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湖南“三亮”考论
2017-02-24韩洪泉
韩洪泉
(1.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2. 国防大学 政治学院 上海 200433)
晚清湖南“三亮”考论
韩洪泉1,2
(1.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2. 国防大学 政治学院 上海 200433)
晚清时期湖南人才辈出,对维护清政府统治、推动中国近代化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曾国藩、胡林翼等湘军将帅,无疑是晚清湖南人才群体的代表者和引领者。这一时期,许多杰出人物都自许或被称许为当世诸葛亮,成为一种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尤其是左宗棠、郭崑焘、刘蓉三人,在当时及后世都有较高的知名度和认可度,有晚清湖南“三亮”之说。对这一特定文化现象进行考察和分析,在今天仍具有一定历史价值和现实价值。
晚清;湖南;三亮;左宗棠;郭崑焘;刘蓉
晚清时期,欧风美雨强力裹挟,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中国面临着时人所谓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势造英雄,晚清又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若就地域分布而言,当以湖南为最。“惟楚有材,于斯为盛”“中兴将帅,什九湖湘”,正是这段历史的最好注脚。湘系人物林林总总,卓荦英杰代不乏人,其中有晚清湖南“三亮”之说,颇值得关注。本文试就这一问题作以考论,粗陋之识,谨就教于方家。
一、“三亮”诸说及其由来
“亮”者,诸葛亮也。“三亮”即三个诸葛亮,显然是喻指三位经国济世、足智多谋、神机妙算的杰出人物。“三亮”之谓,当始于唐浩明先生的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该书第一部第2章第3节“今日周亚夫”中,江忠源向湖南巡抚张亮基推荐人才,提到“湖南有三亮,得一亮,三湘可治”,并解释道:“这三亮之说,虽在湖南士人中流传,然多不相信,卑职亦不尽信。三亮即老亮、小亮和今亮。老亮者,罗泽南也,他目前正在湘乡练勇。小亮者,刘蓉也。刘蓉是湘乡一处士,淡泊名利,然对经济之学钻研甚深。今亮者,湘阴左宗棠也。”唐浩明是《曾国藩全集》的总编辑,被誉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学养深厚,影响深远,《曾国藩》虽系小说,很大程度上实可作信史解读,因此“三亮”之说广为流传,并被许多研究者引用。如刘绪义著《历史给谁来酿酒》、朱金泰著《湘军之父罗泽南》、林乾著《曾国藩大传》《曾国藩用人智慧全鉴》及张云、韩洪泉著《把曾国藩彻底说清楚》等。笔者所撰《刘蓉研究述评》、眭达明《朱孙诒与曾国藩、骆秉章及刘蓉的恩怨》等也采用这一说法。谢吉何的《一篇反映湘军领导集团精神风貌的实物文献——读郭崑焘书法作品有感》一文中也有类似说法,只是认为此说系胡林翼最先提出,左宗棠是“今亮”、郭崑焘是“老亮”、胡林翼自己是“新亮”。以上说法均没有注明出处,但应该可以推断源于历史小说《曾国藩》。
笔者查阅晚清相关史料,虽未发现“三亮”之称,但各种史料笔记中的类似记载并不罕见。不过,近代文献中以“亮”相比的晚清湖南人物里,并没有罗泽南,更谈不上称罗氏为“老亮”之说。据笔者所见,在《罗泽南集》及湘系重要人物的文集以至晚清笔记中,尚没有发现对罗泽南与此相关联的记载。晚清湖南杰出人物中,自比或被誉为诸葛亮并有较高认可度的,主要是左宗棠、刘蓉、郭崑焘三人(具体情况后文再举例分析)。以两人或三人并称的,也是这三人,只是各人称号不尽相同。如左宗棠在1854年致刘蓉的一封书信中,对曾国藩保举自己一事不以为然:“来示谓涤公(按:指曾国藩)拟以蓝顶花翎尊武侯,大非相处之道”,认为“大约必润之(按:指胡林翼)从中怂恿,两诸葛又从而媒孽之,遂有此论”[1]。