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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2017-02-23张芯瑜

安徽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拙政园花草苏州

张芯瑜

植物教堂

在窗台上种花多年。

母亲大人因为要晾晒衣物,霸占了阳台,就把我闺房的窗台让给了我,由着我折腾。

每回看到别人家姹紫嫣红的院子,都要羡慕嫉妒恨半天。乘车出门,尽瞅着人家的窗台和阳台看,倘使没看到我心爱的花草,那就要惆怅半天。我经常路过的一户人家,在一个斜坡上,二层小楼,很旧朴的样子,但是伸出的栅栏上挂满了花草,一到春天,一面花的瀑布就挂下来。我认得那花,红色的月季是大游行和安吉拉,黄色的则是黄金庆典和圣女贞德。屋顶上各色的三角梅更是铺天盖地,见花不见叶,像半空中有整面墙的油漆倾倒下来,炫目而夸张。泸州这个地方,常年闷热潮湿,准热带气候,自然也是三角梅的天堂。

花、盆、土、肥、药,是一个无限循环。你若爱一物,你終会死在那个物上。这句话最初貌似是老舍讲的。对了,这位老先生就是一个花草主义者。我读过他写的一篇散文《养花》,文中尽情赞美了养花之乐和劳动之美。中外作家里,爱花的人不在少数。比如汪曾祺,再比如惠特曼、梭罗,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大“花痴”,精细的植物学者。

春季里百花开。最美最炫目的当属月季和铁线莲。花事最盛的时候,几个爱花的小伙伴忙着竞相邀约赏花。在月季粉红龙沙或者铁线莲粉红晨光组成的花墙下,聊天、品茗,看五色乱眼,蜂喧蝶绕,当真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便是看花,甚至舍不得上学。放学一到家,就在小花园里忙活起来。剪枝、打顶、除虫、换盆、浇水、上肥、压条,不厌其烦,乐在其中。春风化万物,花儿如婴孩,每一天都有生长和开花。看着那些怒放的生命,人生是充沛和丰盈的。

然而春天过得快,月季和黄木香扑地一下便谢了,转眼炎炎长夏到了。

那一日,在一家新开的花市里穿梭。对“花痴”们而言,花市无疑是世间绝美的一个所在:大棚轩敞明亮,绿植生机盎然,花草香气袭人。好想租一块地儿来种花啊,瞬间闪过这个念头,我在心里偷偷地笑了。

这个季节,窗台上当家的花卉一般是各种矮牵牛、大花马齿苋,还有蓝雪。蓝雪,单听这名字就足够清凉。这家伙是个十足的开花机器,能兴致勃勃地从暮春一直绽放到初冬。小蓝花简净、低调、优雅,是纯蓝墨水和白纸的初次遇见,透着浓郁可人的小清新文艺范儿。蓝雪可谓花花世界里生命力最强悍旺盛的一位劳模,若要推举植物励志片女主角,蓝雪当仁不让。其实,蓝雪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白雪。想想人家这爹妈也怪偷懒的,养俩如花似玉的女儿,依其肤色,随意地就给取个名儿。不过,这名字倒也不赖,慵长燠热的夏日,诸事厌倦,这花儿一开一大片,如轻浪逶迤,薄云翩跹,浅雪低回,可以让人对着发半天呆。那个是谁说的来着?每一株花树下,都有一个孤寂的灵魂。原来你种花,是为了找一处地方,以随时安放自己的孤独。

花有花性,干兰湿菊,深铁浅朱,不要拧着它的性子,不然,死给你看。就拿天竺葵来说吧,它是一种带有佛性的植物,看这名字似乎来自西土,可它们竟然不耐热,夏季一到,就进入半休眠状态,需要遮光。这个时候,浇水就变成一桩技术活。水不能多,也不能少,还要顺着盆沿浇,稍有不慎,就黑杆,就没有救了。

秋天里,最出状态的当属各种多肉植物了。因为有了昼夜温差,多肉植物都一下子变得绚丽起来。“一入肉门深似海”,这是养多肉的发烧友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多肉植物有成千上万种,极具观赏价值,在植物界属于“萌货”级别的,很容易让人“上瘾”,欲罢不能。

今年冬天格外得长,也格外得暖,又多雨,花花草草们误以为春天来了,提前萌发,月季和铁线莲纷纷爆出花芽。它们各有一个柔美的名字。比如月季,希拉之香、夏洛特、奥斯汀、雷蒙德·卡佛,这些花,是属于文学和诗歌的。天中花坛里的海棠、木香、玉兰,也都开起了春天才有的花儿,季候乱了。

