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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园开始

2017-02-23唐晋

黄河 2016年6期
关键词:写作者宇宙公园

唐晋

关于《虫洞》,需要说的东西的确不少。幼年留给我的记忆证据,现在紧紧地封闭于我的嘴唇内。那些因嗜糖而造成的牙齿虫洞,在今天令我不时地追忆过去。关于私人记忆,虫洞是最好的表征。其实抛开那些物理学,《虫洞》完全是一场对过去的重新讲述。

在整理思绪的同时,有必要弄清虫洞这一概念,毕竟这是《虫洞》这部作品的緣起和本真。爱因斯坦提出,虫洞就是连接宇宙遥远区域间的时空细管。暗物质维持着虫洞出口的敞开。虫洞可以把平行宇宙和婴儿宇宙连接起来,并提供时间旅行的可能性。虫洞也可能是连接黑洞和白洞的时空隧道,所以也叫“灰道”(来源百度)。在《虫洞》开篇不久,赵树义并且解释了黑洞白洞的意义。我们无需过多地涉入这样一个浩茫的宇宙,如果我们仅仅去设想,这是一个人、某人的脑海内部,是一个仅仅属于私人的空间,所谓虫洞就是过去与今天的联结点或者对接点,那么,一切会变得容易起来。我们只需随着阅读去发现,这个虫洞是如何完成它的扩张,直至最终实现写作者自身现有秩序根基的动摇。也就是说,这个私人空间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这个虫洞,像蛀虫在其中不停咬蚀,就在我们外部无法准确认知的大脑核心,直至挖空其所有。

或者,我们可以简单地用西方某位诗人的一句诗来理解爱因斯坦虫洞的意味;“不是存在的街道。而是不复存在的街道。”

赵树义在一篇文章里说,“我说我要写一篇《虫洞》,但究竟怎么写心底还是很茫然,但我已经强烈感觉到我要动手写这篇文字了,必须写这篇文字了。次日傍晚,当我走在迎泽公园的石径上时,一切突然都变得明朗起来,我苦恼了很久的结构问题,科学、哲学和文学的融合问题都在那一刻柳暗花明、迎刃而解,而打开这扇幽暗之门的钥匙就是这座公园。”

我们注意到其中的一个词;幽暗。幽暗从哪里来?幽暗的意思?幽暗给了写作者什么东西——存在感?写作动力?或其他?我们同时还注意到一个情绪词;茫然。连接二者,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幽暗使写作者茫然。为什么会这样,期间发生了什么?或者我们可以判断,幽暗是一种力,至于它是属于不断吸纳还是不断释放,写作者此时也在犹疑。不过在这里,我们更倾向于幽暗是一个色调,一种基调,就像一部名为《幽暗国度》的小说所指的那样,它是一个重要空间的全部隐喻。显然,幽暗在此指向过去,指向记忆中邃密而又不定的那部分,这个部分之所以幽暗,源于生命本真里的悲剧意识。同时,因为写作者的种种不确定,或者说他准备得不完善,它又折射了内心的调子,变得蒙昧、模糊、游离以及正在消失。现在,我们的目光重新落到这个词上;公园。公园成为写作者打开幽暗之门的钥匙,公园消除了写作者内心的茫然,确立了他的写作根本,强化了他的写作信心。然而,为什么会是公园,而不是某个影像、某本书、某首诗、某次对话,或者干脆就是一场梦?

关于作品缘起的传说有很多,除了外部的启迪,大多数属于潜意识的捕捉。即使是外部启迪,仍然与写作者内心的苦苦寻找相关。公园的出现,准确地说,公园的长期影响,一种重复的、不断赋予内容的空间环境,在恰当的时候,引发了写作者的真正注意。在此之前,通过公园——人群聚集场所,建设者昔日时光的存储地,光阴散漫部分的所在——来琢磨对“幽暗”空间的打开及其打开文本未必符合写作者“茫然”里的全部规划。公园是什么?公园有什么?这些或那些与肉身紧密相连的事物连同其尚待挖掘的意义在一种内心相对封闭的追索里属于歧途还是侵扰?但公园显然最早不是一种帮助,它只是作为写作者的行走捷径存在,只是写作者正常生活里归为习惯的一部分。直到此时,我们依旧无法准确明白,公园怎样唤醒、触动并抓住了他,所有这一切都是谜,它无法给予任何明显而真实的关联。公园与幽暗,两者有着各自不同的维度,写作者是如何发现沟通彼此的“虫洞”的?他从哪一刻开始发现的?仅仅是一座桥,带着灰色七个孔洞的面目,促使他从1991到2011的某种相似中,感到一种穿透带来的疼痛吗?