左宗棠在此信中既以“武侯”(诸葛亮爵封武乡侯、谥封忠武侯,后世多以武侯称之)自称,又称刘蓉等为“两诸葛”,可推断当事人其时已有以“亮”自称和互称之语。1860年胡林翼致信郭崑焘,请其为左宗棠的出处谋划,其中称:“谦仰之怀,不欲以亮自居,然遇事要谋要断,不谋不断亦终必亡;与其坐亡,不如谋之。”“请觅之新亮,迅速函复为要。”“老亮于自己之事往往偏执一念,不暇自谋。”[2]由此可知当时湘军大员已习惯以“老亮”称左宗棠、以“新亮”称郭崑焘。郭嵩焘所作《〈名贤手札〉跋后》对此更有明确记载:“恪靖左侯独喜自负,尝自署‘葛亮’,洎意城治军事,相与谓之‘老亮’、‘新亮’。”[3]刘蓉在当时被誉为“卧龙”“赛诸葛”,也是广为人知的事实。龙顾山人所纂《十朝诗乘》中,有“老亮新亮赛诸葛”一条,云:“左文襄、郭意城先后佐湘抚幕,俱自许武侯。故称‘老亮’、‘新亮’。刘霞仙任蜀藩,受石酋俘,赋诗亦以‘赛诸葛’自负。”[4]以“老亮新亮赛诸葛”条目将左宗棠、郭崑焘、刘蓉三人并列相称,应是“三亮”说的雏形。唐浩明在《曾国藩》中以罗泽南、左宗棠、刘蓉为“三亮”,当是为了突出这三位与曾氏关系密切的湘军元老(在小说中并未将郭崑焘作为重要人物),尤其是引出后文中的重要角色左宗棠。在小说中作这样的设计,既基本忠于史实,又作以合理艺术加工,完全符合文学创作的规律。但其后的许多研究者(包括笔者)以此为依据,称罗、左、刘三人分别为“老亮”“今亮”“小亮”,显然有失严谨。
二、“老亮”“今亮”左宗棠
左宗棠(1812-1885年),字季高,自号湘上农人,湖南湘阴人。自幼聪颖过人,年轻时曾有志于科举,但接连三次入京会试不中,遂发狠不再向科举制度讨前程,而在“经世致用”的学问上下功夫。左宗棠才大志高,早年书一联以明志:“身无半文,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虽然他长期没有中进士和出仕为官,但在湖南一带颇有声名。贺长龄、贺熙龄兄弟和陶澍、林则徐等都对他的学识给予很高评价,称赞他“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先得古人心”“括地九州归指掌”。1850年林则徐路过湖南长沙时,与他在湘江舟中纵论军务、时政,相谈甚欢。太平军起,左宗棠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他先应邀入湖南巡抚张亮基幕府,张亮基调离两湖后,他又应骆秉章之请入湖南省衙,先后佐幕达8年之久。左宗棠在湖南主持大局,为曾国藩及其湘军创造了稳定的后方。1860年,奉命以四品京堂候补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1862年署理浙江巡抚,1863年升任闽浙总督。后来北上为清廷镇压捻回,又远征新疆、出镇福建,可以说哪里兵事最烈,哪里就有他的身影。特别是收复新疆之战,一洗近代以来清政府在军事上的屡败局面,并底定天山,奠定了今日中国版图的基础。
左宗棠才华出众,精于韬略,早年即有“诸葛”之名。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左氏本人亦以当世诸葛自命、以“今亮”“老亮”自许。如1861年致郭崑焘信中云:“兄前在湘幕时,凡湘人士之出境从征者,无饥溃之事,且有求必应,应且如响,故浪得亮名。今亮孰与古亮耶?天下事未尝不可为,只是人心不平,无药可医。”[5]1863年信中又云:“近因士卒之死亡病弱者多,乃调浙兵补勇缺,既足供补辑之需,复可收练兵之效,始信老亮之妙用无穷也。”“以今方古,则今亮似犹胜于古亮矣。”[6]可见,他不仅自称“今亮”“老亮”,而且认为“今亮”胜于“古亮”,虽带有朋友间戏言成分,但其恃才自信、睥睨天下之态,亦充盈于字里行间。《清史稿·左宗棠传》也说他:“喜为壮语惊众,名在公卿间,尝以诸葛亮自比,人目其狂也。”
鉴于左宗棠的超人才干和卓越贡献,同时代诸人也纷纷将“今亮”之名、“武侯”之誉加于其身,而左氏对此显然是喜闻乐见、坦然接受的。1859年,郭嵩焘致书左宗棠:“中丞入告之文,规画井井有条不紊,必然办贼无疑,知皆出武侯之赞画。”[7]1860年,胡林翼在致李鸿章书信中称:“左军师羽扇纶巾,自有道法战事,应从其志,试历三四次,本领更强也。”[8]曾国荃在致左宗棠的书信中更是频频以“武侯”相称[9],甚至认为:“昔之论武侯者,乃曰用兵非其所长,岂知今日之武侯,超迈昔贤乎。”[10]在致曾国华信中则径称左氏为“左诸葛”[11]。不过后来曾国荃对左氏好大喜功的性格和处事多有不满,在家书中往往以“左太冲”“浮夸子”等称之[12]。
