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花
2017-02-23曹向荣
曹向荣
1
那年,三十九岁。三十九岁对一个女人,有些尴尬。照着镜子,常常能看到你头发里隐藏的白发。容颜不像二十岁明亮,沉着的颜色,在不知不觉中向你侵袭。
你嫌恶时光,带着畏惧,又怀揣着希望。清晨,微风习习,站在阳光下,你忘记你是三十九还是二十九。你闻到十一二岁时空气中的气味,连同那里的一声啪,或者一声鸟叫。空气是从前的,阳光也是从前的,与几岁时一模一样。
你十一岁,上小学,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小圆镜。你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看自己的一只眼睛,又去看另一只眼睛。你不喜欢双眼皮。双眼皮让你想起邻居大娘,束着绑腿带,半大脚,穿一双圆头鞋。她的衣服总洗不干净,说话总要吐痰,一口一口吐,像是与跟她说话的人在骂架。你一听她吐就恶心。她看人,面带笑容。那笑不清亮,藏着诡秘。你不喜欢看见她笑,拉着母亲的衣角或者拽着母亲一根手指,但母亲不走,站在那里跟她说话。你便盯着不时要吐痰的她,看她眨动的双眼皮。
你照着镜子,憎恶有这样的双眼皮。你下课或者在放学路上,将镜子从口袋里掏出来。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跟昨天没什么两样。对着镜子,你心里无奈地叹息。
你一手拿一个苹果,从门里跑出来。晌午,村子也似在睡梦中。哪里的鸡呱了一声。黄黄的槐花,星星般落了一地。你从新鲜的槐花上,一蹦一跳,转过一个弯。巷口能够看到大山。你老想知道大山后面是些什么。你问母亲,母亲说还是山。
这里有一棵老槐,树身空壳了,侧着,往一边儿扭,似乎刚被大风抽过。树上长出来一个又一个结疤。树下,鹅黄色的槐花,淡淡的清香飘远。大大的树冠,树冠下的阴凉,美妙清爽。从这棵树望下去,你看到庄稼地。玉米秧墨绿了,这里那里的柿树上结了一疙瘩一疙瘩的绿果实。
两个女孩走过来。她们是姊妹俩,她们一个比另一个大一岁。你的母亲带着你去她们家。她们家乱成一锅粥。她们家大大小小的孩子,有的在笑,有的在哭。院子里晒着衣服。一辆木头童车,一个车帮坏掉了。院子西角,有一堆玉米缨。玉米缨干枯在太阳光下。几只鸡在院子里呱着,一地的鸡屎。一只猪吼着,尖嘴巴插进泥土里,湿的土翻上来。如果是大热天,猪躺在雨后的泥塘里,伸直四蹄,死了一般。鸡们围着它,啄它身上的米糁。一只鸡伸长脖子,啄它的嘴巴。猪突然猛力从泥塘翻身出来,抖一身的泥巴。围着它的鸡群,呱呱呱一个个扑棱棱惊飞起来。
她们家屋里的地上没有一块地方是空着的。衣服这里那里堆着。鞋东一只西一只。大脚趾顶着的地方出现大大小小的窟窿。小孩子在屋地上爬,鼻涕流下来。他摸着一个什么放进了嘴巴里。这里那里的尿布片。他们家的孩子闹起来了,一个撵另一个,为了争一块馍,或者一个好玩的东西,或者什么也不争,只为了一个多说了一句话。一个突然就哭起来。他们家空气污浊,连他们家的灰尘也比别家乱些。
你家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家里只有你一个孩子。你习惯一个人,自说白话。你母亲对你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出去找伙伴们玩。回到家,清凉包裹着你。那是老房子,漂亮的砖地。你喜欢爬到房屋楼板上,从楼板上的窗口望出去,看到别人家的屋脊,伸手可触到屋檐下的燕窝。你新奇地伸头,看燕窝里那软软的肉红色的小燕,看它那黄灿灿的小嘴巴,一张一张。
楼板上的阁间有一书篓。你八九岁,长得跟书篓一般高。你将头插到书篓里,闻到书篓里浓浓的旧书味道。
现在,那两姊妹走向你,她们深深地看着你,看着你手里的苹果。你将一只苹果递向她们。她们中的一个很快接过苹果。你看见一只手迅速伸向你,将你手里的另一只苹果奋力夺去。你看见她们站在你面前吃苹果。她们的吃相很不好,一个比一个咬得急。你看见她们张大的嘴巴。
这样的事情,你不敢说给母亲。母亲知道便拉你找上她们家门。母亲从来不允许有孩子欺侮你。为了一句骂人的话,为了哪几个孩子不跟你好好玩,为着一个女孩子的指甲划破了你的手。母亲拉着你,一个个找他们理论。你站在母亲身后哆嗦,不是害怕,是为难。为难真是要了你命。你觉得这样面对人家,真不好。你不敢看那家人,像是受害的不是你,而是划伤你的那家人的孩子。母亲硬是拉你到前面,问你的话,将你划破的手指给她的家人看。你看见母亲的暴怒。这与你印象中的母亲完全两样。
2
昏黄的灯光。饭厅里,你正跟几个一块闲聊。其中一个脸儿秀气,梳一个马尾巴,像一个中学生,又像年轻妇人。在这个短期班,她是班里最年轻的女生。刚来,班里组织晚会,这个小女生疯狂地跳舞,头拼命地摇摆,她那火热的头发甩甩甩。她靠着墙头,身姿像欲望的火苗。老实说,你看她跳,被她那疯劲儿撩拨着。说是小女生,其实也已二十八九岁。她不结婚。她说婚姻是一件顶烦人的事。你看這个小女生,孩子一般,十岁之差,你跟她看世界的眼光完全两样。
他走过来。饭厅里听起来嘈杂,坐在一张桌子跟前说话,倒也安静。你看他青春的脸。你不了解他,班里几十个人,你一个也不曾打听。这是你的优点,也是欠缺之处。
大家去听一个讲座。站牌下站了一伙人。你看见他。他将脖子伸直,左望或者右望。地铁里跑动着的人,地老鼠一般,耳边噌噌噌,那是裤脚跟裤脚撕扯着打架。
从门里进去,这里灯火辉煌,米色的台阶,米色的柱子。讲座临着一家书店。那讲座小小的一角,围着的座椅,月牙状。几十个人,坐在那里,一小片安静。你坐下。很快来了两个男人。有一个年轻人,手握麦克风——座谈的开场白。
开讲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他徐徐讲着。讲座快要完的时候,你站起来,到书店那里,买得一本游记。那本游记,一直陪在你的枕侧,直到你离开那里。
坐车回来,夜色蒙蒙。你看见住宿部的灯光,看见那拐角的地方你黑漆漆的窗户。你忽然有点饿,一路小跑。
你听见他在后面笑。这样的笑声,在你听来,没有任何意义,跟任何一个普通朋友的笑没两样。
星期天,同学们相约去一个地方。那里像一个破落的大工厂。一个青年,长发,高个,瘦身材,背着长背带,一走一晃从你们旁边走前去了。
你们几个女生一块儿走着。君君穿桔色羽绒衣。跟她一块走着的是良朝辉。你跟君君一个楼层。君君热情奔放,跟你在一起,一副知心的样子。现在,她走在良朝辉左右。
这里到处是杂七杂八的小商铺。良朝辉走在女生堆伙里,跟女生们大声说笑。他很能讲,头头是道,万事通。良朝辉手里提着君君的小皮包,胳膊上搭着君君的丝巾。同学当中有一个叫麦石的男同学,走在你前前后后,时而跟你交谈。路过一雕塑,大家一个个挨着拍照,三个两个拍照。你站着看了半天,就近去看一家家商铺。你从一家商铺出来,看见他站在那里。你甚至没注意这天他在人群中。现在,你看见了他。他一手握着照相机,一只脚跨在台阶上面。那天的太阳藏在云层里,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藏进去。你看到他的目光。他直直地望着你。
有一个女生从拍照圈里出来,接着一个女生。君君攀着良朝辉的胳膊,良朝辉一边拍照,一边跟女生们逗笑。
麦石问:你怎么不拍照?
