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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贡》冀州“不言其境”新解

2017-02-23张振岳

关键词:华夏民族冀州九州

张振岳

(曲阜师范大学 孔子文化研究院,山东 曲阜 273165)

《禹贡》冀州“不言其境”新解

张振岳

(曲阜师范大学 孔子文化研究院,山东 曲阜 273165)

《禹贡》九州之叙述,以冀州为首,冀州之记载与其他八州不同,兖、青、徐、扬、荆、豫、梁、雍皆以河、山为界,惟有冀州不言其境。胡渭在《禹贡锥指》中提出冀州西、南、东皆以河为界,但对于北界之论证却颇为牵强。综历代学者考论,可得出冀州西、南、东皆以黄河为界;由“冀州”与“九州”两者是相互变化发展的关系,可得出冀州曾为九州之代称;结合上古夏商周时期华夏民族部落的迁徙特性,融合华夏天下大一统发展趋势,得出冀州并非不言其境,其边境是弹性存在的。

《禹贡》;冀州;冀州之境;九州;华夷

《禹贡》是我国最早关于人文地理记载的文献,现今学界多认为其著于春秋战国时期①关于《禹贡》成书年代,有学者认为是夏代史官实录,傅斯年认为著于春秋战国,丁文江认为著于战国,赵铁寒认为著于战国晚期至秦初,高重源认为著于秦统一后,顾颉刚认为是著于公元前三世纪前期,辛树帜认为是著于西周的文、武、周公、成、康全盛时代下至穆王为止,屈万里认为是春秋晚期晋人所编,王成足认为是孔子于公元前五百年编写,卫聚贤认为是战国末期秦人所著,内藤虎次郎认为著于战国末年。,它假托大禹治水之名,将全国分为九州,实际是一种地理行政区划。《禹贡》记述了九个区划的山岭、河流、湖泽、土壤、物产、贡赋以及交通和道路等,可谓研究我国先秦时期政治、经济、文化的重要参考文献。它内容广泛,体系完善,是古代最早体现华夏大一统观念的著作,其中关于冀州“不言其境”,至今仍众说纷纭。在新时期,有必要结合文献,运用新方法对这一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一、冀州边境综述

《禹贡》载:“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厎绩,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错,厥田为中中。恒、卫既从,大陆既作。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1]191-196其他八州皆以具体河、山为界,惟冀州无任何边境记载。《孔传》曰:“尧所都也”[1]191“此州帝都,不说境界,以余州所至则可知。”[1]196又引《五子之歌》云:“唯彼陶唐,有此冀方,是冀州尧所都也。”[1]192“史传皆云尧都平阳”[1]192、“兖州云济河,自东河以东也;豫州云荆河,自南河以南也;雍州云西河,自西河以西也。明东河之西,西河之东,南河之北,是冀州之境也。”[1]197按以上史料,冀州为尧都平阳所在地,则通过其他诸州的边界,利用排除法来确定冀州领域,客观上较为有理。”冀州为“两河”间区域,“两河”即黄河自河曲南下至风陵渡段和风陵渡至黄河入海口段,古时黄河由河北天津入海,这两段对黄河以北的地区形成一个半包围状态,因而自古黄河以北地区称“河内”。该称呼最早出现于战国时魏国②《孟子·梁惠王上》:“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采自(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03页。。《史记正义》云:“古帝王之都多在河东、河北,故呼河北为河内,河南为河外,又云河从龙门南至华阴,东至卫州,东北入海,曲绕冀州,故言河内云也。”[2]1490盖自大河以北,总谓之河内。结合以上,可得出冀州西、南、东三个方向当均以黄河为界。胡渭在《禹贡锥指》中指出:“冀东北与青分界处,于古传记无可考。”[3]18从现存《禹贡》九州图结合相关文献记载来看,冀州位于“两河”之间的河内之地,兖州位于黄河与济水之间,那么冀、兖二州分界线应当就是黄河无疑,兖州之东北则是渤海。关于青州,“海、岱惟青州”,意思是说泰山向东至海之间区域即为青州之界,是为今山东半岛区域,位于九州最东部,青州三面为海所围绕,除此之外再无关于青州边界的记载。由于历史上黄河频繁泛滥改道,现如今的华北地貌是经过黄河水系长时间冲积形成的,尤其是曾经作为黄河入海口的地区,从山东半岛北部到天津这段海岸,黄河泥沙一直在不断地向海中扩张,形成“填海造陆”,如今沿海平原面积无疑要大于《禹贡》时期,冀、青二州,陆上间存兖州,且冀州之东为渤海,东北奔关外辽河而去,青州之北亦为渤海,即使从今日地貌观之,两者尚无接壤可能性,更别说数千年前《禹贡》所载时代了。按胡渭曰:“辽西为冀域,辽东为青域,”[3]19其意即青州之域跨过渤海,在今辽宁省内与冀州以辽河为界,在古代地理认识有限的情况下,一州之域以跨海而定,实乃过于牵强。

