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文学生活史”的范式转换

2017-02-24丛新强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生活史红高粱文学史

丛新强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论“文学生活史”的范式转换

丛新强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文学史重写”主要表现在文学史观层面的调整,又通常存在着历史观念与现实制约、逻辑建构与具体史实、框架结构与材料选择不相协调的矛盾,而“文学生活史”的介入,不失为文学史写作范式的一种选择。作为一种文学史的“文学生活史”命题的提出及其范式的转换,又至少包含三个既独立又融合的层面:一是以普通读者为中心的主体性选择,二是以日常生活为基础的价值性判断,三是以社会反应为参照的动态性描述,从而达成“对话性”文学史的写作,进而重建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意义。

“文学生活史”;范式转换;对话性

当代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提出常规科学研究的主要特征是“范式”,而且“范式”规定了共同体所研究的“谜题”和“问题”。“它代表着一个特定共同体的成员所共有的信念、价值、技术等等构成的整体。”①[美]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7页。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史研究与写作已经形成了既有的大致有章可循的诸类范式。库恩进一步意识到,当既有的范式不再能应付一系列的反常现象的时候,就会出现所谓的“范式转换”。②[美]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页。对于既有的文学史构成而言,所谓的“重写文学史”则显然具有“范式转换”的意义。不过,“重写”的理念虽然合理并且进步,但在实际写作过程中却充满困难和变数,其实也同时为文学史研究发生新的“范式转换”提供了前提条件和可能空间。

已有的文学史重写范本往往主要在文学史观上作出调整,而且主要表现在文学史的整体观研究层面,但对于支撑文学史观及其整体性的具体内容的选择和判断则又大多沿袭了旧有的体系。所以,文学史重写经常存在着历史观念与现实制约、逻辑建构与具体史实、框架结构与材料选择不相协调的矛盾问题。而“文学生活史”的介入,不失为文学史写作的一种具有可操作性的选择,也同时提供出一种“范式转换”意义上的可能。“从批评史来看,在文学的作者—本文—读者的运作之链中,历来研究最少、需要填充的最大空白显然是读者。”③金元浦:《接受反应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而“文学生活史”恰恰是以读者的阅读、接受和反应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这无疑构成对既有文学史的必要的补充和有效的丰富。

早在2009年,温儒敏先生就提出研究“文学生活”,主张走向“田野调查”。2012年以来,“当前社会‘文学生活’调查研究”课题组做了大量的基础性工作。“文学生活”的理念和实践,不但产生了良好的社会反响,也逐渐为学界所认可和接纳。“文学生活”研究不仅重新观照了“文学与现实”的关系,而且为学科的建设和发展开拓了新空间。延伸开来,最直接的学术影响便是文学史写作的问题。“‘文学生活’的提出将为文学史写作开启新生面,这种新的文学史研究,将不再局限于作家与评论家、文学史家的‘对话’,还会关注大量‘匿名读者’的阅读行为,以及这些行为所流露出来的普遍的趣味、审美与判断,不但要写评论家的阐释史,也要写出隐藏的群体性的文学活动史。”④温儒敏:《“文学生活”概念与文学史写作》,《北京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具体而言,也就是作为一种文学史的“文学生活史”命题的提出和范式的转换。其中又至少包含三个既独立又融合的层面:一是以普通读者为中心的主体性选择;二是以日常生活为基础的价值性判断;三是以社会反应为参照的动态性描述,从而促进一种“对话性”文学史的生成。

一、以普通读者为中心的主体性选择

刘再复先生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提出“文学的主体性”问题,认为文学主体包括三个最重要的构成部分:一是作为文学创造主体的作家,二是作为文学对象主体核心的人物形象,三是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和批评家。*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1986年第1期。既有的文学史写作主要围绕以作家创作为理解作品依据的“作者中心论”范式和以作品自身作为理解文学意义的“文本中心论”范式而展开,相对而言,以读者的阅读、反应、创造性理解作为文学意义生成依据的“读者中心论”范式在文学史建构中尚未凸显出来,一直处于薄弱甚至缺失状态。这样,以“读者”为考察中心的“文学生活史”的研究思路可以为长期以来的“重写文学史”提供出可资借鉴的理念和行之有效的方法。

