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心雕龙》的“选文以定篇”
2017-02-23郭梦婕
郭梦婕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116000)
论《文心雕龙》的“选文以定篇”
郭梦婕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116000)
《文心雕龙》作为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一部理论系统、结构严密、论述细致的文学理论专著,博采齐梁以前的美学成果。刘勰在《序志》篇中讲到“选文以定篇”,文化选择成为影响《文心雕龙》创作的一个主要方面,儒家思想、五经典范和雅俗之辨则是这一方面的三个影响因素,而《文心雕龙》的创作背景也对“选文以定篇”的标准和原则产生了重要影响。
《文心雕龙》;选文;定篇;文化思想;文坛时弊
《文心雕龙》理论系统、结构严密、论述细致,可谓“体大而虑周”(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记》)。作为一部体大思精的理论著作,必然要通过文学创作的实例加以印证。刘勰所谓“选文以定篇”(《文心雕龙·序志》,下引《文心雕龙》只注篇名),他如何来进行“选文”?又以何标准来“定篇”?这不仅关系到对《文心雕龙》中理论的理解,也对我们进行理论研究多有裨益。
一、“选文以定篇”的文化选择
(一)儒家正统
刘勰生活的时期,朝代不断更迭,思想趋向自由,文化多方碰撞。尽管如此,“经世致用”的儒家思想作为济世之学仍然备受青睐,为统治者所推崇。梁武帝曾诏曰:“建国君民,立教为首,砥身砺行,由乎经术。”[1]739于是“修饰国学,增广生员,立五馆,置五经博士”[2]352。“魏道武初定中原,……便以经术为先,立太学,置五经博士生员千有余人。”[3]2719可见,无论是南朝还是北朝,统治者都极其重视儒学的治国之用。
刘勰自幼接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教育,后虽为生活所迫,居于佛家之地,但儒家思想的影响根深蒂固。这不仅引导着他一生的行事,也直接作用于《文心雕龙》的文化选择。他在《序志》中曾讲述了两个饶有趣味的梦境:“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哉,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4]458这里,一次是说在七岁时梦见自己采撷锦绣云彩,一次是说成年后梦到与孔圣人同行,刘勰梦醒后欣喜不已。孔子至圣,前无古人,与仲尼前后相随,无疑是他的梦想[5]。
刘勰在《原道》中提出“圣因文以明道”,这里的“道”虽然包含着多种思想文化的因素,但儒家思想仍是其主流,因而他把儒家经典作为文学的至高范本,把儒家的表达方式作为后代文学的样板,而不合于儒家思想作为的文学家则被摒弃。比如,在文风渐入浮靡的晋代,陶渊明的诗文以其平淡质朴给文坛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却对其创作只字不提!对此,历代学者尽管有不同的解释,但我认为这与刘勰的文化选择有密切联系。在刘勰看来,陶渊明是“隐逸诗人之宗”(《诗品》),其作品中所体现出的消极避世、罢官归隐的思想不符合儒家提倡的“用世”主张,因而不得入选。再看《文心雕龙》中所录作品,不论好坏,多出自尊崇儒家思想、积极入世的统治者或仕宦之手,如魏文帝曹丕、兰台令史班固、黄门给事扬雄、左中郎将蔡邕、平原内史陆机,等等。由此可见,刘勰“选文以定篇”以儒家为正统,首先要符合儒家思想。
(二)“五经”典范
刘勰将儒家的五经作为文章写作、师法圣人之典范:“论文必徵于圣,窥圣必宗于经。”(《徵圣》)在《宗经》中,他开篇就指出经书之所以成为标准的原因:“三极彝训,其书曰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4]26他认为,经书讲的是恒久不变、不可改动的通理,这些“至道”都是在取法天地、检验鬼神、深研物序的基础上形成的各种人伦纲纪,也最能洞悉性灵、极尽文章之根本,而由孔子删定阐述之后的“五经”更是典范。在刘勰看来,“五经”不仅能够启发学习,培养正道,还可以作为文学创作内容与辞采上的标准。
同时,“五经”作为“群言之祖”,是各种文体的渊源,各种文体的创作皆要以此为范本。“论、说、辞、序,《易经》统其首。”[4]30《易经》虽然是谈天讲道的,但它的目的是“致用”,从文章的实用价值上建立起了彼此的关联。如“说”这一文体:“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4]175指出“说”对于时事发展的意义,所列举的战国游士无一不是针对国家命运、政治形势的现实意义而作种种辩说之辞的。“三礼”是中国古代社会重要的典章制度和道德规范,其行文详备审慎,文辞严密,而铭、诔、箴、祝恰与此相类。所以,《铭箴》中说:“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4]106“铭”与“箴”都是为了“警戒”与规范,这两者的创作要与《礼》相合,即引用事例务必辨明核实,文辞表达务必简练深刻,以达到庄重肃穆的效果。《春秋》微言大义,一字褒贬,讲求叙事严谨,因而《史传》便据此评说晋代薛莹《后汉记》与谢沈《后汉书》“疏谬少信”,记言写事不够严谨,故不足以尽信,而陈寿《三国志》则是“文质辨洽”,文采内容相得益彰,可与司马迁、班固之作比肩。