《正义》云:“岛是海中之山,夷居其上为岛夷,”[1]196岛夷为海岛部落,四周本就为海水所环绕,岂会受陆上江河之洪水困扰,令人生疑。林少颖曰:“岛夷皮服者,言水害既除,海曲之夷,献其皮服也。”[3]59《通典》云,“其三韩之地在海岛之上,朝鲜之东南百济、新罗,魏晋以后分王韩地。新罗又在百济之东南,倭又在东南,隔越大海”[4]4985。胡渭据此认为,岛夷所处之地位于今朝鲜半岛东南部,冀、青于此处是有接壤的。林少颖又曰:“茹毛饮血而衣皮,夷狄之本性,不必水害既平,而后得其皮也。”[3]61胡渭曰:“且告成之时,冀北尚未制贡,此经专为岛夷而设,与五郡之地,全无交涉也。”[3]62综上所述,岛夷应当是海岛上族类慕名前来进贡而已。《说苑》云,“禹陂九泽,通九道,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方五十里至于荒服,南抚交趾、大发,西析支渠、搜氐羌,北至山戎、肃慎,东至长夷、岛夷,四海之内皆戴帝舜之功。”[5]490这一叙述表明,最晚在西汉时,岛夷依然是与氐羌、山戎、肃慎等被当作“四荒蛮夷”的外族来看待的,并不属华夏九州正统,更别说西汉之前只有十五年国祚的秦朝以及《禹贡》成书时割据混战的春秋战国时期了。《太平御览》引《尚书大传》曰:“武王胜殷,继公子禄父。释箕子之囚。箕子不忍商之亡,走之朝鲜。武王闻之,因以朝鲜封之。箕子既受周之封,不得无臣礼,故于十二祀来朝。”[6]3456又由《史记》载:“于是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鲜而不臣也”[2]1342,可知古朝鲜最早与九州发生“联系”当为商周之际,然《禹贡》中并无提及古朝鲜隶属于九州任何一州,篇中所谓“岛夷”当不属于冀、青二州所管辖范围内,冀、青之分界线本就不存在,所言冀、青东北之界过于牵强。胡渭可谓治《禹贡》之大家,其在《禹贡锥指》一书中对此进行了一番牵强附会的论述,曰“碣石以东、梁房以西之海,则二州共之矣”[3]52。此言谬矣,虽言冀州之北界大致为战国,“燕、赵所筑长城,自云中以迄辽西,延袤可三千里,疑即尧时冀州之北界……其详不可得闻耳”[3]19,却亦以“约略言之”来说明。按《禹贡》成书春秋战国说,顾颉刚先生曾说,《禹贡》九州地理知识仅限于公元前280年以前七国所到达的疆域*《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九》,中华书局,2011年,第111页。, 因此,胡渭将燕、赵长城作为冀州北界之论还是有道理的。综上,冀州之边界当为:西、南、东皆以黄河为界,北部大抵以战国时燕、赵长城沿线为界。

二、“不言其境”探因

(一)冀州之特殊性——九州之序以冀州为首

《禹贡》九州之叙述,条理清晰,内容翔实,逻辑性强,绝非《周礼·帜方氏》《尔雅·释地》《淮南子·地形训》诸篇所能比拟。篇中九州之叙述,以冀州为首,然后以兖、青、徐、扬、荆、豫、梁、雍的顺序叙述,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问题。

《正义》云:“九州之次,以治为先后。以水性下流,当从下而泄,故治水皆从下而始。冀州,帝都,于九州近北,故首从冀起。而东南次兖,而东南次青,而南次徐,而南次扬,从扬而西次荆,从荆而北次豫,从豫而西次梁,从梁而北次雍,雍地最高,故在后也。”[1]192

