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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苏轼时代的斯文曲折
——宋室南渡之后的苏文命运与文统接续

2018-01-02

关键词:苏文文渊阁四库全书

杨 挺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 四川 成都 610106)

后苏轼时代的斯文曲折
——宋室南渡之后的苏文命运与文统接续

杨 挺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 四川 成都 610106)

经历元祐党禁与靖康之乱的苏学如何在南宋重建,并开启新的统绪,对于当时的官方与士林,都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南渡之后,苏文统绪经历了皇家的尊崇与定型、名臣的弥合和发掘、江西诗派的分流与掩映、道学家的批评与重释、东莱吕氏的经典化与程式化、永嘉叶适的兼合与综练等多种变化,其间的斯文曲折与南宋文坛继往开新的多方探索相伴始终。

南宋;苏文;经历;文统;接续

经历靖康之乱,宋室被迫南渡,对于元祐党禁之后文化统绪的断裂,一直无暇顾及。随着南宋政权逐渐稳定,如何重建文统,以继往开新,成为官方与士林亟须解决的共同问题。当南宋君臣回首过去,苏文显然是北宋文学的典范,苏学也成为元祐学术的核心。南宋文学统绪的任何一种探讨,都或多或少建立在对苏文的改造和吸收之上。笔者通过对“后苏轼时代”斯文曲折的考察,南宋君臣对于文统继往开新所作的艰难努力,亦渐次得以揭示*罗立刚在《史统、道统、文统——论唐宋时期文学观念的转变》中指出:“‘文统’健全后,重心向‘文’倾斜,目的变成了求文‘体’之正,正‘体’之心代替了求‘道’之意。”(东方出版中心2005年版,第283页)事实上,南渡之后,文统的讨论从未停歇。。

一、尊崇与定型:高孝两朝的苏集刻印与苏轼形象

南渡之后,高宗君臣深感“熙宁创制,元祐复古,绍圣以降,弛张不一,本末先后,各有所因”,皆“不可不深究而详论”*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録》卷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1289页。。在将北宋灭亡的责任归咎于王安石变法之后,高宗作出“最爱元祐”的文化选择。由是,高、孝两朝全面推动着元祐学术的重建。

在这场文化重建运动中,作为元祐学术核心的苏门文学,由此获得复兴的机会。宋高宗身先士卒,走在运动的前列。据高宗自撰诗所纪:“风骚散佚罕流传,力购开雕读御前。空费元嘉诗禁密,纷纷笺释斗新编。”*沈嘉辙等:《南宋杂事诗》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他亲自搜求苏集,并于禁中雕印。其后又赠苏轼以太师,并亲作敕文,其中有云:“联承绝学于百圣之后,探微言于六籍之中,将兴起于斯文,爰缅怀于故老。”*郞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首《苏文忠公赠太师制》,四部丛刊初编本。身担大任,将南宋“斯文”直承苏轼。“人传元祐之学,家有眉山之书”,他将苏学视为元祐之学的重心;“虽仪刑之莫觌,尚简策之可求”,苏门文集的编印也就成为文化重建的首要工作。而“朕三复遗编,久钦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而章,是以论世。傥九原之可作,庶千载以闻风;惟而英爽之灵,服我衮衣之命。”苏文的复兴实在是承载了南渡之后人主进行文化重建的重大期望。

人们知道,苏轼在世之时,其文集已有杭本风行于世,但经历了元祐党禁和靖康之乱,苏学已沦为隐学,苏集刻本转而难觅。因此,南渡之后,苏轼文集编印就显得尤其迫切而意义重大。乾道九年(1173年)孝宗作苏集御序。其中有曰“忠言谠论,立朝大节”*郞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首《御制文集序》,四部丛刊初编本。,表出其立朝气节;又曰“负其豪气”“寓之于文” ,由此“跨唐越汉”,更视其为有宋一代文章之宗。我们可以认为,通过高、孝两帝的标举,基本实现了苏轼形象在南宋的定型。

