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顾随先生75年的师生情谊
2017-02-21叶嘉莹
叶嘉莹
(南开大学 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天津 300071)
我与顾随先生75年的师生情谊
叶嘉莹
(南开大学 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天津 300071)
首先我要感谢词学会颁给我这个“终身成就奖”,对此我感到非常惭愧。因为我这个人从小并没有“大志”,大学毕业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考研、读博、出国等远大的理想。学校分配我去中学教书,我就到中学教书了,到现在我已经教了70多年的书了。现在我已经这么老了,已经既不读书也不写作,耳又聋、眼又花,步履艰难,所以我并没有准备发言。讲话的事,是在来的时候在车上才提起来的,说要我讲一段话。其实这次我之所以不顾自己这么衰老,而来到河北大学,只是因为我跟河北大学有一段渊源,我的老师顾随先生曾经在河北大学教过书。有这样的一段渊源,沿途我就想到我的老师当年对我的勉励、对我的教导,因而有很多的感想,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是前些时候,因为我们国家要出版一套《天禄琳琅》丛书,丛书里边有一本《花间集》,编者要我给《花间集》写一篇序言,我就把我最近写《花间集序言》的感想,跟我这次到河北大学参加会议回忆起老师对我的教导和期待联系起来。本来我到河北大学,想到我的老师对我的教导和期望,跟我最近给《〈天禄琳琅〉丛书》里的《花间词集》写序是截然不相干的两件事情,可是其实在我整个一生的学习体验之中,这两件事情实在是有密切的关系的。
因为时间有限,我也不想耽搁大家很多的时间,现在我就先讲我老师对我的期望。我是1941年考进的辅仁大学,1945年大学毕业,我的老师对我的教导、给我的启发,对我产生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我没有时间讲那么详尽和仔细,现在只是简单地说,就从我老师给我的一封信说起。写信的年代是1946年7月13日,就是我1945年大学毕业一年以后。本来我老师平时也常常给我写一些信,但是这一封信里面有老师非常殷切的期望。我现在先念一遍我老师的信:
两日以来,气候骤变,暑雨蒸湿,大有入霉之势矣。不佞腰腿之疾,最怕此种天气,愈益不能读书作文。携去书数种,恐不能餍足足下读书之欲;但如为学习英文计,或当不无小补耶?
我老师给我写信总是自己称为“不佞”。我的老师旧学的根底当然是很好的,我老师在辅仁大学开的课是唐宋诗。不过,我老师的思想非常地活跃,而且他的知识非常地渊博,所以他在讲课的时候常常举引古今中外的文学。我老师其实本来是北大外文系毕业的,因为他本来家学的根底很好,所以学校就鼓励他学了外文系。我的老师是外文系的,所以我老师在信里说了一段话,当时我不十分体会,不十分了解,也没有想到我真的要怎么样去实行。现在我把老师的这段话念一下,他说:
携去书数种,恐不能餍足足下读书之欲;但如为学习英文计,或当不无小补耶?不佞虽不敢轻于附和鲁迅先生“不读线装书”之说,但亦以为至少亦须通一两种外国文,能直接看“洋鬼子”书,方能开扩心胸,此意当早为足下所知,不须再喋喋也。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然而“欲达到此目的”,则除取径于蟹形文字外,无他途也。凡以上所云云,足下亦能自得之。苦水所以不能已于言者,则是老年人絮聒之常情,自知其可笑而不克自已耳。
看到这一封信中老师对我的期望,我实在是非常地惶恐,当时我只是一个学生,而且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学生,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出国、我要留学、我要做什么,国家、学校把我分配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去。老师说让我学英文,其实我父亲也说过,因为我父亲也是老北大英文系毕业的,跟顾先生一样。当时在清末民初的时候,大家都希望能够使中国富强,甲午之战我们的海军一败涂地,空军我们更是一无所有。我父亲毕业以后就在中国第一个航空机构“航空署”工作,翻译介绍外国航空事业的基础知识,培养开拓我们中国的航空事业。从小我父亲就叫我好好学英文,可是我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就发生了“七七事变”。如果我父亲不是因为战乱而音信断绝,他一定会让我上外文系。可是我父亲不在家,而且北京已经沦陷了。沦陷以后,我们中学的英文课都减少了,都不重视了,而且还给我们增加了学习日文的课程。老师当年虽然鼓励我要好好地学外文,可是我在沦陷区多年就没有好好学英文的机会,毕业以后就去教中学的语文课,我从来再也没有读过什么外文书,再也没有学习英文。
