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意诗
2017-02-24郭晨光
郭晨光
(北京师范大学 继续教育与教师培训学院, 北京 100875)
论古意诗
郭晨光
(北京师范大学 继续教育与教师培训学院, 北京 100875)
古意诗兴盛于齐梁。“古意”不仅指题材内容的古人古事,也指诗歌形式、体制上仿效汉魏古诗和乐府。古意诗来源于庶族文人陶渊明、鲍照《拟古》之作,是其在齐梁的新发展。古意诗常用作乐府体,即古意乐府诗,并不严格遵循、勾连古题、古辞。其与咏史诗来源于古人怀古的心理和史学的发达,相对咏史多使用事典,古意诗多援引集部抒情性、形象性的语典,使其具备含蓄蕴藉的审美效果。
古意;《拟古》;古意乐府诗;咏史诗
古意诗产生于南朝。据现存文献,有颜竣《淫思古意》、鲍令晖《古意赠今人》、王融《古意诗二首》、萧衍《古意诗二首》、范云《古意赠王中书》、江淹《古意报袁功曹》、沈约《古意诗》、吴均《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六首》《古意诗二首》、王僧儒《古意诗》、徐悱《古意酬到长史登琅琊城》、刘孝绰《古意送沈弘》、何子朗《拟古》(王夫之《古诗评选》题《古意》)、萧纲《和湘东王古意咏烛》、萧子范《春望古意》、萧绎《古意诗》《古意咏烛诗》、何子朗《和虞记室骞古意》、王枢《古意应萧信武教》、颜之推《古意二首》等*诗题以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录为准。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一标题异文作“古意”,情况特殊,下文详论。,涉及赠答、唱和、应教等,题材大致分为边塞言志和相思闺情。学界对古意诗的研究,认为“所谓‘古意’,也就是取古诗的一点意思,只是添加了古诗元素。”*葛晓音:江淹“杂拟诗”的辨体观念和诗史意义[J].晋阳学刊2010年第4期,第87-95页。有关古意的内涵、风行的背景、古意诗与拟古诗之关系,古意乐府诗与文人拟乐府的关系等,仍有较大欠缺,本文力图从这些方面进行较为实在的阐述。
一、古意之内涵
古意诗属当时诗歌思潮的“一体”,先看古意诗的题材内容:首先,“古”是指古之内容、情事。清吴淇评徐悱《古意酬到长史登琅琊城》:“题中‘古意’二字,故篇中不用本地名而多借西京古地名为比。”*吴淇:六朝选诗定论[M].扬州:广陵书社2009年版,第469页。如“甘泉”“楼兰”“上谷”“长安”“燕山”“函谷”“霸上”等为西汉地名,“孟津”“陇北”“阴山”“陇右”“玉门”“关右”“关西”“山西”等,均属古边塞地名,无关今人今事。涉及的人物有古代的侠客、将军或从军的少年等均为虚拟假托,属边塞题材。还有传统征夫思妇的一类,来源于汉乐府、汉魏古诗有关男女相思离别一类,如颜峻《淫思古意》、王融《和王友德元古意》其一、沈约《古意诗》等,侧重抒情。汉乐府中如《陌上桑》、《长安有狭斜行》也有少量写女色的作品,文人继承汉魏旧曲又加入江南新声描摹女色的媚俗一面,多写色少言情,如吴均《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六首》其一、萧绎《古意诗》等,“采桑”“使君”等事件、意象明显源出《陌上桑》,“带减连枝绣,发乱凤凰簪。花舞依长薄,蛾飞爱绿潭”“妾在成都县,愿作高唐云”,写色且流露床帏之间的幻想。闻一多认为这类古意、拟古一类暧昧的题面,是艳情诗的遮羞手法*闻一多:唐诗杂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1页。。其实,这类古意与梁陈描写女性、歌舞等活色生香的艳诗还是有较大差别,稍显雅致庄重,“使人言外得之,亦有含蓄”*张玉榖:《古诗赏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0页。,“基本差别就是它们保持了一个客观的言情的模式,这是他们采用“古意”为题的用意所在”*钱志熙:《论齐梁陈隋时期诗坛的古今分流现象》,河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第141-147页。。边塞征战和征夫思妇常有叠合,如吴均《萧洗马子显古意诗六首》其四、其六。学界普遍认为这是宫体闺情对边塞诗的渗透,其实古辞《饮马长城窟行》就有将征战与思妇融为一体的写法,思妇是边塞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征夫才有思妇的成立,显示男性在诗歌的中心地位。