陆游在读到孝宗御制序赞之后,颇有感触,更借题发挥:“然臣窃谓天下万事,皆当以气为主,轼特用之于文尔*陆游:《上殿札子之二》,《渭南文集》卷四,四部丛刊初编本。。”他对治国养气,有大段陈说。首先列举了范仲淹御西夏、狄青灭侬智高等,借以宣示其主战态度。其后更移论至韩琦、富弼、文彦博之勲劳,唐玠、包拯、孔道辅之风节,“大抵以气为主而已”。显然,养气不仅在于御边,也在于临朝。“盖气胜事则事举,气胜敌则敌服。”在陆游的阐述之下,苏轼精神的重倡,不仅是学术与文学的复兴,它更是南宋士气的重建。淳熙丁酉(1177年)十月,陆游在成都玉局观拜谒了苏轼海外画像,写下《玉局观拜东坡先生海外画像》一诗。诗中有“气力倒犀象,律吕谐鸾凤”*陆游:《剑南诗稿校注》卷九,钱仲联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13-714页。,极赞其诗文;又有“心空物莫挠,气老笔愈纵”,更褒扬其气节。“整衣拜遗像,千古尊正统”,正式将苏轼构建为立身须正、为文须壮的正统形象。

二、弥合与发掘:周必大的庙堂路线与杨万里的乡贤模式

淳熙丁酉(1177年)四月既望(16日),周必大写下《跋初寮先生帖》一文,文中对王安中给予了特别的称赏:首先,他曾经师从东坡;其次,在党禁之时,又“以夺胎换骨之手,挥毫禁林”*周必大:《文忠集》卷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最后,在解禁之后,又以“玉佩琼琚之词,怒猊渴骥之书”,“盛行于东南”。在周必大的眼中,无论是党禁之时,还是解禁之后,王安中之作都深得苏轼神髓,接东坡之嗣统者,非王安中莫属。庆元六年(1200年),王安中《初寮集》由其后人编集,请周必大为之序。在集序之中,周必大尝试提出一个完整的宋代文统。所谓“一代文章必有宗,惟名世者得其传”,文章宗主不世出。一传为王禹偁,再传为杨亿,三传而到欧阳修,四传而至苏轼。苏轼在欧门中崛起,虽然几番起伏,但斯文始终不墜。不过,还是苏轼之后的文统更令人期待。周必大认为,既然王安中以东坡为师,其文章又“精切混成”,那么他一定是苏文统绪传承的重要人选。他甚至认为,“时方讳言苏学,而公已潜启其秘钥久之”,也就是说,在苏学被禁之时,王安中却开启了苏学的法门。因此,徽宗朝文坛并未因为党禁和文禁而万木凋零。这一判断得到周紫芝的附和:徽宗朝,“文士诗人一时辈出,不减元和、长庆间人物”*王安中:《初寮集》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使人想见当时文采风流之胜”。王安中之《前集》四十卷,正是那段辉煌文学的见证。

周必大认为,正是王安中将苏门文学传承到了南渡之后:“洎中兴南渡,四海名胜,迁谪避地,萃于湖广,而公壻赵奇、子辟章,又家之游夏,大篇短章,更唱迭和。”王安中之作“闳深辩丽,近坡暮年之作”。周必大宣称:“黄、张、晁、秦既没,系文统,接坠绪,谁出公右?”正以王安中为苏轼之嫡传。可惜的是,王安中品行颇招物议:“始,东坡帅定武,安中未弱冠,犹及师事焉。未卒业而坡去*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23-524页。。”其后又师从晁以道,“既贵显,遂讳晁学”。陈振孙叹曰:“甚哉!籍、湜不畔之难也。”更为重要的是,对徽宗朝文学之盛的肯定,显然与元祐党后人对党禁的痛苦记忆相冲突,这使周必大所建构的南宋文统难以得到人们的认可。