你摇摇头。
他远远走在前面。你望着他的背。从那个时候,你的心有一小点忧愁。随后的几个小时,你的目光时时注意到他。在一个柜台前,你发现闪光灯不停在你周边闪耀。你装作不知,或者,那只是一个错觉。
雨点落下来。只是一小会。地皮湿了一层,点点滴滴是雨的痕迹。
这是一家大商铺。外面看一样低矮,进去里面摆满着衣服和日常家用。门帘是厚重的。手搭上去揭开它,感觉到了分量。衣物与日用品分成一个个小方块。这里那里高高的货架,挡住游览者的视线。你跟他时而碰到一块。你看见他,他见到你。你们各自走开,似乎不曾看见,或者已然陌生,或者像几岁大的小孩,为着什么事情吵架,彼此宣告不在一块儿玩耍的情形。
3
来这里前,他送你到车站。这是你跟他结婚以来,第一次长时间离开他。你收拾东西,不让他看见。
你下车看他一眼。他不看你,帮你拎箱,看着你检票。他对你超出夫妻之爱。只要是你想做。他尽力帮你。这个,他没对你说。但你感觉到了,常常为此心怀感激。跟他这么多年,你从来不懂得生活,甚至不会打理自己。他从你父母那里接受了你,给你买衣服,买生活中你所需。他买什么总能如你所愿,让你觉得开心。你离不开他。爱情,一个非常美妙的词。你想这或者就是。
那年你十五岁,与他订亲。你听母亲的。你的。别的女孩,开始学大姑娘的样子,织毛线。她们手指头毛线缠绕,像模像样将抹布拿在手里,在屋子里擦抹。她们甚至还学母亲吆喝院子里的猪。她们学着母亲的样子,吃完早饭或者午饭,从门后的袋子里掬一把瘪谷,洒在院子里,咕咕咕叫鸡们来食。而这些,老实说,让你厌恶。准确地说,是害怕。你所以能坚持读书,不知道是不是与这些相关。你怀疑自已在躲避。
你喜欢一个人安静待着。一个人在家,看太阳从窗口泻进来,上了屋里墙头。你将书摆在桌子上,看未着墨水一尘不染的纸页。你喜欢这样安静地待着,听耳朵边铮铮响。
你从楼板上的书篓里,搜得几本喜欢的书。你将书悄悄带下楼藏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翻出来。这些书常常被母亲收拾掉。母亲说念书念呆了你,正经书不读,读闲书做什么。
你心事重重,想以后的日子。你不喜欢看见母亲蒸馒头的手在面盆里翻转。你想你长大可不要那样。你默默看着母亲每天围着这个家,从早到晚。你害怕像母亲这样成年累月地忙碌。母亲不这样想。她做事利索,跑得欢快,常常为着一件高兴的事情,笑出声来。偌大的院子,母亲每天早晨扫一遍。火炉烧得很旺,锅安在炉子上,吱吱叫。淘好的豆子和米,放在灶台上。母亲在扫院,扫到过半,听不见锅里吱吱的水叫声。她知道水开了,扔下手里的扫帚,灌暖壶,把豆子和米倒进锅里。天天如此。不只是母亲,各家的女人都这样。家户的院子和门口,每天早晨扫干净。那是一扫帚一扫帚地清扫。有的女人,手握扫帚,蹲在院子里,一点一点挪,像扫炕头一样仔细。女人一早晨的时光,被屋子的炉灶和一个偌大的院子分得精光。你觉得生活像一个可怕的黑洞,女人睁着眼睛,跑近前去,想都不想,一下子跳了下去。
这在你,似乎难以幸免。你觉得以你的力量,远不能改变。你一个人坐在庙背后。这是村里唯一的庙宇。庙在一个高台,三面环沟,沟底平川,一眼望不尽的庄稼地。庙里的神像不知所去,庙背后两只石狮。左歪一只右歪一只。这对石狮,青光的石头,被雨淋日晒。它们静静地躺着。春夏,石狮掩没在绿色的草丛之中。秋冬,又在一片荒芜中显露出来。你坐在庙背后,望着田里的禾苗。那禾苗欣欣然。有一小块蓖麻树。那蓖麻树一棵紧挨着一棵,长出一串又一串的蓖麻。你喜欢看见蓖麻串上头的红缨子。那红缨子,火一样艳红,生长在蓖麻串串顶。
满眼的青绿,在微风中摇晃。但这些似乎都不能给你惊喜。望着似远似近的夕陽,眼前的这些,有一天变得枯黄。那绿生生的蓖麻树,蓖麻树上绿汪汪的叶子,也会一天天变黄,萎缩,枯掉。你望着,眼里有了泪。夕阳不像中午时候耀眼,它是温婉的红颜色,像八九十岁的老翁,留着长须,温和地逗你玩笑。但你一点也不开心。你望着渐渐下行的太阳,想着你以后的道路。你坐在那里,像浮在水上,任意漂流。
父亲母亲像完成他们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你订婚了,十五岁。母亲说你喜欢人家,不如人家喜欢你。你不懂这样话的深意。你听这些与听别的什么话没两样。母亲满意这门亲事。她看见男孩望着你微笑。母亲为了给你许这门亲,小病一场。背着你,父亲母亲不停地左比较右估量。母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在你的婚事上,父亲不像母亲那样急着给你订婚。父亲说如果以后有更好的人家呢?母亲听了,将手里正做着的活计停下来,扭头凝视父亲。母亲说以后到什么时候?那更好的人家是多好呢?
你出嫁前的那个晚上。父亲一边喝着酒,一边流泪。村里人笑话你父亲。但你父亲就那样一边流泪,一边喝酒。
你糊里糊涂过了新婚。跟他在一起,你想到幼年孩子们一块玩过家家。你们拿泥捏碗,拿撕碎的树叶当饭,用桐树叶的枝杈当作筷子,坐在地上,装模作样地吃饭。当然,你知道他跟你一块过的是真正的日子,你倒觉得嫁给他有一个好处。母亲从来都是管束你。你跟他在一起,他由着你。
你知道爱情这个词。但你觉得这样儿的词与你不相关。你觉得爱情只是嘴上说说的事情,听起来不实际,像天上飞腾的龙。你好像不曾说过,也不曾想过。这么些年,你满足于你的婚姻。你想如果真有爱情,那么它已经在你心里。
4
你头脑里存了他的影像,他专注地望着你,嘴巴似闭还张。这像被风吹着的画,在你的心里忽忽闪闪。你越是想看清楚它,它越加地模糊,这逗得你越要拼着想看清楚它。这是一件费神的事情。
你站在窗前,春的脚步,并不像你想的那样走得飞快。外面,还是冰着的湖。来时,你看见有人从湖的冰层上走过。现在,这冻着的冰层,薄了,或许没人在上面走了吧?树皮光亮透明,如要吐丝的蚕。那树叶儿,像懒着了,迟迟不肯露面。草坪高高低低,这里那里的积雪,有些耀眼。远处,建筑群起起落落。你看着,眼前是他的容颜。他似有倾诉地望着你。
早飯后,这里那里啪啪的关门声挥荡,同学们一个个离开房间去听课。你拉开门。听到“啪嗒”一声。你关门的声音跟别的门没两样。
这里是长长的四方块。你来到这里,觉得这个地方在哪里见过。如果这里的铃声,变成尖锐的哨声。你想这里那里真有点分不清。但你喜欢这里的铃声。这里的铃声,与学校里的铃声,更为接近。
你来到这里,青春在你似乎是重新来过。虽然,这是个令人无奈而又可笑的想法。但你感觉如此。直走,然后拐弯,这是这些天你走熟的路。你想象自己闭着眼睛,摸着从这里拐过去。电梯的提示音,轻声哼唱。你在楼梯口一边等电梯,一边打量这高楼。它一层一层,像井壁。是的,井壁。一个让人眩晕的地方。你四岁。母亲拉着你的手。母亲不说话。你看见母亲拾一根柴棍,在路边画一个圆圈,将一叠纸放进去。母亲就着纸页,划着火柴。你看烧起来的火堆,听到母亲哀哭。母亲哭,你也哇哇哭了。母亲拉着你回家,路过一口井。你将头探过去。看到那倾斜着往下旋的井壁。那井壁,像蚕蛹蠕动的身体,像旋风,想象中你不由自己被它牢牢吸住。你“呀”的一声,抱住母亲的双腿。为此,母亲张罗着给你叫魂。母亲说那里不干净。
从这里往下看,一层一层旋着的。但你只是觉得稍稍有些眩晕,只是有那么一顶点的联想。早晨,阳光照进来,落在阳台上,照上阳台的扶手。看着明朗的阳光,你没什么可怕。
下课,你看见他走在同学们中间,目光从你头上一掠而过。你落在最后,似乎不想看见他。到房间关住门,你的感觉又是一样。你为他不在眼前感到难受。你穿着外套,滚到床上,迟迟不愿起来。你像是累着了,又像是害着病。
你为自己这样受到惊吓,觉得似有什么在你心底里头觉醒。这是新奇的感觉。那是什么?你问自己。你不能回答。或者不敢回答,好像这么些年,有什么在你的身体里沉睡。你有丈夫,有孩子。丈夫让你无可指责。你觉得很幸福,你的生活看起来得心如愿。
你定定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这里那里安装着的,像是探视你的眼睛。你盯着它们。它们盯着你,直到你眼睛发酸。
好几天,饭厅里不见他的影子。他像一只猫,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这里,每天都有新鲜稀奇的事。你相信,有些时候,你还是将他忘在脑后。
有那么几天,你彻底忘记了。那个盯着你看的眼睛和似要说话的嘴巴,似乎不曾有过。那天,太阳很好,有点小风。春天就是这样,常常要刮点风,是自作多情要吹开树上的花朵吗?
你搭上围巾,随手拉住门。就是这个时候,你看见他从房间里走出来。你在心里呻吟了一声。你们同乘电梯。你知道他在看你。你忍着不看他,但你还是抬起头,觉得你与他几百年前相识。你看见他打量你,看见他眼里那一小点不情愿。你听见他说:你出去?
这句话,在你听来,就像是说:你要去见谁?