可是天下的事情真是很难说,有的时候我觉得上天带领人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情。我1948年春天3月底结婚,我先生的工作是海军士兵学校的文科教师。1945年11月,我曾经亲眼看见国民党的胜利归来,而1948年,又看到国民党的全面败退。那个时候我先生是海军,所以就随着他们的机关撤退到了台湾。到了台湾的第二年,1949年我生下了我的大女儿不到四个月,我先生就被海军抓去关了起来,说他有匪谍的嫌疑。第二年,我的女儿还没有满周岁,我当时教书的台湾彰化女中从校长到下面的6个教师,包括我都被关了起来。我被关过以后放虽然是放出来了,但既没有工作,也没有薪水了。没有收入,上无一瓦之覆,下无一垄之植可以庇而为生,就流落为无家可归。当时我从来不敢想,我老师对我有什么期望。我的老师后来也曾经在书信里面常常表示对我的怀念。在这种情形下我曾写信告诉我的老师,我说我现在根本就不读书,就是每天做这种家务事。现在之京师妹在这里,我老师曾经在一篇日记中说接到我的信,见我在做这样的事情,他曾经感叹说“造物忌才”,很为我惋惜。我老师一直对我非常惦念,可是我老师不知道我们在台湾经历了这些不幸。所以,我从来没有,也不敢想老师对我的期望,我想都没有想过将来能够完成老师的理想。
可是天下事情有的时候因缘际会是很难说的。后来既证明了我们没有匪谍的嫌疑,我先生被放出来了。我就到台北一所中学去教书,但不久就被台大请去兼课。说到在台湾大学兼课这件事情,我最近发现了我的老师当年曾经给台湾大学中文系的系主任台静农先生写过一封信,我看了这封信以后非常感动,这封信稿我也带来了。这封信写于1949年,寄到左营海军军事学校,寄给我的先生教练处的赵钟荪。可是赵钟荪已经被关了,我也被关了,所以这封信谁也没有见到。等到几十年以后,我先生去世,我料理他遗留下来的一些文件,才发现了这封我的老师给台湾大学的系主任台静农先生写的信。信中说:
静农吾兄如晤:
穷忙久未书候。闻台中此际天气温煦,有如北国春夏之交,想起居佳胜也。兹启者,辅大校友叶嘉莹女士,系中文系毕业生,学识写作在今日俱属不可多得,刻避地赴台,拟觅相当工作。吾兄久居该地,必能相机设法,今特令其持函晋谒,倘蒙鼎力吹嘘,感等身受。南望驰怀,书不能悉。
十二月十日
老师说希望我能够成为南岳下之马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然而欲达到此目的,要取径于蟹形文字。可是像我经过了患难,苟且谋生,而且我要养活一家的人。我先生从被海军关了三四年出来以后,就从来没有找到过正式的工作。我在台湾教了三个大学和两个电台的课,上午三小时一个学校,回家吃午饭,下午三小时一个学校,晚上吃过晚饭,夜间部还有两个小时的课。周末有大学国文广播的录音,我哪里还想到老师叫我学英文,能够有所开发,能自建树,我真是没有想过。
可是天下有很多事情真是很难预料,因为我在台大教了这么多学校,而且还有广播,当时大陆竹幕深垂,不与西方交往,所有西方的汉学家要想学中国诗词,想学汉学,就都要到台湾去学。到了台湾,那就是台湾大学、辅仁大学、淡江大学,大学国文、大学古诗,电视上都是叶嘉莹,所以就有外国的学校跟台大要求把我交换到外国去。校长告诉我交换的事情,说你到外国去就不能不学一点英文,说以后每个星期六的上午,你就到美国在华教育基金会开的英文班上去学英文。那个时候1966年,我42岁。我念的是《英语九百句》,老师是美国人,她根本不讲中国话,她就叫你背。这九百句都是会话,并没有故事,也没有理论,就要死记硬背。不过我这个人是会背书的,所以我就背诵。后来,最后结业,主持这个补习班的是台大历史系的刘崇鋐教授,他说叶先生你的成绩全班第一,总平均成绩98分。但这也不能就出去,还要从美国来一个人interview,就是面试。他就请了哈佛大学的海陶玮(James R.Hightower)先生来面试。interview的结果就只录取了我一个人。所以天下事很难说,那我就出去了。出去本来讲的条件是我只教研究生,他们要会说中国话才可以。