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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诗为证

2017-02-23余同友

安徽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彩条王二小魔术师

余同友,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供职于安徽省文联。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第七届学员,中国文联首届编剧高级研修班学员。曾在《诗刊》《星星》等刊发表多首诗歌作品,多篇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名作欣赏》《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

我35岁了,已经是个大叔了,可我这一辈子竟然从来没有捡到过一件财物,除了小学时捡到过同桌的半块橡皮擦,所以那天在公交车上捡到那本笔记本算是平淡人生中的一个意外。

那天夜晚,我刚刚从公司加班回家,忙乎了一天,很疲惫,上了公交车,我就找了个位置,头仰着,闭了眼,一心想睡一觉。

欢迎您乘坐117路公交车,本次公交开往铝厂……

公交车提示器不厌其烦地播放着信息,这是我每天上下班都要乘坐的线路,我熟知它的每一个站点,五年了,我无数次在这条线路上来来回回,我能把公交播报背得一字不漏。

那天夜里夜不算深,才九点多,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车上乘客上上下下,我的身边座位上也坐着一个人,我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或她是在哪一站下车的,我始终闭目养神。但我一直没有如我期待的那样睡着。原因在于,我感觉我的生活出了点问题,我老婆小卷走了三天了,一直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回我的微信,这让我很烦。就在这种情绪里,我不知怎么了,就想起了老黄对我说过的那首诗和那次诗歌行动。

同事老黄是一位诗人,有次我们聊天,他得知我每天乘坐的是117路公交车时,便掩口而笑,然后报出一连串站点名称,我说,莫非你也每天乘坐117?他摇摇头说,几年前,他们有过一次117路诗歌行动。他告诉我,那天晚上,约摸十一点多,他们五个诗人吃完宵夜,在合肥宿松路南园新村站上了117路公交车,不知是受酒精影响,还是诗人们在那个秋天的夜晚渴望发生点什么,总之,一位诗人提议坐到底站再坐回来,然后各人写一首诗。

那天,那趟夜晚的公交车上发生了什么?我在想象,夜班车,诗人,酒精的气息,从市中心驶向城市边缘,会发生什么?诗歌?戏剧?童话?穿越?

事实上,当天的五个诗人中,似乎只有老黄如期完成了作业,他在诗歌《8月25日晚乘117》中写道:

接近最末一班夜车的时间

人影稀疏

情节暗暗从铺张引向诡秘

终于,摇摇晃晃的车子

载着五个人

(其中一个人已睡着了)

从烂熟的街灯

驶入一片昏灰的废墟

……

117从无悬念中原路返回

——杏林小区,双岗南,阜阳北路

在百花井

作为安慰

黧黑的树篱边

夜晚及时长出它的五个花瓣

因为经常加班,所以我也经常坐夜班公交,有一次大约是最末一班,那辆车的车况很不好,一身老旧,摇晃在深夜里,仿佛纯粹是出来打酱油的。一开始还有三两个乘客。到了北二环外,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司机板着腰开着车,速度不慢不快,仿佛是匀速,我从后排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看着,疑心他是不是睡着了,或者他只是一个机器人,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司机,只是一套司机服装挂在驾驶座上,司机本人早金蝉脱壳了,是公交车自己在行驶,行驶在它命定的道路上。道路上的树,房屋,路灯,可疑的影子,都一晃而过,它仿佛在加速,我感觉这辆深夜的班车在窥探我,在试探我,它观察我有没有睡着,趁我不注意,它就悄悄地驶离地面一会儿,见我有所警觉,便又回落到路面上来,最后,它大约知道了我对它毫无办法,便忽地一下,突然长出了一对翅膀,加速,扇动,它竟然开到了天上,飞翔了起来,飞到了深深的夜色里。

就在我回味着那首诗以及那次诗歌行动时,车子猛地停了,我从迷糊中醒来,发现已经到了终点站铝厂,整个车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慌乱地下车,当我拿起我的背包时,却发现,背包下躺着一本黄色封皮的笔记本,像是有人故意埋在我的背包下似的。我犹豫着,我仿佛看见那本笔记本变成了一个浑身黄色毛发的动物,它睁开眼睛,以一种无邪的眼光看着我。这时,司机催促着,快点快点,我还要赶回家呢!