电梯“哗”地开了,你逃一样从电梯里出来。
那天以后,你的心揪紧了。你在教室里或者在饭厅里,只要看见他的身影。你的心就狠狠地叹息,头脑里不只是那细细打量你的神情,还有问着你的那句话。你比前些天心思更多。这些想得你脑子疼。但你像是上了瘾,或者被谁念了魔咒。
后来,你笑自己。你一定是瞎想。你感到万般的羞愧。镜子里的你已不是十八九岁。那时候,他给你买化妆那一套,睫毛膏口红之类,那不是你所爱。你记得他买给你一条粉色手绢,你很爱。他常常望着你,然后笑了。他这样,直到你跟他结婚好多年。老实说,你对你的长相,从不曾上心,现在想起,只觉得浪费了青春。如今,你的容颜,像开过的花朵。你用指头在脸上轻拂,美艳虽不归,却还好,是花谢前的奔放。这仅剩的一掬儿的美丽,眼看着也要挥洒怠尽。你在你的头发里发现了第一根白发,又发现第二根。你惊慌不已。岁月一样没能饶恕你。你想起年幼时母亲对着镜子,拔头上的白发,而你到了母亲当年的年龄。
你在镜子里拨拉自己头发,一个人在房间里笑。你想真是自寻烦恼,一个快到中年的人,真会像年轻时候那样狂想?
5
听到电话铃声,你正在桌前飞快地打字。刚才接到君君电话,她叫你去美容。你不喜欢美容室里那股温沌沌的味道。对于美容,你像一个不能吃肉的人看见肉,不反胃,但从无欲望。你听到君君好听的声音,无奈地拂了她的好意。对此,你心有不安。
你看着电脑,将手伸向电话机。你的双眼,盯在电脑屏幕的某处。你知道你并不在看电脑屏,而是在听。
是他。
电话里说,你在听吗?
你说:是。
你怕是只有回答这一个字的勇气了。
下午,去河口,可不可以一起去?
中午饭厅,一如既往。饭厅里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很快变得多起来。大家自顾自地夹菜,然后寻找座位,坐下来。
你吃完饭,走出饭厅,隔着玻璃门,望见他扭头看你的眼神,像慢镜头。你相信与他是前生的约定。
听到嘭嘭响的敲门声,你吓了一跳。因为你的房间乱得一塌糊涂。你不喜欢每天天不亮起床,这里擦那里抹。你试过,常常只做一小半,就放弃了。你觉得脑子满满的,喘不过气来,觉得人生不是这样,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想起母亲忙碌的身影,觉得母亲太崇高,太无私,而你不行。在你看来,收拾房间是要命的一件事情。你的衣服可以挂在衣服架上,也可以放在床头椅背,或者任何地方。你收拾洗好的衣物,不是赶紧叠好,而是等你有了空闲。你每一天都在忙。你没做成什么大事,可你就是觉得没空闲。也对,你也可以说有大把大把的空闲。你手里举着一本书,在房间里游走。你就是这样。举着书,走到窗前。看几眼书,然后待在窗台边。你喜欢长时间站在窗台边,从窗台望外面晴空如洗,或者雨水如注,或者大雪飞扬。你看早晨的太阳,像一只红气球,缓缓而升。你看日落。那日头,被熔炼过一般,在一片碎金当中,迟迟不舍得离去。
你从房间走出来,看他在拐角处,盯着门,盯着从门里走出来的你。
你的匆忙让你尴尬。但你从他眼里看到的是严肃。是的,那不是他平常的面容。他看你的脸有点绷紧。你先他进电梯,想起那天在电梯里撞见,他问:出去吗?
还是那班公交车。这一次,你感觉神奇。他忽然高兴起来,他的笑脸跟阳光一样热烈。晌午的公交车,没多少人。你跟他面对面。太阳光刺眼地透过玻璃窗口。你试着看一眼太阳,那是个炽热爆炸了的环体。你眉头皱了一下。他看着你笑。你惊愕地望他。他脖子仰起,笑得更为爽朗。
你为这样的笑声感动了,它让你回到青春岁月。美妙的总是悄然易失,而这爽朗的笑,让你失而复得。你望着他,想这个人,他究竟是谁?
从地铁口走下去,你看到不断的人流,聚攏,分开。平跟鞋,走得刷刷响。人们默然急急地走,谁也不理会谁,像是要赶上前去,跟前面不知道谁狠狠地厮打。你看他们,是那样的文明,又是那样的怒气冲冲。
电梯。徐徐向上。他离开电梯,你看见他伸向你的手,看见他脸上无声的微笑。你想象向他伸出你的手。但你没有。你的手搭在电梯扶手上。那扶手像是有极大的引力,粘住你的手。你傻愣愣地就那样望着,直到电梯上来。
他在问路。你看那过路人摇头或者摆手,好像你们要去一个消失了的地方。总算问到一个,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前方是一座铁桥,踩上去,空空空响。你听到有各样的鸟叫,你看到一个摆着钱夹的地摊,看到一个摆袜子的地摊。那鸟叫声,从桥那头的拐弯处传来。一个中年男子跟前摆了各样的鸟笼子。有一只鸟,脑袋黄颜色,翅膀蓝颜色,漂亮极了。它在笼子里跳上跳下。你弯腰细细看。那鸟或者是看到来人,叫得更欢。
他说喜欢吗?
你直起腰,看一眼太阳。刚才刺眼的太阳,被云遮蔽了,一小股风刮过来,扬起你搭着的丝巾。你的丝巾飘着,沾上他的胳膊。他看向你。你看一眼他,想他是那样年轻。
“哧”的一声,咣当响,是你们要坐的公交车。他先你上车。你迟一步,一小队人挤在你前面。公交车的过道里,人流涌动。你前面一个男人,手搭着一个女人的肩,嘴巴贴着女人的耳朵。
他向你招手。
你看看满过道的人,举手摇摇。
他喊你。
你说不行,过不去!
他说怎么不行,过来!
你看着拥挤的过道。这对你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你宁可站着。
你又看见他扬起的手,看见他左右寻问。车上人似乎全在看你,你硬着头皮,试着往前,走得跌跌撞撞。离他很近了,一个背着身子的女人,扭过头,坏心眼地看你一眼。知道你借过,她却直直地站着,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像是你跟她结了千年的怨恨。你听见他对她说借过。你到底挤过去了,坐着他让出来的座位。他站着,双手攀住把手,整个儿人像是全依在把手上,前后晃动。
车拐过一个弯,你看见路边的饭店。饭店门口,刷着漆红的大字。天阴着。车像是走出闹市,不知道还要走多远。你从车窗向外望,路边的杨树枝,尽力向上伸展。又走了很长道路。车在一个看起来不前不后的地方停下来,很快又“呜”的一声向前跑,带起的灰尘,飞飞扬扬。
你们下车,看见不远处一条宽宽的渠道,渠道上面两个人在走动。他说走这么远的路,是要看这么一个臭水渠吗?
他的话逗笑了你。这些天,你从没这样高兴过。
他听见你笑,也哈哈笑起来。他向渠道上走动着的两个人打听前面的路。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详细,伸手胡乱地指了一通。你们顺路前行,这里的路面已经破得揭开了,露出下面藏着的灰土。一辆车开过来。那是工地上的车。车厢里坐着四五个人。他们望着你们,又说又笑。越来越远的车厢载着他们,连同那松散的嗒嗒嗒的声音,一块儿远去。你将脖子搭着的丝巾两头,拾起来,遮住脸。他望一眼你的丝巾。那眼神在说这条丝巾他看见过。
很长的路。一个搭起的小房子,门口挂着一个木牌牌。牌子上用红漆扭扭歪歪刷着:小卖部。房门前跑着一只小狗。那小狗望着正走近的你们。远处,路两旁的杨树枝头,像是从天边一直延伸过来。两边的厂房,稀稀落落。你们像是走在一片空旷的田野。
你听见他喊你。你回头,他像做错了事,望着你。你知道他想什么。果然,他说是不是该往回返?
望着他,你说如果就在前面呢?
你看前面还会有吗?
你望一眼前面灰蒙蒙的天际,你说再往前走,试试。
没走几步,你们看到河口的字样。他先看见,那是一个铜制的牌子。他大笑,像捉迷藏“哇”得一声,抓住对方那一刻的惊喜。
6
这里是旧式的大仓库,像一个大大的放杂物的地方。书在这里,与任何货物没两样。你惊叹而新奇。你承认不曾看过这样大的书库。高大的书架,墙壁一样,一排又一排。
这里只有两个保管员。
保管员说随便挑吧。
你从两排架子中间走进去。
非常静。
来挑书的,除了你俩,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中等个子,头上一顶深蓝色布帽。他两手打开着一本书,翻动,然后装回到书架上,重新挑一本。他下巴稍稍往上翘。那年老的人,看见你,伸手扶了扶他的帽子,继续看他的书。你看到门外阴沉的天。一只小燕,闪电般从门口飞过。
他突然出现在你背后,你一扑棱。他抱歉地朝你笑笑。
他说这里太静了啊。
他看你挑的那些书。你将手里的书摊开给他看。
你看他手里的书。
那翘下巴的老年男人,拎着书从仓库门走出去。
仓库里,光线越来越暗,也越加安静了。高高的屋顶中央,那灯泡,荧火虫一样。
他问你冷吧?
你摇摇头,伸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
从仓库里走出来,天冷得离奇,有丝丝雨沫。你们各自拎着挑来的书。他走在前面,突然笑了,回头看你。
你问他笑什么。
他笑得更欢。
你望着他兴冲冲走路的样子。
你又看到那条水渠,那是你们下车的地方。夜色雾一般,模糊了光线。
上了车,黑的车窗外面,这里那里闪着灯光。透着灯光,你看见雨,密密地筛着。
公交车上的人,比来的时候,还要多。书放在公交的车盖上。你跟他靠栏杆站着。栏杆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孕妇。你姑娘时候,每看到怀孕的女人,为她们难过。望着她们又说又笑,你想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就不觉得难堪呢?她们把自己搞得那样丑陋,还站在巷里大声又说又笑?