如果说周必大通过对王安中的标举以及徽宗朝文学的肯定,试图弥合因元祐党禁而导致的文化断裂,那么,杨万里则在其庐陵乡贤中寻找着“斯文”的接续。嘉泰三年(1203年),在《杉溪集后序》中,杨万里提出另一个文统谱系:仁宗时的欧阳修,神宗时的苏轼,哲宗时的黄庭坚,其间斯文,绵延相传。但元祐党禁改变了这一进程:“中更群小,崇奸绌正,目为僻学,禁而锢之,盖斯文至此而一厄也”*杨万里:《诚斋集》卷八十三,四部丛刊初编本。。在杨万里眼中,徽宗朝是一个“妖禽群啾”“折杨骤歌”“鹬冠妖服之竞丽”的时代,这与周必大的褒扬完全相反。所以,真正的斯文只能隐藏于暗流之中:王(庭珪)、刘(才邵)二人,“犯时之大禁”,偷阅“六一、坡谷之书”,并“或哦诗歌,或续古文”。正由他们的不懈努力,因党禁和文禁而干涸的文脉,通过地下潜流而得以延续。杨万里称赞道:“有大勋劳于斯文,其伟乎哉!”

其实,早在淳煕戊申(1188年),杨万里就在《卢溪先生文集序》中引述刘澄之语,谓王廷珪之文,“庐陵自六一之后,惟先生可继,闻者韪焉”*杨万里:《诚斋集》卷八十,四部丛刊初编本。。其后,周必大亦指出:“卢溪王公主庐陵文盟者六十年,继之者今诚斋杨监廷秀也。”*周必大:《跋王民瞻杨廷秀与安福彭雄飞诗》,《文忠集》卷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绍熙四年(1193年)周必大在《跋南丰黄世成铭文》中,又称颂杨万里“今之欧阳公也”*参见韩立平的《同岑异苔:陆游,杨万里诗坛地位考索》,《浙江学刊》2010年第3期,第82页。。可以看出,欧阳修—王廷珪—杨万里,一脉相承。由此,一个庐陵“斯文”统绪得以建立。必须指出,杨万里描述得惊心动魄的私阅行为,称誉得无以复加的“紫鸾之鸣”“清庙之瑟”,终究与坡、谷无涉。他的努力只能建构一个“庐陵文统”,这与南宋文统的接续还有相当的距离。周必大说:“庶几乡里斯文之得其传乎!”可谓一语中的。

如果我们将周必大对王安中的标举称为庙堂路线。那么,杨万里对王廷珪的标出,不妨视为乡贤模式。其所取虽有不同,但他们都触及当时一个共同的理论话题,即苏轼之后,“斯文”如何接续。

三、分流与掩映:洪炎《退听堂录序》与被遮蔽的眉山之宗

建炎二年(1128年),黄庭坚的故交胡少汲出帅洪府,让洪炎等人为黄庭坚集编次,并将之刻板印行*参见王岚的《宋人文集编刻流传丛考》,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98-199页。。洪炎编次黄庭坚集之时,“独取《古风二篇》,冠诗之首,以见鲁受知于苏公,有所自也。”算是对黄庭坚出自坡门的一种承认。更值关注的是,洪炎《退听堂录序》对黄庭坚的评价:“治心修性为宗本”*洪炎《豫章黄先生退听堂录序》,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黄庭坚全集》附录三,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80页。,其“忧国爱民,忠义之气蔼然见于笔墨之外”。又引述苏轼评黄庭坚诗语:“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颇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于世。”也就是说,苏轼认为黄庭坚之诗虽然品格高雅,但缺乏现实关怀。洪炎则认为“赋咏于彼,兴讬在此”“阐绎优游而不迫切”才是诗之本质。由此,政治关怀是否应该于诗中流露,成为苏黄异流的根本分歧。洪炎对黄庭坚诗歌特点的发现,“句法置字,律令新新不穷,增出增奇”,其实蕴含着对黄庭坚诗自立门户的敏锐体认。

