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经》弃妇诗中的水意象

陈 磊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论《诗经》弃妇诗中的水意象

陈 磊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水意象在《诗经》弃妇诗中有两类，一类是比兴之水及其相关的意象，一类是情景交融的水意象。这些水意象体现出独特的审美意蕴——水的柔弱象征女子的柔弱，水的清浊象征品德的好坏，水的阻隔象征爱情的被弃，这些审美意蕴丰富了弃妇诗的内涵。

《诗经》；弃妇诗；水意象；审美意蕴

《诗经》作为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在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诗经》中的诗歌类型非常多，包括周族史诗、婚恋诗、燕飨诗、农事诗、怨刺诗及战争徭役诗等等。在婚恋诗中有一类凄婉动人的诗歌——弃妇诗，据前人研究成果及笔者分析，在《诗经》305首诗歌中，弃妇诗有11首，在这11首弃妇诗中，有5首直接或间接地与水有关，它们分别是：《召南·江有汜》《邶风·柏舟》《邶风·谷风》《卫风·氓》《小雅·白华》，占弃妇诗的一小半。这不禁使我们产生疑问：水与弃妇诗有怎样的联系？或者说弃妇与水怎样建构起这些弃妇诗的抒写和表达？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了解下意象的概念。

一、意象与水意象

意象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也是中国首创的一个审美范畴，特别是在诗歌中。自诗歌产生时开始，意象就担当了极具重要的任务，后来发展成为诗歌最重要的基础构成。诗歌意象由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两个方面组合而成，这两个方面缺一不可。“意”是指思想、情感、观念、意识等，“象”是指自然、社会各种客体的具体物象、事象。诗歌意象是诗人主观情思与客观事物的碰撞而产生的诗意表达，是情景交融、心物互映的产物。这是一个复杂的转换过程，首先诗人触物有感，然后创造出一个意象，将自己的独特感受融入其中，再用诗歌将它表达出来。“诗人将主观情思寄托于客观事物，将抽象的情思寄托于具体的物象，使之成为情景交融的可感可触的艺术形象，从而产生无限的艺术魅力。”[1]8当然，在分析具体诗篇时，我们会发现《诗经》弃妇诗中的水意象有不同的含义，这正是需要说明的地方之一，也是《诗经》弃妇诗中水意象的魅力所在，但这并不影响先对意象有一个相对明确的认识。

水是生命之源，是人类起源的孕育者。历史表明，世界上很多文明的发源地都是在水边，无论是古希腊的神话——西方海洋文明的代表，还是古印度文明，四大文明古国的诞育都和水有密切的关系。

翻开历史的画卷，我们会惊奇地发现，水影响着人们的各个方面。从生活到生产，从文学到艺术，从蒙昧到文明。在蒙昧的远古神话传说时代，也有很多关于水的故事。不论是女娲补天、精卫填海，还是夸父逐日、后羿射日，亦或是共工怒触不周山、大禹治水，都和水有关。这时期，水还是作为大自然的伟力存在，人类为了战胜它，需要借助神明的力量。当水促进人类种族繁衍和文明发展时，水毫无疑问就走向文学的殿堂，走进诗歌，成为独特的水意象，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于是，水走进了《诗经》，成为思妇弃妇爱情失恋的见证者；水走进《楚辞》，成为屈原孤独远游的陪伴者；水走进唐诗宋词，成为千万诗人的屈心抑志的表达；水走进元曲和绘画，成为波折爱情的发生地和文人隐士的浪漫抒怀……不仅如此，水在哲学史上更受众多哲人的青睐。孔子在《论语》中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2]69老子在《道德经》里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3]18《管子》里言：“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4]813他们都对水有很高的认识和评价。可以说，一部中国古代文学史就是一部与水休戚相关的文明史。那么，探讨水意象是如何在《诗经》弃妇诗中的存在就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二、 《诗经》弃妇诗中的水意象

前文已经介绍过《诗经》弃妇诗中涉及到水意象的有5首诗，根据诗中水意象的不同特点，可以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作为比兴之水及其相关的水意象。有4首诗，分别是《召南·江有汜》《邶风·柏舟》《邶风·谷风》《小雅·白华》。其中除《邶风·柏舟》是借柏舟起兴之外，其余3首都是借水喻人，表达人的情思与哀愁。

《召南·江有汜》中，以长江水比喻女主的丈夫，汜水、沱水、渚指丈夫另娶的新欢。而汜水、沱水是长江水的支流，渚是江心的小洲，都有主从之分，是很符合男女之别的。诗中的比兴义贴切恰当，是《诗经》比兴诗中兴中有喻的代表。《邶风·谷风》中有言“泾以渭浊，湜湜其沚”，[5]93泾、渭都是水名，源出甘肃，在陕西高陵县合流。这里被丈夫遗弃的女主以泾水自喻，以渭水喻丈夫娶的新人。泾水相对渭水而言比较浑浊，但泾水的下游是很清澈的。女主以此表明自己和新人比起来，虽然容貌不如新人，但自己的品德是高尚美好的，像泾水的下游一样清澈无瑕。《小雅·白华》的作者还是一个谜，《毛序》认为是周人所作，朱熹认为是申后所作，程俊英把它归为一首贵族弃妇的怨诗。这首诗共八章，每章都是比兴，而且各章比兴不同。涉及到水的比兴是“滮池北流，浸彼稻田”，[5]731滮池，水名，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北。这里诗人以滮池之水可以灌溉稻田，促进植物生长起兴，反比周王对申后没有一点恩泽厚爱，衬出人不如水。水看似无情，却给万物带来润泽；人看似有情，却十分无情。