左宗棠去世后,中外人士所作挽诗挽联中,绝大多数都将其德绩功业与诸葛亮相比,反映了“左诸葛”的广泛认可度。如曾国荃的挽诗中有“大星遽陨武乡侯”之语[13],挽联中有“天恩最重武乡侯”之语。郭嵩焘虽与左宗棠凶终隙末,至死不肯原谅对方,但在挽左氏联中仍以“平生自许武乡侯,比绩量功,拓地为多,扫荡廓清一万里”[14]之语,高度评价了其功业。此外,郭氏挽左孝威(左宗棠子)联中亦称:“乃翁为当代奇才,记往时闾里过从,已看头角峥嵘,笑语相呼小诸葛。”[15]作为晚辈的曾纪泽,挽左宗棠联中云:“昔居南国,戏称武侯,爵位埒前贤,评将略则更无遗恨。”[16]各类史料中由此演绎出来的精彩故事,更是不胜枚举。
三、“新亮”郭崑焘
郭崑焘(1823-1882年),原名先梓,字仲毅,一字意城,湖南湘阴人。郭嵩焘大弟。自幼有神童之名,12岁即考中秀才,21岁考中举人,与曾国藩、罗泽南、刘蓉、江忠源等友善。后因数次入京会试不第,遂专心讲求经世之学。1852年与左宗棠一起被张亮基聘入湖南巡抚幕府,参预军机,兼筹兵食。张亮基升任湖广总督,郭崑焘与左宗棠亦随之同往武昌。张对二人十分倚重,言听计从。张亮基调任山东巡抚后,郭与左又应邀入湖南巡抚骆秉章幕,郭仍执掌机要文字及筹饷事宜。为筹集军饷,郭崑焘力排众议,在湖南首办厘捐,保障湘军有源源不断的财需,对把湖南建成湘军后方基地居功甚伟。1860年左宗棠奉命帮办江南军务,“于是湖南军政,君一人专任十余年”[17]。1861年骆秉章升任四川总督,继任湖南巡抚毛鸿宾、恽世临、李瀚章等仍十分信赖郭崑焘,倚之如左右臂。1864年湘军攻破天京后,郭崑焘又筹银数百万两,使曾国藩兄弟得以顺利裁撤湘军,郭氏亦随之功成身退。期间曾国藩曾多次请郭崑焘从征捻军,均遭谢绝。郭崑焘因功授国子监助教,晋内阁中书,累晋四品京堂,加三品顶戴。有《云卧山庄诗集》《云卧山庄尺牍》等传世。
从郭崑焘的经历和作用来看,他确实是湘军集团中一位军师型人物。郭嵩焘说他“以身任湖南安危二十余年”[18],虽属溢美之词,却非无稽之谈。当时湘军将帅中,皆对郭崑焘评价颇高,最有名的莫过于郭氏三兄弟才学排序之说。据李肖聃《湘学略·玉池学略》记载:“时人论郭氏三兄弟,郭嵩焘、郭崑焘、郭崙焘之才学特点。曾国藩:‘湘阴三郭,论学则一二三,论才则三二一。’”[19]根据郭嵩焘的记录,作出这一评判的是胡林翼而非曾国藩,如他在胡林翼去世后所作挽联中有“论才则弟胜兄,论德则兄胜弟,此语吾敢承哉”[20]之语,又据郭嵩焘所撰《志城五十寿序》:“往胡文忠公论吾兄弟之才,以谓意城视吾优矣,志城又益优。尝笑曰:‘君家兄弟,后者累而上,若汲长孺之积薪也。’”[21]应是同一出处。然而查阅《胡林翼集》,便可知这一说法源于左宗棠。1858年胡林翼致郭嵩焘书信中云:“左公之论,谓德,则公兄弟自一而二而三,以天定之序为定;谓才,则公兄弟自三而二而一,以人事自下而上也。”[22]郭嵩焘、郭崑焘、郭崙焘兄弟虽学问志趣各有侧重,出处遭际亦不相同,但确实都是近代湖南的杰出人物,在湘军崛起的过程中和晚清中国的历史上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太平军入湖南后,郭崑焘与左宗棠联翩而起,出佐湘幕,堪称双璧,一时遂有“老亮”“新亮”之谓。在湘军将帅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留下的文字中均可觅到踪迹。与左宗棠不同的是,郭崑焘既有经纬之才、又有淡泊之志,性情相对内敛,因此在其所留文字中尚未发现以“新亮”自称者。“新亮”之说大都来自其他湘系人物包括其大兄郭嵩焘的记载,以及后世所流传的笔记史料。郭崑焘尝作《南阳望卧龙冈有感》一诗:“南阳城郭晓烟重,一带茅庐接旧封。当日飞潜关国计,只今鼙鼓正边烽。屡闻燕市求名马,会见深山起卧龙。我自粗才甘放斥,秋原吟望想遗踪。”[23]虽有卧龙之慨,实亦不着痕迹。郭嵩焘为大弟所作家传中,提到张亮基后来因事罢归时告诉郭崑焘:“吾在两湖,得君二人(按:指左宗棠与郭崑焘)为助,以有成功。山东求一人不得,是以无成。”[24]显然是借他人之口,高度评价左、郭两位当世诸葛的才干与作用。
四、“卧龙”“赛诸葛”刘蓉