胡渭引苏氏说:“尧水,河为患最甚,江次之,淮次之,河行冀、兖为多,而青、徐其下流,被害尤甚。尧都于冀,故禹行自冀始,次兖,次青,次徐,四州治而河患衰矣。雍、豫虽近河,以下流既治,可以少缓也。故次扬,次荆,以治江、淮,江、淮治而水患平。故次豫,次梁,次雍,以治江、河上流之余患,而雍最高,故终焉。”[3]13

郑樵《六经奥论》:“请以禹贡明之五行之序,一曰水,禹之治水,自冀州始。冀为帝都,在北方属水,故冀之先。冀州之水既治,水生木,木属东方,故次兖、次青、次徐,皆东方也。兖、青、徐之水既治,木生火,火属南方,故次扬、次荆,皆南方也。荆、扬之水既治,火生土,土属中央,故次豫。豫居天下之中也。豫州之水既治,土生金,金属西方,故终之以梁、雍焉。*台北市闽南同乡会,据中央图书馆藏旧钞本影印《六经奥论》卷二,1976年,第87页。”这种解释初读似有道理,但阴阳五行之言过于虚妄,易把经解带入歧途,对此不可不辨,胡渭视其为“夹漈之说”。

(二)王者无外——冀州即天下

前人学者大多从治水之水性,并结合地理海拔层面来解释“冀州为首”这一问题,此类学说虽有道理,但难以阐发《禹贡》之要义。自古欲言冀州,必言“九州”这一“天下”概念。顾颉刚曾言按《国语》中“谢西之九州”的记载以及韦昭注所言“谢,宣王之舅申伯之国,今在南阳。谢西有九州,两千五百家曰州”[7]469,又有《诗·大雅·崧高》中“亹亹申伯,王缵之事,于邑于谢,南国是式” 为证据,认为:“今河南省的西境,在周代有九州。”这个结论是比较有道理的。《左传·昭公四年》载:“四岳、三涂、阳城、太室、荆山、中南,九州之险也,是不一姓。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无兴国焉。恃马与险,不可以为固也。”[8]1246-1247顾颉刚对此详细考证后说:“这一个九州的区域,极像汉的弘农郡” ,但又有所疑惑,“这个‘九州’是九个州的集合之名呢,还是一个地方的专名呢,我们无法知道。*顾颉刚:《州与岳的演变》,载(燕京大学)史年学报,1933年,第5期。”根据顾颉刚的看法,《国语·郑语》和《左传·昭公四年》中的“九州”当皆为局部区域的专属地名,这与“九州即中国”的认识有出入,是很值得注意的。《周礼·秋官司寇》载:“九州之外,谓之蕃国。”[9]567《墨子·尚贤》载:“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10]53《庄子·天下篇》载:“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11]992这几处“九州”的范围却是“天下”的泛称,即《禹贡》所言天下之九州。

可以发现,“九州”是一个在历史上变化发展的概念,“‘九州’名称具体化之前,战国之前的文献和青铜器铭文中之‘九州’,分别有泛称和专称的区分”[12]20。关于冀州和九州的论述,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姜亮夫所说的“冀州盖即九州”说*参见姜亮夫:《姜亮夫全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1页。。姜亮夫认为,历史上夏民族的中心活动地点为冀州,冀州之领域大概为今山西、河北和河南北部一带,是夏民族的发源地。古代以冀州为中土,代表着整个华夏,就像后世以京城代表国家一般,并且“九”为虚数,本意为废,因此传说中的九州,当为由“夏民族据冀州扩而为八”而来,故后世皆以九州之名来代表华夏,最初以冀州代表华夏的称法被逐渐取而代之,遂不复见。姜亮夫的结论既肯定了冀州曾是九州之代名词,又肯定了九州为一变化发展之概念,该说法颇具独到性。

《春秋谷梁传》载:“郑,同姓之国,在乎冀州。”[13]42注释云“冀州者,天下之中州,自唐虞及夏殷皆都焉。则冀州是天子之常居”。顾炎武《日知录》云:“古之天子常居冀州,后人因以冀州为中国之号。”[14]78可见,将冀州代称九州之说法自古有之。《淮南子·览冥训》有一则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15]97-98该记载前半句言因“九州裂”而天地乱,其主体为“九州”,后半句却言因“济冀州”“冀州平”而“四级正”“颛民生”,其主体为“冀州”,前后所言主体并不相同,前半句所言“九州”当与《禹贡》篇中大禹治水分野所划天下之“九州”含义相同,然后半句“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所涉及对象却唯独提及“冀州”,尤其句末“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其含义就是说,冀州被治理平定,广大天下“九州”之生民皆可安生,具有很强的内涵指向性,意在突出“冀州”之重要地位,“冀州”即代表天下之“九州”。