记得昔年,好友小娜在阳台上养得一株大栀子。开花季节,每日清晨都从家里带几枝赠我。把它养在清水里,那一整日便是香的了。傍晚回家,还要将那花儿掇在手中,有碗口大,腴白肥腻,香得掸不住。一路上引得人看,都夸花好。江南小调里有:栀子花开六瓣头,情哥哥约我黄昏头,日长遥遥难得过,双手扳窗看日头。唱的是那种小叶单瓣的栀子,而我手里的那些,肉嘟嘟,粉扑扑,香喷喷,是个唐朝美人呢。早晨摘的栀子,到了晚间,馨香里便多了一股药味,这是人间苦味所在,也是草木之本心。

是的,花草是默默的良友。我的小窗台,就是我的一个小教堂。每当心头烦躁,在窗台上对着植物站一站,很快就会安静下来。这些植物的身上,一定流淌着某种缓慢的温良的蓝色汁液,它叫人安心,叫人平和,叫人学会如它们一般人生自守,枯荣勿念。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让我们如此倾心,只有自然——它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宗教,心怀善意,满心欢悦,而花草植物,则是我们百读不倦的“圣经”。

人间最美的物事是什么?在我看来,莫过于落叶飞花。静夜里,披衣赏花,花与人相悦,脉脉无语。内心里尤其偏爱草花,和四时相荣枯,和天地相往来。

随着年岁增长,人愈发地淡然,只愿意多识草木之名,对着满园花草发呆,寂静地欢喜。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总有一束小花,开在你来时的路上,你若记得,就回头看一看它。

人生合当苏州老

苏州在我眼里是首诗。它具有一首诗的自足性和流动性,而拙政园差不多就是它的诗眼所在。

少年时代,父母带我去苏州玩。我们是在黄昏时分到达那里的,走出火车站,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但天还是黄的,四周的景物都被打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和的黄晕,整个苏州城都笼在这个黄里面,让人心里感觉暖暖的。苏州的街道都不大,建筑也不高,还有点旧,但是干干净净的,绿化带都被圈在低矮的木质栅栏里,让我这个生活在常年修路的泸州土著觉得新奇。街边的行道树和湘妃竹,叶子都青翠欲滴,连地上的落叶,也新鲜干净,可以随便取一片拿回去当书签用。

我们是第二天上午去看的拙政园。老爸带着相机,帮我和老妈拍了很多照片。可是回去一看,都是模糊的。老爸带的老式相机是用胶卷的,他图省事,就在园子外买的胶卷,结果发现上当了。所以,记忆中关于拙政园的一切也都是模糊不清的,去的哪些地方,分别叫什么名字,也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有一处叫作海棠春坞的,那是因为我们依据门口的题匾,在园内四处寻海棠,最后也没找到几株,大家都有一点隐隐的失望,觉得这园子是欺世盗名的。

但现在想来,这正是拙政园作为中国四大园林之首、万园之园的高妙所在。拙政园作为典型的文人园林,它通身都是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就说这海棠春坞,只植几株海棠,多了不种,以一当百,以少胜多,不正是中国画里的大写意么?拙政园里随处可见这种点睛式的用笔。

还有记得的就是,园子门外镌着两个词,一曰淡泊,一曰疏朗,这也是文人风骨的东西。所以苏州园林小则小,但这螺蛳壳里的道场却做得相当地铺排,而且从容,有着自己不疾不徐、气定神闲的板眼和韵律。

有一个作家曾说过一句很牛的话:园林其實就是中国人一生梦想中的最后的家。

是的,苏州园林最讲究道法自然,崇尚天人合一,在山水园林中具象着中国哲学最深奥的部分,人生活在园林的怀抱里,那才是真正实现诗意的栖居。

走在拙政园里,碑铭题额、花窗回廊、假山池沼、绿竹藤萝、野花石径,行行复停停,心渐渐定下来。可是一出园子,外面便是市井鼎沸,红尘万丈。雅与俗、动与静、快与慢、古老与时尚,这些看似相悖的元素相伴相生,都渗入了苏州的血液里,使苏州这个城市自成一体,独具一格。

老爸的朋友是一位苏州作家,她带我们去观前街吃饭,并向我们描摹了一个场景:某个夜晚,在拙政园,她穿苏绣旗袍,品法国葡萄酒,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艺术家谈天说地,她刹那间感到了某种恍惚,仿佛时光静止,夜半钟声到客船,苏州就停泊在那里,千百年来,不曾年轻过,也永远不会老去。