(三)雅俗有别
《白虎通·礼乐》讲:“雅者,古正也。”古代文论史上,“雅”具有雅正、纯正、正统、精纯等意义。“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时序》),文章创作出来后会产生一定的社会影响,文章甄别选择便需要“檃栝乎雅俗之际”(《通变》),在雅俗之间推重精纯高雅的作品。例如《诗经》在《文心雕龙》中曾多次被提到,刘勰在《明诗》一文中指出《诗经》“四始彪炳,六义环深”,同时认为在《诗经》中为主要体例的四言诗是正体文学,雅正滋润,赋颂歌赞均要以《诗经》作为根本。所以,张衡的四言《怨诗》因“清典可味”而入选,嵇康的四言诗因其诗旨清高而被称赞。
在《乐府》中,他对作品选择的雅俗标准体现得更为鲜明。刘勰对商周以前的文学作品极为推崇,并认为周代及周代以前是文学发展的高峰,周代以后的文学虽然不能全盘否定,但无法比肩前代[6]。在《乐府》篇中,刘勰提出“乐本心术”,要注意“务塞淫滥”,并把音乐分为雅声与溺声,以周王朝的雅乐作为衡量的标准。这虽然有失偏颇,但足见其宗经思想对文章筛选的影响。也正是由于宗经,刘勰将虞舜的《韶乐》、夏禹的《大夏》、周代的雅乐称为正声,而汉代文人不论如何模仿因袭,所创作出的作品,如《桂华》《赤雁》之流,或歌辞华丽,或音调浮靡,皆不符合“中和之响”,自此之后“韶响难追,郑声易启”。
在《史传》中,刘勰讲到《史记》时说:“子长继志,甄序帝钺……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4]143司马迁作《史记》站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高度,爱奇反正正是其文学创作的可贵之处。刘勰站在宗经的立场上,认为这是违反正道的过失,借前人之言批评《史记》失于雅正。但刘勰在同篇中却对宣扬封建思想的《汉书》评价很高,认为《汉书》“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是“宗经矩圣之典”,赞扬《汉书》取法圣人,详备宏丽,文质彬彬,趋于雅正。
二、“选文以定篇”的时代特征
南北朝时期虽然朝代更迭较为频繁,但南方地区相对稳定,社会经济得到发展,从而促进了思想与文化的繁荣。同时,南朝的君主们因“尊儒”而对文学事业的提倡也加速了文学的发展。据《南史·文学传序》记载:“自中原沸腾,五马南渡,缀文之士,无乏于时。降及梁朝,其流弥盛。盖由时主儒雅,笃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焕乎俱集。”[2]1087一方面由于统治者的喜好,另一方面大部分作家出身世家望族,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因而他们的作品脱离现实,过分追求雕琢词句、铺陈典故,造成了南朝绮靡柔弱、繁缛浮艳的文风。对此,刘勰极力反对,并着力补救文坛流弊,扭转浮华文风,这也体现在《文心雕龙》“选文以定篇”的过程中。
在《宗经》中,他提出文宗五经的六个标准:“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4]31提倡文章内容深厚,风格清新,引事正确,体制精炼且文辞优美,反对偏邪虚假、轻柔浮靡。这都是针对当时文坛的不正风气而发,从中也可以看到他“选文以定篇”的具体要求。
(一)情志第一
针对空泛轻浮的齐梁文风,刘勰选文首先看中的就是“情志”,主张文章要有真情实感,创作应是“述志为本”“为情造文”(《情采》),反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揉造作。“情深而不诡”的“情”“事信而不诞”的“事”,就是指“情志”,要求感情深厚、内容真实。刘勰认为潘勖的《符节箴》“要而失浅”,虽然内容扼要,但是文章思想却流于肤浅,不足以圈点。他认为后汉苏顺、张升的哀文未及其“心实”,没有反映出内心的真情实感,而潘岳的哀文以《金鹿哀辞》和《泽兰哀辞》为代表,则“情洞悲苦”。他认为“恳恻者辞为心使”,文辞为作家真实情感所驱使,故以曹植章表为“独冠群才”,理由之一就是曹文“志显”——情志流露自然而不造作。
(二)情采并茂
刘勰重视“情志”,但他并不是只重视作品的情感内容而忽视文辞形式。根据儒家“情欲信,辞欲巧”之说,刘勰认为“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4]288,追求文章情感与辞采的辩证统一,强调文学作品应该既有充实的内容又有华美的文辞。《情采》篇讲“使文不灭质”,《才略》篇讲“文质相称”,《史传》篇曰“文质辨恰”,都是刘勰主张“文质并重”,推崇“文质兼美”的思想的体现。