《邶风·柏舟》中诗人借柏舟这一与水相关的意象开头，其实是以诗人独自一人泛舟在广阔的江面上起兴，比喻诗人自身的无所依托。丈夫本来是自己最大的依靠，但丈夫喜新厌旧抛弃了她，她虽有兄弟，却不可以去告状诉苦；虽心怀美德，品德高尚，并无过错，但丈夫却看不到这一点，还是将她无情地抛弃。并且自己还受到小妾的怨恨排挤，这更加深了诗人的忧愁烦闷。本想借柏舟出游写忧，结果这忧愁像无边的江水朝诗人漫过来，将诗人淹没了。这里柏舟作为与水相关的意象，是出行的必要工具，也是一种除阻的方式。

第二类是情景交融的水意象，这在《卫风·氓》中运用得十分完美。这首诗中有三处出现了淇水，分别是：“送子涉淇，至于顿丘”[5]170“淇水汤汤，渐车帷裳”[5]174“淇则有岸，隰则有泮”[5]176，分别位于诗的第一章、第四章和第六章。这里，淇水就像是诗人婚姻爱情从始至终的见证者，从热恋到失恋到抛弃，诗人的心情也跟着从欣喜到悲伤到绝望，但淇水一直在那里不停地流淌，改变的只是诗人的处境和心情。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是诗中第一次出现淇水，也是女主和氓热恋时的见证者，此时，淇水也是他们之间爱情的阻隔者，仿佛无边的思念也随着这河水一齐流向了心上人氓，女主那颗热恋的心也跟着氓走了。都说爱情里的女人是盲目的，诗中的女主也是。朱熹在《诗集传》中指出此诗的主旨是“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6]37朱熹将女主设定为“淫妇”这点限于他理学家的眼光，笔者不能苟同，但其他的观点是大体不错的。或许女主真的没有经过正当的婚礼仪式就跟着氓走了，所以后来的悔恨才愈加深刻吧。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出现于女主嫁给氓之后。婚前热恋的美好不见了，女主发现了氓是一个三心二意、喜新厌旧的人，这让她十分难过。她历数自己为这个家庭所做的无怨无悔的付出，甘愿跟着氓吃苦受罪，但是氓却不能和她同甘共苦。她先告诫众位女同胞不要痴迷于恋情不可自拔，并且将鸠吃桑葚兴女子不要沉迷于恋情，极具感染力。她还将自己的青春容貌比作桑叶，青春美丽的自己是柔美的桑叶，那时青春勃发，受氓喜爱。然后今昔对比，将容貌衰落的自己比作枯黄衰败的桑叶，以此表达失去氓的宠爱。荣枯一念，美衰转瞬，在这瞬间变换的时空里，女主忽然追忆起当初嫁给氓时在路上涉过淇水的情景。那时滚滚的车轮趟过汤汤的淇水，水珠溅湿了车子的帷幔。那时女主的心情一定是激动万分的吧，这条阻隔她和氓之间爱情的淇水，今天她终于跨过，与心爱的氓相会了，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所以即使水珠溅湿了车子的帷幔，也毫不在意，哪里比得上心里的欢喜呢？现在，这水应该是打湿了女主的心了吧。而那曾经引以为豪的破阻，此刻也别有一番苦涩在心头。这里的淇水既在嘲笑女主又对女主怀着莫名的同情，这是女主将自己的心事映照到淇水上的结果。

末章“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是女主对氓的希冀和警告。诗人以广阔无边的淇水尚且有岸，原隰虽远尚且有畔，兴氓不应该喜新厌旧到得意忘形，不应该忘了他们当初恋爱的美好和纯真的誓言。这里诗人将淇水作为他们当初爱情见证者的身份再一次强化了，并且它是一个永恒的见证者，怀着诗人永恒又美好的希冀。那就是希望她和氓的爱情也能像淇水一样恒久流长。如此，也构成了整个诗篇的浑然一体和首尾呼应，淇水是这首诗的灵魂意象，虽然它只出现了三次，但每次出现，都饱含着诗人浓烈的情感，与诗人的心情融为一体。淇水阻碍他们的爱情，也见证他们的爱情；淇水嘲笑女主，也同情女主；淇水是爱情的开始，也是爱情的结束。淇水依然流淌着。

三、 《诗经》弃妇诗中水意象的审美意蕴

从以上的分类中可以看出，水意象在弃妇诗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那么在其后又隐藏着怎样的审美意蕴呢？