其次,在诗歌形式上有意识仿效汉魏。《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古意者,若非其古意,当何有今意?言其效古人意,斯盖未当拟古。”*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284页。古今并称,古意与拟古不同。吕向注徐悱《古意酬到长史登琅琊城》:“古意,作古诗之意也”*萧统:《六臣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18页。,注范云《古意赠王中书》:“古意,谓象古诗之意也”*萧统:《六臣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88页。。吴淇评:“古意不用其词,专效其意。”*吴淇:《六朝选诗定论》,扬州:广陵书社2009年版,第443页。非关文辞形式。《诗品》评齐张永条:“张景云虽谢文体,颇有古意”*钟嵘:《诗品笺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69页。今张永诗不存,无法判断“古意”所指。将“文体”与“古意”对举,似乎意味“古意”与形式因素相对。盖古意诗命意高古,不求形似,那么古意诗是否专指其诗歌题材而非其形式?再看古意诗创作方法:
第一,意象上,“古诗之妙,专求意象”(胡震亨《唐音癸签》)“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严羽《沧浪诗话》)古诗的典型意象往往能给人直观感受。“双飞燕”“游子”“游禽”“行人”“荡子”“芳草”“秋雁”“飞鸟”“松萝”“飞蝶”“黄鹄”“露葵”等意象,几乎全从乐府古辞、《古诗十九首》和汉魏古诗中来。由于传统意象的指向性,用来起兴,加以第三人称及单一场景的片段叙述方式,凸显征夫思妇的主题。用字则借用汉魏古诗、乐府的叠字艺术,如“双双”“离离”“翩翩”“飞飞”“脉脉”“低低”“炯炯”“灼灼”“戚戚”“年年”等,有意识地继承《诗经》四言和汉魏古诗的口语叠字,“体物迭字,本之风雅,诗所不能无”(胡震亨《唐音癸签》),通过叠字见古人之当行本色,造成了轻松流畅的节奏效果。这些都是时人理解“古意”的因素。
第二,句式上多用汉魏古诗及乐府的句法,如“谁为道辛苦”(鲍令晖《古意赠今人》),“此心讵能知”(萧衍《古意诗》其一),“谁云相去远”“此外亦何为”(范云《古意赠王中书诗》),“一言凤独立,再说鸾无群”“何得晨风起”(江淹《古意报袁功曹诗》),“宁知内心伤”(沈约《古意诗》),“无由报君信”(吴均《和萧子显古意诗六首》其一),“何处报军书”“愿为飞鹊镜”(《和萧子显古意诗六首》其四),“谁堪久见此”(《和萧子显古意诗六首》其五),“寄言封侯者”(徐悱《古意酬到长史登琅琊城》),“何由得新燕”(王枢《古意应萧信武教诗》)。“谁为”“谁云”“宁知”“一言……再说”等用汉魏古诗、乐府的叙述辞和语气词,“客从远方来,赠我×××”,“谁能×××……”“愿为×××……”等句法套语。虽使用永明声律体*使用声律与古意并不矛盾,《升庵诗话》卷二:“五言起句最难。……余爱柳挥:‘汀洲采白苹,日落江南春。’吴均:‘咸阳春草芳,秦帝卷衣裳。’又:‘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虽律也,而含古意,皆起句之妙,可以为法。”,但有意识的破骈为散,部分继承了汉魏诗结体散直的体制。
第三,借用民歌的体式风格。萧纲、萧绎兄弟有两首非常独特的古意诗:
“花中烛,焰焰动簾风,不见来人影,迴光持向空。”(萧绎《古意咏烛诗》)
“花中烛,似将人意同,忆啼流膝上,烛焰落花中。”(萧纲《和湘东王古意咏烛诗》)
二人的同赋咏烛之作,为不常见的“三五五五”组合的杂言诗,很难看出与“古意”的关系。其实,汉乐府就有少量三五组合的杂言诗,如《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东晋后,这种句式的民歌逐渐增多,如“白团扇,辛苦五流连,是郎眼所见。”(《团扇郎》其一),“欢相怜,今去何时来?補裆别去年,不忍见分题。”(《读曲歌》六十五),“欢相怜,题心共饮血。梳头入黄泉,分作两死计”(《读曲歌》六十六)。《读曲歌》两首已是标准的“三五五五”体,说明吴歌有此种稳定的体式,有民歌联章性质。此外,文人也有类似作品,王融《秋夜长》:“秋夜长,夜长乐未央,舞袖拂花烛,歌声绕凤梁。”“央”“梁”押“阳”韵;沈约《八咏诗》其一《登台望秋月》“望秋月,秋月光如练,照曜三爵台,徘徊九华殿。”“练”、“殿”压“先”韵。两首诗“风”“空”“同”“中”全押“东”韵,是同赋唱和的结果,介于“古意”和“新声”之间,继承了民歌的联章属性。萧纲尾句“烛焰落花中”照应首句“花中烛”,比萧绎更胜一筹,显然有游戏争胜的意味。此种“古意”就与题材内容无关,仅仅是一种“体”“格”。宋罗大经《鹤林玉露》“文繁简有当”条云:“余谓诗亦有如此者,古《采莲曲》云:‘鱼戏荷叶东,鱼戏荷叶西。’杜子美《杜鹃行》:‘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南无杜鹃,云安有杜鹃。’若以省文之法论之,似可裁减,然只如此说,亦为朴瞻有古意。”*罗大经:《鹤林玉露》,王瑞来,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91页。认为杜甫用《采莲曲》之体,“古意”是可作为诗歌体式的。
