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不伦恋”题材文学作品的美学特质
2017-02-23焦欣波
焦欣波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论“不伦恋”题材文学作品的美学特质
焦欣波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亲缘或血缘之间的“不伦恋”题材文学作品创作与整个人类文学的发展演变紧密相随,在悠长的文学历史中早已成为东西方文化和文学重要的悲剧性母题,突显出独特而强烈的美学思想和价值意义,既令读者怜悯、恐惧、痛苦并伴随着快感,又以伦理冲突、死亡悲剧、哲理思考构建着人类的荒谬、悖论和挣扎。特别是进入20世纪以后,东西方文学家重新审视和考察不伦恋母题,广泛运用“原型-神话”及“符号象征”等深层次的叙事模式,不仅突破了20世纪前西方“现实主义”以及东方“道德净化式”的书写理念和审美理想,而且回应了古希腊时期的文本结构,并形成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 “神话隐喻”叙事模式,为后世作家提供了新的创作典范,为读者带来新的审美价值与文本体验。
“不伦恋”;东西方文学;美学意义;“神话隐喻”模式
从远古时候起,人类早期经验就已对亲缘或血缘之间的“不伦之恋”(以下简称“不伦恋”)产生一种“乱伦—禁忌”的矛盾与恐惧心理,并被作为一种约束的力量书写于历史的神话、传说及其法律文书,成为家庭、家族乃至宗族内部社会道德禁忌的信条。作为人类早期的审美艺术形态, “不伦恋”被文学不断地重复叙述和频繁书写,从而使得“不伦恋”情节故事作品悄然盛行于世,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逐渐成为东西方文化和文学现象的重大主题与母题。美国人类学家怀特曾指出,“不伦恋”一直是全部文学作品中最为流行的主题,人们对它似乎从不厌倦,不断地发现它是永远新颖,引人入胜。我们确实应当把不伦恋看作是人们生活中颇感兴趣的主题[1]。撇开血缘婚乱时期不说,仅从古希腊肇始,索福克勒斯将“杀父娶母”这一不伦恋“中心情节”引入戏剧,就深入探讨了处于伦理边缘人的道德痛苦与命运悲剧,其后成为西方文学叙事模式的有效方法之一,影响甚大。到了20世纪,随着各种非理性思潮群起蜂拥,以及人类对自身的认知越来越变得理性而透彻,“不伦恋”故事情节 “泛滥”于东西方文学作品当中,作家们在突破前人的基础上大胆探索,更是娴熟于运用此种写作规范和美学风格。此时“不伦恋”题材文学创作超越了20世纪前西方“现实主义”以及东方“道德劝诫式”的书写理念和审美理想,而且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不断创作出新的叙事模式,甚至已深入到精神分析学家和人类学家未曾探知的领域。“不伦恋”早已不仅被理解为一种远古集体无意识沉淀下来的早期经验,而是直接演化为一种文学深层的叙事模式和隐喻方式,并带给读者越来越多意想不到的审美价值与文本体验。
一、美的“恐惧”与“痛并快乐”
“不伦恋”者自身的“原罪感”和“忏悔情愫”决定了它的悲剧性,从古至今几乎所有不伦恋作品主人公的结局皆以逃亡、毁灭或死亡为终点,这就使得不伦恋母题的作品与其他悲剧性戏剧和悲剧性小说同样拥有悲剧美学特征。亚里士多德指出:“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它的模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动,而不是叙述,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2]“不伦恋”文学作品自诞生其内部便充满巨大的矛盾性、冲突性和悲剧性,是通过“发现”与“突转”制造戏剧性的情节和猛烈的伦理冲突,让主人公们深陷于无法自拔的悲惨境地。无论是古希腊戏剧家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抑或19世纪英国小说家哈代的《无名的裘德》,还是20世纪美国戏剧家奥尼尔的《榆树下的欲望》以及中国现代话剧家曹禺的《雷雨》,都曾“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读者获得艺术的美感和好奇心。