你结婚,为怀了孩子大哭一场。你被羞耻包裹着,像发生天大的事情。后来,你的心境变了,每天拎着一把竹椅,坐在门口太阳鲜亮的地方,跟几个新婚女人说笑。
现在,你望着车里怀孕的年轻女人,看见她一手扶着车座背后,一手抚着肚子。她是在尽力减小车行走的颠簸。你与她有几分亲近,感受到她的幸福,觉得她是那样的美好。
灯光透着车窗玻璃,闪进来,照上你和他的脸。他看着你,你扶着栏杆的手突然有了丝丝温暖。
地铁里,昏暗的灯光。你看见他拎着书,晃荡在前面的身影。看见他不时回转过来的脸。地铁永远是那样拥挤,你跟他先后坐下来,中间隔着几个人。到一个站,那几个人齐刷刷离开了座位。他坐着哧溜过来挨近你。你好笑地想起幼儿园的滑道,望着他笑了。
他看你一眼,说笑什么?
下车,这里是你们的出发地。车灯照着道路,地面黑漆漆。那雨,丝丝点点,密密麻麻,像飞沫,又像细小的雪花。雨天的夜,满街寂静。
昏黄的路灯,照着路边的小饭店。小饭店门旁装饰灯,怪模怪样地变幻着紫的蓝的桔黄的光。
他说他饿了。
他坐在对面,一口一口吃着。你看着他吃。你忽然觉得这个人怎么会坐在你对面。你看他饭量很好,看见他额头上的汗,在灯光下晶光发亮。他吃着,一边问你话。听得出来,他像是知道你很多。
7
墙角的一棵玉兰树,悄然默声地开了花。似乎只是眨眼之间,院子里,树上的花儿全开了。它们什么时候冒出毛绒绒的头,忙碌的人们全然不知。现在,这崭新的花朵儿,在太阳下,纯洁鲜美。站在树下,你闻到花的清香。你站好半天,迟迟不想挪动。你想起桐花。玉兰花的香味,是清雅的。桐花的香味,也是清雅的。但闻到玉兰花香,将桐花香味的清雅比下去了。花色,桐花也比不过。桐花是清浅的灰色。那玉兰的洁白,像晴天里蔚蓝的空中,悠闲浮着的雪白云朵。望着洁白的玉兰花,你的心便像轻舒的云朵儿,飘着了。
教室里的座位,不住地变换。你的每_天都有一个新同桌。他坐你前排,跟那个小女生同桌。小女生给他看手机。他拿过小女生的手机,翻半天,然后凑到她跟前,他们头对头说着话。你看见小女生巧笑。
望着前面坐着的他们,你似乎有了那么一点妒意。但无关紧要。去河口,他可以叫上你,也可以叫上任何一个同学。你们那天在一起,怎么不能说是普通的友爱呢?
班里外出活动,有一次小小的漂流。大家提着鞋,上船。你看到他上了一只船,你却上了另外一只。你看他注视你,你回转头看河对面的青草,看一眼望不到头的河流。
几只船在水上追来撵去。他坐着的那只船,赶过你坐的那只,呼喊声响起来。你看见他前面坐着小女生。他一副沉思的模样,看远去的河水。你忽然想到他年老的样子。你从船上他年轻的脸上,幻想他年老的模样。你想年老的他或者就是这么沉思着望着远方?你看见那小女生俊美的脸庞,秀丽的下巴。你看见小女生仰着的眉眼,在对他说。那只船,漂着一直往前。他忽然回头望着你。你躲闪不过。你看到小女生往他身上撩水,你看他长长的胳膊伸进水里,将水泼向小女生。你听见小女生欣喜的惊叫。
良朝辉和君君跟你坐一只船。良朝辉和君君,他们双进双出。你有些羡慕良朝辉和君君。他们热烈而阳光。良朝辉和君君坐你前排。君君话比平常少些,越加显得文静。良朝辉还是那样话多,左顾右盼。透过车窗,他伸手指东指西,说哪里发生过什么战争,哪里是某将军出生地。他说他读过一则报道,说将军的后代又是怎样。良朝辉脑子像发动的机器,一碰就有火花擦出来。他指着前方一座桥,说那桥有保护价值。
良朝辉终于安静下来了,紧挨着君君,他们私密地头对头说话,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你看到君君在良朝辉脸上亲吻,他们正说着话,你看到君君嘴巴凑过去,亲在良朝辉脸上。
你将脸扭向窗外。你责怪自己,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好了。你好像也不知道自己不好在哪里,只觉得自己不畅快,讨厌起自己来了。
一片欢呼声让你惊醒,两船激水开战。那四散的水珠串儿,在空中挥洒着,泼在这个那个身上。嬉闹声,在空中散开来。你身上被浇得透湿。你看到阳光洒满他光洁的脸。前面的船猛得跌下去,一片惊呼声。现在,那跌荡就在眼前,你抓紧船把手,耳边一片惊叫,你的惊叫声也在里面。
这次外出,你们是参加一个研讨会。研讨会在一个小型会议室里举办。桌子围成方框。中央摆着花草。大家面对面坐。
在出来研讨之前,已经有过一次研讨。那是学校里的一次小组活动。你跟他一组。那次分组,抓阄儿,带着那么点儿奇妙。大家心情振奋,像故意儿要玩一场游戏。同学们散开,各自走向组员。你看见他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向你张望,像藏猫猫露那么一下逗你。你走向组员,小组围成一小圈。他望着你,举手在头上拨弄了两下。
学校那次小组研讨,你听他发言。他讲的合你意,从他的发言你能听出来,他读了不少书,在这条道上走了很远。你听其他几位同学发言。发言对于你无关紧要。默默地听别人说,也是很享受的一件事。小组研讨之后,你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你们有了那次短短的旅途。
在这次研讨会上,你有一个发言。这并不是你所想,而是这次发言的主题与你的课题相关。你不能不出场。对于你那天的发言,大家一齐鼓掌。在随后的发言当中,你听到好几位同学重申你的发言。其中,有他。他是被指定发言中的一个,作为对他上次研讨良好发言的奖赏。他在发言中出其不意提到你所言的主张。他觉得你说的是問题中心。你看着他,大胆而专注。你来到这里,从来没有像这样看过他。听到他对你成果的肯定,你第一次尝到被人理解的滋味。你细细嚼着下咽,觉得新鲜而美好。
大家来到一个叫冠山的地方。那山就在眼前,层层叠叠。岩石与岩石相间,有鲜绿翠生。山有了翠色,那山便像玉石一般,晶莹发着光亮。
半山腰开着一小片油菜,鲜绿枝条,嫩黄色小花朵,大家赞叹着,有几个在哇哇大叫。你的赞叹是在心里,大自然是神奇的,让世界五彩缤纷。你听见他在你身后说话。与他一块说话的还有几个,其中有那小女生。小女生说话像唱歌一样,笑也像唱歌一样。你听到小女生愉悦的笑声。
你一步一步上台阶,这里的台阶又陡又高,汗从两鬓悄然滑下。你听到他的声音,问你累不累。
你说累。
他说歇一会,在这里歇一会。
你没停步。你一步一步往上走。
你听到他说:歇会儿,喂——
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要挣扎着往上走,有那么点赌气。
你在山顶没看见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时时用眼睛搜寻。这让你觉得自己很烦。可是,他的那声“喂”在耳边回旋。
下山走到半山腰,又见到油菜花,你为那鲜亮好闻的油菜花沉醉了。你闭着眼深深地用鼻息吸着那好闻的香味儿,睁开眼。你眼前不是油菜花,而是他。他拉你从台阶边的小路上,一路跌跌撞撞跑着到油菜花地里了。他坐下来,拉你坐下。他看你,你转眼去看油菜花。那油菜花淹没你的头顶,你觉得自己深深地陷进油菜花里了。西斜的太阳,透过密密的油菜花,照上你的脸,那是红的黄的光,你双眼有些睁不开。你觉得他的手将你的头转向他,你觉得他整个儿的胸膛有着油菜花的味道。
你很快从迷乱中醒来,你说:谢谢。
他好像没听懂。你望着他彤红的双眼。你不相信男子也这么会动情感。你手扶在他的胳膊,你说谢谢他那天的发言。你问他那天说的可都是真话?
他似乎在回忆,一下子笑开了。笑让他神态恢复自然。他说他是实话实说,从没想过要帮谁。
他说完,看着你,拉紧你的手,放在唇边。这让你的心一团糟。你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你想这是年轻人的游戏,而你并不年轻。
你看到良朝辉和君君在相互拍照。他们天天在一起。君君花蝴蝶一般,她喜欢穿长裙,脚上的绣花鞋,发着丝质的光。笑容和灿烂追随着他们。
你说,你看你看,他们在那里。
8
每天早晨,有校歌在上空回荡。这是你们全班的回忆。你喜欢听这首歌。你说不清楚是怀恋这一首歌,还是怀恋这里的人。
这次远足回来,你的心越发不安宁。晚上,你喜欢房间里只剩床头灯。你不喜欢明亮的灯光。那灯光让你有一种不安全。从雾腾腾的洗手间走出来,你擦干头发,然后……没有然后。以往的这个时候,你拥着被子看书,直到书从手里滑落。这些天,你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反常,头脑里乱纷纷。你闭上眼睛,这些天经过的一幕一幕上演,一遍又一遍。你觉得无聊,可你不由自主,像害了病般地焦灼。你走到窗前,夜沉沉地,也像安睡一般了。老远处,迷迷蒙蒙几只灯光在打瞌睡。城里的夜,是这样的安静啊。
春天了,夜还是凉气逼人。忽然,有一滴雨水,打在窗玻璃上。你将脸贴上冰冷的窗玻璃,像是要吮吸那滴雨水。你感到脸在发烫,忽然泪水婆娑。你想你是在想家人吗?