再看颜之推两首《古意诗》,是诗人羁旅北方后的言志之作。其一“十五好诗书,二十弹冠仕。楚王赐颜色,出入章华里。作赋凌屈原,读书夸左史。数从明月燕,或侍朝云祀。登山摘紫芝,泛江采绿芷。歌舞未终曲,风尘暗天起。吴师破九龙,秦兵割千里。狐兔穴宗庙,霜露沾朝市。璧入邯郸宫,剑去襄城水。未获殉陵墓,独生良足耻。悯悯思旧都,恻恻怀君子。白发窥明镜,忧伤没余齿。”自叙身世兼伤梁朝,明显受左思《咏史》、刘琨《扶风歌》的影响,具体写法上也有鲍照《拟古》之“十五讽诗书”的痕迹。一方面西晋诗本就上承汉魏,继承的是汉魏抒情言志的传统;另一方面颜之推在反思南朝文风的基础上,提出了“改革体裁”的要求,“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颜之推:〈颜氏家训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15页。,即取名古意的原因,王夫之评为:“平赡尔雅,杂叙无痕迹,乃似东京人制作。”*王夫之:《古诗评选》, 李中华,李利民,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古意指诗歌体式。
综上,所谓的古意诗即源于齐梁文人将古诗(汉乐府和汉魏古诗)作为一种传统,捕捉前人在题材与表现方式上的专属特色,题材内容上模写古之内容、情事,且形式上追模古人、古诗,求得古之神韵。古诗“不由作意”(胡应麟《诗薮》)、“先真实,后文华”(陈绎曾《诗谱》),齐梁人缺乏古人的“深情远意”(胡应麟《诗薮》),只能在创作方式上“先语后意”,力图从文字技巧上恢复了古诗之意蕴。
二、古意诗风行之背景
首先,刘宋后随着北府兵将领的崛起,中原望族的衰落、士庶的融合,寒素族取得士族身份比例不断上升。特别是梁武帝,“梁用人殊重,简以才能,不限资地”(《隋书·百官志上》)代表新进士族欣赏趣味的媚俗侧艳诗风开始流行,同时也部分恢复了以抒写个人情志的汉魏寒素文学传统。“这些军人出身的士族虽然致身显贵,其生活情趣还是与沿袭魏晋玄风以清谈儒、道二家的玄理为高的中原高门颇有不同。他们更感兴趣的倒是声色之娱及各种玩好……这种风气的转变,归根结底也是和士人中各阶层的兴衰变化分不开。”*曹道衡: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M].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4页。一方面,凸显闺怨离别的诗作上承汉乐府和汉魏古诗征夫思妇的言情传统,也部分融合江南艳曲新声;另一面,寒庶人士欲上高层,需通过军功或文学才能。由于汉末文人诗的创作主题和审美趣味的寒素文学色彩,与其自身有着视域契合点,有意识效法汉魏。古意题材中离人思妇和边塞言志两大主题及其代表的侧艳媚俗、朴华抒情的诗学风貌无疑迎合了寒素士人欣赏口味。
其次,古意诗与梁代前期的文学复古思潮密切相关*周勋初:《梁代文论三派述要》,见《中华文史论丛》第五辑,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4年版。。武帝初多尚儒家,儒学呈现出中兴局面。《梁会要》“选举”条“经学”项,载长于经学入仕之人(《宋、齐会要》不存此项)。相应文学上提倡雅正文风,“(萧衍)乃使(江)革制书与(袁)昂,于坐立成,辞义典雅,高祖深赏叹之,因令与徐勉同掌书记。”(《梁书·江革传》)当时出现了以裴子野为代表的文学复古思潮,“子野为文典而速,不尚丽靡之词。其制作多法古,与今文体异,当时或有诋诃者,及其末翕然重之。”(《梁书·裴子野传》)其《雕虫论》:“其五言为家,则苏李自出,曹刘伟其风力,潘陆固其枝叶。爰及江左,称彼颜谢,箴绣鞶悦,无取庙堂。”推重曹刘古体,对颜谢今体暗含批评。其余若刘显、刘之遴、殷芸、顾协、韦棱、谢征等“多学古体”,他们多为萧统侍读,“远兼遂古,旁暨典坟”(《答湘东王》)“每钻阅六经,泛滥百氏;研寻物理,顾略清言……”(《与何胤书》)靠“博依”“破典”来创作且重视文学教化功用。