九州之序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如果以上北下南来看的话,是顺时针方向从北向东、向南、向西,划出了一块地区,大约包括今河北、山东、江苏、湖北、湖南、河南、四川、陕西、山西这一地域范围,这就是古代中国人的‘天下’,大体上是现在纯粹的汉族区域,据说这是大禹治水的时候,他所关怀的那个空间”[16]4。篇中每州之末,皆言达于帝都之道,诸州远近不同,但皆言其境内之水连于黄河,再由黄河达冀州之境,又冀州三面环河,如此便于运输朝贡,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同心圆式的向心力,使人感到“中”的聚合力量,此为《禹贡》体现天下大一统观念之所在[17]279。

按《路史》所言“中国,总谓之冀州”,《毛诗正义》曰:“‘中国’之文,与‘四方’相对,故知中国谓京师,四方谓诸夏。若以中国对四夷,则诸夏亦为中国。言各有对,故不同也。”[18]1128又云“爱京师得安四方之意,由京师者,诸夏之根本,根本既安,枝叶亦安。京师,王之所专,王若安之,则四方诸侯亦皆效王安之”[18]1140。

综上可知,“冀州”因历来为帝都之所在地,后世以“冀州”代称天下之“九州”“中国”已成为一种大一统观念而存在于华夏民族的思想意识中,这当是《禹贡》不言冀州之境的一个重要原因所在。但无论如何去论证、阐释冀州之境,或言过其辞,或牵强附会,都颇显生硬,并没有领悟《禹贡》要义之所在,因此当追根溯源,从成书的时代背景出发,结合距战国时代较近的夏商周时期的华夏民族发展历程,深入挖掘《禹贡》所传达之大义。

三、冀州是夏商周时期华夏民族发展融合的中心区域

按《禹贡》成书于战国时期,则其所载与各州之实况较为符合,当是在一定地理认知基础上创作而成,这些认知被从夏商周三代继承而来。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无疑是华夏文明史上的伟大英雄,现如今载于史册的“黄帝大战蚩尤”,当属最著名的一场上古战役,“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徵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2]3。黄帝时期的征伐带有一种开辟世界的意味,尤其“披山通道,未尝宁居”中颇有探索安宁之地的意味。黄帝时期,“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2]5。此记载既说明了当时黄帝部落所到达的地理范围,同时又表明黄帝虽定都于“涿鹿之阿”,但却“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说明了当时迁徙的频繁与所处环境的不确定性。

颛顼继位,其统治区域又有所扩大,“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址,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2]9。然后到帝喾时期,“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2]11,其统辖范围更为广阔。上古时期,人类生存环境恶劣,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相对弱小,《史记》中关于上古时期频繁迁徙的记载,实质就是早期华夏先民躲避灾害、寻找生存地的真实写照,因上古时期人们的地理认知有限,所以当时的部落活动范围记载有着模糊不清的特点。

张守节云:“尧都平阳”[2]12、“舜都陶城”[2]24。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闲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2]35司马迁也认为所谓“三皇五帝”之处不过是先民遗址罢了,这个观点肯定了华夏先民曾经频繁迁徙的史实。到了夏商周时期,这一状况就有了更为清晰的记载。

华夏民族上古传说中,“大禹治水”之影响最为深远,其“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命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行相地宜所有以贡,及山川之便利”[2]38。在儒家思想中,大禹是一位“圣王”,他的功绩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位帝王,他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王朝夏,开辟了华夏民族文明的新纪元。大禹最初“受封为夏伯,在豫州外方之南,今河南阳翟是也”[2]37。后建立夏朝,“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也”[2]1172。近代学者考证,夏朝曾有十次迁都,地址为阳城、晋阳、安邑、黄台之丘、斟鄩、斟灌、帝邱、原、老邱、西河[19]38。

商朝的迁都是夏商周时期最为显著的,其中“盘庚迁都”最具代表性,甚至被作为《尚书》之中《盘庚》独立的一篇,其对盘庚迁都的原因及过程有着详细记载,“汝不谋长以思乃灾,汝诞劝忧。今其有今罔后,汝何生在上?”[1]352、“今予将试以汝迁,永建乃家”[1]357,说明迁都是因原都城遭受灾害。据《史记》载:“成汤,自契至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作帝诰。”[2]68又“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2]74。自盘庚迁都之后,商朝再也没有大规模地迁徙,迁徙在华夏民族早期的发展过程中有着重要作用。