还是那位朋友,她告诉我苏州这个城市出了很多的文人作家:范小青、苏童、叶弥等等,足见苏州和苏州园林对人的滋养。对了,提起苏州,我喜欢的一个作家叫车前子,我买过很多他描写苏州风物,尤其是写苏州吃食的书。我喜欢苏州的人间烟火气,那江南的市井气息,是具体的,可感的,令人心安的。

我如此热爱苏州,私下里还为苏州写过一些诗,但实际上,我只到过那里一次。那里一定住着我的前世,我想。人生合当苏州老。如果有可能,在苏州居住并老去,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乱翻书

秋水生凉,寒意渐沉。自古以来,秋就带给人以萧条、悲凉与凝重之叹。

晨起,读一本史铁生《秋天的怀念》。那一年的秋天,那一年的怀念。这是一个霜气渐浓的早晨,我知道,在我的窗下不远处,横亘着一条宁静明丽的秋水,那是沱江。清风消磨着山岗,时光也把人生消磨殆尽,只有母亲尚未说完的话,毫无残缺地永恒于心,完整无瑕。

生命总是有个美好的序曲,中间有许多空白、遗憾,甚至不能一起创造幸福的尾声,很多人和事,都是难以逆料的。作品中年轻的男孩子,没有想到自己双腿会瘫痪,而突遭变故之后,情绪更是喜怒无常,迷失方向。他把怒火都发泄到母亲身上,母亲独自一人承受着儿子失去双腿的痛苦,忍受儿子的暴怒,还要拉扯着这个破碎的家走向那渺茫的明天。读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

文章中有一个细节:母亲喜欢花,可自从他腿瘫痪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可见母亲此时一门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她承受病痛,不在抱怨和辱骂中放弃、气馁,依然悉心照料并鼓励儿子。

直到最后,母亲突然离世,作者才真正意识到母亲肩上日夜所累积的苦,怀念也永恒留在心中,感叹着“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那样的悲凉,时时想念,时时遗憾,时时思考,时时珍惜。

水逝云飞,鸿爪雪泥,浮生的悲欢不由自主,何处敢卜他年的归期,做个团圆的梦。也许世间根本乌有真正的团圆,但人们总是期盼着,也许知道不可能,但也总不愿相信。那真实与残酷,不知不觉中遭遇到的下一秒的变故和无常,正一点点削弱我们的希望,最后把漫长一生的悲凉,化作几声如泣般的苦笑。

我们永远不会想透彻人生的意义或者说万物存在的意义,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只好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有时,怀念不等于真相,生活不止有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坐在一面向阳的坡上,读席慕容的《蝶翅》,我喜欢这样的调调。每一个短章都是每天不同的心情印记,我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与她一同感受世界的复杂多变。她的随笔没有约束,没有边界,她爱把自己生活的点滴记下来,即便是买花的经历,也能引发她对世界对生活的感恩与思考。记录的也许是件小事,但对小事思考后写出来的深刻哲理,让人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我被她细腻动人的笔调感动,文字间满满的感念和感恩,积极乐观地面对大小变故,总是在一点点的细碎中蕴含力量,击中人心。

我是在一个秋日的下午来到这个有阳光和青草的斜坡的。

“山坡上的野草,孤独的大树,匆匆的过客,顽皮的小孩……”,书里书外,此情此景,是多么的契合圆融,在我的心里漾起微澜。

或许因为她是画家,我能感受到她文字里的色调和场景感,以及缠绕在她心头的悸动与孩童般的热情。她对栀子花更是情有独钟,字里行间透露出独特的空灵情调,清新自然的语言让人为之动容。有时我又觉得她的作品过于理想化了些,但那些篇章总会促使我们去发现生活中美好的一面,给我们带来哲思与希望。

这样的节候,每一条小径上都有落叶。落叶也是一种结束。她的《独白》里就有这样一句话:在这世间,一切都必须有个结束。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时光的涵义,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珍惜。太多人喜欢把一切都分成段落,但每一个段落,都要斩钉截铁地宣告落幕。

就这样坐在山坡上,天光渐渐地暗下来,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落日像打散的鸡蛋黄一样漾在江心,我的心愈发宁静了。这是沱江和长江的交汇处,江水浩大,缓缓东去,一面清澈,一面浑黄,界限分明,不容侵犯,这和我们巨大暧昧、混沌一团的日常生活,是多么的不同。我缓慢地起身,看往更远的苍茫的江面,有一只白色的鹭鸟迅速地掠过,这一天,快结束了。

责任编辑 木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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