自古以来,人们对不伦恋命运怀藏一种恐惧心理。命运也许会降临到每一个人的头上,人们怜悯不伦恋的主人公们,也替缺乏自我科学认知的人类自身感到恐惧。在《俄狄浦斯王》中,高贵伟大的英雄俄狄浦斯无知中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又与母亲结婚并生下孩子。尽管俄狄浦斯傲慢、急躁,充满了亚里士多德所谓的“过失”,然而造成这一悲剧决定性的因素仍是命运,即对神的戒律的冒犯。是神为俄狄浦斯王安排了可怕的“不伦恋”人生,神要求人类服从上界、听从神谕,神惩罚人的目的就是要获得人的尊敬和恐惧。令人颤栗、窒息的《俄狄浦斯王》必然引发读者对英雄毁灭的“怜悯”,也体会到读者对神的“恐惧”。“怜悯的对象是遭受了不该遭受之不幸的人,而恐惧的产生是因为遭受不幸者是和我们一样的人。”[3]《无名的裘德》中裘德和淑的不伦恋也是“不该遭受不幸的人”的不伦之恋,这对表兄妹疯狂地爱着对方,但宗教控制下的社会习俗绞杀了他们的生命之爱和心醉神迷,裘德和淑的爱情以悲剧结束。“悲剧比别种戏剧更容易唤起道德感和个人情感,因为它是最严肃的艺术,不可能像滑稽戏或喜剧那样把它看成是开玩笑。”[4]48不伦恋故事不仅引起读者的怜悯和恐惧,同时也更多地引起读者的痛感。其主人公的身上往往表现出一种悲剧性崇高美感,俄狄浦斯的崇高在于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裘德和淑的崇高在于真挚感人的爱情。《榆树下的欲望》里伊本和爱碧的不伦之爱撕裂了伦理道德,甚至超越了任何死亡,将爱推向残酷极致的状态,呈现出无穷的生命张力和生命意识。然而这一切却在死亡和毁灭当中归于寂静,强大的悲剧性感染力留给读者是无尽的痛苦情绪。对道德的“善”的追求是人对自身崇高人格追求的基础,由人格的崇高而引起的读者之“善”与文本之“丑”所产生的痛感,只能引导人们更加完善人格,追求崇高与美的道德人生。
人对文学艺术品的审美态度是复杂的,在痛感中也夹杂着些许快感,在怜悯、恐惧和伤心欲绝中疏泄了读者内心的积郁。朱光潜认为,悲剧是崇高的一种,与其他各种崇高一样具有令人生畏而又使人振奋鼓舞的力量。悲剧与其他各类崇高不同之处在于它用怜悯来缓和恐惧。正像康德分析的那样,崇高会激起两种不同的感情,首先是恐惧,然后是惊奇和赞美[4]91。这里的“惊奇和赞美”也就是悲剧艺术带给人们的快感。朱光潜指快感来源于艺术作品的情感魅力,是读者情感和艺术作品的美共鸣的结果。比如,读者既为俄狄浦斯的悲剧伤心不已,且又被作者非凡的艺术创造力所深深折服;既痛苦又颇感欣慰。又如,读者替古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中女主人公淮德拉撕心裂肺,感叹作者创造出了这么一个丰满而决绝的爱情形象。
从读者接受角度讲,文学作品体现了一种心理上的转化过程,在这一转化中,读者会期望某些怀旧情愫和审美需求,表现出某种恐惧、故意等心理。读者在“不伦恋”作品中发现的“怀旧”之美,通过痛感使得长期压抑情感情绪得以宣泄,郁积的心灵舒缓开来。当然,读者也可能对作品内容完全采取抵御防范的心态,在情感态度上不认可这种不伦恋行为,从而大大增强了内心的自我满足感,也能产生出一种审美快感。正如朱光潜所指出:“观众可以同情地分享剧中人的情绪,但除此而外,他们还可以感到明确地属于审美范畴的情绪,在悲剧中感到的,正如我们已经说明的那样,是怜悯和恐惧。”[5]然而在精神分析学者的眼中,不伦恋作品的审美快感主要表现在“俄狄浦斯情结”的满足与释放。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亲缘或血缘爱恋之情,读者可在文学艺术作品当中得到及时的兑现,经过文本体验、情感体验与无意识心理相互交织、共同作用,读者的内心世界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发泄”与快感,不仅“净化”了心灵,也“救赎”了自我。