显然,“文学生活史”的读者接受特质具有“接受美学”的意义元素,可以从“接受美学”中汲取相应的理论资源。1967年,姚斯在康斯坦茨大学的教授就职仪式上发表了《研究文学史的意图是什么、为什么?》的著名演说。他指出,文学研究的一贯倾向是“把文学事实局限在文学的创作与作品的表现的封闭圈子里,使文学丧失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维面,这就是文学的接受之维。在以往的文学史家和理论家们看来,作家和作品是整个文学进程中的核心与客观的认识对象,而读者则被置于无足轻重的地位”*金元浦:《接受反应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这样的研究思路,自觉不自觉地就把作家的历史地位和作品的表现价值固定化,使其成为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客观存在物。因此,文学史写作也就自然地演变为对于包括作家作品在内的“文学事实”依据某一线索和顺序而组织起来的编年史。姚斯认为,“在作者、作品与读者的三角关系中,读者绝不仅仅是被动的部分,或者仅仅作出一种反应,相反,它自身就是历史的一个能动的构成。一部文学作品的历史生命如果没有接受者的积极参与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只有通过读者的传递过程,作品才进入一种连续性变化的经验视野之中”*金元浦:《接受反应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其实,作品的价值只有通过读者才能体现出来,“只有通过读者,作品才能在一代一代的接受之链上被丰富和充实,永葆其价值和生命,这正是文学的历史本质”*金元浦:《接受反应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页。。进一步而言,这正是“文学生活史”的题中应有之义。

正如温儒敏先生指出的,“现在提出‘文学生活’的研究,可以适当吸收‘接受美学’的精义与方法,但眼界要拓宽,不只是关注批评家与学者的‘接受’,更应包括普通读者的‘接受’,这是更完整的‘文学接受’研究”。*温儒敏:《“文学生活”概念与文学史写作》,《北京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从“创作之维”转向“接受之维”,进而从“专业学者”的接受转向“普通读者”的接受,无疑将会带来文学研究格局的充实和丰富。延伸开来,则是文学史研究的全面性的主体呈现和整体性的面貌还原。比如,1956年《人民文学》的第9期发表了王蒙的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既有的文学史大多围绕作家的创作背景和作品的思想意义进行讲述,而对于一经发表即引发的广泛讨论却极少提及,这不能不说是某种缺憾。因为,小说不仅引起专业学者的理论关注,更在社会青年中引起强烈反响。《文艺学习》从1956年第12期到1957年第3期专门开辟专栏,展开讨论。“编者按”说,“这篇作品引起了很强烈的反应,在某些机关和学校里,人们在饭桌上,在寝室里纷纷交换着各种不同的意见”。一位大学生就曾撰文,直言不讳地说“林震是我们的榜样”。“这次讨论,一共收到手稿一千三百多件,编辑部在讨论进行中努力本着‘百家争鸣’的精神,对于各种具有代表性的意见都尽可能给以发表的机会。这些意见很不相同,尤其是在讨论初期,有些意见是针锋相对,很极端的。如有些同志认为这篇作品完全是歪曲现实,歪曲了我们的老党员老干部的面貌,并且诬蔑了我们整个党和党的中央。而另外一些同志对于这篇作品进行了全面的无保留的歌颂,提出‘以林震为自己的榜样’,‘朝着光辉的未来迈进’。”*《文艺学习》1957年第3期“编者的话”。除此之外,《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也发表文章讨论这篇小说。也正是这样的大讨论,进而引起了毛泽东主席的注意,甚至表示“要为王蒙解围”。意想不到的是,这样的讨论还引伸出改进文学刊物编辑部和作家之间的关系问题。1957年5月8日的《人民日报》一文《加强编辑部同作家的团结》中,秦兆阳回顾了对这篇小说的修改过程并作了检讨。在同时发表的《关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一文中,作者王蒙作了创作说明和自我检讨。紧接着,5月9日的《人民日报》刊登了《人民文学》编辑部对原稿进行的29处修改。*张健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第二卷,山东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76-281页。本是一篇反映现实问题的并不晦涩甚至尚不成熟的短篇作品,在读者的参与下激发出一系列的反应,甚至最终影响到作家的生活和命运。这样的研究,显然具有文学史的重要意义。