最后,与齐梁人日渐明晰的“古”“今”文学意识有关。《宋书·乐志》录“今鼓吹铙歌词”《上邪曲》四解、《晚芝曲》九解、《艾如张》三解。沈约《宋书·志序》:“又案今鼓吹铙歌,虽有章曲,乐人传习,口相师祖,所务者声,不先训以义。今乐府铙歌校汉、魏旧曲,曲名时同,文字永异,寻文求义,无一可了。不知铙章何代曲也。”已意识到古今曲辞的不同。在《艾如张》三解后列何承天私造《鼓吹铙歌十五篇》,暗指刘宋后曲辞为今。《古今乐录》以梁陈宫廷音乐演奏状况为“今”,描述古、今音乐的发展流变。《隋书·经籍志》载当时标题带有“古、今”字样的总集大量出现,如《古乐府》八卷、《古歌録钞》二卷、萧统撰《今诗英》八卷和《古今诗苑英华》十九卷等。《玉台新咏》收江淹诗八首,标为“江淹古体四首”和“江淹四首”,以古体区分,暗指其作品有古今之分。当时诗歌评论也多用古今对比,如范云赞何逊诗:“顷观文人,质则过儒,丽则伤俗,其能含清浊,中古今,见之何生矣。”(《南史·何逊传》)萧纲《与湘东王书》:“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杨、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由于永明体的流行,齐梁诗俨然分为古今两流,古意诗反映了对古今不同文学风貌的认知。“梁代文坛出现了代表当时文艺界主流的‘近世’文学之五言诗的重要选集,而在此之前,沈约和丘迟等人又早就将汉魏两晋的‘古代’诗文编选成集。”*冈村繁:《冈村繁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页。沈约选编东晋以前古人诗文作《集钞》十卷,丘迟《集钞》四十卷,近代诗文集有《诗苑英华》二十卷等。
三、古意诗与拟古诗之关系
清汪师韩曰:“今观唐以后诗,凡所谓古风、古意、古兴、古诗,与夫古览、咏古、感古、效古、绍古、依古、讽古、续古、述古者,都不知其所分别。”*汪师韩:《诗学纂闻》,见《王夫之·清诗话》.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56页。指出古意与拟古等有相似之处,那么,古意诗与拟古之间究竟有何关系,先看两者的相似点:
第一,古意诗与陆机、刘铄一派的拟《古诗十九首》不同,而与陶渊明、鲍照的《拟古》一类同源。笔者在《陶渊明〈拟古〉九首:拟〈古诗〉的诗还是“拟古”的诗?——兼论〈拟古〉与拟〈古诗〉的不同》*郭晨光:《陶渊明拟古九首:拟古诗的诗还是“拟古”的诗?——兼论拟古与拟古诗的不同》,见《中国诗歌研究:第11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209-219页。一文辨析了拟《古诗》和《拟古》的差别。古意诗与陶、鲍一派诗学渊源都是汉魏的寒素诗风。最大力作古意诗属吴均八首,占总数四分之一多。《梁书》本传载其“家世寒贱”,多次从军参战,后失意于武帝。“吴均边塞战争诗作一般突出两种情感,或报君恩,或功业无成,或两者兼而有之。”*胡大雷:《中古诗人抒情方式的演进》,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09页。如“天子既无赏,公卿竟不知”(《赠别新林》)感慨有功不赏;“仆本报恩人,走马救东秦”“唯余一死在,留持赠主人”(《咏怀》其一)“长安远如此,无缘得报君”(《至湘州望南岳》)阮阅评其“虽述征虏事,盖亦取(荆)轲感激之意。”*阮阅:《诗话总龟》,周本淳,点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0页。狂夫、游侠是其诗常出现的意象,“中人坐相望,狂夫终未还”(《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其六),“结客少年归,翩翩骏马肥。报恩杀人竟,贤君赐锦衣。”(《结客少年场》)被王通评为“古之狂者也”,继承汉魏诗风的骨力、情感深度,“非独泪成珠,亦见珠成血”(《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其三)被评为“骨法猛,思径险”(戴明说《历代诗家二集》)即是。吴均诗在当时有一定影响,《梁书》本传称“均文体清拔有古气,好事者或学之,谓为‘吴均体’。”可知“古意”是形成“古气”的重要因素,即“古意”+抑郁不平之气。
再来谈谈现存最早的古意诗——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其一,此十九首,吴抄本分作两题,第一首于集前总目中题作“五言古风一首”,于此处题作“五言”,下有注云:“一本作古意。”墨校改题“五言古意一首”*我们暂不考虑此诗的版本依据,叶渭清曰:“按《初学记》十八引‘双鸾匿景曜’四句作嵇康赠秀才入军诗,《艺文类聚》九十引六句亦作魏嵇叔夜《赠秀才诗》,二书均出唐人,又均引此首,然皆不云古意,必是嵇集旧不如此。” 在此认为《赠秀才》可作《古意》一说。,如下:
双鸾匿景曜,戢翼太山崖。抗首漱朝露,晞阳振羽仪。长鸣戏云中,时下息兰池。自谓绝尘埃,终始永不亏。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疑。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奋迅势不便,六翮无所施。隐姿就长缨,卒为时所羁。单雄翩独逝,哀吟伤生离。徘徊恋俦侣,慷慨高山陂。鸟尽良弓藏,谋极身必危。吉凶虽在己,世路多崄巇。安得反初服,抱玉宝六奇。逍遥游太清,携手长相随。*戴明阳:《嵇康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页。
以双鸾作比,一鸾被羁,一鸾哀吟,喻世事艰难,是诗人处境、心态的真实体现,也有借用古辞《艳歌何尝行》、《别鹤操》的痕迹。何晏也有《拟古》二首(《见志诗》),由于惧祸而发“古之幽情”,是后世《拟古》的渊源,都是抒情言志以自比,从侧面证明了《拟古》与古意诗属于同一诗学渊源。
第二,古意诗与《拟古》在创作方法上有相似之处,都没有具体可拟的范本,只是借古发今之情怀。两者都虚拟远离现实的“古代”或“虚幻”场景,人物也是古非今,均为客观事项,通过“以我运古”的方式抒怀。以吴均为例,如“匈奴数欲尽,仆在玉门关”,“中人坐相望,狂夫终未还”(《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其六)即其征战生活和心态的映射。“当何见天子,画地取关西”(《古意诗》其一)完全就是发生在吴均生活的真实事件,据《谈薮》:“梁奉朝请吴均有才气,常谓《剑骑》诗云:‘何当见天子,画地取关西?’高祖谓曰:“天子今在,关西安在焉?’均默然无答。”*阳玠:《八代谈薮校笺》,黄大宏,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47页。古意与《拟古》虽云古,在指向性上仍为今。
再看两者的区别:第一,古意诗与《拟古》虽源于汉魏寒素诗风,但古意诗是《拟古》在齐梁的新发展。《拟古》产生于晋宋士族文学占主流时期,大力作《拟古》如陶、鲍等少量庶族,不占主流。古意诗大部分作于齐梁后,是庶族文学地位上升的产物。上到王室成员,下到寒士,涉及赠答、咏物、登览等,覆盖面相当广,是主流文学的重要一环。但《拟古》属较严格地按照“比古志以明今情”创作方法,重比兴,言在此意在彼,重在抒发自我情志;古意诗经过声律、排偶、用典的改造,重在形式上复古。他们眼中的“古意”比较狭隘,多是思妇闺怨一类,不同于古诗“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沈德潜:《说诗啐语笺注》,王宏林,点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2页。多元人生感悟。除吴均等少数尚能继承汉魏诗风的抒情言志精神,大部分诗作不可避免地走向“古意寝微”。
第二,《拟古》基本属于“杂拟”,而古意诗的归属比较复杂。《文选》“杂拟”类收陶渊明《拟古》之“日暮天无云”,鲍照《拟古》“幽并重骑射”“鲁客事楚王”“十五讽诗书”。明刘节《广文选》录何晏《拟古》其一,陶渊明《拟古》八首,鲍照《拟古》“幽并重骑射”,可见《拟古》基本属比较严格的模拟之作。古意则不然,徐悱《古意酬到长史登琅琊城》属《文选》“游览”类,范云《古意赠王中书》属“赠答”类,两者的重心在“今事”,有纪实成分,只在具体写法上依古。另外《文选》选诗下限约于天监十二年且不录存者之文,未收的古意诗的创作时间属萧统当代或靠后。明周应治辑《广〈广文选〉》意在补《广文选》所遗,“杂拟”类中补录了许多古意诗,如吴迈远《古意赠今人》(《玉台》作鲍令晖)、沈约《古意》、吴均《古意》七首、王僧儒《古意》、刘孝绰《古意》、颜之推《古意》二首,均为单纯的仿古之作,不与其他诗题材相混,重在复现古诗之风貌,《古意赠今人》虽为赠答,写法仍属“贵情思而轻事实”的乐府抒情系统,这部分古意诗属“杂拟”类。其余未收的古意诗,若江淹《古意报袁功曹》、何子朗《和虞记室骞古意》及王枢《古意应萧信武教》,多纪实成分,应属“赠答”和“献诗”。
四、乐府古意诗与文人拟乐府之区别
古意诗大致分乐府和徒诗两类,乐府类有颜竣《淫思古意》、鲍令晖《古意赠今人》、江淹《古意报袁功曹》、吴均《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其一“贱妾思不堪”,可称为“乐府古意诗”。乐府古意诗属拟乐府的一种,用古题写古意的作法始于陆机等人,那么齐梁的乐府古意诗与文人拟乐府之间有何区别?先看用乐府体作古意之原因:
众所周知,早期的五言诗,无论是乐府五言,还是徒诗五言,渊源都出于古乐府,“郊祀房中歌颇存古意”(熊明遇《文直行书诗文》)“汉乐府鼓吹二十二曲,今所存朱鹭已下是也。魏缪袭、吴韦昭、晋傅玄皆拟之,率浅俗无復古意。”*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页。古乐府比文人拟乐府和徒诗更古老,词意高古,最得“古意”。唐沈佺期《古意》“卢家小妇郁金堂”,即来源于汉乐府,“词意之古,无过沈云卿之‘卢家少妇’一首。”*乔亿:《剑溪说诗》,见《郭绍虞·清诗话续编》.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029页。“古乐府本多托于闺情女思,青莲深于乐府,故亦多征夫惜别伤离之作,然皆含蓄有古意。”(朱嘉征《乐府广序》)指出古乐府与闺情女思的天然联系,“征夫惜别伤离”即是“古意”。《淫思古意》《古意赠今人》《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其一“贱妾思不堪”均为此种,也是文人作闺情艳托于乐府体的原因。
再看二者之区别,《乐府诗集》收吴均《陌上桑》以及《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其一“贱妾思不堪”,题为《采桑》,如下:
《陌上桑》
袅袅陌上桑,荫陌复垂塘。长条映白日,细叶隐鹂黄。蚕饥妾复思,拭泪且提筐。故人宁知此,离恨煎人肠。
《采桑》
贱妾思不堪,采桑渭城南。带减连枝绣,发乱凤凰篸。花舞依长簿,蛾飞爱绿潭。无由报君信,流涕向春蚕。
《陌上桑》首句“袅袅陌上桑,荫陌复垂塘”,开篇将“陌上桑”作为名物,用题面之意,化用乐府本事为典故。文人多有此种写法,如王筠《陌上桑》“人传陌上桑”,王台卿《陌上桑》四首均以“郁郁陌上桑”为首句。虽然时人作《陌上桑》不再专咏本事,但写法不忘点出古题,让人联想到“罗敷采桑”本事。再看《采桑》,以“贱妾”自居,“带减连枝绣,发乱凤凰篸。花舞依长簿,蛾飞爱绿潭”,近宫体笔法笔调赋写女色。除首句“采桑”,很难与古词挂钩,几乎脱离了传统。《乐府广序》:“《陌上桑》歌‘日出东南隅’,妇人以礼自防也。汉游女之情正,但令不可求而止。《陌上桑》之情亦正,惟言‘罗敷自有夫’而止,皆正风也。”(朱嘉征《乐府广序》集385)“故人宁知此,离恨煎人肠”,对“故人”思念继承了《陌上桑》咏性情之正的传统,虽微弱但多少受到乐府本事的影响。
有关《采桑》,《乐府诗集》于《陌上桑》解题后,只简单附“又有《采桑》,亦出于此。”当由《陌上桑》演化而来。现存最早以《采桑》为题当属鲍照《采桑》,“采桑淇澳间,还戏上宫阁”,其余若简文帝“寄语采桑伴,讶今春日短”,吴均“贱妾思不堪,采桑渭城南”,只凸显采桑事件,与古辞勾连松散。明朱应登刊本《鲍参军集》把《采桑》放在诗类而非乐府类,虞炎很可能以为它与《陌上桑》非一类作品而没有当作乐府。以《采桑》为题的乐府诗,多在女子姿色、男欢女爱上踵事增华,重在写色非言情。可知《陌上桑》相对注重对曲调本题的遵循,而《采桑》与古辞勾连松散,与古辞脱离了传统。
再看江淹《古意报袁功曹》“从军出陇北,长望阴山云。泾渭各异流,恩情于此分。故人赠宝剑,镂以瑶华文。一言凤独立,再说鸾无群。何得晨风起,悠哉凌翠氛。黄鹄去千里,垂涕为报君。”《乐府诗集》题为《从军行》其二。《古今乐录》:“《从军行》,王僧虔云,荀録所载左延年《苦哉》一篇,今不传。”《乐府解题》:“《从军行》皆军旅苦辛之辞。”《广题》:“左延年辞云:‘苦哉远征人,一岁三从军。三子到敦煌,二子诣陇西。五子远斗去,五妇皆怀身。’”陈伏知道又有《从军五更转》*郭茂倩:《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75页。。《从军行》古辞不存,写从军之苦辛。解题后附拟作,有陆机《从军行》“苦哉远征人”,颜延之“苦哉远征人”,沈约“苦哉远征人”均以首句扣题,其余若简文帝、元帝、戴嵩、吴均《从军行》均从征战上凸显从军苦。同时还附王粲《从军行》五首,写从军之乐,与古辞差别较大。除左延年《苦哉远征人》,《初学记》卷22载还载一首古乐府左延年《从军诗》:“从军何等乐,一驱乘双驳。鞍马照人白,龙骧自动作。”曹道衡怀疑相传左延年两首《从军行》,一首写“苦”,一首写“乐”*曹道衡:《中古文学史论文集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49页。。可见也有从军乐之传统,均严格遵守古辞之意。江淹首句“从军出陇北”,只赋写“从军”之题面。从纪实角度写离人,是“从军别”非“从军苦”,与古辞差别较大。《广文选》卷15作《效阮公体》,盖多用比兴,诗意含蓄。但阮公体为徒诗,似乎暗示《古意报袁功曹》也为徒诗。《乐府诗集》收江淹另外一首《从军行》,即《杂体诗三十首》之《李都尉从军》,虽有乐府因素但仍属徒诗类。可见乐府古意诗不仅辞旨与古辞联系不紧,其归属乐府或徒诗界限不明。