其后,吴坰《五总志》对坡谷分流作了更为清晰的阐述:“坡、谷之道一也,特立法与嗣法者不同耳。”*吴坰:《五总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且“师坡者萃于浙右,师谷者萃于江右”,从后学的地域分布已经呈现出明显的分流态势。重要的是,江西诗法的盛行,进一步导致了“苏不如黄”看法的出现。就吴坰本人来说,他毫不犹豫地站在“师谷”一边:他将师坡者视为云门宗,而将师谷者视为临济宗:云门“接人易与”,但肤浅无根;临济“勘辩极峻”,则法度森严。在以气为诗和以法为诗的分辨之间,吴坰对师坡者的态度不言而喻。

这样的倾向自然会遭到宗苏一派的强烈反击。王十朋《读东坡诗》序曰:“学江西诗者,谓苏不如黄。又言韩、欧二公诗,乃押韵文耳。予虽不晓诗,不敢以其说为然。因读坡诗,感而有作。”*王十朋:《梅溪集》之《后集》卷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王十朋通过标举李白、韩愈和苏轼等以气为诗的诗人,借以对江西诗派(以法为诗)进行反击*参见郑永晓的《试论苏、黄齐名及苏黄诗歌优劣之争》,《第三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0-176页。。他又在《读苏文》一诗中论古文门径,当以韩、柳、欧、苏为正途*王十朋:《梅溪集》之《前集》卷十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其间可能隐含了对黄庭坚古文“不入流”的排斥之意。

正如严羽所说:“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严羽:《沧浪诗话校释》,郭绍虞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页。由于江西诗派的影响进一步扩大,至吕本中《江西诗派图》出,其庞大阵容,令眉山之宗黯然失色。

元代袁桷《书汤西楼诗后》对乾、淳间诗坛有所评述:“诸老以道徳性命为宗,其发为声诗,不过若释氏辈条达明朗,而眉山、江西之宗亦绝。”*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我们由此反推,起码在南宋乾、淳之前,“眉山之宗”仍与江西诗派并存。这使人们产生一种冲动,想要寻找到江西诗派掩映之下的“眉山之宗”。于是,陈与义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其谓苏、黄“大抵同出老杜,而自成一家”*见“晦斋”《简斋集引》,陈与义《简斋集》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我们或许可以理解:在江西宗派法席盛行之时,主张苏、黄并重已经意味着对“眉山之宗”的重视。而据“晦斋”自称:“予游吴兴得之,乃知公所学如此,故能独步一代。”所说“吴兴”正属“浙右”,这不免发人想象:陈与义可能原本属于“浙右”之“师坡者”*钱锺书指出“陈与义在南宋诗名极高,……也没有人归他在江西派里,张嵲讲他的诗学的时候,就半个字也提起黄庭坚。南宋末期,严羽说陈与义‘亦江西之派而小异’,……方回尤其仿佛高攀阔人作亲戚似的,一口咬定他是江西派,从此淆惑了后世文学史家的耳目。”(《宋诗选注》,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13页)一派,其论苏、黄诗法各有优劣之说,可能隐含对“苏不如黄”说的某种纠正。

四、批评与重释:从朱熹的义理到魏了翁的气节

除苏学之外,元祐之学当然还包括二程的洛学,其后学也趁着南渡之后的政治转向进行着理论的扩张。乾道二年(1173年),朱熹撰成《伊洛渊源录》,将“周子以下,及程子交游、门弟子言行,其身列程门而言行无所表见,甚若邢恕之反相挤害者,亦具录其名氏以备考”*朱熹:《伊洛渊源录》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宋人谈道学宗派自此书始,而宋人分道学门户,亦自此书始。”我们可以将朱熹编撰《伊洛渊源录》视为道学派自立谱系的开始。