首先是水的柔弱象征着女子的柔弱，这是从水的形态的角度来看的。很多诗词描绘的水都和女子的柔美联系起来。比如“柔情似水”就是形容女子的温柔浪漫像水一样，“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就是反过来将水比作女子的眼波，还有《红楼梦》里贾宝玉认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等等，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诗经》弃妇诗中的弃妇本来就是一个十分弱势的群体，她们在感情上遭到丈夫或情人的遗弃，心情是极度苦闷的。水作为她们日常生活接触到的最常见的事物，自然引起她们内心最深的触动。但水是那样柔弱，它“善利万物而不争”，女子觉得这种品德或许是她们应该学习的。她们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就是丈夫以及岌岌可危的爱情，她们期待像水一样柔弱却坚不可摧，但是水可以永久，她们的爱情却保持不了永恒。可以说，这种柔弱一方面换来男子对她们的同情，但另一方面带来的是更加严重的抛弃。因为柔弱，被抛弃的女子选择隐忍，选择沉默，选择继续默默付出，即使心里流着疼痛的血。所以她们不会反抗，她们顶多是对着无边的流水“啸歌”或是将泪水洒入流水，一齐流向远方。这种柔弱是悲哀的，是和着血泪的啸歌。这是时代赋予她们的角色，她们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其次是水的清浊象征品德的好坏，这是从水的属性的角度来看的。代表性的例子就是《邶风·谷风》。诗中女主以泾水浊代表自身，以渭水清代表新人，其实是反语的手法，其实还是想说明“清者自清”的道理。诗中用水的清浊来象征品德的好坏，是十分有新意的，后世许多仁人用此来表白自己的心曲时都会借鉴这个比喻，并且对它有了发挥和创新。比如曹植的《七哀诗》里叹道“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通过描写女子因容颜迟暮而被弃的不幸遭遇，来表达臣子被国君疏远的哀伤以及期望重得眷顾之情。而孔子的“君子比德于水”更是影响了无数仁人志士。《孔子家语·三恕》中有一段子贡问“水”的记载，孔子借题发挥，把水作为君子比德的载体，描绘了他理想中的君子形象，那就是拥有德、义、道、勇、法、正、察、志、善化等九种品德的崇高人格，以此来教育自己的学生。其后，儒家学派的集大成者荀子又将其发展成为“君舟民水”的政治名喻，被唐太宗李世民奉为治国的警戒标语。这些都可看作是对这一极具独创性的水意象的创新发展。

最后是水的阻隔象征爱情的被弃。在这5首诗中，除了《小雅·白华》之外，其他几首诗中的水首先都是一种阻隔的意象，是对弃妇婚姻爱情的阻隔。《召南·江有汜》中新人作为长江的支流与长江汇合，而那个支流的地位本来应该是诗人的，现在新人代替了诗人的地位，导致诗人无法与丈夫在一起，这就是一种阻隔。诗人只能自抱自怨，在长江边上“啸歌”徘徊。《邶风·柏舟》中水是明显的阻隔，诗人想到了一种方法，那就是通过柏舟来破除这种阻隔，但江水茫茫无际，诗人要想借一叶扁舟飞向自己的丈夫，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江上多风波，凶险之处，也不是旁人所能想象得到的，所以这也预示着诗人与丈夫之间和好如初的愿望十分渺茫。《邶风·谷风》中诗人“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5]95用渡水来比喻治理家务，既可看出女主的理家有方，也可看出生活的艰辛和不易。这同样是一种阻隔，阻隔诗人追求幸福，虽然女主努力做好一切，但还是没能挽救被抛弃的命运。而《卫风·氓》中的淇水，就不仅仅是阻隔之水了，更像是女主的心曲，随着女主的心情而改变。这些水的阻隔及其无法超越，暗暗表明弃妇被抛弃的命运。尽管她们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努力，但还是无法改变事实，因为她们握在手中的能够抓住幸福的权利是那么小又那么少。

《诗经》中的弃妇诗以它独有的特色在中国文学史上拥有不可磨灭的地位，弃妇诗中的水意象也有自己的特点和深刻的审美意蕴。水意象不仅为《诗经》弃妇诗作出了独特的贡献，也影响了后世的许多文人，产生了许多传世作品，不仅仅体现在诗歌，还有散文、书法、绘画、戏曲、音乐、雕塑等各个方面，成为人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艺术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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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ss No.:I206.2 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宋瑞斌)

Water Image of Abandoned Wives Poems in the Book of Songs

Chen Le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119，China)

The abandoned wives depicted in The Book of Songs can be taken as a bunch of beautiful flower, whereas the water image is a sad one. The water image in The Book of Songs has two types, one is a metaphor image and related image, the other is a fusion of feelings with the natural images. These water images embodies a unique aesthetic implication. The softness of the water symbolizes the weakness of the woman, the clear and turbid of the water symbolizes the quality of the character, the water barrier symbolizes the abandonment of love, which enriches the connotation of the abandoned poems.

The Book of Songs; poetry depicted abandoned wives; water image; implication

陈磊，在读硕士，陕西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

1672-6758(2017)06-0129-4

I206.2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