《乐府诗集》收《古意赠今人》,题为《秋风》。《秋风》为三国吴鼓吹曲,《古今乐录》:“《秋风》者,言孙权悦以使民,民忘其死也。当汉《拥离》。”*郭茂倩:《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71页。用其题面优美之意,与吴鼓吹曲无关。《淫思古意》收入《乐府诗集》“杂曲歌辞”,因年代久远或干戈丧乱失去了声辞,“其名甚多,或因意命题,或学古叙事”。《淫思古意》属“学古叙事”之作,无古辞、解题、本事。唐沈佺期《古意》也属杂曲,“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乐府诗集》题为《独不见》,《乐府解题》:“独不见,忧思而不得见也。”*曹道衡:中古文学史论文集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表达的只是情绪而非本事。“题虽曰乐府《古意》,而实《捣衣曲》之类。”*吴乔:围炉诗话[M]∥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43页。点出《古意》的实质,其名可以多种。
综上,拟乐府多少受到原题、古辞的制约。乐府古意诗并不严格遵循、勾连古题、古辞,或无古辞、解题、本事,或只赋写古辞之题面,且题目异名现象较普遍,即拟乐府是存在曲题渊源或具有明确曲题的“古意诗”。有些古意诗与古辞关联松散或大量使用文人诗写法而与徒诗界限不明,少古辞、解题、本事,更加灵活、自由。
五、古意诗与咏史诗之关系
上文对古意诗作了较清晰的界定,当时还有咏史诗一类,以历史事件、人物为描摹、吟咏对象,与古意诗有着极为密切的亲缘关系,似同母兄弟,因而有必要对两者的关系加以说明:
第一,咏史诗和古意诗产生的深层原因即古人崇古怀古的文化心理,以及由此产生的古代史学的发达。中国文人的古文化取向从儒家、道家复古的文化态度,他们推崇过去,怀恋逝去的历史,偏向从历史中寻求经验,由此产生了怀古务实、贵古贱今的价值取向。“盖人类本有恋旧之通性,而中国人尤甚,故设专司以记录旧闻,认为国家重要政务之一。”*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页。由怀古意识而导致史学的建立、发展,这也是咏史诗和古意诗产生的深层根源。如吕向注王粲《咏史诗》:“谓览史书,咏其行事得失,或自寄情焉。”*萧统:六臣注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86页。吕延济注卢谌《览古》:“尝览史籍,至蔺相如传,睹其志,思其人,故咏之。”*萧统:六臣注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91页。王昌龄《诗格》:“凡咏史者,读史见古人成败,感而作之。”*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M].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850页。许多咏史诗人确实是读史后感而赋诗。古意诗也是如此,在南朝士大夫中兴起的抄书聚书风气,使书籍得到广泛地传播,为此类诗风奠定了资料方面的基础。如刘显、刘之遴、殷芸、顾协、韦棱、谢征等“远兼遂古,旁暨典坟”(《答湘东王》)。“每钻阅六经,泛滥百氏;研寻物理,顾略清言……”(《与何胤书》)靠“博依”“破典”来创作。
第二,在写作手法上,二者都依赖大量用典。从班固《咏史诗》“专咏一事”(沈德潜《说诗啐语》),到左思《咏史》“叠用八古人名”(胡应麟《诗薮》),咏史诗皆以古事、人以叙事,袁枚即说:“咏史有三体……一取对仗之巧,义山之‘牵牛’对‘驻马’、韦庄之‘无忌’对‘莫愁’是也。”*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67页。徐悱《古意酬到长史溉登琅琊城》用《左传》和《西京赋》典故,喻指琅琊城的特殊位置,其后连用窦献刻石勒功于燕然、东汉王元封函谷关、刘礼霸上劳军,李广数奇不得封四个军事典故。
以上是两者的相同点。《咏史》起于班固,《文选》特设“咏史”一类,收诗21首,已形成了明确的写作传统。古意诗兴于南朝,主要指诗歌题材内容的古人古事及体式上仿古,那么,二者又有何区别?