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想法,竟然一把擒住那本笔记本就下车了。我在昏黄的路灯下抱着那本笔记本,我似乎听到它在喘气,我忍不住停下来,翻看着。我吃了一惊,在一页页格子纸上,不知是谁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了一首首诗歌,粗略估计下有上百首。

我首先看第一首:

不!那是一匹黑色马

我们在山上砍柴

风来了,雨来了

我们躲在大树底下

看对面的山崖

闪电来了,雷来了

王二小说,看,一头黑色的牛

它害怕了

它在山顶上跑

它跑下悬崖摔死了,不见了

不!我驳斥王二小,不!

那是一匹黑色马

它不是害怕,它是高兴

它喜欢在雷电里撒欢

它只是跑到乌云里

——那天晚上,村子里分给我家

一块牛肉

我没有吃,我孤独地站在屋外

在乌云里寻找那匹黑马

尽管我们村子里从没有人养过马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马

不!那是一匹黑色马

2016/8/30

这第一首的落款日期正是当天,我又朝后翻,我发现,每一首诗的结尾都标注了日期,但越往后,日期却越靠前,这也就是说,这个写诗的人是从后往前写的,而今天,是这一本本子写满的一天,我现在看的第一首,其实是最后一首。

回到家后,小卷仍然没有回来,我再次拨打她的手机,她仍然不接听。我只好挂断,扔了手机,躺在沙发上,就又把这本诗歌笔记本研究了一番,又特意把这最后一首读了好几遍。我不禁猜测着它的作者,从笔迹看,字迹清秀,但字体并不大,很难辨别是男性或女性,不过,从上面这首诗判断,好像是位男性。我不懂诗,可是,我却喜欢这首诗的标题,“不!那是一匹黑色马”,这多么像我少年时的語气呀,那时,我就是喜欢说“不!”。

不知道是不是“马”这个字眼的触动,我突然想到了少年时的一场马戏,我那天就说了“不!”。

那是在六月,我在村小学读三年级,上午最后一节课快下课的时候,太阳正在起劲地发光发热,窗外,大杨树上,大概有几百只知了一齐起劲地在叫“热死了——热死了——”,叫得人头皮发麻,大家都在座位上起劲地扭动着屁股,盼望着下课铃声早点敲响。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大喇叭广播声,那声音很响亮,其间夹杂着喧闹的音乐,加上怪异的方言,所以根本听不清在说着什么,只是隐约听见猴子,狗熊什么的。大家的耳朵都竖立了起来,王二小(好像就是叫王二小,是不是每一个班上都有一个叫王二小的?)立即说,是玩杂耍的来了,玩杂耍的来了,我爸爸昨天说的,它还真就来了!

王二小的父亲是村里的文书,他的消息应该是准确的了,他这一发布,同学们立即骚动起来,比一百只知了叫得还响亮还起劲,看着这失控的场面,语文老师只好说:下课!话音没落,大家已经窜出了教室。我开始也保持着领先逃窜的优势,但在跑出教室门时,被王二小从后面推了一下,我跌倒在地上,书包里的书撒了一地,等我捡起书再爬起来时,同学们都跑远了。我仰着头望向远处,在村口的大树下,一辆大篷车停在了那里,巨大的广播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王二小正带着一群人往那里狂奔,村路上荡起了一股灰尘,在阳光照射下,蜃气颤动,那个临时表演场地远远看去像仙境一般飘渺。

我调整姿势准备再次奋勇奔跑时,却被语文老师从后面拎起了衣领,刘志军,你别跑了,你把昨天的作业先订正好!十道题你错了六道,你还好意思?对付一只知了明显比一百只知了要容易得多,语文老师兴奋地将我重新领回了教室,下课还早呢,你先订正!他说着,坐在教室门口堵住了我的去路。

我怀着无比悲愤的心情趴在课桌上快速地订正,那些字写得哪吒闹海一样。就这样,我错过了最精彩的表演,等我飞一般地跑到村口时,整场节目已近尾声,还好,我还看到了最后一个节目。表演的是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他将一堆花花绿绿的碎纸塞进嘴里,他的嘴很大,大得像一台碾米机的机斗,塞了很多碎纸,他还一直塞,塞得我都替他担心,会不会撑破了腮帮子。终于,他塞完了,接着,他用双手在他巨大的嘴巴里抠,抠出了一个彩色的线头,奇迹发生了,那些碎纸瞬间在他的嘴里搓成了彩条,他拉着彩条,越拉越长,越拉越快,像是总也拉不完似的,他一边拉一边骄傲地摇晃着大头,那些彩条在地上堆了一堆,他还在拉扯着!