北宋之时,二程之学最大的威胁来自王氏新学和苏氏蜀学,但南渡之后,随着王学的失势,苏学更借帝王的标举,一跃而为显学,因此也就成为道学派最大的对手。所以,朱熹在《答汪尚书》中,对苏、王两家之学都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他甚至认为苏学之害甚于王学:“其害天理,乱人心,妨道术,败风教,亦岂尽出王氏之下也哉!”*朱熹:《晦庵集》卷三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态度强硬,语言尖锐。其后对秦观、李廌的批评已自其立身而延至作文。朱熹对以“文辞之工”称名于世的苏文,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如在《答程允夫书》中,他提醒不可“爱其文辞之工,而不察其义理之悖”*朱熹:《晦庵集》卷四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即使对于广为人们所称颂的苏轼晚年诗,朱熹也评说道:“东坡晚年诗固好,只文字也,多是信笔胡说,全不看道理。”*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由此可见,朱熹对苏轼的总体评价:虽有“文辞之工”,更有“义理之悖”。道学派本以“论道学邪正”为根本,无论他如何肯定苏文的“文辞伟丽”,都无法改变他对苏学总体的批评态度*参见顾易生,蒋凡,刘明今的《宋金元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68-769页。。

相比而言,魏了翁这位出生于四川邛州蒲江的理学家*魏了翁:《鹤山集》卷首《提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对苏轼的态度似乎温和很多。山谷集时多有善本,黄申“又欲刻诸郡之墨妙亭”“以致怀贤尚徳之意”*魏了翁:《黄太史文集序》,《鹤山集》卷五十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遂有作序之请。此序之中,魏了翁 “切叹夫世之以诗知公(黄庭坚)者末也”,而“行安节和,纯终不疵”才是其根本所在。表面看来,这与洪炎的“治心修性为宗本”相近,但洪炎序毕竟着眼于作诗,而魏了翁序则着眼其大节出处。由此,黄庭坚被阐释为道德修养深厚,喜怒不形于色的理学人士。

更值注意的是,他由黄庭坚出处的标举上溯至对苏轼品行的评价:“苏氏以正学直道周旋于熙丰祐圣间,虽见愠于小人,而亦不茍同于君子。盖视世之富贵利达,曾不足以易其守者。”并明确表示苏黄之间,“其为可传,将不在兹乎”。显然,魏了翁淡化了苏轼与黄庭坚文学上的师承关系,转而推崇其道德气节的传承。

那么魏了翁又如何处理“后苏轼时代”的文统问题呢?人们可以在《杨少逸不欺集序》中看到他的用意*魏了翁:《鹤山集》卷五十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此序宣称:“辞虽末伎,然根于性,命于气,发于情,止于道,非无本者能之。”虽然仍是朱熹“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的逻辑*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但毕竟由辞及道,故而欧阳修“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的意思亦隐然在焉*欧阳修:《文忠集》卷四十七《答吴充秀才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由是,他对苏轼的评价也遵循这一模式:“(苏公)忠清鲠亮,临死生利害而不易其守”,以气节立身,以操守为文。在此理论框架之下,苏轼同乡杨虞仲受到了特别的关注。其 “直声劲气,响撼当世”“风裁清峻,屡诏不入”“谔谔朝端,言人所不敢”,颇有苏轼之遗风。“其为辞之本既在此,是宜发越著见,非浮夸纤丽者可同年语也。”经过魏了翁的一番解释,文字“雍容自得”的杨虞仲,居然可以接续“矜豪谲诡”的苏文统绪。