第二年,我交换的两年期满,回到了台湾。不过我先生本来就一直想要出去,他已经出去了就不肯再回台湾,两个女儿也出去了。第二年我要接我父亲随我一同去美国,结果,后来美国在台领事馆,不给我们签证了。不能出去,哈佛的Hightower先生就说你先到加拿大吧,然后再过来。我就到了加拿大的温哥华,我就去加拿大的美国领事馆办签证,他们说你要到美国只能够旅游,你不能够接受聘书。我本来是为了养家才去的,既不能以教师工作的身份过去,所以我就不去了。结果Hightower先生就介绍我到了UBC大学(英属哥伦比亚大学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简称UBC,加拿大世界著名公立研究型大学),所以天下的事情很难说。到了UBC大学,我就没有挑选的余地了,系主任说我们愿意留下你,但你不能够只教会中国话的研究生,你要用英文教大班的课。所以我每天就查着英文字典给人家上课,然后查着英文字典给人家看论文,给人家看考试。不过我这个人并不怨天尤人,我每天就埋头苦干查生字。我的老师说“你要学一两种外国文字”,当我用英文教书的时候,我同时旁听他们那边的英国文学的课程,而且我不止听英国文学的课程,我还听他们文学理论的课程。听了以后,我一本一本地查着生字拿书来读。后来我就发现,我老师说的话果然是有道理的。
我对词的美感的特质,从我小的时候一接触词就产生了一种疑问。我接触词,差不多在十岁左右,我以同等学力考上了中学。我父亲不在家,所以没有人管,我爱学什么就学什么。我母亲觉得我以同等学力能考上中学就很不错了,就奖励给我一套《词学小丛书》。《词学小丛书》里边就有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本来我也读很多清朝人的词话,但是都觉得不能够完全理解,可是我读了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特别是他讲温、韦、冯、李四家词的时候,他一说,就让我完全体会了这四家词的特色和好处。王国维先生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可是这“境界”是什么?我觉得王国维在整本的《人间词话》里没有说明“境界”究竟是什么。而且他说的非常混乱,他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然后有词的“境界”还有诗的“境界”。他既然说“境界”是词的特色,怎么举了好多例证都是诗的例证呢?所以他的“境界”之说太模糊了。而且王国维反对张惠言,张惠言说“意内而言外谓之词”,说词可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张惠言还说温庭筠的词都有寄托,“懒起画蛾眉”中的“蛾眉”跟《离骚》中“众女嫉余之蛾眉兮”的“蛾眉”是同样的意思,王国维就以为张惠言是牵强比附。王国维不牵强比附,可你的“境界”是什么呢?他到头来没有说明白。我对他评赏温、韦、冯、李的词,是“于我心有戚戚焉”,与我有共同的感受。可什么是“境界”,他没有说出来。所以我一直想把这个答案找出来,词里边到底是有一个什么特殊的东西?大家都感觉到了,张惠言没有能够说明,王国维也感觉到了,王国维也没有能够说明,所以我就一直追寻这个特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后面我就说到《花间词》,最近《〈天禄琳琅〉丛书》要出版《花间词集》,要我写一篇序言。我在那篇序言中就说了,天下有很多事情是莫名其妙的,就像我怎么就跑到加拿大去了,怎么就逼得我要学英文。如果不逼我,我是一定不会学英文的。而且我这个人就对西方的理论有了兴趣,当我看西方理论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个话可以来解释我们词里边的某一种现象,解释我们词里边的某一种特质。近来我除了写《花间集序》,还有北京的朋友让我去讲丝路文化的交流,我也写到敦煌的曲子。敦煌的曲子,是后来清朝王道士从敦煌墙壁里发现了很多唐人写的卷子。当时宋元明的这些人并没有看见过敦煌的卷子。只是敦煌有些曲调是流行的,文人也跟着它配合着流行的曲调偶然填写一些歌词。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天下有很多事情你莫知其然而然,莫知其为而为,那些偶然发生的事情却对后来产生了莫大的影响。我认为《花间集》的编选是影响我们中国词的美学特质的一个重要的因素。