你跟他这么些年,也可以这样说,自从他从你父母那里接管了你,他总是令你满意。你仅有的这点喜好,在他看来,无关紧要。他当然也不想着要帮你。在你看,他也帮不上忙。你跟他的喜好不搭界。你跟他每天都有各自的工作。他是一个机械迷,心眼灵活。你跟他压根就是不同的两样人。至于后来,你在你喜爱的领域,多少有点儿小小的名头。他也无关痛痒。他从来不想着你能做什么大事情,或者为家里为他带来利益。他是个非常顾家的男人,知道怎样做能够维持好这个家。你为此深受感动。但这一点,正像丈夫从来不说他要对你好一样,你也不曾对他说谢谢。你们过着跟任何平常人家一样的日子。
可是,你的眼泪哗哗流着。你就像一个孩子,看到想要的东西,又知道终究拿不到,伤心地哭泣。外面的雨打在窗玻璃上,你一手按在胸口,雨打窗棱与你的泣哭声,合在一起。
校园里的树,终于冒出绿芽儿了。树上绚白的花咕嘟,微微张开了嘴。校园里的草坪,泛着新鲜润泽的绿。春光拂照大地,一片金光。看着这一树一树的洁白,你想着有一枝花朵落下来,让你用手掬起闻这洁白的花香。你又想到家乡的梧桐。家乡的梧桐花一定也开了,离很远就闻到了。如果是站在树下,那梧桐的花香,海洋般地,你便是浸透在花香中了。
你仰头看树枝头上的洁白。你暂且等不到花朵跌落。那每一小瓣都欣欣然怀揣着美好的梦。你怪自己。催花老有多么残忍!你似乎多少闻到一点点花香,那香细细的,如那玉质般的花朵。
大地的春色引诱着你,你从宿舍门出来,站在电梯口,看电梯一级级上来,到你这层停住,打开。你看见他在电梯里,一手撑着电梯扶手。惊愕之间,你等他走出电梯。他却看着你说进来啊,电梯着魔了,才坐下去又给带上来了。他说:你出去啊?
这是他第二遍这样对你说话。你不看他,想这真是奇妙的相遇。
熟悉的站牌。你看他站在那里,手插在裤兜,左手背靠手腕的地方,有颗不大的黑痣。那次短短的旅途,他将占的座让给你,站在你旁边,手吊在抓手,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你将那颗痣看得一清二楚。这会儿,他的手伸在裤兜里,也不是完完全全将整个手送进去,只是松松地插着,像是一个姿势。
车来了,一小股人往车上涌。他坐到窗口,你看他笑得开心。你看着坐在对面的他,像在梦中。他的容貌,举动,衣着,说话,声音,连同他的身影,在你眼里,变得神秘。你的笑容,是超脱了友爱的。你将这超脱友爱看做什么呢?
他下车,从一个路口拐过去,说带你看一个地方。
你看到一个旧址。老旧的楼房。铁栅栏。他从门里一闪进去了。你看着门口挂着的牌子,上面写着美术院校字样。那楼房的山头,爬山虎枯萎着,蜘蛛网络,像麻雀背褡。看山头爬山虎层层叠叠的枝蔓,便知道這是好几十年的房子。长方形的院落,平铺的石板道路。那棵就要苏醒的梧桐树,高高的枝梢头,架着一个鸟巢。他说他曾来过这里学习,梦想当一名画家。
你心惊奇,欣喜地说:那你一定会画画了?
隔得太久。他说。
会画真是太好了。你真在这里学习过?
他看着你。
9
离美术学院不远,有一条河流。春天了,河流两边的柳树,柔软的枝条,像女孩子的头发纷披。阳光照耀柳树,柳树映在河中,漂浮在河水之上,醉人的绿。远望,那柳梢头,成一团,如烟如雾。你的心跟着这河水,潺潺流动。温和的天气,阳光照下来,河水上面照了一点阳光进去。那绿的水,便有一些儿辉煌。
河一边,显得更热闹些。你看见密密的一排人力车,是河边街的景致。他们有的一个人静默着,有的坐在车上打盹,有的坐着抽烟,有几个人合起来叫嚷着打牌,还有两个三个在谈天。如果游客看他们,他们便喊:要车吗?或者游客不看他们,他们也喊:要车吗?
你走得离渠近些,俯在渠边的栏杆上,看渠里的水。那水静静荡漾着,照着树的影子。这是一排有屋脊的房子。那屋脊高高低低,铺着蓝瓦。那瓦看着有些年头,屋前面玻璃门窗是新样式,那刷漆也是新的,烫金对联。迎面走过来两个女孩,一个穿红衣服,一个穿黄衣服。她们十四五岁,头戴的帽子上面搭着两只兔耳朵。她们俩亲密的样子,相互攀着肩。穿黄衣服的那个,回头伸手指了一下,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你恍惚看到你青涩的岁月,手里拿着小圆镜,走在放学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照,对你的面容生厌。
前面是高高低低的瓦房,新盖成。瓦的颜色,崭新的,泛着白。你看到一个房屋门顶,写着两上字:堂会。那两个字写得点点滴滴,风趣而灵动。你注意地看了两眼。落地玻璃窗,白色纱帘,拉了小半边。那墙头,或者是早年刷白,这里那里脱落得不像样。一个小男孩,坐在那里,朝着一个方向看,好像在等一个要来的伙伴。
一辆人力车从你跟他身边一飞而过。
他望着你,傻愣愣的目光。他是个灵秀的人。他的模样让你想起幼年的一个伙伴。幼年,你那伙伴灯芯草一樣,在风里,他夹着书本一路跑,风刮着他,他跑得像风一样。那伙伴生一副灵秀绝顶的模样,高高的脑门,机灵的双眼。你每次看见他,他手里都拿着书。他看着书,时时要捏一下自己的鼻子。他的鼻子常常被捏得发红。幼年伙伴,说话有那么一顶点儿结巴。他那一顶点结巴不是让他说话慢,而是比一般人快。他在某个字上发着叠音,却望着你很快说完他要说的话。他说话激烈,带着那么点抢白,更多时候是争论。他总是跟不同的人不同的意见争论。他要坚持自己的看法。你一听他说话,就咯咯咯笑。不是你一个人笑,班里的孩子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嘻笑声。
你望着眼前的他,他比幼年伙伴健壮,说话有那么点故作放慢了的粗声粗气。你知道那当然不是故作,只是一个人说话的方式。他说话,让你心动。
一辆人力车从后面跟来,要拉你们游览。你听到师傅跟他搭话。你只顾走你的路。你想一路走,一路看这水波。你听到他喊你。
你说你不坐。
你看渠里的水波,看岸边的柳树。西沉的那点儿阳光,跟这些新嫩的柳枝柳叶儿戏耍,碎金在柳树间闪耀。
很远的路……,那追上来的师傅说。
他说他脚疼。
你笑了,回头望他。
坐上车,风直往身上扑。旁边走着一女子,戴着口罩。你觉得冷风猛力冲着你的脸。你的头发被风扬起。
坐在车上,七拐八绕,除了一闪而过的几棵老槐,那巷道铺的,房头盖的,一片青灰色。拉车的一路追着风跑,像是在逃。他坐在车上,两肘支着两个膝盖,身子跟着车摇摇晃晃。车子从一个巷子拐过,你看见那一行柳树。果然。那车夫再跑了一截,便放下车子。你们回到原来坐车的地方。
10
这家饭馆,门口站满了人。
他挤进去,回头看你站在原地,他说:来啊!
饭店里人挤人,没个站脚的地方,哄嚷嚷,像个闹市。你想退出去,回头,门口的人涌进来,你被裹在当中。
你不想在这里挤。不是你不想挤,是你不会挤。你对付不了。
他在排队,那队伍扭扭歪歪像一条长虫。为着一顿饭,这样的阵势,在你想是可笑的。可你笑不出,手足无措地站着。
他说你去占座。
你像接到一项任务,为难地看着坐得满满的座位,这实在令你发愁。
他一边排队,一边帮你留意座位。伸手给你这里那里指。他每指一处,那座位很快被人占了去。你站着,像被丢失的孩子。
他用手招你,让你换他排队。
你排着队,看他站在一张桌子旁边,那张桌子很快有人站起来。一件事情,别的人做是那样的简单。
你望着坐在饭桌前的他,心里着急。老实说,一说到吃,你摸不着头脑,买饭对你来说有点不靠谱。望着前面队里一个个人少下去,你求助地望着他。你知道他稍微挪动一下脚根,那位子便被旁的人抢了去。他旁边站着的那个女子,恨不能挤走他。很好,他将眼镜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用手招你。
那顿饭,在热闹拥挤中吃完。你没怎么吃,羞愧地望着他。你想你是怎样的无用,想着他心里是怎样地笑话你。
夜色沉沉。路面一片灯光。他说坐车得照原路返回去。
你宁可相信他说的话。
路两边的街铺,比白天似乎还要热闹。有些个店,你似乎才看头遍。一个店里卖各样小首饰。有红绸缎包着的小镜子,有蓝绸缎包着的首饰盒。店上方挂着各样的花色布包。那布包印着大朵的花,黑色或者红色做底子,碗口大花朵,开得艳丽。往前走,你听到念经的声音。店里面摆着大大小小的佛像。柜台上面放着各样的小挂饰,玛瑙颜色的串珠,一串又一串。一股浓郁的香,在店的上空飘浮。你深深沉迷在这唱经的声音里了。
有一家商铺,摆着小瓷器。你迷小瓷器,左看右看,抬头不见他,慌慌张张走出去,他却从店铺的拐角哈哈笑着走出来。黄昏的灯光,照着他年轻的脸。你感觉他的手似乎无意从你的肩上滑过,弯回到他眉梢。你望着他可爱的脸,想问他的眉毛被蚊子咬了吗?