虽然只看到了一个节目,但这最后一个节目还是让我心满意足。当表演结束,围观的人散去后,我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全缠绕着那些彩虹般的彩条。下午到学校后,同学们还在热切地讨论着上午的表演,因为我没有看到别的节目,我只好一声不吭,只能从他们的描述中想象,但是,当王二小说到那个拉彩条的节目时,我觉得我有发言权了。王二小说,那个玩杂耍的拉彩条就跟拉屎一样,哈哈!哈哈!他觉得很好笑,自己率先笑得趴到课桌上。我不喜欢王二小这么说那个人,那是多么好看的彩条啊,那是多么神奇的表演啊。

不!我对王二小说,那不是玩杂耍的,那是一个魔术师!我不知道从哪里看到“魔术师”这个说法,我觉得那个人就是魔术师,一个神奇的魔术师。

王二小说,玩杂耍的,就是玩杂耍的,我爸说,那就是一群玩杂耍的!

不!我对王二小说,那是一个魔术师!

我发现,我那时的语气与现在这个诗作者的语气是多么相像啊。

我对魔术师的一种无来由的崇拜可能就是来自于那个少年时的经历。以至于读大学时,我为了一个魔术师,跟别人干了一架。

那是我在读大三时,一个周末的夜晚,我和同学老魏一道上街去看艳舞,那个时期那是我们大学生涯中的一项重要娱乐活动。那晚上的表演和我们平时看的不太一样,平时就是几个女演员,独舞、双人舞、群舞等轮换着来,其实也就是那几个人整场表演,服装换来换去,不时露一露三点。而那天呢,在一段舞蹈过后,就有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上来表演一段魔术,观众们的兴趣哪在魔术表演上呢,所以,只要那个老男人一上来,台下就嘘声一片。在整场表演接近尾声时,那个老男人魔术师又上场了,他表演的竟然是我少年时看过的那个拉彩条。他用双手在他巨大的嘴巴里抠,抠出了一个彩色的线头,奇迹发生了,那些碎纸瞬间在他的嘴里搓成了彩条,他拉着彩条,越拉越长,越拉越快,像是总也拉不完似的,他一边拉一边骄傲地摇晃着大头,那些彩条在地上堆了一堆,他还在拉扯着!他无穷无尽地拉着。观众们除了嘘声之外,干脆喊了出来:下去吧!下去吧!我看见那个老男人愣了一下,他突然固执地回了一声,不!我就不下去!他更加起劲地拉扯着彩条,一边拉,一边绕着舞台转。我忽然对那个老魔术师充满了好感,对他的表演充满了兴趣。可是坐在我后排的一个小伙子却大声骂道:你他妈的拉屎呀!快点滚下去!

我回过头对小伙子说:你他妈的闭嘴!

就这样,我和那个小伙子干了一架,最后是老魏把鼻青脸肿的我拖回到学校寢室的。

想到这里,我又把那首诗读了一遍,我忽然有了个想法。我将那一页纸拍了张照片发在了微信朋友圈,说明了原由,也希望能借助万能的朋友圈,让这本诗歌笔记本回到诗作者的手里。

发完以后,我就关了手机,上床睡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我的微信朋友圈并不大,可是让我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醒来,那条寻找诗歌笔记本主人的信息反响热烈,一些平时从没有在我的圈子里冒个泡的人都浮出了水面发言。大家十分关心这本笔记本,有的在做笔迹分析,有的具体分析诗歌内容,推理作者大致年龄、性别、爱好等等,有的建议联系媒体寻找,还有两个家伙居然说,这就是他丢失的,当然,他们没有骗过我,大家还一致要求再发上一首诗上来看看。我想了想,决定再发一首。我随便翻到了某一页,拍照上传。

因为我急着上班,部门经理一大早就打电话给我,让我早点去公司,有一个单子急着要敲定,我便没有仔细阅读翻拍上传的内容,胡乱洗漱后,立即打的去公司。

上了出租车,我才打开微信看我翻拍的那首诗,就是下面这首:

你们的车灯没关

老L停好车

走到车旁为我开门

我一下车

他就把我搂过去

紧紧抱着我

抱得我喘不过气

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

曾偷偷地

把邻居家的洋娃娃玩具

紧紧抱着

等我放下她

那娃娃的眼睛掉了

并不愉快的记忆

我用双臂环住老L的轮胎腰

我不知道我放下时

轮胎会不会滚远

冷雨打在我的眼睛上

我拼命眨眼

考虑是继续还是解散

这时,一个男人跑过来

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狗

他撑着一把黑夜那么大的伞

他朝我们喊——

嘿!你们的车灯没关!