二、“激烈”之美与死亡之悲
建立在人与人、自然、世界、宇宙分裂及其对立基础上的亲缘或血缘之间的不伦恋,往往在本能原欲强烈的诱惑和推动下,表现出富于激烈性的悲剧美学色彩。《希波吕托斯》中淮德拉的爱恋热情而奔放,大胆而浓烈,超乎观众的想象。正是不伦恋之爱的不道德性因素促使淮德拉不得不折磨自我(自虐)和折磨他人(他虐),多重社会压力令她痛苦不堪、身心俱碎。其实,不伦恋题材文学作品主人公们富于激烈性的美学效应,常常与他们道德的罪恶感相交相容在一起。罪恶感是人性中根深蒂固的道德情素之一,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罪恶感是促使人痛苦的重要“元凶”,是在漫长的人类发展中被社会内化为自我惩罚的一种心理机制。埃及现代作家尤·埃拉布《底层世界》的主人公胡特沃,与未曾谋面的亲妹妹犯乱伦之罪后,潜藏于内心的性罪恶感突然爆发,胡特沃浑身抽搐、精神瞬间崩溃、结果自杀身亡。亲情不伦恋产生的性罪恶感如此激烈,直刺人心,但凡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主人公根本无法守护住心灵的道德防线。从社会深层而言,激烈性来源于人性与社会或自我之间的排斥性、不可容忍性,实质上,这种根深蒂固的裂缝正是人类禁忌意识与稳固的社会心理机制相矛盾、冲突的反映,人类无法打破作为一种存在物所依靠的道德文明禁锢,否则,人只能退化到禽兽的境地,削弱甚至取消人的自我价值和存在意义,文明也不再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条件之一。
就不伦恋激烈性而言,“性”是首要的内在动因。俄罗斯思想家别尔嘉耶夫曾说:“爱欲的诱惑很厉害。性是奴役人的最重要的孽根之一。”[6]47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也认为性是人个体行为的内在驱动力,而且认为“小孩最早的性欲和好奇心,都以自己最亲近的人,或者那些因其他理由而为自己所喜爱的人——如父母、兄弟姐妹或者保姆为目标”[7]。因此,许多作家倾向于描写弗洛伊德所阐释的这种“长不大的情结”和性心理,然而,“长不大的情结”与“成人后的心理”之间的巨大张力却能够塑造出人世间最复杂又最激烈的故事情节。与《榆树下的欲望》具有同样激烈的悲剧性,奥尼尔作品《悲悼》中莱维妮亚因超乎想象地报复自己母亲以及母亲的情人,因为母亲和她的情人让自己所爱的父亲死去。无所依托的莱维妮亚呈现出一种畸形“恋父”心理特征,彻底超越伦理的边界,随之不择手段、丧失理智地仇杀亲人,将人性中最原始的爱欲爆发得一发不可收拾。显然,由“性”意识和无意识引发的激烈性超出了社会既定的秩序、规则和法律,甚至可以抛弃一切理性、价值和意义,它激烈的程度令人惊悚和颤栗。但在文学审美层面,悲剧性作品对以“性”为核心的生命力和生命美的赞扬拥有她独特的文学传统,不伦恋文学作品通过“禁忌之爱”着重张扬了这一人类强烈的自我意识,书写了人类被集体无意识支配的生存经验和生存特性。
当然,激烈性的最强程度即死亡,导向死亡在文学美学上表现出特有的哲理性意义和价值。只有死亡问题才能让人们更清楚地去思考生存问题,死亡不仅是哲学同样也是文学探究的基本命题。而悲剧性文学与死亡之间的联系异常紧密,不伦恋文学作品在东西方文学传统上一以贯之着死亡美。但是,不伦恋作品中的死亡美更多地表现为对灵魂的净化和救赎,而不同于一般悲剧作品中所显示出的对死亡的战胜和超越,以期望解脱。不伦恋主人公们的自我悔恨主要是精神的“我”通过对肉体和精神的“我”的双重惩罚得以“谢罪”,活着的人“得以延续的生命因为死亡而变得更加丰富;它在一定意义上确实是由死亡创造的”[6]47。《俄狄浦斯王》里既是母亲又是妻子的伊俄卡斯忒自尽而死,道德不允许她有这种不伦恋行为,死亡结束了她的生命,也是她与自己划清界线,她不同于她的这一个“我”,活着的生命通过死亡得到有效的解释。正如《榆树下的欲望》中爱碧杀死了婴儿,使活着的爱碧和伊本两人的爱情得以再次升华,死亡创造了他们生命的张力。