再比如至今依然得到多元解读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从初名的《千锤百炼》到后来的《烧不尽的野火》,作者杨沫不断修改,最终以此命名在1958年1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作品出版初期,好评如潮。但是,1959年北京电子管厂工人郭开的一篇文章《略谈对林道静的描写中的缺点》,首先对小说进行了公开批评,继而引发一场全国性的大讨论。文章认为,《青春之歌》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作者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上,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进行创作的”,“没有很好地描写工人群众,没有描写知识分子和工农的结合,书中所写的知识分子,特别林道静自始至终没有认真地实行与工农大众相结合”,“没有认真地实际地描写知识分子改造的过程,没有揭示人物灵魂深处的变化。尤其是林道静,从未进行过深刻的思想斗争,使她的思想感情没有经历从一个阶级到另一个阶级的转变,到书的最末她也只是一个较进步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可是作者给她冠以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结果严重地歪曲了共产党员的形象”。*郭开:《略谈对林道静的描写中的缺点》,《中国青年》1959年第2期。虽然这样的解读是站在阶级立场上进行的,但其批评也是入木三分,绝非无的放矢。不但《中国青年》继续发表讨论文章,《文艺报》也开辟读者专栏,郭开也再次从阶级观点出发作出进一步的批评。针对读者讨论的意见,杨沫归纳为三类问题: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感情问题;和工农结合问题;入党后的作用问题,“一二·九”学生运动展示得不够宏阔有力。于是再次进行修改,为了突出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主题,增加了林道静在农村的七章和关于学生运动的三章。然而,这样的做法和修改后的文本又引起新一轮的或肯定或否定的争论。*张健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第二卷,山东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21页。本来具有明确的创作意图和正确的政治观念的《青春之歌》,在创作、传播尤其接受过程中一波三折。如果缺失这样的研究,作品的文学史定位也就变得更加困难。

显然,正是读者的不断阅读,逐渐成就着作品的历史价值。“一部作品的意义潜能不会也不可能为某一时代读者或某一个别读者所穷尽,只有在不断延伸的接受链条中才能逐渐由读者展开。”*金元浦:《接受反应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13页。其实,文学史的意义潜能也在这里。

二、以日常生活为基础的价值性判断

既有的文学史写作在讲述作家作品的时候,往往将其置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化语境和公共性的精英话语空间中,而对于真正影响作家作品生成的个体经验和私人话语的关注则较为缺失。而“文学生活史”的研究,则力图回归作家作品得以生成的“日常生活”,并以此为基础作出相应的价值判断,进而厘定其文学史位置,从而延伸出文学史的发展脉络。

葛兆光先生在论及“思想史的写法”时指出,“仅仅由思想精英和经典文本构成的思想似乎未必一定有一个非常清晰地延续的必然脉络,倒是那种实际存在于普遍生活中的知识与思想却在缓缓地接续和演进着,让人看清它的理路”*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思想史的写法》,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页。。显然,“思想史的写法”可以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文学史的写法”。除了对精英作家和经典文本的反复讲述之外,文学史还要关注那些与作家和文本发生联系的“日常生活”,从而将“文学史”和“生活史”结合起来,反过来才能解释为什么会生成这样的作家和文本。正如“思想史并不只是承担给精英思想和经典文献树碑立传的任务,而是在叙述历史”*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思想史的写法》,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2页。一样,文学史也是“叙述历史”而不仅仅是“树碑立传”,从而让人看清“文学”的理路。

文学史上常常发生独具特色的创作现象,如果不能考察并回归“生活史”的立场,则难以解释其生成状态、来龙去脉和实质内涵。比如发表于1958年《人民文学》第9期的赵树理短篇小说《“锻炼锻炼”》,已有的文学史都多有提及,但至今仍然阐释不一。如果将其纳入“文学生活史”的视野,则显然有助于确定其发生理路和主导意识。