2014/6/16

这一读,我觉得有点问题,从语气来看,这明明是个女性哪,好像说的是情感方面的事情,这会不会侵犯了别人的隐私?我忐忑着,准备将这张照片给删除了。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一条信息刚一推送到朋友圈,其反响之大竟然是前所未有。我说了我的顾忌,可是,所有圈子里的人都反对我删除。他们还拉来了一位律师来给我做分析,说这首诗本身写得就模糊,不可能从这首诗里找出对当事人不利的内容,因此也就谈不上隐私权被侵犯。于是我只好不删。朋友们开始在下面一个个跟帖,又做出各种分析,各种猜测,甚至演绎了很多那个老L与这个女诗人的情感故事。

这天我又加班到晚上才回到家,虽然很累,我还是拿出那本诗歌笔记本,重点把早上翻拍的那首诗仔细读了几遍。我没看懂这个作者到底要说什么,不过,我倒是抓住了两个关键词,“灯光”与“拥抱”。这两个词有点意思,它们再一次牵动了我的回忆。

我想起我读大一的时候,那一个夜晚的“灯光”了。

大一下学期,我喜欢上历史系的一位女生,她是我的老乡,我便以老乡情为突破口,一次次到她寝室去抒发老乡之情。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个女生的模样,她穿着一件红裙子,胸前挂着一把巨大的宿舍钥匙,我对她着迷不已,在我心中,她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我这样一个凡人是不敢对仙女造次的,我每次去她寝室,除了说说乡情,没有说过任何别的男女情感方面的话题,我怕唐突了这位冰清玉洁的仙女。而她呢,总是静静地听着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她始终只是用双手抚弄着一本书,却并不看书,那书的作用相当于仙女手中的拂尘。

那天晚上,我在寝室里坐了一个多小时便告辞出来,她刚好要外出办件事,我们便第一次一起且并排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她的红裙子飘逸着,她的大钥匙晃动着,昏暗的路灯下,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触碰着、重叠着,我整个人都要飞扬起来了,这一刻真是太美好了,我觉得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世界上最最纯洁最最美丽的人。走出林荫道,道路拐了个弯,路灯的灯光变亮了,我走得晕晕乎乎的,突然,她拉了我一把,叫一声,“一泡屎!注意,那里有一泡屎!”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砣黑乎乎的螺旋形物体躺在前方的道路上。我吃惊地看着她。我不是吃惊她的发现,而是吃惊她说的话,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从她那原本美妙的嘴唇里竟然吐出了“屎”这个字眼,难道她不是女神么,女神也会说出这么脏而俗的字眼么?而且,而且,她竟然还用她那美丽的纤纤玉指直指着那一堆丑陋恶臭的东西。这让我太失望了,她仙女的形象在我心中轰然倒塌,我匆匆地和她告别了,也匆匆地和我的人生初恋告别了。

从那以后,我不再信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那样的话了,也就是从那以后,我也和老魏一起去娱乐场所看艳舞表演了,而之前,他怎么喊我去我都坚持不去,我认为我是要和那个红裙子的仙女在一起的,怎么能接触那些恶俗的东西呢。

更要命的是,从那以后我也开始频繁地和女生谈恋爱了,可是都无果而终,匆匆见面,匆匆分手,我怎么也找不到初恋时的那种感觉了,找不到那样一个对象了。一晃到了三十岁,我父母着急起来,他们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惜以死相逼给我下达最后命令,必须一年之内带一个媳妇回家。

我只好开始相亲,这就碰到了小卷。第一次见面时,我们彼此都吃了一惊,你也还没有结婚?

对,小卷就是我当时的初恋对象,那个穿红裙子佩大钥匙的女生。这还有什么说的呢?没说的,我们顺利地确定了恋爱关系。这期间,小卷问我,当时怎么突然就撤退了?我对她说了缘由。她不相信,怎么会?她怀疑我对她说了谎,她说,你那是什么理由嘛,人家指给你不就是让你不要踩上地雷吗?那是爱护你啊。

我说,不行,我那时就是认为你不应该说出那个字眼。

小卷撇着嘴说,编吧,你就编吧,我知道你不肯对我说实话。

我无法和小卷说清楚,我就反問她,她这样一位美女,怎么到现在也没有结婚呢?有没有谈过呢?谈过几个呢?