周朝人的祖先“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2]81,至“公刘卒,子庆节立,国于豳”[2]82,后为摆脱戎族威胁而“乃与私属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2]83、“古公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2]83,周人至此才过上安稳生活,并修筑城郭,结束了飘忽不定的迁徙状态。太史公曰:“周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邑。”[2]123周成王时,“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2]97。这是一则值得注意的记载,周成王时不仅确定都城,还营建洛邑,其原因是洛邑居于“天下之中”,有利于四方诸侯前来“入贡”,这与《禹贡》以九州制和五服制为基础的“冀州”所体现的天下大一统的贡赋观念实乃大同小异。《禹贡》末云:“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圭,告厥成功。”[1]246-247此处所载的地理范围比之前的夏商周时期更为广阔。

《史记》载:“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2]2467可知,先秦时期华夏民族是在不断与自然抗争的迁徙中发展的,这一过程实质亦是华夏民族统治区域的一个开拓过程,随着经验的累积和认知的发展,逐渐开拓出一片相对“安稳”的地理区域,即包括河北中南部、山西南部、陕西关中平原、河南中北部以及山东西部在内的区域,此区域的中心就是“河内”,与《禹贡》中冀州位置相同。又有《容斋随笔》云:“成周之世,中国之地最狭,以今地里考之,吴、赵、楚、蜀、闽皆为蛮;淮地为群舒;秦为戎。河北真定、中山之境,乃鲜虞、肥、鼓国。河东之境,有赤狄、甲氏、留吁、锋辰、潞国。洛阳为王城,而有杨拒、泉臯、蛮氏、陆浑、伊雒之戎。京东有菜、牟、介、莒,皆夷也。杞都雍丘,今汴之属邑,亦用夷礼。邾近于鲁,亦曰夷。其中国者,独晋、卫、齐、鲁、宋、郑、陈、许而已,通不过数十州,盖于天下特五分之一耳。”[20]98可见在夏商周时期,华夏民族的活动范围长期局限于“冀州”内,是相当狭小的,周围有蛮、群舒、戎、赤狄及夷等众多少数民族,冀州是华夏民族的“大本营”,在早期华夏民族心目中,“冀州”位于天下之中,是华夏民族的“乐土”,华夏民族是天下文明程度最高的部落,而“冀州”是文化最先进的区域,这种文化优越感对华夏民族的思想、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夏商周的历史,正是一部都城不断迁移的历史,就其迁徙轨迹而言,存在着不断向中原地区靠近的趋势[21]8。安介生的这一表述无疑是相当精辟的,《禹贡》以冀州为首之论述与此不无关系,在距夏商周不远的春秋战国时代,处于“中央之国”的冀州所被赋予的文化优越感无疑促成了《禹贡》的著成。

《禹贡》中的“五服制度”,是颇值得注意的。“在古代中国的想象中,地理空间越靠外缘,就越荒芜,住在那里的民族也就越野蛮,文明的等级也越低”[16]44,但是“中国人不大用战争方式来统一天下,也不觉得需要有清楚的边界,常常觉得文化上可以‘威服异邦’”[16]45。此类思想在《禹贡》五服制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五服制描绘了一幅四方蛮夷之族和谐而有序地来冀州朝贡的图景,传达了“怀柔远人”的思想以及华夷和谐共处的愿望。如《史记》载,“殷契,母曰简狄……封于商,赐姓子氏”[2]67、“古公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2]83。据丁山研究,夏族是中原固有之民族,殷人属于东北民族燕亳、山戎之类,周人是西北民族戎狄之类*丁山:《古代神话与民族》,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68,69页。,由此可知,夏商周三朝的政权更迭并不局限于中原民族内部,而是先后被东西两个方向的“殷人”和“周人”相继取而代之,此乃华夏民族关于民族融合思想的源头。

“古代‘中国’之称是地域的、文化的概念,或是一种褒称……历史上的中国不仅包括中原王朝,而且包括中原王朝以外的少数民族政权。”[22]《孟子·离娄下》云:“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馀里;世之相后也,千有馀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23]294孟子作为儒家正统思想的代表人物,亦认为,无论“东夷”还是“西夷”,凡能入主中原,安定天下者,都可以称作“华夏正统”,这一思想将“中国”的范围观念扩大至周边少数民族区域,从而表达出天下一家、四海会同的愿望。孟子这些可贵的思想,可谓华夏民族关于“华夷”思想观念的重大进步,无疑影响了《禹贡》五服制之“夷夏观”。