刘蓉(1816-1873年),字孟容,号霞仙,湖南湘乡人。自幼聪敏自负,不肯随从时俗以应科举,因此30多岁时仍未中秀才。但他讲求真才实学,名声遍播湘乡县境。1833年,18岁的刘蓉求学于长沙岳麓书院期间,结识了正在此深造的曾国藩,自此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交往。1851年,36岁的刘蓉遵父命参加县试,被录取为第1名,补为县学生员。迨至曾国藩组练湘军、率军东征,刘蓉长期以友宾的身份赞襄军事,陪伴曾国藩走过了战争初期特别是坐困江西时的艰难岁月。1860年,左宗棠因樊燮案影响而辞去湖南巡抚幕僚职务,特向骆秉章推荐刘蓉接替自己。1861年骆秉章担任四川总督,前往镇压蓝大顺、李永和农民起义军,刘蓉随同前往。骆秉章像当年信任左宗棠一样重用刘蓉,军政大事言听计从,很快将义军镇压下去[a1]。1862年石达开所部太平军进入四川,刘蓉建议骆秉章依托大渡河布防,前堵后追,又密调各土司截击后路,迫使太平军陷入全军覆没的危险境地。石达开决心“舍命以全三军”,带幼子石定忠及部将赴清营请降,后被杀害于成都。由于“亲自指画”、平定四川的军功,刘蓉声名远扬,被称为“赛诸葛”,超擢四川布政使。1863年奉命督办陕南军务,并升授陕西巡抚。1867年初,由于清廷策划失当等原因,刘蓉兵败灞桥,最终受到革职回籍的处分。
刘蓉作为湘系集团的元老和重要成员,与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骆秉章、郭嵩焘、罗泽南等晚清名臣皆关系密切,于政治、军事、学术、古文等诸多领域均颇有建树,在咸丰、同治年间的历史舞台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对后世亦有较大影响。他生前就有当世诸葛之声名,这一方面来源于至交好友曾国藩的褒扬,另一方面源于他出山后在四川的功业。曾国藩曾作《怀刘蓉》一诗:“我思竟何属?四海一刘蓉。具眼规皇古,低头拜老农。乾坤皆在壁,霜雪必蟠胸。他日余能访,千山捉卧龙。”[25]曾国藩作此诗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不过作于其京官时期当无疑义。引人注意的是,曾国藩居庙堂之高,而以“卧龙”比拟处江湖之远的刘蓉,可见其对好友的推重之殷和期许之高。刘蓉长期僻居湖南,不事科举,专心学术,但正如卧龙岗上的诸葛亮时刻关注着天下大事一样,湘乡县里的卧龙刘蓉也在关心着时局变化,不曾忘情于世事。他在诗中写道:“不用歌《考槃》,平生陋巢许。”[26]《考槃》是《诗经·卫风》中的一首,刻画了一位结庐于水湄山间的隐士形象;巢许则是上古时期著名隐士巢父、许由的并称。可见刘蓉并不认同那种不问世事的隐士生活。刘蓉乡居时曾作《致某官书》,对时局观察之深刻、认识之清醒,确有过人之处,其中提到“民穷怨起,仇报相寻”“一方未前两天,遽增瓦解之忧”“外夷烽燧未销,海内干戈已起”,似可视为对数年后太平天国为代表的农民起义的准确预警[27]。随曾国藩出山后,营幕之中更以“卧龙”拟之[28]。刘蓉二次出山后,在四川建立功业,正是诸葛亮施展治才之地,又被冠以“赛诸葛”之名,曾国藩在书信中也径以“今之诸葛”相称。
刘蓉本人对诸葛之誉的态度,与左、郭有所不同。他既不像左宗棠那样锋芒外露,慨然以亮自居,又不像郭崑焘那样淡泊内敛,一任外人宣传。刘蓉既有卓越才干,内心又比较自信甚至自负,因此在文字中对这一赞誉的认同和自得多有流露,但通常又是借他人之口而转述。“赛诸葛”之名的最初传播,便是刘蓉在其诗中借起义军之口而转述的。其《军书行》一诗“翻辱竖子锡佳名,投戈惊呼赛诸葛”句下自注云:“去秋绵州之捷,贼中遂有‘赛诸葛’之称。比至军,贼目群相惊曰:‘赛诸葛’又至矣!”[29]又如其诗《将赴秦,西沤贻诗送别,以文翁、武侯相方,甚愧其意,次韵和答》,有“大名谬许侪诸葛,遗爱何曾数郑侨”之句[30];《还山篇奉寄曾涤生相国》诗,有“武乡尽瘁事何成,邺侯还山身更重”之句[31],等等。刘蓉罢归后,曾作《诸葛忠武侯》一诗:“鱼水交谐肺腑亲,永安遗诏剧酸辛。心知汉业成残局,手挈庸儿付老臣。天下英雄谁复主,隆中管乐更无人。可怜尽瘁孤军垒,渭水萧萧秋复春。”[32]在《〈南阳归卧图〉序》一文中,则表达了对诸葛亮的同情与理解[33]。这些诗文中的借题议论,分明可视为其夫子自道之辞。
五、余论