小卷白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不就是问我还是不是处女,对吗?

我赶忙声明,不是,不是,我才不在乎呢。

我和小卷很快就结婚了,当然,新婚之前我们就住在了一起,当我第一次解除这个我心目中曾经的仙女的武装时,有一刹那,我好像又找到了初恋时的感觉。我闭了眼,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她的深处,可是,我也算一个有经验的男人了,我一下子就从云端跌落到了凡间。

草草完事以后,我们俩都默默无言。小卷背过身去,她对着墙壁说,你要是不愿意,现在还来得及退出。

我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我说,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想到这里,我又给小卷打电话,她还是不接听,我给她留言: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放下手机,又看看这首诗的写作日期,2014/6/16,我倒吸了一口气,这个日期我记得很清楚啊。

我和小卷结婚后,住在我们共同出资按揭购买的一套小房子里,过着一种波澜不惊的生活。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不是我们不要,而是我们要不了。小卷怀了三次,三次都是满月就流产了。去医院检查,医生的结论是,小卷以前流产时没注意,子宫受伤严重,在她的土壤里很难存活下生命的种子了。这让我们双方父母十分焦虑,小卷的妈妈四处为她寻药,并且她还蹲守在我们家亲自熬药,亲自监督小卷喝下去。有一段时间,我们家里天天充斥着中药的气味。那些药很诡异,比如地龙,其实就是蚯蚓,比如水蛭,就是水田里的蚂蟥,我实在弄不明白,那些软体腔肠动物与一个女人的子宫到底会发生什么联系。更要命的是,小卷的妈妈还每天监督我和小卷的床上活动,小卷生理安全期的时候,她就让小卷和她睡一床,坚决不让碰一碰,而小卷的排卵期到了,她就早早让小卷洗了上床,不停地暗示我晚上要努力耕耘。当我和小卷进行着不懈地劳作时,我觉得我不是和一个女人做爱,而是和那些腔肠动物共处,而且,黑夜里,还有一个老女人在偷听着我们发出的吱呀声。这让我不能忍受,常常做到半途,我就翻身而下,冲到卫生间里干呕。一年以后,小卷的媽妈我的岳母带着一腔遗憾无功而返。

小卷虽然不再在胸前挂着一枚巨大的钥匙,也很少穿红裙子了,但她应该还算是一个美女。可是,我却再不能像当年那样了,坐在她面前,自顾自地说上半天话,她也不会手里抚摸着书,静静地听我说话了,我们互相之间似乎失去了语言,我们在家里连话都很少说。我有时突然很想她臭骂我一顿,哪怕她骂出那个最脏最臭的字眼,比如,你脑子装了屎!我现在已经对这个字眼有了免疫力了,我也不会说“不”了,我想我可能会微笑着承认,你说得没错,我脑子可能是装了屎!

到了2014年,我和小卷结婚三年了,这年的5月我被公司派到北京培训两个月。班上的学员来自全国各地,年龄参差不齐,老树与嫩苗共生,我在里面属于一个中不溜的。那段时间我烟瘾越来越大,因为在家里小卷看着我抽烟就皱眉头,我就尽量避着她,克制着不抽,到了北京,一下子放开了,一下课,我就迫不及待地冲到走廊里吞云吐雾。我发现,有个年轻的女人也和我一样,一副跟烟上辈子有仇的样子,抽得恶狠狠的,一点不像女人,更不像一个年轻的女人,虽然她抽的是那种细长的女士烟。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她的名字叫小烟,这可真是一个贴切的名字。

小烟会吐烟圈,她偶尔会表演给我看。她先是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那个烟圈圆得就如用圆规画出来的。烟圈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停住了,并慢慢地扩散长大,是一种整体性的扩散,圆形保持得很完整,接着,她吐出了第二个烟圈,这第二个比第一个稍小一些,穿过第一个烟圈后,也停下来慢慢扩散长大,与第一个保持着相同的扩散节奏,然后,她吐出的烟圈越来越小,也吐得越来越快,于是,她在自己的面前用烟组装了一个圆柱体,这个空心的圆柱袅袅娜娜,我都不忍心大声呼吸,生怕会吹散了它,但是,小烟却忽然睁大了双眼,吐出了最后一口烟,这烟却是一根直线,笔直地穿过圆柱中空部分,然后就消散了,过了一会儿,烟柱也消失了。

这真是太精彩了。表演完毕,小烟斜着眼孤傲地问我,大叔,看到这个画面你想到了什么?