赵树理曾称呼自己的小说为“问题小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我写的小说,都是我下乡工作时在工作中所碰到的问题,感到那个问题不解决会妨碍我们工作的进展,应该把它提出来”。*《赵树理文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页。1959年8月20日,有鉴于被《红旗》邀请写小说,赵树理写信给《红旗》总编辑陈伯达,把自己在农村的苦恼和创作上的困境和盘托出。“可惜自去年冬季以来,发现公社对农业生产的领导有些抓不着要处,而且这些事又都是自上而下形成一套体系的工作安排,也不能由公社或县来加以改变。在这种情况下,我到了基层生产单位的管理区,对有些事情就进退失据。”*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5-156页。于是,就有了长达万言的《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根据陈徒手的研究,这篇文章被印成作协绝密文件,供内部批判使用。并且在《红旗》杂志该文的“来稿处理单”上,保留着“观点很怪”,“有的甚至很荒谬”的意见。所谓的“荒谬观点”之一就是赵树理在信中提到的公社领导身份的问题,他写道:“公社最好是不要以政权那个身份在人家作计划时候提出种植作物种类、亩数、亩产、总产等类似规定性的建议,也不要以政权那个身份代替人家的全体社员大会对人家的计划草案作最后的审查批准。要是那样做了,会使各管理区感到掣肘因而放弃其主动性,减少其积极性。”*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6页。这里,赵树理着重突出由于“政权”身份而直接造成的农村、农业和农民的问题。他一直为不能做好“农村工作”而纠结不已,甚至宁愿放弃所谓的高级的写作事业也在所不惜,究其根源还是他敏感察觉的“政权”问题,这在《“锻炼锻炼”》中早就已经明显地表现出来了。之所以出现“小腿疼”和“吃不饱”的现象,除了农民自身的问题,主要原因还是来自于当时的农村政策及其基层政权。因为,这并非个别现象,而是存在大量类似“小腿疼”“吃不饱”的群众。在几个年轻干部把整风和生产相结合并且设计整治消极取巧的劳动妇女之后,支书王镇海认为“这些年轻人还是有办法!做法虽说有点开玩笑,可是也解决了问题!”而主任王聚海则认为这样的动员办法不可靠,“勉强动员到地里去,能做多少活哩?”于是,支书不无批评地说了这样的话:“……你就没有想到全社的妇女你连一半人数也没有领导起来,另一半就咱那个小腿疼嫂嫂和李宝珠(即“吃不饱”——笔者注)领导着的!我的老哥!我看你还是跟那几位年轻同志在一块‘锻炼锻炼’吧!”*赵树理:《“锻炼锻炼”》,《人民文学》1958年第9期。面对现实,主任无话可说。显然,“小腿疼”和“吃不饱”也有相当的群众基础,甚至丝毫不亚于“善于”“捉摸性格”的老主任拥有的群众基础,她们俩只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而已。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问题就严重了,赵树理一直思考的是,为什么农村的政策不能相应地带来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反而恰恰相反?这样的问题如何解决?

面对“落后”农民以及树立起来的落后“典型”,基层干部首先采取的是“大字报”式的公开批评,其次是有意识地谋划、误导乃至诱骗;而引起当事人反应或者出现不良后果的时候,则直接动用“政权”力量批判、威胁并强制执行。显然,“乡政府”和“法院”已经成为基层干部们得以制胜的绝对武器,尤其在无计可施之时,总是屡屡奏效。当然,也成为“小腿疼”们内心深处的最大顾忌和恐惧之所。可以设想,人民政府和人民法院如果能为人民当家作主的话,基层干部就不会时时处处运用这样的武器,同样,“小腿疼”们也不会担心被送往此处,反而会求之不得。但是,事实恰恰相反。基层干部和底层民众之间总是矛盾和对立,但在对于基层政权的认知方面却达成了惊人的共识,至少在心理上有着相似的感受。所以,一方动辄就要往“政府”和“法院”去送,而另一方则坚决不去。于是,即便再复杂再纠缠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然而,这样凭借政权力量介入的解决方式是长治久安的吗?是否已经埋下更深的隐患?所谓的“锻炼锻炼”,如果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的话,即便迅速有效地解决了问题,恐怕也不是异常敏锐的赵树理所能接受的,甚至可能恰恰是对所谓“锻炼锻炼”的质疑。“政权”身份与民众的关系,一直是作为“问题小说”作家的赵树理所强调的关键命题。显然,如果不从“生活史”的角度加以考察,则难以解释其创作动因及其社会效果。

这里仅以《“锻炼锻炼”》为例,如果引入“生活史”的研究,就能基本判断其“文学史”的价值所在。尤其是把“日常生活”作为一种“潜在资源”来看待的话,必然有助于重新阐释文学史上的独特文本。在建构“思想史的写法”过程中,葛兆光说:“把过去没有被浓墨重彩描述的思想,作为一种潜在资源放在它重新凸显的时代加以叙述,可能这些思想在它的时代并不那么辉煌,但是当它作为被历史记忆重新发掘的思想资源,在另一时代出现的时候,它可能恰恰充当了思想的桥梁,使新知识和新思想暗渡陈仓”。*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思想史的写法》,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3页。其实,对于跨越时代性的“文学史”而言,“生活史”的介入恰恰是需要重新发掘的资源,进而可能恰恰充当“文学史”更新的桥梁。