晚清时期,被比拟为诸葛亮的人物远非以上三人,即便在湘系人物中,也大有人在。比如胡林翼。王闿运《喜闻官军收复九江寄胡巡抚》诗云:“转粮关内相,筹笔武乡侯。”[34]挽胡林翼联云:“公是武侯一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事文忠十载,感恩知己,生不能忘。”[35]都是以诸葛亮比喻胡林翼。再如骆秉章。《清史稿》本传云:“遗爱之深,世与汉诸葛亮、唐韦皋并称云。”王定安《湘军记》云:“(蜀人)皆曰:‘蜀中自诸葛武侯以后,一人而已。’”[36]左宗棠挽骆氏联中,亦有“公为诸葛一流”之语。又如刘长佑。胡林翼致刘氏信中云:“五月初三日弟敬举诸葛大名,请大纛移镇川中,未审九阍伏允否。”[37]汉魏以降,民间形象中的诸葛亮已成为兼具“道兵家”“儒兵家”风采的代表人物,运筹帷幄可为王者之师,功勋卓著而能淡泊名利,飘然归隐以示激流勇退,其计则鬼神难测,其人则羽扇纶巾,行军则乘舆坐车,宿营则挑灯夜读。可以说,诸葛亮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儒将”“军师”的代名词。从这重意义上说,“拟亮情结”反映了一种文化现象。这种现象并非从晚清才开始,但到此显然已接近尾声。
在晚清时期尤其是湘系人物中出现如此集中而突出的当代诸葛亮群体,确实又是值得关注的。晚清之际,风云变幻,中国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大变局。这种变局的一个主要源起和突出特征,便是中西之间的剧烈碰撞。在此之前,龚自珍即以历史学者的敏锐性发出呐喊:“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稍后曾国藩也指出:“除得人之外,无一事可恃也”[38]。但当真正的剧变到来之时,中国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来力挽狂澜、重整乾坤?在思想和文化层面的启蒙未完成之前,人们仍然而且只能从历史的经验中寻找答案。具备了出将入相、足智多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德才特性的诸葛亮形象,无疑是传统社会中理想的人才模型。从这重意义上说,“拟亮情结”反映了一种人才期待。这种期待虽与现实需求有较大距离,但它预示了新的人才观念的肇始和新的人才群体的勃兴。
大厦将倾,一木难支。近代中国创深痛巨,积重难返,远非几个传统意义上的奇才便能解决问题。他们的经验是有限的,他们的认知是隔膜的,他们的环境是局促的,因此他们的结局往往充满悲凉意味。以左宗棠而论,他在1844年的一封信中仍这样认识当时的美国:“米里坚即明之洋里干,西海中一小岛耳,乃亦俨然以敌国自居,思踵英人故辙,实为可笑。”[39]后来他远征西北、坐镇东南、办理洋务,成为自强运动的中坚力量,但我们仍然可以从其言行中感受到这种隔膜。1885年9月5日,左宗棠病逝于福州行辕,临终前口授遗疏称:“此次越南和战,实中国强弱一大关键,臣督师南下,迄未能大伸挞伐,张我国威,怀恨生平,不能瞑目!”[40]这不能不说是左宗棠的遗憾与悲哀。再看刘蓉。1860年英法联军侵华,举国震动,刘蓉写信给胡林翼、曾国藩出谋划策,亦无非移都长安、分兵抵挡之类传统谋略,这也反映了当时士人的认识水平[41]。胡林翼则认为:“太王迁岐,娄敬入关之议,亦时势所必然。惟仅变一法,易一地,谓可久安措于磐石,鄙人尚未深信耳。”[42]胡氏有着更丰富的治军行政经验,其认识无疑更有见地。刘蓉后来用兵四川、主政陕西,但由于僻处偏远,其对时务(尤其是洋务)的认知并没有太大提高,也没有对时局发挥更多积极作用。郭崑焘虽精于实务,但功成身退,未曾显达,相对而言发挥作用也比较有限。郭嵩焘被认为才干不及乃弟,但他勤学深思,博采兼收,成为近代第一位驻外公使,被誉为“洋务先知”,其思想之先进、见解之精辟远远超出同辈。不过他也因此饱受攻击,仕途蹭蹬,郁郁而终。郭嵩焘临终前不久曾作《戏书小像》诗两首,其一有句云:“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饱含了壮志难酬的遗憾之情。“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往事已矣,哲人其萎。“三亮”的故事俱成历史陈迹,但那一页历史仍值得今人反省和沉思。