五、经典与程式:吕祖谦的《皇朝文鉴》与《古文关键》

淳熙年间临安书坊刊行江钿所编《圣宋文海》,丁酉(1177年),孝宗曾观览之,而后“下临安府令委教官校正毕刊行”*吕祖谦:《皇朝文鉴》卷首,四部丛刊初编本。。“冬十一月,翰林学士周必大夜直奏事,语次及之”: “此书乃近时江钿类编,殊无伦理,书坊刊行可耳。今降旨校正刻板,事体则重,恐难传后。莫若委馆阁别加诠次,以成一代之书。”孝宗“大以为然”,其后遂有着吕祖谦编选《皇朝文鉴》之命。

耗尽吕祖谦心力的正是《皇朝文鉴》。据吕乔年《太史成公编皇朝文鉴始末》所载,吕祖谦接到谕旨之后,“即关秘书集库所藏,及因昔所记忆,访求于外。所得文集凡八百家”。从淳熈丁酉(1177年)冬十一月到淳熙五年(1178年)十月,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吕祖谦“搜捡编集,手不停披”,将这部总集编成。其编遵照孝宗旨意,“有益治道”“既而赐名《皇朝文鉴》,且令周公必大为之序,下国子监板行。”但事出多端,先有陈骙之缴章,后又“有媢者”密奏,于是“上亦以为《邹浩谏立刘后疏》语讦,别命他官,有所修定”。因为经历如此波折,吕祖谦也就不再向人提及此书。不过,吕乔年仍然记载了一些吕祖谦编次此书时的考虑。《文鉴》“断自渡江以前”,相当于“北宋文学作品选”。其中,仁宗朝是北宋文学的兴盛期,其间欧阳修、司马光、苏轼、苏辙等,“俱自成一家,以文传世”。据罗莹统计,《文鉴》收文数量最多的前14名作者为苏轼、王安石、欧阳修、黄庭坚、刘敞、王珪、张耒、苏辙、邵雍、曾巩、司马光、陈师道、范仲淹、梅尧臣。其中,苏轼的诗文共收录289篇,在14名作者总量中占了四分之一强*罗莹:《宋代东莱吕氏家族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79页。。也就是说,苏轼是收文最多的一位作家。

在《皇朝文鉴》中,选苏轼诗115首,选黄庭坚诗71首,这说明在吕祖谦心目中,苏、黄代表了北宋诗歌的最高成就*罗莹:《宋代东莱吕氏家族研究》,第281-282页。;而在苏黄之间,苏又优于黄。至于选文,苏文174篇,黄文21篇,苏轼亦占绝对优势。所选苏轼《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放鹤亭记》《文与可画筼筜偃竹记》等篇目,皆属文学色彩浓厚而道学色彩淡薄的作品。对“道学邪正”十分敏感的朱熹不得不加以提醒:“伯恭尚欲左右之,岂其未之思邪?其贬而置之唐景之列,殆欲阳挤而阴予之耳。”*朱熹:《答吕伯恭》,《晦庵集》卷三十三《答吕伯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正如罗莹所说:“吕祖谦对苏轼似乎有特殊的感情”,除《文鉴》选收之外,他还编辑《三苏文选》五十九卷。其中收苏洵文11卷,苏轼文26卷,苏辙文22卷,皆分体加以点抹,并标注本意*罗莹:《宋代东莱吕氏家族研究》,第287页。。另编选《古文关键》,“取韩、柳、欧、苏、曾诸家文,标抹注释,以教初学”*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此编之中,有“总论看文字法”谓:“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遍考古人用意下句处。苏文当用其意。若用其文,恐易厌人,盖近世多读”*吕祖谦:《古文关键》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2页。。又《看苏文法》谓:“波澜出于《战国策》《史记》,亦得关键法,当戒他不纯处。”追寻古文之“体式”与“关键”,颇类于黄庭坚在诗歌领域探讨“句法”,无非便于后学得其门径而易入;吕祖谦所为,对于古文评点之流行,亦可谓得风气之先*孙琴安:《中国评点文学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33页。。