三、以社会反应为参照的动态性描述

既有的文学史写作往往着力于文学的历史性研究,而对于文学的社会性研究则相当薄弱。离开了读者接受和社会反应的参照,文学史写作鲜明地表现为作家作品的静态性展示。在接受美学看来,“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一个自身独立、向每一时代的每一读者均提供同样观点的客体。它不是一尊纪念碑,形而上学地展示其超时代的本质。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使本文从词的物质形态中解放出来,成为一种当代的存在”。*金元浦:《接受反应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页。显然,文学史的写作不是死去的文字材料及其堆积,而是活着的人生经验及其体验;不仅仅是“文学事实”的静态性的展示,还应该包括“社会反应”的动态性的描述。

文学史上常常会出现一举成名的作家或者作品,也常常会发生引起广泛影响的文学热潮。如果离开以社会反应为参照的动态描述,就难以处理文学本体与社会属性的关系,最终也会影响到对于文本自身的充分理解。比如莫言,以其《红高粱家族》而声名鹊起,同时又争议不断。其间除了自称的“种的退化”,隐含的关于“抗战”的历史观更加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应。李清泉认为,相对于党所领导的进步力量在敌后所取得的绝对优势,作品对余司令的尊颂激扬欠些理智,在人物活动的历史环境的翻检审视中有所疏漏。而且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对罗汉大爷之死的具体细致的过程描写,认为超越了美学限度,并且是发生在对群众产生挫伤的群众场面。*李清泉:《赞赏与不赞赏都说——关于〈红高粱〉的话》,《文艺报》1986年8月30日。蔡毅指出,作品在对战争题材的具体处理上采用自然主义倾向,脱离生活不足取。特别是对共产党领导的队伍进行抗战的描写不能让人相信,不符合历史实际。*蔡毅:《在美丑之间——读〈红高粱〉致立三同志》,《作品与争鸣》1986年第10期。直到目前,对《红高粱家族》的批判还是聚焦于其人物评价和抗战历史:尽管不应该抹煞余占鳌们打鬼子的一面,但把他美化为抗日英雄显然不恰当,因为他是为了自身的生存而去抵抗;同样把戴凤莲美化为“抗日的先锋,民族的英雄”也不切合实际;更为突出的是,“作者却完全置历史事实于不顾,歪曲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对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进行了令人不能容忍的丑化”,尤其是歪曲了抗日民族解放战争中的八路军形象,甚至在作者眼中的八路军只不过是一些“亢奋的狗群”*李斌、程桂婷编:《莫言批判》,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页。。显然,这样的批评正在溢出文本,也正在产生新的“歪曲”。

与否定性声音同步,对《红高粱家族》的肯定性话语同样引人注目。老作家丛维熙认为莫言及其《红高粱》的写作是“‘五老峰’下荡轻舟”,相对于同类题材作品还停留在醉心于描写战争的过程(包括发动群众、瓦解敌人、内外配合、攻下碉堡),莫言用重彩描绘的是战争中的活人。*丛维熙:《“五老峰”下荡轻舟——读〈红高粱〉有感》,《文艺报》1986年4月12日。针对蔡毅的质疑式书信,冯立三认为,像余占鳌这样的杀人放火的土匪可以不经过脱胎换骨的改造而能够和抗日民族英雄连到一起。况且在那个官匪不分、匪民难辨的时代,余占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土匪,其性质如何,都需要具体分析而不是概念式划分。*冯立三:《祭奠的也应该是能复活的——读〈红高粱〉复蔡毅同志》,《作品与争鸣》1986年第11期。在同期的评论中,黄国柱则进一步从“军事文学”角度对《红高粱家族》作出整体性阐释。他认为莫言笔下的战争,一方面表现为一种民族间的仇恨和对立,另一方面又具有某种抽象的寓义,是一种被虚化了的氛围。莫言所瞩目的,是“人在战争中”的种种被激化乃至被扭曲了的情感和心态。有人批评作品中看不到党的领导、看不到党对农民武装的改造引导、看不到农民由自发到自觉的转变过程,实际上是沿用了衡量过去战争文学的标准和尺度,而没有看到这些标准和尺度更多地应该用在历史学著作里。战争文学应该展示生命个体在战争条件下的存在方式,而不应该去追踪、显示赤裸裸的“历史规律”。“对于他们,重要的不是最终谁胜谁负——这个历史的定论早已人人皆知,重要的是他们当时怎样地活着或死去。”*黄国柱:《莫言对军事文学的激扬和催化》,《文艺报》1988年6月4日。文学是以人为中心,战争文学更是如此,以“人”的视角来理解《红高粱家族》,诸多争议也就趋于平静了。