同样,《希波吕托斯》中淮德拉羞愧自杀,不是超越和战胜死亡,而是展现了强烈的爱和强烈的道德感之间的无法调和。东方现代作家川端康成《千只鹤》中的太田夫人、曹禺《雷雨》中的周萍以及埃及作家尤·埃拉布《底层世界》中的胡特沃等,皆如此。进一步说,人的死亡往往是一种文化深层意义的表述,选择了一种文化也就选择了一种死亡的方式,每一次死亡意味着对其文化的每一次重新界定和阐释。在19世纪英国作家王尔德《莎乐美》中,莎乐美的死亡是性欲主义与禁欲主义之间的一次残酷对话;美国当代作家托妮·莫瑞森《最蓝的眼睛》里乔利的堕落和不伦恋过程就重新解释了美国社会中存在的种族歧视,以及福克纳《喧哗与骚动》里昆丁自杀同样意味着凯蒂的失贞违背了美国南方传统道德文化观念,昆丁死于一种文化观念;而《无名的裘德》里裘德的死是与整个社会、宗教习俗对抗的结果。
因此,从西方不伦恋作品创作美学风格演变来讲,不伦恋文学作品不断开拓人的欲望的各种艺术可能性,大大地提升了对人生命意识的认知度、关怀度。毋庸说,古希腊悲剧重在表现人欲与宗教神谕之间的冲突,告诫人们不得“傲慢”而冒犯神灵和戒律;19世纪及其以前的现实主义悲剧性戏剧和悲剧性小说强调对社会现象的批判功能,以揭示宗教的虚伪与罪恶为己任,重在暴露人性与社会道德之间的冲突;20世纪的现代悲剧性戏剧和现代悲剧性小说则强调现代人自身及其命运,强调个体存在的荒诞性、悖论性、灾难性。总而言之,令科学迷惑不解的“不伦恋”现象,使得文学作品随着社会的发展、文学主题的演变以及叙事技巧的更新,不仅反映着人类生命过程的反复性、复杂性、多元化,人类生存境遇本身的困惑与挣扎、荒诞与悖谬、痛苦与死亡,而且也使得文学在审美层面日趋成熟和富于张力,充满魅力。
三、独特的东方“伦理之美”
以儒家思想为文化主潮的中国封建传统社会,决定了中国“不伦恋”题材文学作品大量涌现于明清时期,这不仅与明清时期市民阶层、闲暇阶层的崛起有关,也与中国传统文学作品文体发展演变有极大的关联。以《水浒传》《金瓶梅》等古代传奇小说为代表,它们真实地表达了中国传统文人对中国政治、社会两大伦理支柱——“忠孝”的认知、理解和文化阐释,进一步细究会发现,凡牵扯“不伦恋”情节的部分基本上具有社会劝诫功能或倡导“诲淫诲盗”的教育意义。以《水浒传》为例,潘金莲被塑造成一个好淫的女性,尽管其倔强的个性不愿作张大户小妾,但被迫嫁给“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后,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以及好淫的本性,难以抑制潘金莲对英雄侠义武松的倾慕,随之加以勾引,勾引不成反之与西门庆偷情,最终被武松虐杀。武松自小被武大郎抚养成人,视兄如父,感情笃厚,仅从孝悌伦理来衡量,武松绝对是一位孝悌英雄,潘金莲之死不可避免。在中国宗法制社会,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孝道便同时具备了内外两重的意义:对内是借以启发仁心的自觉,对外是借以象征对整个人类社会及历史文化的关顾。”[8]“孝”才是中国社会伦理秩序的根本,“忠”其实是“孝”的外衣。由《水浒传》改编而成的文学经典《金瓶梅》中,正因为有潘金莲与其女婿陈经济的偷情,才使得西门庆“断后”成为贯穿全书反复出现的主题,“所有这一切含义集中在“乱伦”这一关键问题上,这是对人伦中的尊卑等级关系为害最烈的颠倒。”[9]兰陵笑笑生写出了中国封建社会的要害——“乱伦”会使整个社会出现紊乱不安,破坏等级尊卑的秩序。因此,中国传统文学作品当中的“不伦恋”,基本上围绕“忠孝”道德观念来书写,其故事人物的下场也十分悲惨,具有明显的道德劝诫意义,从而显示出独特的伦理色彩和强烈的悲剧性特征。
20世纪中国亲缘或血缘之间的“不伦恋”主题文学作品以《雷雨》为代表,其更多地借鉴了欧美现代文学范式和现代人文思想,也更多地承载了欧美悲剧性文学作品的美学思想和美学意义。但是,以日本为典型代表的东方不伦恋题材文学作品同样深受其传统文化影响,但往往呈现出另外一种美的艺术体验形态,这跟日本文学艺术一贯追求和谐之美和静穆的精神境界有关。所谓和谐之美,也“就是多样化中的统一,就是有序、有节奏感之美,就是变化之中的美”[10],所以东方不伦恋题材的作品很少直接地表现人物内心或与他人之间的强烈冲突,大多情感隐忍而忧伤,不伦恋往往被自然美、人性美和静穆美所淡化。