你没敢逗他。你想起刚才吃饭,怕他说出笑话你的话。
有的店铺,暗下去。从那店门前经过,会有影子投下来。看着前面纷乱的人影,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那是清爽衣服丝织的芬芳,还有这安静的夜的味道。他时不时看你一眼,那深沉的目光,窥视一般。眼下,你觉得每走一步,你的生命就缩减一点。你脚踩在街上,像是踩在你的心里。你看他像镜子里头的一个人。他走在你的身侧,那样近,你却无法抓到。
11
再过半个月,大家要说再见。同学小聚。他坐你对面。你们喝红酒,闲聊你们的工作和喜好。当然还有你们在一块生活的这些日子。音乐,丝丝缕缕。你放松而又紧张,愉悦而又备受折磨。
酒。清凉之液。你对它不说有多么热爱,但你不曾拒绝。父亲喜欢酒。你打小看父亲喝,一杯接着一杯。你闻到缕缕酒香,父亲常常让你尝一点。酒,就像早年久识的某个人,你时常碰见。现在,你看着酒,面对它充满欲念。你不知原本你是这样的爱酒。
你将手里的杯子举起来,隔着血一样的酒杯,你看他放在桌子上的双手,甚至看得见他手上那颗黑痣。你觉得头有些沉,想你有些醉了。你觉得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但你看桌子是真切的,看坐着的人是真切的。看他也是真切的。
他将酒杯朝你举过来,说感谢你这些天对他的关照。
你听到他说给你的一字一句,你热切激荡着的心,一时冰凉。你来到这里一直拥有的那美妙感觉飘然离去。你像是跌了跟斗,栽进冰窟窿。你想你关照他了吗?你听他说,他说感谢你。你看着他举过来的酒杯,望着他笑意盎然的脸。但你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你站在那里,举杯的手发硬。这些日子一起走过的路,在你的眼前晃动。你站着,心里五味杂陈。有他这么一句,你在这里的这些日子什么都没剩下,你觉得眼前的他一点点离开你,你与他之间一片空白。你想将杯子放下,或者泼向他脸泼向他身。你没有那样。你看着他,将杯子里全喝掉。
你好像还不是太糟糕,你站起来,有点轻飘飘。你觉得腿有那么點不听使唤。踏出酒店门,你觉得自己绊了一下。眼睛里,热热的泪扑扑落下,说不清的欢喜悲伤。你感觉有人扶了你一把。下雨了。漆黑的夜,满地五彩街灯的影子,斑驳着,笼在雨雾当中。
在出租车里,你软软地坐着。雨水猛力洗着出租车车窗,噼啪作响。他跟你坐后排。你的身子紧抵车门。头尽量往后靠。雨里的街灯,怪怪的,红红绿绿在街心扭曲拉长,世界整个儿处于混沌之中。你不曾见过他如此兴奋。他像遇到极大的喜事儿,滔滔不绝。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话题由他而起,他说得热闹,兴奋得像个孩子。
你听着焦心,心火燎乱。但你知道不只是酒的作用。雨雾中的灯光,从车窗玻璃闪进来,在他的脸上膝盖上晃动。那灯光照上他拄在车座上的手。他的手指靠近着你。你将眼光盯向它。你知道这只手没有那颗黑痣。但你看好半天。你看着雨雾中的灯光,是怎样在他手上摇曳。你闭住双眼,打了一个哆嗦。
你冷?
你将眼睛睁开,看着他。你狠狠地跺脚,脚落他脚上,眼里的泪水长长地抖落。你说不出来委曲,只是泪如雨下。
宿舍里是黑的,窗口处,有暗暗的亮光,如月光下的流水。两手相撞,只有那么两秒钟,你想象这房间是山林。他的胸口鼓一样擂动,他血管里血流汩汩,嘴巴跟手在混乱和无望中挣扎。
灯光打破这房间里的骚动。你的手指停留在灯开关,你看到他眼里的怨气,一闪从眼前消失。
你孤单地站在房间地上,心像一棵空心的树。
打开电脑。你胡乱在电脑上写着什么。零点,你全无睡意,只想在电脑跟前就那样坐着。你没有要打的字,只是坐在那里。你就那样坐在电脑桌前,睡着了。
那是这些天睡得最沉的一个晚上。
醒来,太阳红红地照上墙头。你浑身酸疼,站起来,舒展了一下。你突然记得你做了一个梦。梦一个男人站在厨房锅台前,指责你什么都不会做。你说是的,你就是什么都不会。你说他看上你真是瞎了眼。这个男人,你从没见过他。但他好像跟你是夫妻,你跟他在吵架o、你说烦透了,离婚吧。你们又好像是在一个吃饭的小广场。大家议论纷纷。后来,胡七八扯。门开处,你看见一个人进来,是丈夫。他进来了,是年轻的他呢,很好的身材,跟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对,他就是那个样子,那是你们刚结婚不久。他朝你走来。
你想你真是疯了,做了怎样的一个梦啊!
你的记忆在一点点复苏,回到昨晚。你记得踩了他一脚。你都不能再想,觉得丢人,觉得那样对他不公平。你给他拨打电话。你听到那边电话嘟地一声,慌乱放下电话。你不能听见他的声音。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上课,屏幕上出现表格和一些图形。那图形,由多个圆圈堆积。它们排成一个扇形,有模型出来……你的心思从课堂上逃掉了。
课间休息。在椅子挪动人声嘈杂中,你听到身后有人喊你,扭头,看见麦石拍着他座位旁边的椅子。
你站起来,向后走。你看见他。他坐着,手撑着下巴,座位离麦石不远。你看他眯着眼看麦石。
麦石看着你坐下来,说这么多天,你跟他都没坐同桌。看得出,他在开玩笑。他说就要分别了啊,难再见到了。
你说是的,是不容易再见面。
回家的票,买了吗?
买了。
你呢?你看着他问。
他摇摇头。
你们谈论各自家乡和工作。同学们陆续回到座位上。你站起来走回你座位。你不回头,怕看见他。
良朝辉和君君两人,一前一后从教室门进来。君君走在前面,她脸上笑微微,裙子摇摇摆摆,长长的头发波浪一般流淌。良朝辉喜着眼睛,迈着坚定的步子。那步子,踏在地板上,嗵嗵地响,像隐隐的雷声。他们一定是遇着什么好事,或者他们刚刚讲了一句什么笑话。
12
星期天。
那时,你二十出头,充满幻想。星期天,对于你,像散漫的花草地。你可以做你任意想做的事情。春天,满院都是太阳光,院当中,一把小竹椅。地上,映出竹椅的影子。如果是冬天,你围着火炉,喜欢看火在炉子里跳跃。
你在洗衣服。你有了自己的家。家务活的行当里头,洗衣最容易做。未成家前,你洗衣服得过母亲一关。你洗了衣服,要拿给母亲看过,才晾晒。母亲说你不会洗,说你还小,什么都不会。与你同年的女孩子,她们帮母亲看小孩,帮母亲做饭。你羡慕她们看孩子做饭。而你不会。你家只有你一个孩子。女伴们有一个两个三个哥哥,而你没有。你看见孩子多的家,翻卷的被窝。你家一尘不染,东西永远放在原地。
长大一些,你对洗衣服做饭,不像小时候有兴致。你躲懒。母亲干了家里所有的家务。你耳边不时会响起刀切菜嚓嚓的声音。而这在你听着,跟听其它任何咣咣当当的响声没两样。
逢年,母亲张罗着蒸馍炸麻花。母亲喊你给她帮忙。母亲只有你。但这样的活总是让你心慌。母亲让你拿面碗,你喊父亲,说你找不见。你在面案上看来看去,脑子里有面碗的大小和形状,但你就是看不见。你看见父亲过来,走向面案的条桌。面碗不放在面案上怎么会放在条桌上呢?你想这不怪你。母亲炸油糕,喊你拿笊篱。你知道笊篱挂在灶板下面,与勺子锅刷一块儿挂了一溜。你睁大眼睛,就是看不见。你喊父亲。母亲风一样地过来,风快地从灶板下面抓走笊篱。母亲生气地说要这个女儿真是没用。父亲嘿嘿笑。你也笑。
你不喜欢在锅灶跟前缠磨。你在那里总有挫败感。到你成年,家务并不像母亲年代那样繁重。教书是你正务。从家里到学校,你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或者一张报纸,边走边看。星期天,你一边洗衣服,一边看书。有了孩子,你的心境远不如年轻时候。星期天,在忙乱中度过。日子像坐上火箭,眨眼一个月,一年。你像母亲一样感叹岁月如流。
在来这里之前,你将要做的事情一件件排列好。你将来这里当作一次大喘息。星期天是宝贵的。然而,这个星期天,有些变味。你打起精神坐在桌前,却了无心思。你的心思被他那垂丧的神气占满了。你觉得自己无望。拒绝他不是你所愿。最少,你想的完全不是这样。你成千上万遍回想他的眼神,他那细微举动,回想你们走過的每个地方。回想你跟他一起见到过的一朵花,一株草。
你知道这样想是白白地耗费时光。可你又不能不想。
早晨起来,头脑混乱。你觉得自己出了问题,被魔法蒙住了双眼。时光近午。你不想开门,不觉得饿。你头很痛。你不想让自己垮掉,喝了点。你试着对自己说,那没什么。他与其他男子没什么两样。你倒头躺下来,想睡一觉。
你醒来,半下午,听见有人敲门。你不想从床上爬起来。你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你三岁四岁,躲在晾扇后面,听到母亲喊你,不应。你在看地上的蚂蚁,或者玩手里的线团。你常常那样。母亲找到你。母亲说这个坏东西,喊你半天,却在这里!以后喊你,你得应,知道吗?