是的,《虫洞》中与公园密切相关的就是这座桥。桥并不孤立凸显,湖水,植物,云彩,游人,飞鸟,继而冷肃、萧条、凝滞、暗淡、淡漠,继而浓绿的、黛黑的、苍白的、涩青的,等等……时光在逆流,或者时光在反复,不同的空间相互侵入,重叠或抹杀,纠正或涂改,有的突进逼来,有的缭绕消失。这座桥,包括整个公园,形成了一种密度而与写作者的身心紧紧相联。公园空间所产生的相异力量,直接融入他的记忆空间,迅速整理并置换为“明朗”。明朗,是第四个重要词汇。在我们看来,用“公园”把握这个文本可能出现一些问题,特别是当“公园”用来涵盖其他别样空间——例如高速公路隧道这类线性空间——时,对记忆经验的过度活跃影响,并且,它们都处于写作者生成的冥想氛围。幸好有一点,写作者的叙述并非假想,它们遵循着记忆逻辑。赵树义曾经表示,一件作品的完成须做三个层面的功课;思考、观照和呈现。透过《虫洞》,他的趋向绝不是简单地选取记忆史中既有的那些事物,更不是把一切类型化。在完成《虫洞》写作的同时,他甚至思考了许多关于文学本身及文本写作的问题。利用“公园”这一大集合,他更乐于挖掘那些深藏于事实内部,并且不停丰富活跃着,使生命及生活本身时刻焕发活性能量的东西,将之置为视觉重心。

写作者试图根据自身在过去的时间中所经历所见证的事件来讲述生命乃至命运。为此,他将这部作品献给与他同时期诞生的那部分人。在他的观察里,上世纪六十年代无疑是一个独特的时空,意识形态控制并左右着生命力,灵魂与肉身的撕裂最终成为个人命运中的譬喻和蛰伏。写作者在他的作品中反复提及车祸,从自行车到汽车,提及“树”的现实对应。在他的内心,一个特有空间里的一切存在都是预设,哲学、数学和物理学甚至文学无法清除其意义。为什么会出现偶然?为什么所有事情的发生都似乎经过一场精密的计算?还有怎样一个隐秘的空间存在于我们头顶?他的作品穿越了肉体空间,却似乎受阻于冥冥中的暗物质。一度时期,他的描述已不单单是借助虫洞的观照,几乎成为一种时空对折——所有相似的事情加速贴近,融为一体,消除着时间区别。对折不停继续,直到无法完成和不可能完成,成为一个物质宇宙中最小的空间尺寸,成为生命附着的隐痛。这些不再由个人脑海讲述,而具有公共事件的实质,尽管一部分记忆在还原重置的过程中带有明显的性格探索的烙印。这是人类可能性使然,其中也许有着准确性相当惊人的直觉。

作为一个独特文本,《虫洞》类似迷宫。多者同时存在,然而同一时间我们看到的只能是这一个。同样是悲剧,来自个人的亲历亲验,与来自他人的视听;肉体的伤痛,与灵肉的消亡,不同的在场和迥异的结局,把我们湮没在对命运的意识深处。尽管我们具有追随命运的本能,但是一旦进入《虫洞》文本,进入到一个绝非整齐、绝非镜像反射的时空,我们会发现,自身所在空间在慢慢变化,直到同样脆弱的记忆浮上心头,与之形成同构。多重空间的编织在共同符号的暗示下开始各自不同的宿命隐喻,死亡,伤害,血肉,审判,等等,穿透我们的生活。文本的核心正是迷宫之谜。它把阅读者置于边缘,又使每个人同样感受到生命中伏藏着的空虚。看上去它是一个人的体验,却令我们注意到延续不断的现在。它披露出种种偶然,但把真相分解为无边的碎片。写作者与阅读者就这样共享着冲突的后果;它让我们在今天面目全非。或者,《虫洞》就是一次命运解读。整个文本世界连同写作者的私人记忆和胸襟完全向外敞亮开放,使得命运纠正成为写作者自身生活的终极目标。