日本现代作家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里,主人公时任谦作得知自己乃祖父和母亲不伦恋所生时异常痛苦,为排遣内心的隐痛,他只身投入大自然当中,借自然之美缓冲内心的困扰,并且在自然美之中寻求自我、完善自我;川端康成《千只鹤》里作者将文子的纯美上升到人类之美的高度,文子以巨大的爱牺牲自己去救助他人,为拯救因母亲而陷入绝境的菊治又委身于他,人性之美远超越了不伦恋的罪恶。川端康成的这种美学思想继承了日本民族传统审美意识,对人的自然情欲一般不予压抑,正如日本紫式部创作的最早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男女不伦关系较容易产生,而深沉的不伦恋负罪感多在佛教的实体本质“空”思想里获得慰藉。但儒家的伦理观念又常常与之形成对抗,因此《源氏物语》的柏木和《千只鹤》中的太田夫人也是羞愧而死。日本民族一个重要的审美标准就是“人之美一定要有内心的善即内心的纯净以及与万物相处的亲和感。……以清白之心(善)同人相处就是亲亲合群、友善待人,所以亲和感是日本美学的重要思想”[11]。
所以,在面对“不伦恋”这样的事情上,日本民族表现的既相对宽容又不那么残忍,在悲剧性上显然也没有西方那么剧烈。东方人内心情感的剧烈冲突往往在作家笔下化成读者自身的体悟,不肆意张扬,埋没于字里行间,那么当读者读日本作家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与《暗夜行路》,或者川端康成的《山音》与《千只鹤》,都会在静穆美中体会到浓浓的情感与罪恶感。
四、从“神话隐喻”模式到“符号象征”模式
亲缘或血缘之间的“不伦恋”作为“中心情节”初始于各国各民族的神话传说,繁衍出一个无可挽回的文学盛况,而这一文学盛况影响着整个世界文学发展,并成为人类文学结构作品的有效方法之一。到了20世纪,各种非理性思潮的张扬使得人对人类的认识更为理性,人对自身以及其历史的认识更为清醒透彻,不伦恋故事情节更加流行于东西方文学作品中。但这一特殊题材的运用基本上遵循从“内容”到“形式”、从“隐喻”到“明喻”再回归“隐喻”的演化过程。
古希腊时期的《俄狄浦斯王》的“弑父杀母”和《希波吕托斯》中淮德拉的“表白遭拒反诬陷”,以神话的叙事表达原型的意义,清楚地展现神谕的权威性和不可亵渎。在弗莱看来,原型和神话就是一回事,在《文学创作的神话方法》里他给神话总的观点是:“神话主要是具有一定特殊社会功能的故事、叙事或情节。”[12]同样描写中世纪的作品《僧侣》是一本哥特式小说,其叙事模式较为接近古希腊时期的“神话隐喻”模式:《僧侣》借鉴了《俄狄浦斯王》的“无知-有知”二元性的“神话隐喻”结构模式。但是,这一悠久的结构模式在现实主义创作风格相结合,被《僧侣》这样的讽刺性哥特小说再次改头换面,以一种更为直接明了的“明喻方式”构思出来,用“杀母奸妹”作为不伦恋的“原型母题”,着力表现圣教徒、修道院院长安布罗西奥的虚伪、残忍、无耻与罪恶。在弗莱看来,神话和现实主义分别代表着文学的两极,只是随着抽象理性的崛起,人的欲望幻想渐渐受到压制,神话趋于消亡,变形为世俗文学继续发展。在神话中用隐喻来表现的内容,到了后世文学中改用明喻来表现[13]。
类似于《源氏物语》和《无名的裘德》这样的写实作品,其不伦恋故事近似于现实世界中的人类生活,“现实主义”作家逼真地再现了生活的本来面貌。现实主义强调表现的东西与现实之间的逼真再现关系,它实际上是一种镜子式的“明喻艺术”关系。那么,作为明喻的一种转化方式的隐喻不仅仅是语言修辞学问题,它实际上已变成一种书写文学和理解世界的叙事方式。因此,原型神话实际上如同隐喻象征,文学作品出现了由意象组成的叙述表层结构和一个由原型组成的深层结构,并通过原型这一隐喻象征形象地去发掘作品的真正内涵。《源氏物语》中的“不伦恋”原型可以解释为隐喻了佛教的“空”或虚无的思想,而《无名的裘德》里不伦恋的表兄妹隐喻了宗教习俗社会的不合理和反人性。《哈姆莱特》和《莎乐美》两个戏剧作品中各自的新国王都娶了自己的嫂子,此时不伦恋也隐喻着欲望导致世界的混乱和人性的堕落。像这样的不伦恋作品不计其数,但在不伦恋母题的运用上已经明显超出了古希腊悲剧的“神谕隐喻”传统模式,大大拓展了不伦恋母题在20世纪以前文学作品的结构方法和组合方式。