《花间集》前边有欧阳炯的一篇序文,序文说的很明白,“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就是这个流行的都是俗曲,敦煌曲子很多都不够典雅,有很多早期的词作也是跟随俗曲写的白话曲子。欧阳炯把他编选的目的说得非常明白,他说“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它为什么叫做《花间集》呢,我把它翻译为英文Songs Among the Flowers,就是一些美丽的艳情的歌曲。他说我编这个集子的目的就是要使那些诗人墨客,当他们饮宴聚会有歌妓酒女唱歌的时候,不要唱庸俗的曲子,有诗人文士写的美丽的歌曲给她们唱。就是这个《花间集》影响了我们中国词的美感特质。《花间集》的词是很美的,所以宋朝很多人就模仿《花间集》。敦煌曲子没有流传,大家就是模仿《花间集》,而且敦煌曲子写得俗鄙,没有《花间集》的典雅,所以当时大家就都模仿《花间集》写美女跟爱情的词。文人们觉得词很美,他们也写了,可是写了之后他们就有一种困惑。比如黄山谷(黄庭坚)也模仿《花间集》写艳情的曲子,法云秀就对他说,“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黄山谷说“空中语耳”,这就是非常妙的一点。
中国原有的传统的写宫怨、闺怨的诗,也是写女子的相思和爱情,其中女子的身份都是可以归属的,都是现实之中的。不管是思妇、不管是怨妇,她们的身份都是现实之中可以指称、可以归属的。可是《花间集》就是逢场作戏,偶然给歌妓酒女写一首爱情的美丽的歌词。诗是言志的,文是载道的,都有一个志意、理想,有一个思想、道理在那里。可艳歌小词却是游戏笔墨,所以黄山谷说这个我不过是游戏笔墨,终不至因此坠入地狱吧。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之下,当时很多宋朝的人写了艳歌小词又不肯承认,这是非常妙的一点。《花间集》的出现,它的特色使文人墨客把他们内心之中所蕴藏的一种最深微的、最幽隐的、最美丽的一种感情,因为无所指称,也就无所避讳,坦然地写出来了,写出来他们显意识里面自己不敢承认的某一种,脱除了士大夫外表的虚伪的礼节,展现出他内心之中本质的最精微、美妙的一种情思,这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情。所以发展到以后,小词就形成一种特质,就是张惠言所说“里巷男女哀乐之词,可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王国维所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可是他们都不能够说出来那“境界”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小词里有这样的“境界”。后来我参考西方的“接受美学”,按照伊塞尔的理论,把这种小词中微妙的境界,起了一个名字,那就是作品中的一种Potential effect,译成中文,或者可以称做“潜能”。
下面有一个我写的作品的目录。几十年来,因为我从小读词就产生了这个疑问,所以我一直要推寻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形成了这样的特质?恰好我前些时候给我的学生们列了一个表,就是我几十年来推寻小词的特质是什么的研讨。我现在已不招任何的研究生了,但是有些人喜欢跟着我来学,有空就跑来听课,我就给他们列了一个表,这一切都出于偶然的巧合。我是按照写作年代排列的:
一、《常州词派比兴寄托之说的新检讨》
写作时间:1967-1968在哈佛期间所写,海陶玮译,为1970年贞女岛国际会议提交的论文
中文稿最早发表于:台湾《现代文学》1973年10月号
二、《迦陵随笔》(15篇)
写作时间:1986.10-1988.9
最早发表于:《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副刊》1986-1988之间
三、《对传统词学与王国维词论在西方理论观照中的反思》
写作时间:1988.5.27
最早发表于:1989年第2期之《中华文史论丛》
四、《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
写作时间:完稿于1991年8月底
最早发表于:1992年分上下两期发表于台湾《中外文学》第20卷之第8、第9期
五、《从艳词发展之历史看朱彝尊爱情词之美学特质》
写作时间:1993-1996年之间