你点头。
母亲再喊你,你又不应。有些事情,从小就是一生。
你似乎又睡了一小会,听见嘀铃铃铃电话声。你拿起电话,听到那边放下电话。你看见是他的电话,却无力打过去。你听到楼下人声嚷嚷,跳起来,从窗口望下去。湖上的冰悄然化掉了。湖边的柳树儿,有了些许的绿色。那绿像毛毛头,一点一点在太阳处闪光。你看到他们一群人,大声说笑着,往门口走。你看到他,看到他旁边走着小女生。他们肩膀靠着肩膀,你看到小女生仰起脸,跟他说话,看到小女生伸拳在他肩头捶打。
校园里,那矮着的几株树,出现粉红的嫩芽儿。一枝一枝合起来,一树一树连成一片,成粉色的雾。而你心一片灰暗。你忘记你很渴,也不知道饿。你怪自己不该听到那楼下的声音,更不该爬到窗口去看。你怎么不堵住自己的耳朵,怎么不弄瞎自己的双眼。
13
早晨的太阳,安静地给玻璃窗户染上一层霞光。你睁开眼,望着玻璃窗。你为太阳温暖的光,感动着。你双眼发热,眼睛也像这温暖的光线一样红了。
肚子咕咕的叫声,犹如鸟叫在空旷的山谷。你双脚落地,感到身子发飘,头晕心慌。自从你有了孩子,经常这样。你第一次发现是你从床上跳下来,一下子跌倒不省人事。你醒来时候,看见丈夫泪眼模糊。你笑了。你觉得完全不像眼前这个人想象得那么严重。
现在想起,那时多么年轻。
手扶着桌子椅子,扶着墙头,你从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对面的自己,眼圈发黑,面容苍白。你想吃饭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洗完脸,你觉得站得稳些。你的嗓子火辣辣地疼。你开了水,喝了几口,觉得自己精神一些。
双腿迈进饭厅,打了饭,坐在一张桌旁。你看到旁边的他,心里“啊”了一声,嘴巴半张,直到你旁边又坐来一个,跟你说话。
她问你嗓子怎么了?
你也是才听出嗓子沙哑。你说你感冒了。
她跟你说多喝水之类。
你看到他的筷子顿了一下,接着,更快地往嘴里拨饭,吃完,站起来,走掉。
看着旁边空出来的那个座位,你心一片黑暗,像夜色中那明月被天狗一点点吞噬。
上午有课。你远远看到教室门,也看到他。他一手握着书本,站在教室门口,呆呆地看着你一步一步走近。这是你看了多次的眼神,严肃而痴滞。就是眼前这个人。他从来不虚张声势,看上去那么地普通。你实在想不出来他有什么特别,但他就是能要你的命。你看到他,拼命忍住才不会做出格的事。
你从他身边走过,看他胡子拉杂,一下子老了十岁。你恨意全消,听到你的心里深深叹息。你那可怜的心,在那声叹息之后,开始咚咚地狂跳。
你没想到是真感冒了。你病起来有些麻烦,得躺床上休息。喝药对你从来不是一件麻烦事。你小时候常常要盼着生病。生病让你暗暗欢喜。你迷恋一个人安静地躺着。你记得,你谎称有病,从学校跑回来,对母亲说你病了。母亲用手摸你的头,用额头挨着你然后说:是有点发热。你躺下来,母亲给你盖上。有一两次,你想着是装病,却是真病了,吃药是不够的。你不喜欢打针。你看到那晶亮的针头,总想着大难临头。
现在,你是真的病了。一生中,好多事件在重复发生,包括一些细节。你想象外面的太阳照耀你幼年的某一天。
你到就近的药铺里买药,安静地躺在床上,胡乱翻床头放着的书本。你听见鼻孔粗重的呼吸声,感受着呼吸的沉重和滚烫。
毕业就在眼前。那是一场晚会,众多的人簇拥着,从一个门里进去。你坐下来。你看见他望你。他在一个角落里,两手合住夹在膝盖间。他旁边坐着小女生,那小女生容光焕发不时将头对着他的脸说着什么。
唱歌或者跳舞。你看见他跟小女生跳。他们跳得夸张。有黑痣的那只手在你眼前晃动。你当然看不见他手上那粒黑痣。灯光聚拢又散开,闪闪烁烁。他们摇摆得疯狂。你看见那女孩满脸通红,笑容花朵一般,在辉煌的灯光下绽放。他个子高高,身形矫健。他们是最好的舞者。
他跟其他女生一块跳。那天晚上,他不停地跳舞。他差不多约了来这里所有的女生。他从你面前走过,不看你。好像你跟他几辈子结了仇。你伤心地看着关着的门,想象自己站起来,冲到门口,跑到大街上。已经是春天。路边柳树儿荡漾,微风过处,柳梢头拂在你头发上,逗弄你。但你相信你會视而不见。你在街上疯跑,呼出你胸中的闷气。但你没站起来,只将眼睛闭起,将眼前这些跳动的影子关在外面。
你的胳膊被轻轻拍一下。你哆嗦着睁开眼,看见他俯身向你。你的手被紧握着。他拉着你走进跳舞人群当中。泪水很快从眼睛里滑落。你心里恨自己,没来由地说你的感冒没好,眼睛发酸。
他什么也不说,痴呆着眼睛,望你。你们挪动着双脚,缓缓地,从人群中挪到边沿。你感觉到你背上他的那只手,像风儿摇动着的树叶儿。灯光下,他的眼睛里布满着血丝。你跟他相望,似乎不知从哪里说起,又似乎说完了要说的全部。他的眼里有埋怨有痛苦,还有爱。是的。爱。你拿对他的爱跟你十五岁时候的爱无数次相比。你知道这样做很傻,遭人耻笑。但你由不得自己。
14
在你们结婚之前,你们见过几面。他给你买衣服。米色,一粒扣。如果是母亲买,这样的衣服就给一眼看过去。母亲不会在这样的衣服跟前停留。你不曾穿过一粒扣。他看着你试穿,记得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
他在路边等你。那是一条小路。路上有桥,桥边有树。他坐在桥头,或者一脚跨在自行车上,望着过往行人。你无从知道,当年的他望着年幼的你,是怎样的感觉。你记住的只有他笑起来,嘴角翘上去一点点。他常常要笑一下,你不知道他笑什么。
你真不能说爱上他。你也不知他是不是爱你。你们有约。但你对结婚充满着怀疑,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威胁。你不知道结婚究竟带给你些什么。但你知道婚姻对你现有生活将有一种改变。这让你感觉新奇而忧愁。你隐隐约约知道婚后的日子不会简单到让你整天与书相伴。你头脑里的那些将全是梦。你害怕梦的破灭,将你推到一个三岔路口。
你忐忑的心,拦挡不住出嫁的日期,找不出你不嫁的理由。
结婚以后,你们比婚前要随常得多。你们为着组成一个家庭新鲜着,是你敬我爱的那种,不时还得害羞一下,为着各自的习惯,谦让。他回来脱了衣服不是挂起来而是搭在椅背上,搭在床头。他的袜子也不是脱了放在盆里。他加班时候多。这给你一个错觉,让你觉得日月颠倒。你的习惯被打破,这出乎你的想象。你觉得人活着像机器,或者更像其他什么。这给你的感觉不好,想象中的人生大打折扣。你从甜言蜜语中走出来,从你情我爱的空中跌落。你重新审视世界,看见人生本来的平常。
渐渐地,你跟他在一起成了日常。你们相跟着逛街,却不似结婚前的心情。他一样给你买衣服。你看着喜欢,但那衣服不像结婚前神奇,挂在衣柜里,跟你另外几件衣服没什么两样。他给你买一双皮鞋,你穿了好几年,只为穿着舒服。你看见他迎面走来,不像以往那般脸红。他拉你一把,那是前面有一条小渠或者前面有了狗屎什么的,他得帮你跳过去或者只是提醒你。为此,你心里也存留温暖,但只是那一念之间。
但在这些日常中,偶然也会有些新鲜。他会买回来一些玩具。那是一个灿黄色的长毛小狗,或者一个充气的长颈鹿。你为这些总能欢喜一阵子。你摸着长毛小狗项上的金色链条,摸着它大大的耳朵,紧闭的嘴巴。你将它抱在怀里。后来,他从门里进来。手里提着买回来的杂七杂八,你觉得平常,还会为他买了一样什么,不合心意而唠叨。有一回,他听到你在唠叨,居然说不想要扔掉。你惊讶地望着他,眼睛里蓄满泪水。当然,你们很快就和好了。你们新结婚那些年,就是这样像小孩子过家家,好了恼了,恼了又好。
你们有了孩子。孩子在一点点长大。有时,你望着他,会奇怪地想一个问题:你怎么是跟这个人在一起而不是跟其他另外一个?