刘勰在选文时,首先摒弃那些“繁采寡情”之作:扬雄的《反离骚》“辞韵沉膇”、《元后诔》“文实烦秽”;祢衡的《吊张衡文》“文繁”(《哀吊》);司马相如赋“理不胜辞”“文丽用寡”;曹植《客问》“辞高而理疏”;马融的《广成颂》《上林颂》“弄文而失质”。这些都是情采倒置之作,皆不足称道。同时,刘勰也反对只有丰富内容而缺乏文采的作品。如在《杂文》中,他说庾敳的《客咨》“意荣而文悴”,认为最好的作品应是“文利而不淫”“辩丽本于情性”,是情采并茂的,如“理懿而辞雅”的《孟子》《荀子》,蔡邕“叙事也该而要,缀采也雅而泽”的《太尉杨赐碑》《郭泰碑》,苏顺、崔瑗“辨絜相参”的诔文,等等(《诔碑》)。
(三)风清体约
根据“六义”中“风清而不杂”和“体约而不芜”的要求,刘勰在选文时也注意到文章风格清新、措辞简练的特点。《乐府》篇中引曹植称赞左延年的话“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4]71,虽然是指歌辞创作重在简明,但也是刘勰关于文学创作及选择作品时的思想倾向。在《铭箴》中,他批评东晋温峤的《侍臣箴》“博而患繁”,广博却失于繁杂,潘尼的《乘舆箴》虽然意义正确但是文辞芜杂。在《诔碑》里,他批评陈思王的诔文“体实繁缓”,赞扬崔骃的诔赵、刘陶的诔黄因其“工在简要”,可以说是诔文中的规范代表。在《章表》中,他要求章表的写作应“繁约得正”,仿效《尚书》中的典、谟,使文章“要而非略,明而不浅”,内容扼要深广但不简略浅显。在《明诗》篇中,刘勰称五言诗为“清丽居宗”,以嵇康的“含其润”、张华的“凝其清” 为代表。他在《颂赞》中讲“颂”的写作要求时说“颂惟典懿,辞必清铄”,讲究文辞清澄而有光彩;在《诔碑》里赞蔡邕写的碑文“莫非清允”;在《杂文》里称傅毅的《七激》“会清要之功”。
综上所述,刘勰站在超越时代的高度,以儒家文化思想为指导,以圣人境界为标准,以针砭文坛流弊为目的,最后选定的“文”“篇”,均为情志真切、情采并茂、风清体约的“中和之音”。
[1] 姚思廉.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6.
[2] 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 李延寿.北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3.
[5] 米晓燕.《文心雕龙》:刘勰的梦想达成[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15(1):93-97.
[6] 彭民权.论刘勰的文学史书写[J].山西师大学报,2008(5):105-106.
OnWenXinDiaoLong’sViewofElectionEssaystoSetArticles
GUO Mengjie
(College of Arts, 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 Dalian 116000, China)
As an elaborating monograph of literature theory with a theoretical system and strict structur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and criticism,WenXinDiaoLongis not just the aesthetic results during Wei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but the model of literary theory in the later ages. Liuxie has argued that “the election of essays could set articles”. Cultural election becomes one ofWenXinDiaoLong’s main aspects. Confucianism, the five classics model and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refined and vulgar are three influencing factors of this aspect. At the same time, the creative background ofWenXinDiaoLongalso have a profound impact to “election essays to set articles”.
WenXinDiaoLong; election essays; set articles; cultural thought; disadvantages in the literary world
2017-05-18
郭梦婕(1992—),女,山西阳泉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I207.42
A
1008—4444(2017)05—0143—03
(责任编辑:王菊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