总体而言,就《红高粱家族》中的“抗战”书写所发生的社会反应,基本围绕三个问题:抗战的主体是谁,主体人物的塑造如何,以及具体的细节描写。再具体而言,事实上是把土匪“抗战”和群众“抗战”、把“历史”书写和“文学”书写混淆在一起了。在《红高粱家族》中,面对日本侵略者,是共产党抗战还是国民党抗战抑或是土匪抗战往往纠缠不清,也是诸多论争的焦点。其实,莫言的立场并非上述三者,尤其是面对主导评论所谓的土匪抗战,其实抗战的主体应该是自发的群众。上述三种力量往往具有自觉性,而唯有群众是自发的,呈现于文本中的又恰恰是这一自发性的存在。他们的反抗没有明确的政治立场,完全是非自觉性的甚至是本能性的求生存意识在起作用。而且还要特别注意的是,《红高粱家族》的影响离不开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的社会效应。在时间线索上,《红高粱家族》的创作同步于80年代语境中的“先锋文学”和“寻根文学”,其“先锋”元素与历史意识和民间生活的结合,自然避免了“先锋文学”沉浸于形式实验的倾向。同时以其“红高粱精神”的失落与回归呼应着“寻根文学”的热潮,表现出相应的主体诉求和文化意识。可以说,这部作品既吸纳了“先锋文学”的艺术素质,又承载了“寻根文学”的文化精神,实现了对于二者的融合和超越,有意无意地走出了一条自我选择与自觉创新之路。

这里仅以《红高粱家族》为例,来说明以“社会反应”为参照而形成的对文学发展的动态性描述。“文学生活史”的研究不是把文本等同于作者本体的表现,也不是把文本等同于客观对象的呈现,而是将文本本身视为一个“事件”过程,并且在动态中不断地转换并作出相应的讲述。文学发展作为一个动态性过程,其文本必然作用于读者,并引起读者的某种反应甚至引发一定的社会效应。以“社会反应”为参照的动态性描述,又必然指向文本与现实世界的相互关系和相互作用。这是“文学生活史”的应有内涵,也是文学实现其社会功能并产生社会效果的途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论题的提出并将付诸不同时空层面的具体研究,实则具有鲜明而强烈的理性精神。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文学生活”与以往主要以作品为中心的研究范式不同,而是“将关注的重点放在对于文学阅读行为本身的考察上,使看似随意无序的阅读选择在分门别类的比较中获得整体性的意义,将看似杂乱无章的阅读行为纳入理性研究的范畴揭示其中深层次的内涵,显示了研究者使文学研究作用于现实人生的积极探索,展现了研究者将出处错综复杂的文学消费状况加以理性梳理与评判的自觉”*张巧玲、刘方政:《突围与坚守——论“当前社会‘文学生活’”论题对于文学研究者的意义》,《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11期。。

总体而言,“文学生活史”的范式不同于以作者为中心的创造主体范式,也不同于以文本为中心的对象主体范式,而是充分意识到以读者阅读和社会反应为中心的接受主体范式的重要性。只有前两者而没有第三者的文学,仍然是单向度的文学,无法形成“对话”意义上的“文学史”。在接受美学的理论反思时期,姚斯指出了这一“转化”的意义:“以康斯坦茨学派闻名的接受美学自1966年以来逐渐转化为一种文学交流理论。它的研究对象就是文学史。它将文学史界定为涵盖作者、作品和读者三个行为者的过程,或者说一个创作和接受之间以文学交流为媒介的辩证运动过程。”*金元浦:《接受反应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4页。一部“文学史”,最终应当形成一部文学“对话史”。尤其面对大众媒介的多元发展及其媒介新融合的文化语境,文本中心时代被分离了的文学与生活的密切关系理应纳入“文学史”的视野。或者如伊瑟尔所宣称的,“文学研究中新的趋向是,必须恢复文学对于我们生活的重要意义,进行文学人类学的历史性研究”*金元浦:《接受反应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81页。。其实,“文学生活史”的范式意义也在这里。

(责任编辑:陆晓芳)

I206

A

1003-4145[2017]10-0080-06

2017-07-31

丛新强(1974—),男,文学博士,山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山东省签约文学评论家,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及当代文学与宗教关系。

猜你喜欢

生活史红高粱文学史
高粱地里走出的艺术大家
——刘铁飞
“浓墨重彩”推动场面变形与结构流动——以评剧《红高粱》为例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现代视域中文学史著对《红楼梦》经典化的推进(1900—1949)
近代史诗传奇巨制《红高粱》
走近红高粱
社会生活史高考命题特征分析及启示
辽宋西夏金元日常生活史研究概述
中国社会生活史上生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