我说,想到了什么?想到了……我斟酌着词语。

别想多了,就是你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这让你想到了什么?小烟不给我思考的时间。

射击!情急之下,我回答说。

屁!小烟将烟头扔回烟灰缸,她冷笑着说,我猜,你第一感觉一定是想到了下半身的射击吧!

我一时语塞,虽然对她的刻薄与犀利也领教了一二,可是面对她这样说话,还是让我不太适应。不过她说的还真有点对,潜意识里,作为一个男人不那样想才怪呢。我脸上发烧,我不知道怎么应对她,我只好装着有事,要回到教室去。

小烟在我身后说,哟,脸红了,大叔,你竟然脸红了。她轻声地笑起来。

这让我有点恼火。再到下课抽烟时,我有意识地离她远一点,她却一改往日作风,淑女一样地斜倚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天空,拗出的造型很古典很宋词。

几天后的傍晚,我去附近的公园散步,走到一条小路时,却冤家路窄,迎面碰到了小烟。她笑笑说,大叔,陪我散步吧。我只好和她并排走在一丛丛的树木间。走过一处杨树林,她指指不远处对我说,你看看那里的草坪。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说,每周六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那里是天体区,给人晒太阳的。

天体?就是为了晒太阳?我说,那别人看见了怎么办?这也太侵犯公共空间了吧。

瞧你大惊小怪的,她说,那当然有防护措施了,你总不能让人民不晒太阳吧。

那你晒过了?我决定主动出击。

当然。她歪着头对我说。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我愣愣地看着她。

不过,去过一次我就不去了。她说,那里的男人全都鸡巴丑陋。

她又冒粗口了,我不知道她是说那里的男人相貌丑陋呢还是专指下面的那玩意儿丑陋。她这一说,我又不敢说话了,对付这种小女人我真是一点招没有。她说完后,转身看着我。天色彻底黑下来了,公园里一片寂静,好像成了帝都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她眼睛黑而亮,在夜色里。

她突然就抱住了我。没什么过渡,没什么先兆,没什么前戏,她就直接抱住我,然后,就把头埋在我的胸前。

抱抱我,她说。

我感觉自己中年的水桶腰被有力地箍住了,我只好也用手环抱着她。按照程序,我应该吻她,应该上下其手,可是,我感觉我是一块木板,我发现小烟也像一块木板,她的胸贴着我的身体,两只小咪咪一点不柔软,像两粒核桃,硬而小,她的脸也不像白天看起来那么细腻光滑。我试着用手摸了摸,发现在小烟身上,我并没有可下手之处,更要命的是,我身体里毫无反应。我靠!我真是鸡巴丑陋!无论是上面还是下面。

毫无进展地勉强支撑了一会儿,我和小烟几乎是同时叹息了一声,我们同时离开了对方。

她低了头,在黑暗中点着了一颗烟,又恢复了她那浑不吝的模样,她吐了一口烟,他妈的,今天是6月16,我的生日,过了今天,我就二十二了,我答应过一个老男人,过了今天,我就完全是他的人了,再没有单独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的自由了!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我正在想着怎么去应对这个黑夜里的狐一样的小女人,突然,小路上出现了一束手电筒强光,扫射在我们的身上,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响起:你们看见了一只狗了吗?白色的,哈士奇。

没有。小烟说。

没有。我说。

那个女人将光束移向了别处,用哭腔喊着,大宝,大宝,你在哪里?

我和小烟忽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他妈的,我也学着她骂了一句。

他妈的!小烟也笑着骂。

他妈的!我跟着她骂。

他妈的!我看着那首诗的日期,忍不住在心里又暗暗地模仿小烟的语气骂了一声。

我扔下笔记本,走到阳台上,点起一根烟,反正小卷又不在,我狠狠地吸一大口,又狠狠地吐在阳台上的那盆植物身上。

那盆植物長着一副怪异的面孔,枝干上满是疤痕似的,顶端举着几片阔大叶子,红色的叶子,叶脉里好像流着血,叶片半蜷曲着,像一个个半闭合的头颅。这植物邪气的很!小卷端着它进屋的时候,我就这么说过。可是她轻蔑地说,你懂什么,这是从南美引进来的植物,豹纹竹竽。