神话最早反映了人类祖先不伦恋的历史,而后戏剧家和小说家以文学形式的方式将这种故事情节得以延续,就是以原型(archetype)和原型的“置换变形”(displacement)的方式在文学中保留着这个悠久的传统。20世纪的不伦恋文学才真正体现出深度神话模式,这一不伦恋模式的运用更加频繁地表现出互文性或置换变形,神话与原型之间的张力不断被扩大,喻体处于文本的主导地位,而本体却逐渐被“潜藏”或者省略。例如反对清教徒思想的戏剧《悲悼》故事的“原型”“不伦恋”情节却并不处于文本的中心地位,而是其戏剧性、故事性叙事份量在逐渐减弱。在19世纪以前的不伦恋文学作品中,“不伦恋”故事情节既是本体也是喻体,既以“不伦恋”表达不伦恋表象层面具体的“现实意义”,也以“不伦恋”表现深层次的“隐喻世界”,二者有机结合共同推进整个文本的故事情节。
但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后,“不伦恋”“原型-神话”模式已经演变为一种极具“符号象征”式的结构模式,“不伦恋”故事本身的能指与所指相互分离,缺乏本体故事甚至唯独剩下指涉性的喻体文字,“不伦恋”不再是富于基本情境、充满文本意义的情节自身,它已彻底衍生为现代主义、后现代作家结构文学作品的美学风格和艺术手法。
拉丁美洲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的文本《百年孤独》,“寓言”性实践了“不伦恋”作为一种“神话-原型”理论,成为20世纪不伦恋题材文学发展的一个经典范例。马尔克斯描写了小镇马贡多的兴起、繁荣、衰败和消亡过程,展示了一个以乱伦始、乱伦终的奇妙想象世界。布恩地亚家族的悲剧命运突出地表现在不伦恋方面,在马贡多的第一代开拓者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叔叔与其妻子乌苏拉的姑姑结婚,孕产下长猪尾巴的儿子。因此,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没能与表妹乌苏拉同房,乌苏拉怕近亲结婚重蹈前辈悲剧性覆辙。此外, 因为雷蓓卡是乌苏拉的养女,相当于霍塞·阿卡迪奥的妹妹,奥雷良诺上校的哥哥霍塞·阿卡迪奥与雷蓓卡的婚姻也象征着不伦恋。事实上,布恩地亚家族不仅多以近亲结婚,马贡多居民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百年如故,停滞、保守且不断地重复,时间似乎在这里打转,循环往复,乐此不疲,如同吉卜赛人兜售磁铁和放大镜,马贡多人总是上当受骗。马贡多人的停止和衰退等诸多现象,似乎都预示着布恩地亚家族第六代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与姑妈阿玛兰塔·乌苏拉发生不伦恋,孕育出家族的第七代传人——猪尾巴孩子。猪尾巴孩子最后被蚂蚁吞噬,又一阵风将马贡多从地球上吹消失,一切回到历史的“原点”。作者这种循环往复的叙事方式表明,《百年孤独》“不伦恋”的叙事功能并不指向不伦恋本身,它只象征时间的重复。“不伦恋”已经超越以往文学作品指涉的本能欲望、伦理道德、社会习俗,“不伦恋”仅仅是一个既清晰又模糊的符号式名词概念,它充分表现出复义性、多义性的叙事结构,象征性地指向哥伦比亚的保守、落后、孤独和整个拉丁美洲的“百年孤独”。
马尔克斯开创了一种新的文学书写范式,在他的笔下“不伦恋”已体现出一种文化哲学的深度思考,而且远远超出了古希腊时期“不伦恋”文学题材表现出的社会功能和教育意义。应该说,亲缘或血缘之间的“不伦恋”母题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才彰显它作为“符号象征”式叙事功能的一面。这种叙事模式既是对以《俄狄浦斯王》为代表的“神话隐喻”模式的一种跨时空回归,更是在“神话-原型”叙事模式基础上形成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美学特质,这种深度的结构叙事模式为后世作家树立了全新的创作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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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晓珉]
On Aesthetic Quality of Literary Works about the Theme of Incest
JIAO Xin-bo
(College of Litera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062, China)
The creation of literary works about the theme of incest between affinity or consanguinity develops hand in hand with the evolution of entire human literature, which has been an important tragic motif of East-West culture and literature in the long history of literature. Its prominently unique and intense significance in aesthetic ideas and values not only makes the readers pitiful, fearful, painful and concomitantly pleasing, but uses ethical conflicts, tragedy of death and philosophical thought to construct the absurdity, paradox and struggle of human beings. Particularly since the entry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the East-West writers have started to reexamine and observe the incest motif, widely applying such deep narrative patterns as “archetype-myth” and “symbol of sign”. While breaking through the writing philosophy and aesthetic ideals of the Western “realism” and Eastern “purification of morality” before the twentieth century, it responds to the textual structure in the period of ancient Greece, and forms a narrative pattern of “myth metaphor” with the universal significance, which provides a new paradigm of creation for the later generations and a new aesthetic value and textual experience for the readers.
“incest”; Eastern and Western literature; aesthetic significance; “myth metaphor” mode
2016-03-13
焦欣波(1979-),男,陕西耀州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20世纪戏剧戏曲文学研究。
I206
A
1004-1710(2017)01-006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