陆游曾对南宋时文风气有所概括:“建炎以来尚苏氏文章,学者翕然从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语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羮。’”*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0页。浙东学派陈亮可谓此风之典型。吕祖谦在《与陈同甫》中,曾对其文有所评议:“示及近作,展玩数过,不能释手。……《广惠祈雨文》,骎骎东坡在凤翔时风气”*吕祖谦:《东莱集》《别集》卷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宋末方回亦称陈亮之文:“时文之雄也。《酌古论》纵横上下,取古人成败之迹,断以己见,拾《战国策》《史记》之遗语,而传以苏文之体,乾、淳间场屋之所尚也。”*方回:《读陈同甫文集二跋》,《桐江集》卷三,续修四库全书本。可以推想,陈亮作文一定对对苏文立意与体式进行过细心的揣摩与逼真的模仿。乾、淳之间,随着时文风习对苏文的推崇,原本不拘一格的苏文,竟渐演而成程文范本*祝尚书:《论宋代科举时文的程式化》见《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220页。。

六、兼合与综练:叶适眼中的李焘与永嘉门庭的气脉

叶适《赠薛子长》有曰:“读书不知接统绪,虽多无益也。为文不能关教事,虽工无益也。”*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卷二十九,四部丛刊初编本。可见,承接斯文统绪亦是其经济之学的应有之义。在《习学记言》中,他对周必大的《文鉴序》深表不满。叶适并不简单否定“由文合道”,但必须“深明统纪,洞见本末”。而周必大的序, “均年析号,各擅其美”*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四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696页。,无所甄别。在叶适的眼中,文的发展事实上是跌宕起伏的:王氏用事与程氏发明都是文字沦坏的原因。可以看出,当叶适明确指出道学对文学的戕害时,他就彻底地跟道学谱系决裂了*参见祝尚书《论宋代理学家的“新文统”》,《文学遗产》2006年04期。。由此,要将南宋的文统上接北宋,叶适必须绕过道学派文统,而另建谱系*对叶适与道学派的决裂,周密深表叹服:“宋之文治虽盛,然诸老率崇性理、卑艺文。朱氏主程而抑苏,吕氏《文鉴》去取多朱意,故文字多遗落者,极可惜。水心叶氏云:‘洛学兴而文字坏。’至哉言乎!”(《浩然斋雅谈》卷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问题的关键仍然在于,必须找到一个有分量的人物来承担苏轼之后文统接续的历史任务。在《巽岩集序》中,叶适对李焘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李氏《续通鉴》,春秋之后才有此书”“大篇详而正,短语简而法”*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卷十二,四部丛刊初编本;其“兼方合流,以就家学”“综练古今名实之际,有补于世”,从而“天下传以继苏氏”。不过,正如黄震指出:“水心此言,亦写胸中之所自得者欤?”*黄震:《黃氏日抄》卷六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叶适对李焘的标举,可能是夫子自道。

王象祖《答车若水书》更将叶适的统绪向后延伸:叶适传授于陈耆卿,陈耆卿尚忧其后不得其传*车若水:《脚气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而车若水则认为,吴子良可接续其统。至淳祐癸卯(1243年),吴子良《筼窗续集序》出,则水心一门的文统近乎完备。吴子良首先提出“统绪之端,气脉之元”*吴子良:《续集序》,陈耆卿《筼窗集》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谓气脉为统绪之根本。接下来,他用“气脉”理论对自汉至宋的文统作了一个全面的梳理。汉代的贾谊、司马迁以扬雄、班固;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到李翱、皇甫嵩;北宋的欧阳修、苏轼、曾巩;南宋的吕祖谦、叶适到陈耆卿。特别对于陈耆卿,他有一番耐人寻味论证:“寿老少壮时,远参洙泗,近探伊洛,沉涵渊微,恢拓广大,固已下视笔墨町畦矣。”其初自道学而入。及叶适见之,谓其“学游、谢而文晁、张也”,其终以文学而出。叶适与吕祖谦都曾想融汇“谈理者祖程,论文者宗苏”的分歧,吕祖谦“早葩而晚实”,叶公“穷髙极深,精妙卓特”。 “叶公既没,篔窻之文,遂岿然为世宗,盖其统绪正而气脉厚也”,至陈耆卿初自道学入,终以文学出,兼融道学与文学两家之长,终得叶适统绪之髓。由此看来,永嘉之重道而不废文,恐怕是苏文“文与道俱”最合格的继承者了*《宋元学案》指出:“自水心传于筼窗,以至荆溪,文胜于学。阆风则但以文著矣。”(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825页)入元之后,戴表元“闵宋季文章萎薾,慨然以振起斯文为己任”,“至元、大德间,东南以文章大家名者,唯先生而已。”(同上第2875页)。可见叶适一系,斯文确实绵延,不绝如缕。。

