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马
2017-02-20许再晶
许再晶
马路上落下厚厚的雪,还结了一层冰,稍不留神就会滑倒。远处的山峦白了头,近处的树木弯了腰。小伙伴的脸通红通红的,像抹上了胭脂。出行很不容易,人们待在家里,围着暖暖的火炉摆谈不着边际的“龙门陣”。
这就是农村静谧安详的冬闲时节。
寂寞冰冷的寒夜里,北风呼呼地刮着。我们都已睡去,恍惚醒来一两次,依稀听见隔壁杨爷爷正拉开院坝一角的圈门,给他的马儿添草。他的嘴里低声咕哝着什么,像和马儿说悄悄话。
喂马很辛苦,特别在冰天雪地的时候,短草缺粮的,很费周折。每年秋天收苞谷的时候,奶奶都会留下许多苞谷草和苞谷叶,送给杨爷爷,说在草木枯槁的冬天,帮着马儿暖和一下身子也是不错的。
杨爷爷的这匹马儿很特别,浑身上下长满灰蓝灰蓝的毛发,在阳光下一晒,闪着蓝幽幽的光泽,于是我们都叫它青马。平日,我们在院坝里玩耍,总能听见马圈里不时传出青马高亢的鼻息声,突突,突突突,极像一列即将启程的火车,冒着滚滚浓烟整装待发。
冬天里也不尽是雨雪阴霾,偶尔天气放晴,杨爷爷就会牵着青马出来遛遛,给它刷刷毛发,钉钉马掌。刷刷毛发是为了让青马身上更加舒服,钉钉马掌则是随时准备干活。马儿和牛儿的劳作时间稍有不同,在冬天牛儿要忙着犁头道土,马儿相对闲适得多,多数时间待在圈里。但是如果天气稍有好转,还得依靠它,把来年春天栽种庄稼所需的粪肥驮到地里去。
每回钉马掌,我都会挤在一旁凑凑热闹。我自然不会钉马掌,不过递递钉子、马掌、锤子之类的东西罢了。每钉一回马掌,总要用镰刀在青马的脚底板削下几块厚厚的肉皮,把马掌放上去,使劲用钉子钉死钉牢。看着这一过程,着实让人心疼,然而青马愣是不吭一声。
杨爷爷说,马儿爬坡上坎靠的是实实在在的“脚下功夫”,不把马掌钉死钉牢,万一踩滑,马背上又托着很重的东西,连马儿自家的性命都有危险。
这匹青马虽然是杨爷爷喂养的,但是每逢农忙时节,院坝里的左邻右舍都能轮流沾光,驮粪、驮洋芋、驮苞谷无所不做,像自家马儿一样贴心使用。青马任劳任怨没有怨言,杨爷爷更是慷慨大方毫无私心。打我记事起,我们那个院坝里的几户人家,一直亲密无间,团结如一家。
倘若没有大人在场,我对青马是敬而远之的,不敢靠得太近,害怕不小心被它踢中。街坊伙伴小邱,一个比较胆大的野孩子,至今眼下还留有一个月牙样的印迹,那就是他被自家的马儿踢伤的。这个活生生的教训给我上了警醒的一课,自此以后,对于个别同伴能够用小小的膀子揽着马儿脑袋戏玩的场景,我只有羡慕的分儿了,再也不敢轻易尝试。然而我依然喜欢青马,喜欢它蓝幽幽的毛发、静默的姿态、忠厚的秉性和伟岸的气质。
终于有一次,杨爷爷一举手把我抱上马背,我怀着一半恐慌一半惊喜的心情,头一回骑上了青马。青马昂首挺胸,迈着轻捷的步子,嘚嘚嘚地走在青石板上。我神气十足地骑在马背上,整个身子晃悠晃悠,别提多开心了。那一刻,我深深地感觉到,我与青马的距离竟如此之近。
多少个春夏秋冬,青马风里来雨里去,坚实有力的足迹踏遍老家方圆几十里的沟沟坎坎,不知行了多少路,喘了多少气,流了多少汗。青马正用它的勤恳和坚韧,在我们心中绘就了一幅别样的风景。
然而毕竟年岁已老,青马再也坚持不住,终于在忙完那年春耕的农活之后,黯然倒下,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镇上的几个壮汉把青马抬走了,往杨爷爷手里塞了几张钞票。杨爷爷执意不要,后来拗不过推劝,只得抛下一句话:你们走远些,不要让我闻见味道。
那段日子,杨爷爷一直沉默不语,每回走到马圈旁都会呆立好一阵,深深叹几口气。这匹马跟了大家十几年,院坝里的人们也和杨爷爷一样,心里暗自难过。
从那以后,只要听见马儿嘶鸣的声音,我就禁不住想起青马,感觉它还活着,正笔挺伟岸地立在眼前,冲着我甩起长长的尾巴,我仿佛又看见它那身漂亮的毛发,在阳光下闪着蓝幽幽的光泽……
发稿/小静
插图/peipei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