补记:本文初稿完成后,曾送呈唐浩明先生审阅。先生指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号‘亮’之多,皆出于‘拟亮情结’,说到了点子上。对社会而言,这是一种人才期待。在文人圈里,这是一种人才称许与人才自许。有用世之心的中国文人,莫不景仰诸葛亮,除开诸葛亮是忠诚智慧的化身外,还因为他的起先无名后来大显的传奇经历,这成了那些地位低微而胸有大志者的精神抚慰,左郭罗刘都属于此类人。”这番宏论,可谓切中肯綮。谨录于此,以补笔者不揣浅陋之愚见,而志先生不吝赐教之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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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numerous talented people in Hunan Province played a pivotal role in maintaining the Qing government and promoting China′s modernization. Among them, Zeng Guofan, Hu Linyi, and other generals of Hunan Army were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e Hunan talent group. During this period, many outstanding figures were self-claimed or praised as contemporary Zhuge Liang the master mind, which has become a cultural phenomenon worthy of attention. Zuo Zongtang, Guo Kuntao, and Liu Rong, known as the "Three Zhuge Liang" in Hunan Provinc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enjoyed high popularity and recognition in both their time and the later ages. Therefore, the study and analysis of this particular cultural phenomenon still has some historical and realistic value today.
Keywords: the Late Qing Dynasty; Hunan Province; Three Zhuge Liang; Zuo Zongtang; Guo Kuntao; Liu Rong
(责任编校:李传熹)
AStudyofthe"ThreeZhugeLiang"inHunanProvinceintheLateQingDynasty
HANHong-quan1,2
(1.School of Marxism,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2. Institue of Political Studies, National Defence University of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Shanghai 200433, China)
G122
A
1673-0712(2017)04-0011-06
2016-12-12.
韩洪泉 (1981—),男,山东沾化人,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在读博士,国防大学政治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史、中国军事史、曾国藩与湘军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