七、结语

宋室南渡之后,高、孝两帝以帝王之尊,率先发起苏集的刻印和御制序赞,将苏轼从立身和作文两方面进行表出,借以重建元祐学术的苏学精神。但高孝两朝推恩赏擢的元祐子弟却未能象其先祖一样创造出辉煌的文化。周必大希望通过对徽宗朝文学的称颂和王安中的标举,来延续苏文的统绪,但王安中品节的缺失使其很难得到时人的认同。杨万里则对王庭珪敢冒时禁,传承六一、坡谷之书的地下行为进行发掘,不过他的努力仅能建立庐陵的“乡里斯文”。在洪炎的声张之后,自立门户的山谷诗法,开始超越他的苏门渊源,而自创谱系,甚至“眉山之宗”亦被掩映于江西法席盛行之中。朱熹在肯定苏文辞章伟丽的同时,对苏学的义理缺失进行尖锐的批评。魏了翁则通过重新凸现苏轼的立朝大节,淡化了其文学影响,完成对苏轼的“道德”重构。至于吕祖谦则通过《皇宋文鉴》中对苏文的选择侧重与《古文关键》的“体式”评点开启了苏文的经典化与程式化。永嘉叶适出于对道学谱系的厌恶,通过对李焘的强力标举,绕开理学道统而另建文统。他的思路为后学所继续,直至其本人被整合进入气脉相传的谱系之中。总体看来,苏文在南宋遭遇了皇家的定型与延续、名臣的修补和发掘、江西诗派的分立与掩映、道学家的批评与重构、东莱吕氏的经典化与程式化、永嘉叶适的兼合与综练等多种曲折。在此基础之上,南宋文学亦渐次开启出推崇气节、倾重乡贤、讲求体式、追求兼融等新的特点。可此可见,苏文命运与南宋文学继往开新的多方探索其实相伴始终。

LiteratureEvolutioninthePostSuShiEra:SuShi’sLiteratureExperienceandCulturalPedigreeaftertheMovementoftheSouthernSongDynastytotheSouth

YANG T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Chengdu University, Chengdu 610106, China)

It was an inevitable question for the government and scholars of the time to think how the studies of Su Shi could be rebuilt and start a new pedigree especially after the ban of Yuanyou Party and the Jingkang Incident. After the movement to the south, the pedigree of Su Shi’s literature underwent a series of changes, involving the imperial worship and finalization, the famous officials’ bridge and exploitation, the split and cover of Jiangxi Poetry School, the Taoism’s criticism and reinterpretation, the canonization and stylization of Master Lü in Shandong, as well as the merger and synthesis of Ye Shi in Yongjia. This literature change always evolves with the multiple exploration for the new in the literature field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Su Shi’s literature; experience; cultural pedigree; inheritance

I206.2

A

1004-1710(2017)06-0150-07

2016-12-31

四川省社会科学研究“十二五”规划2015年度课题(SC15B001)

杨挺(1974-),男,土家族,贵州铜仁人,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宋代文学研究。

林漫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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