最早发表于:台湾中研院文哲所《清词名家论集》1996.12
六、《常州词派张惠言与周济二家词学的现代反思》
写作时间:1996年12月8日定稿
最早发表于:1997年6月香港中文大学《中文学刊》第1期
七、《对传统词学中之困惑的理论反思》
写作时间:1997年春夏之间
最早发表于《燕京学报》1998.4
八、《荔尾词存序》
写作时间:1998年1月25日定稿
最早发表于:北京中华书局石声汉《荔尾词存》1999.4
九、《论词之美感特质之形成及反思与世变之关系》
写作时间:2000年为台湾中研院文哲所“世变与文学”国际会议提交的论文
最早发表于:《天津大学学报》2003.1-2期
十、《从文学体式与性别文化谈词体的弱德之美》
最早发表于:《人文杂志》2007年第5期
其中第四篇《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是一篇四万几千字的长文,我自己以为这篇文章,是我追根究底地、一步一步去探寻词之美感特质的一篇很重要的稿子。大家读书不明白为什么词有这种特质,张惠言也说不明白,王国维也说不明白,谁都没有说明白。我引证了西方的诠释学、符号学、西方的女性主义的理论来说明词学中之困惑。我现在才了解我的老师为什么说我希望你能在我的学问以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然而你非“取径于蟹形文字”,不能够“达到此目的”。我觉得我们中国的文学批评是一种感发性的、诗意的,而不是逻辑性的、思辨性的。我们接受西方的理论不可以盲目地接受,很多人对中国一无了解,就搬了一个西方的理论来硬套我们中国的古典诗歌。例如有人说“香炉”就是女性的象征,“蜡烛”就是男性的象征,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强词夺理。你不能够盲目地摘下一两个西方的理论,就牵强附会地来解释中国的诗歌。可是你要把中国的那种诗意的、感性的、没有逻辑性的文学批评说清楚,你也需要有一个西方理论的基础,所以我几十年来就像我老师说的“欲达到此目的”,“取径于蟹形文字”了。
我最近就在想我的学生们,他们所感兴趣的就是看一看我的《唐宋词十七讲》,看一看我的词说、词论,觉得挺有意思。可是很多时候,你做学问不是只能够肤浅地欣赏一下就算了,你真要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把它表里澄澈地,能够发掘,能够表述,能够说明出来。所以我这一系列作品,就是今年九月开学以后叫我学生准备去读的。我的经历印证了我老师所说的你“欲达到此目的”,要“取径于蟹行文字”,这是我当时自己所没有敢计划,没有敢预期的。可是天下有的事很奇妙,很多苦难的遭遇逼迫我、带领我,我对于苦难也没有低头,在苦难之中我还在学习,就得到了这个结论。
这就是我到河北大学,想到我的老师对我的教诲,结合近来我给《花间词》写的那篇序言,又结合我给学生选的下一个学期要读的篇目所感受到的。回顾我这一世,真是冥冥之中好像我的老师还对我有所带领,使我今天能够有机会见到大家,把我这点儿体会向大家做一个简单的报告。
谢谢大家!
下附叶嘉莹教授题赠河北大学诗稿。
释文:
读书曾值乱离年,学写新词比兴先。历尽艰辛愁句在,老来思咏中兴篇。(“中”字读仄声)
一九七九年,嘉莹返国教书,曾写有赠故都亲友绝句十二首,其中一首忆及一九四二年从 羡季师读词之往事,羡季师曾在河北大学任教,因录此旧作一首,题赠河北大学留念。
丙申秋日于迦陵学舍
叶嘉莹
纪念顾随先生诞辰120周年
2016-10-10
叶嘉莹(1924—),女,北京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典诗词。
编者按:顾随先生是一代国学大师,也是河北大学历史上的名师。1953年6月至1960年9月,顾随先生在河北大学执教,并终老于此。有关顾随先生的著述,从20世纪80年代起,不断整理出版,至今已逾30种、近50册,先生的德业文章正在吸引和影响越来越多的读者和学人。顾随先生生于1897年2月,今年正值诞辰120周年,我们特辟专栏,刊发先生弟子叶嘉莹先生、六女顾之京教授及有关学者文章,冀望借此一隅,缅怀前修,激励来者,并为河北大学文化传承,做出我们的一点贡献。
本文系据作者2016年8月在河北大学召开的“词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讲话整理(整理者: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