四、结语:冀州并非“不言其境”

“古代中国的天下空间,不像现代的世界各国版图那样固定不变,内圈与外圈之间、化内之地与化外之地,经常处于弹性的变动之中,中心清晰,边缘模糊。在战国时代,天下只是方圆三千里的九州,而到了汉代,天下则成为包括夷狄在内、方圆万里的帝国辽阔之疆域……天下由诸夏和蛮夷组成,中国在中心,可以推广到每一个角落,王者无外,进而天下一家,世界大同。”[24]31华夏民族经历了夏商周的不断开拓与融合,历经兼并,到战国时期,冀州所处的中原之地有诸多强国,孕育出全新的天下大一统趋势。《禹贡》的著者无疑看到了这一历史趋势,其思想超越诸侯列国割据的层面,跨越性地勾勒出了天下统一后的和谐画面,这一思想对华夏文明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导向作用。对于《禹贡》,无论从文献叙述方式,还是从内容结构来看,其捧拱冀州的意图极为明显,其意在凸显天下混乱之中所蕴含的重归大一统之趋势。胡渭曾指出《禹贡》十二要义:地域之分、水土之功、疆理之政、税敛之法、九州之贡、四海之贡、达河之道、山川之奠、六府之修、土姓之锡、武卫之奋、声教之讫*地域之分,即天下画为九州;水土之功,即平治水土;疆里之政,即人民安顿土地居住;税敛之法、九州之贡即贡赋之体系;四海之贡,即九州之外蛮夷之贡法;达河之道,即各州达冀州之道;山川之奠,即确定名山大川,祭拜流传后世;六府之修,即藏财之处,六府包括水火金木土和谷类;土姓之锡,即分封领地;武卫之奋,即拱卫帝都;声教之讫,即加强文化礼教,感化五服蛮荒地区。,篇中所言之“事”并非普通小事,而是涉及一个王朝方方面面的国家大事,而这十二项国家大事又都围绕着“冀州”来展开。对于冀州的“不言其境”,不少学者试图找出冀州的真正边界,然附会牵强终不能得其大义所在,或有学者曰“亦所以尊京师,示王者无外之意”,此稍微得其所在。自“三皇五帝”至夏商周,再到春秋战国,华夏民族历经无数迁徙,在长达数千年的迁徙过程中,最终确定了平坦安稳、适于发展农业生产的区域。在此区域中,华夏民族没有固定在某一地点,而是在此区域内根据政治文化的需要进行着小规模迁徙。从现存遗址来看,八大古都有六个位于黄河流域“冀州”之范围内*八大古都:北京、洛阳、西安、安阳、开封、郑州、南京、杭州。,这些古都曾是历史上一国之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军事活动中心,其实质就是华夏民族在几千年迁徙过程中,不断累积经验所确定的较为安稳的聚集点,这些斑点状的“中心”构成了“冀州”,所以冀州边界是弹性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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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ewInterpretationof“WithJizhou’sTerritoryUnmentioned”inYuGong

ZHANG Zhenyue

(Confucius Cultural Institute,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273165, China)

The description of Jiuzhou inYuGongintroduces Jizhou first. Jizhou and other eight states were recorded differently. Yanzhou, Qingzhou, Xuzhou, Yangzhou, Jingzhou, Yuzhou, Liangzhou and Yongzhou were divided by rivers and mountains, only with Jizhou’s territory unmentioned. InYuGongZhuizhi, Hu Wei thought that Jizhou’s western, southern and eastern borders were rivers, but his opinion on the northern boundary is quite far-fetched. The discussion of the scholars of past dynasties shows that Jizhou took the Yellow River as the boundary on the west, the south and the east. Based on the fact that Jizhou and Jiuzhou are mutually changing and developing, it is known that Jizhou was once another name of Jiuzhou. Combined with the migration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hinese ethnic tribes, Jizhou’s territory is not unmentioned, but flexible.

YuGong; Jizhou; Jiuzhou’s boundary; Huayi

2017-04-08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孔子《书》教‘七观’说研究”(13JYC770031);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书》教传统研究”(13BWX041);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两汉《尚书》学研究”(13KZW005)

张振岳(1993—),男,河南安阳人,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历史文献学。

K928.4

A

1008—4444(2017)05—0024—06

(责任编辑:王兰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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