空间的文学生活史都展开研究既不现实也无必要,但是在研究的总体思路上还是要照顾到文学生活的这种空间差异性,可以选一些有代表性的个案进行专题考察。

上述所谈的新旧文学的变革所带来的民众文学生活内容的变化,翻译文学、通俗文学在国民文学生活中的地位和影响,以及不同地域空间国民文学生活的差异等四个方面的问题只是笔者对20世纪中国文学生活史研究所作的一些初步设想,进入研究细部之后情况自然会复杂得多,所以更具体的研究思路尚需要在后续研究实践中不断加以探索和完善。

(责任编辑:陆晓芳)

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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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10-0086-07

2017-07-31

史建国(1981—),文学博士,山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本文系“2017山东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团队项目”(项目编号:IFYT17022)和“山东大学青年学者未来计划”项目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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