你们为着孩子吵架。为着孩子穿的厚或者薄,为着孩子吃了这个或是那个。他先是责怪的眼神,后来那眼神变成语言。他嫌你慢。开始,他不催你。只是等。后来,他会对你皱眉头,会对你说能不能快点。不仅如此,你发现他常常要对你说谎话。他会瞒着你做一些事情。他的谎话总有一天被你揭穿。你们就有了一项新的斗嘴的理由。他并不为然。他说你是无事生非。他觉得有些事情,你不应该知道。他甚至还要赌气说几句专门气你的话。
你受不了。你以为事情的本身非常严重,严重到威胁到你们的婚姻。你说你得考虑你们还有没必要生活在一起。而这样的话说出来,他常常要大笑。你们的剧烈争吵,到此为止。因为他的大笑,感染了你。你也大笑不止。笑声让你们回到年轻的无忧无虑的岁月,笑声让他服软。他说是他不对。有些事情是得让你知道。
你说不是有些事情,是家里任何事情。
他说对对对。
你听着他那样说,并不确信。而以后的事情,如你所想,你永远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和将要做什么。这像一个解不开的连环。你们刚刚高兴过,却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弄僵了。但你知道,好多夫妻就是这样,在他们结婚十多年以后,喊着要离婚,一直到他们死,也没分离。他们生活在夫妻恩爱的仇恨之中,相互指责,为着他们的挠鼻子,或者一小声咳嗽,或者搭腿的姿势,或者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们觉得在婚姻这后半生,不得不在容忍中一天天度过。他们忽略他们相识之初,这些微小的举动,曾是那样的赏心悦目。
15
那个晚会,让你的内心重新获得平静。尽管这表面的平静,仅仅打破你与他之间的坚冰。你们像以往坐在一起,友好地谈论。你们面对面,像以往一样相视微笑。你知道你们的双眼里已经拥有东西太多。你非常喜欢听他说,也喜欢看他赞赏你的目光。
院子里,树上雪白的花朵,遮掩了树的枝条。那雪白的花朵,有一些掉落在地上。地上这里那里的花朵,远看像没消尽的积雪。前些日子,矮树上,还是红的雾,这些天,也开出碎小的粉色花朵。那花朵,细而薄,极轻盈。你不忍用手试探它。你知道手伸出去,便会有一叶细薄的粉红,从树上掉落。院里两个工人,他们手里是一簇绿苗,周围洇出一大片墨绿。
明天,大家各自回家。晚上。是的,仅有的一个晚上。有电话过来。你接电话,听到他就站在门口。你心惊乱。宿舍,犹如自身,隐秘之地。你不喜欢人打搅。你喜欢这样的凌乱。你的凌乱是有秩序的。你能拿到你要的任何东西。要收拾这些,对你来说是一个关口。现在,关口来了。好在,这里仅只是宿舍,不像居家那样烦琐。你得将一些东西做些归置。比如,睡衣。你在窗户手把上挂了一个衣架,睡衣挂在衣架上。你每天都让睡衣晒晒太阳。现在,你从衣架放下它,叠好。那是一件粉色儿睡衣,松软舒适。你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你拾起摆放好。吃过的饭盒,你将它们扣好。最后是被头。你的被头常常不叠起来。你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被头拉开,晾在那里。这是你多年的习惯。现在,你将被子翻过,叠好。其实,你将叠好的被子并没有放规整,仅仅只是叠了,随便一扔。
他进来。看得出他在打量屋子。他将你收拾过的房间一样一样看过,目光落在床头那本游记,然后盯着那件睡衣。你心里发虚。你想应该将睡衣压在枕头底。
他的目光转向你。他不笑,就那样望着。他面对你笑,多是在人群中。他望着你微笑,似乎是做样子给别人。
他双手无声地拍了一下,走向窗口,在窗口待了一秒,背靠窗,坐在椅子上。很快,他两手扶着把手,站起来,靠近你。他伸手在头上拨拉一下。这让你想到你们一块行走的那个晚上,他的手在他的眉梢上逗留。他像是有无数的话要说却难说出口。你看到他新刮的脸,白白净净。你望着,他整个儿令你困惑。你回到喝酒的那个晚上,快乐而痛苦。矛盾时时产生,时时有消解。但你知道你消解不了。
你们回到前天的晚会上,你的双脚跟着他的脚步在缓缓移动。你的心绪被那个晚会的气氛调动,你的眼睛在一点点涨红潮湿,你靠近他,你想到那片油菜花,屋子里似乎有了油菜花飘香。那桌子椅子全都不在,只有油菜花。你沉浸在油菜花的香味里。你的身子变得轻飘飘。但你不能不睁开眼睛,你挣脱。你说不能。你回到喝醉的那个晚上,你在重复。你知道那样会有怎样的结果。你记得他闪身而出的背影。可是,你眼泪婆娑,你说你不能。
他怨气重重地望着你。你知道自己无用,知道自己的坚守,不值一提。但你要照你想的去做。你跟他生活了十多年。你要一直跟他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你想你们八九十岁,老态龙钟,相扶着走在街边垂柳下。你看见过这样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两手挽着,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你看到他们脸上的老年斑,深深浅浅。你想他们年轻时候也曾有偶遇吧?他们相扶着走在街上,年轻时候的偶遇是他们各自心里的旧照片。那些记忆中的照片,像天上的星星,有一些晶亮着,一些就暗淡了。那晶莹明亮的星星,发着钻石般的光芒。
你想该是他甩手出门的时候了。你却看见他无奈地坐上床沿,表情沮丧。他说你们在一块还能待几个钟头。
你痛楚地望着他。
他用手拍拍身边。你看见他一副想哭又想笑的滑稽模样。
可你笑不出来。
你照着他拍的地方坐下。
他拍拍他的胸。你的头靠在那里。你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你能感觉到时光的手抚慰着你们,在你们的头上,在你们的手指尖流淌。
晨曦。玻璃窗上有了太阳薄薄的影子。你从睡眠中醒来,你看到他坐在椅子上,望着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你。
你惊乱地跳下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说他该走了。
你朝他伸出手。
他握紧你的手,抱你在怀。
他说分别了啊。
你听了,泪水噌地下来。
他放开你,走出门。你跟他出门。太阳照上他身。那光太亮,你双眼刺疼,那疼在鼻根处缓缓散开。
到拐角,那应该是最后一次回头。你等着。你却看他就那么背着身子,站了一秒之多。眨眼之间,拐角口空了。
你回身掩住门,缩着身蹲在地上,泪满手掌。你在想如果……如果,你不会放弃。
没有如果。
你收拾衣箱,呆了一呆。你看见一张画,看见那画上的人。你一定在哪里见过。你再看。那是你。你真的不曾看过你有如此形象,从不知道你的模样如此俏丽。但你就是那画里的女子,千真万确。那画,给你全新的视觉。你惊讶你对自己是那般陌生。
你看到君君一个人在楼道里走过来,依然是长裙,波浪般的头发披到腰際,本来高挑的身材显得更细些,脚上依然是亮丽的绣花鞋。她的眼睛这两天老像没睡好,眼皮水水的,像两条游动的小鱼。她跟往常一样谈天说笑,却难掩苦涩。看着她,有一种湿哒哒的沉重。你觉得她内心里一个晶亮的东西破碎了。
爱,让你心惊。为了爱,你一度迷惑,伤心流泪。你不想看到像所有的爱着的人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爱发生变化。情爱,像一件崭新的没有上身的让你爱极的衣物,终有一天失去原有的光泽。你为此深怀恐惧。望着君君,你想到他。你不想那样。你宁愿他远远地站在你目力不及的地方。
是你离开的时候了。你拉着箱子从宿舍出来,最后一次拉上房门。你的心跳与房门啪的那声响,共振。些微的小雨,针尖大小,落在你的头发里,落上你的眼睫毛,落在你的鼻头上。这大自然的产物,与山与水与日月共存,就像院子里的这高高的玉兰树,一年一度,花开花落。你伴随着这玉兰树,开过整个过程。那宣白的花朵,先是咕嘟,像小孩子的嘴巴。花开起,路过的人,望见它无不赞叹。花开得大起来了,路面上有落下来的花朵。那落下来的花朵,看着是那样的洁白。但你走近它,伸手拾起来,放在手掌中。你看见这些落下来的花朵,没有一朵不受伤。它那伤口,深暗的颜色,败坏着。那败坏了的地方,流尽花的血液,深沉地萎缩着了。
这是四月。周边这和风细雨,在催生,也极尽毁灭。你一步步走出大门,站在街头。回头,那粉团的桃花,在雨里,一片浓香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