我盯着竹芋看,忽然看见盆栽下边的地板砖上有一滴血迹,像是从竹芋上滴下来的,我心里一凛,我赶紧用抹布去擦拭,我使劲地擦拭,直到再也看不出一点痕迹,又把四周地砖细细擦拭了一遍。

我擦出了一身汗,可是心里依然冷冰冰的。小卷的妈妈我的岳母的电话又来了,她问,小卷还没有回来吗?她到底去哪了?我说我不知道,电话是通的,她就是不接听。她说,我也打了,她怎么也不接听我的呢?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应该不会吧,我说着挂了电话。可是,我刚一撂下电话,她的电话又撵过来了。她说,我下午到派出所报了案了,他们说马上就展开调查。报案了?我问她。可这回是她先挂了电话。

其实,小卷以前并不养花,她养上这棵竹芋并倍加爱惜,只是因为这是那个从南美来的傻大个子送给她的。那天我看见她从一辆车上下来,她单位的那个南美来的同事随后也从车上下来,手里就端着这盆邪恶的植物。小卷接过这盆植物后,冲着那个南美傻大个子微笑,拥抱,告别。然后,她就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捧到了我们家的阳台上。

你不准再在阳台上吸烟了,小卷就是在那天对我宣布她的新规的,你那么有害的东西会毒死它的,她指着那盆植物警告我。

现在,我再看看这盆长相诡异的植物,我很高兴,它终于翘辫子了。它并不是死于我的吸烟,而是我的咒语。这一周来,我每天对着它念咒语,它果然中招了,支撑不住了,它先是在叶子尖顶应验,变成了灰色,渐渐,整个叶面的红色流走了,并且往里收缩,越缩越小。现在,它们完全失去了血色,在花盆边缘耷拉着,像一个被砍头的人,绝无起死回生的可能了。这可真够刺激的。

一颗烟还没有抽完,我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话筒里传来老魏粗嘎的嗓音,魔术师,你搞什么幺蛾子,那笔记本上写的狗屁诗明明就是你的笔迹嘛!

老魏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镇上当了两年人民教师,后来实在受不了镇上孤寂的生活,就北漂去了,也不知道他做什么营生,反正时时一副有钱人的派头,他经常到合肥来出差,一到合肥,他就在酒店给我打电话,约我去陪他K歌,泡温泉,喝花酒,以及其他的外事活动,反正,我有限的一点关于富豪生活的经验都来自于他。

你又到合肥来了?我问。

快点过来,魔术师大人,我看你是闲得蛋疼了,才整出那些酸文假醋来,老魏在电话里鸟一样咕咕地笑着,我看你心理有问题,性生活严重不和谐,过来,我给你找个妞诊疗一下。

老魏告诉我地点后挂了电话。我看了看笔记本,又看看阳台上的那盆挂了的诡异的植物,忽然手里痒痒,我找到了一支笔,在那本笔记本的一页空白处写了起来:

咒语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不是吸烟杀死了它

我是用咒语杀死它的

这棵邪恶的南美洲来的植物

它浑身是血,肥硕,高傲

它旺盛的荷尔蒙

在阳台上让我不安

我只好动用了我的咒语

我一天对它念三遍

五天之内它就死了

它再也举不起它的血色拳头了

我不再害怕它

我是一个厉害的男人,我对它说

至于我用了什么咒语

对不起,我不能

告诉你

请允许我有这最后的秘密

2016/9/2

写完上面这些,我比较了一下笔迹,还真的与笔记本上其他的诗歌有点像呢,难道它们真的都是我写的?我揣上它,出了门。

我站在街道上等候出租车时,老魏再次打电话催促我,你快点啊,魔术师,你不来,我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俩姑娘!

出租车半天打不上,叫的嘀嘀车也来不了,我只好上了公交车。夜班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往老魏居住的那个酒店方向驶去。

一个多小时后,到了目的地,我下车时,瞄了一眼那本笔记本,我忽然做了一个决定,我将它平放在我坐过的座位上,像安放着一只黄色皮毛的小动物。

然后,我就下车了。

我刚一下车,就看见站台边冲上来几个人,一旁的警车顶灯不停地转动着。他们扭住了我。

姓名?

刘志军。

你涉嫌杀害伍小卷被收审了。

我朝着刚才那辆公交车望去,它已经离开站台了,我想起那本诗歌笔记本,嗨,我到底还是将它丢失了。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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