第一,咏史诗起于文人读史而兴感慨,以具体的历史人、事为依托,重在总结教训或借史抒发个人情志。古意包含“古”字,但从一开始,其所涉及的古人古事,比咏史诗中的“史”更虚泛。古意之“古”既可指“史”(如徐悱《古意酬到长史溉登琅琊城》),又远大于“史”,有“过去”“从前”之意。如陶渊明《咏荆轲》《咏三良》《咏二疏》等,显然他认为咏史诗即“览史籍……睹其志,思其人,故咏之”。其作《拟古》九首(古意之源头),涉及“东方之士”、游侠少年、游子思妇等,追求远离现实的虚幻、模糊性。不管有意无意,古意和咏史作为不同的诗歌类型,在陶渊明的写作中,实际已得到区别对待。诗与史属两种文学类型,区别在于“诗有叙事叙语者,较史尤不易。史才固以隐括生色,而从实着笔自易。诗则即事生情,即语绘状。”*王夫之:《古诗评选》,李中华,李利民,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39页。咏史诗细咏史实;古意则虚实相间,强调文学性的虚构,借助过往的一切加以联想、诗化,并非理性的实事求是,而是感性的执着眷恋。
第二,二者虽大量用典(包括事典和语典),但对典故的取舍上有差别。刘勰认为典故的作用即“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文心雕龙·事类》),亦“修辞之一法”(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用历史人物、事件替代和证明当下。如左思的咏史诗,注重史与我的结合,抒“己之性情”,选取的典故带有比兴之意,如《咏史》其一用贾谊、司马相如展示功业理想,其二用金张、冯公之事批判门阀制度,其三用段木干、鲁仲连表达“功成耻受赏”的观念。徐悱《古意酬到长史溉登琅琊城》只罗列史实,叙述登览时联想到的军事事件,造成累累如贯珠的节奏效果,无所谓寄托。此外,咏史主要涉及经、子、史部的事典,古意除事典外,还使用集部的词句或言论(语典),如刘孝绰“留故夫……相看采蘼芜”(《元广州景仲座见故姬》)、王筠“中庭有奇树,当户发华滋”(《摘安石榴枝赠刘孝威》)的语典*这些诗题虽未有“古意”二字,但具体创作仍上乘汉魏乐府、古诗,与古意诗写法如出一辙。,分别来自《上山采蘼芜》和《庭中有奇树》。这些语典以原生态出现,没有经过诗人修改,一字不易的用在诗歌中。还如萧子云《春思》“谁能怜故素,终为泣新缣”,“故素”、“新缣”出自《上山采蘼芜》、萧统《长相思》出自《客从远方来》“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取其相思绵绵之意,提炼出关键词来提示原典的典故,使有限的文学符号蕴含着丰富内涵。史部的事典最大特点是叙事性,集部的语典注重抒情性、形象性,含蓄、凝练、让人浮想联翩,也使古意诗取得了含蓄蕴藉的审美效果。
第三,古意诗包含乐府体,而咏史诗基本为徒诗。《文选》“咏史”类收诗21首,只有颜延之《秋胡诗》九章为乐府诗,但并不意味着咏史包含乐府体。原因如下:第二章以秋胡视角叙述,从“驱车出郊郭,行路正威迟”到三章结尾“悲哉游宦子,劳此山川路”纯为晋宋山水、行旅诗写法,叙旅途劳顿及景色荒凉。何焯评:“题是《秋胡诗》,然重在洁妇,今诗中详述秋胡宦游之事,而于桑下拒金一事顾略。体制殊不可解。”*何焯:《义门读书记》,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49页。即乐府体夹大量行旅诗句。四章以秋胡妻为视角,写四季变化触发思君之情,类于张协《杂诗》之作。整体追求句式的整饬、叙事的雅化,被评为“《秋胡行》,如曹氏父子,乐府体也;傅休奕、颜延年,古诗体也。”*乔亿:《剑溪说诗》,见《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029页。已基本诗化。《文选》将其题为《秋胡诗》而非《秋胡行》,可见将其作为徒诗看待。这类咏旧题的乐府诗在后世并未形成“咏史”传统,即便《文选》“咏史”类收入颜延之《秋胡诗》,后世也不视其为“咏史”。
OnClassicalChinesePoemswithAntiqueTaste
GUO Chen-guang
(School of Continuing Education and Teacher Training,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Classical Chinese poems with antique taste flourished in the Qi and Liang Period. Antique taste refers to not only the ancient people and things in the topics, but the form and genre imitation of ancient poems and Yuefu poems in the Han-Wei Period as well. Poems with antique taste are rooted in the works ofTheImitationoftheAncientPoemsmade by the commoner literati Tao Yuanming and Bao Zhao, and gain their new development in the Qi and Liang Period. They often feature the genre of Yuefu, namely Yuefu poems with antique taste, which do not follow and relate to the ancient topics or dictions strictly. Contrasted with the poems intoning the history out of the nostalgia of the ancient and the prosperity of history, poems with antique taste tend to use anecdotes, frequently invoking lyric and visual quotations in the literary collections while endowed with implicit and temperate aesthetic effects.
antique taste;TheImitationofAncientPoems;Yuefu with antique taste; the history-intoning poem
I207.22
A
1004-1710(2017)06-0100-08
2016-10-8
博士后基金特别资助(20177/00044);面上基金一等资助(2016M590056)
郭晨光(1986-),女,河南许昌人,北京师范大学继续教育与教师培训学院博士,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古诗歌研究。
林漫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