在《虫洞》这部作品的自序里,作者写道;“孤独是直抵事物本质的最根本的方法,可在当今的文学中还有多少经得起摔打的孤独呢?在散文《虫洞》中,我反复观照过白洞、黑洞和虫洞。如果说一个人出生的瞬间是不断释放能量、只出不进的白洞,死亡的瞬间是不断吸收能量、只进不出的黑洞,生命的旅途是不断消耗能量和生成能量的漫长而曲折的虫洞,那么,孤独就是照在虫洞深处的微弱而自由的光芒。”作为迷失梦境的象征,生与死,肉身与灵魂,一直在沉重与轻盈、昏暗与光明的并存空间里相生相续。写作者看到,这一空间不断被割裂,似乎有一种可见、可以穿越的东西能够形成空缺,将生死分隔。《虫洞》有一章提到品钦和他的《万有引力之虹》,作者同时引用了品钦的一句话;“人类社会的熵值正在变大,人类正在走向热寂。”同时期的科学家提出宇宙的加速膨胀,造成温度迅速下降,恒星耗尽核燃料储存,死寂为黑洞。黑洞不断增大,直到毁灭一切掌控中的物质。最后,黑洞被无处不在的能量量子隧道所蒸发,消失于粒子与辐射的爆炸中,留下的只是一个空荡荡死沉沉的宇宙。人类的热寂如同宇宙之寂,作者在与大师进行交流的同时,不忘穿行过去、投影将来。宇宙的终极孤独意义为他提供了自我支撑。或许这是自然法则,或许就是征兆。熵在文本中扩张着,传递着谜一样的信息。我们很难判断作者究竟是一种重构方式,用以填补记忆缺失;还是由于遗忘本身就无处不在。对过去的追索同样显示出消耗的力量。因为品钦以及纳博科夫的介入,原初被压抑的那部分记忆于别人的记忆世界中找回了原因,“……继续刺探着宇宙中的热能完全散发之后如何冷寂下来的秘密,刺探着整个世界如何被冰冻、如何趋向寂灭的秘密,这些秘密都直指死亡的肋骨……”讲述别人,仍然有讲述自己的痕迹流动。虽然在相当一大段文字中,写作者尽可能地做到了个人身份的清理和意识转换。可以说,品钦打动他的不单是外在的学科繁复,更在于自由联想的魅力。探寻世界的秘密与探寻自身的秘密由是不能二分,对记忆的讲述、重置和辩护永远处于过程之中,直至“冷寂”的最后终结。“我步行上班,并非抵达或邂逅一座花园”,这句詩取自赵树义的一首诗作。其中指向了这样一种规定,即事物依照本身的力量迈向结局。这与公园对《虫洞》的启示殊途同归。接下来,同对品钦的方法,毒贩,拐卖犯罪者,恐怖分子,严打,波尔兹曼,通天塔,老子,薛定谔,日本盗窃者……作者形成文本框架的同时构织了一张人类大网,种种过程和结果无不围绕世界的终极秘密。

“我的虫洞会是什么样子?这条脆弱而神秘的管道是怎样延伸的?如果我不开口说话,你能知道多少关于我的秘密?”在很多地方,作者反复思索着生与死的密码。即使是日常步行的路线分析和环境触发,最后都会落回人的那个“惟一的”虫洞中去。这也许就是塞尚所说的“它深藏于存在的本源之中,人的感受的不可察觉的源头之中”的“更为奇妙的东西”。我们可以通过作者对纪念日的讲述更为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细细想来,3月11日是我生命的白洞,是日本国灾难的虫洞,是西班牙死亡的黑洞,这一个日子错落在时间的坐标上,一个村庄与两个国家,一个凡人与两个民族便在不同的空间发生了意义。”很少有写作者会这样去叠合不同的时间事件,而《虫洞》从文本上用虚拟空间的手法囊括了几乎所有意图涉入的空间。作者的诞生日,日本的地震灾害日,西班牙的恐怖袭击日,甚至还有美国的911,从而合并为一个大的空间;无疑它是残缺的。他找到了自己的虫洞以及方法——浸入式旅行,大脑记忆层面开始有了电脑实体化界面的属性。他的体验因此变得深刻和混乱,他从乱象中努力达到自我的绝对控制——那意味着一切绝非幻象。通过男人、女人与车站隐喻的反复感知,“从星期一到星期五,走在上班的路上,我都在想象着这个特别的场景,回味着这个特别的场景,而这个特别的场景仿佛一幕情景剧,庞德站在100年前眺望未来的时候目睹了这一幕,庞德捕捉到的隐藏在地铁里的‘一刹那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几乎就是这个事件的隐喻——”想象使世界空无一物,同时确定了生与死、彼与此的各自区域。纪念目标志肉身的存在,而纪念日与受难日等同,则是一种重新确定。正如巴什拉的诗作指出的那样;

离开寻常感受的空间,开始与另一个空间的沟通,这个空间能够启迪灵魂,因为我们不是在改变处所,而是在改变本性。

也正如爱因斯坦的“存在与不复存在”。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它是宇宙对生命的敌意。宇航员在漫步太空的同时,透过舱外时间局限,看到了幽暗宇宙最远处的冷意。这是一种吞噬生命的冷意。只有望见薄雾状的大气层,生命才获得喘息的那一刻。在如是宇宙态度与人的生命渴望之间,在哈雷的女儿最为谦卑的椭圆上,那被重力压扁的最短距离中,有无沟通的虫洞可能?一切冷的、僵硬的、炽热的、涌动的、带着绚丽色彩或全部黑暗的种种事物,丰富了人的记忆,深入了人的心理,成为一种极端自我的特定含义。

赵树义写过一篇《文学中的疼痛》。其中,他写道;“人类、民族和个人的疼痛在观照视野上虽存在明显的差异,但在终极意义上则是完全一致的,说到底,文学关心的就是人类的命运问题、民族的命运问题和个人的命运问题,而命运这样的话题只能放逐在时空无边的宇宙中接受灵魂的拷问。”医学家从心理角度认为,对疼痛的预期越强,疼痛感也就越强。尽管赵树义同时认为,疼痛不是疼痛感,“文学中的疼痛是一种最高级的‘场”。其实,《虫洞》本身已经成为一场疼痛,每个章节无不饱含着对疼痛的理解。正像普鲁斯特看重的“自我的重新描述”,疼痛产生于变革与背反,而在无望的获知中变得强烈,直到取得重新支配的地位。在普鲁斯特看来,“重新描述”更有力也更重要,它是对时间的重新安排。因此我们可以弄清楚,为什么在雁门关隧道车祸中侥幸逃生,手背被网刺伤出鲜血来,作者却没有丝毫字词表述疼痛。当一切实有都经过记忆转化,这种偶然性只在回顾时才会发现意义。追忆往事相当于痛感抒发,个人写作的在场往往会重新找回肉体消失的那一部分。这里面有着有限与无限的纠结与冲突,暗喻着作者对已逝时间的反复品读;恰好哲学将疼痛归为个人的特殊记忆。

现在,创作中对疼痛的转述演化为一种意味。因为它并不是我们所有疼痛的取代。一切完全相似于我们这个群体在日常生活里的分离、封闭、隔绝状态,相似于我们各自时间的私有。不过,我们确信它给予心灵的触动。这部从公园开始的作品依旧伴随着作者日复一日的行走,熟悉或陌生,增删或篡改,像虫洞那样在无形的时空内部悄悄变化,直到宇宙重力的彻底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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