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欢欢

李开杰

1

那天我又看见欢欢了，在百盛商场的一家童鞋专卖店里，手里拿着一双设计得很夸张可笑的童鞋在那里开怀大笑，是那种真正的开怀大笑，看着她的笑我不由心里一热，十多年前那个快乐的欢欢又那么鲜活地回到了我的记忆里。

2

欢欢是女儿初中时的同学，欢欢不是她的名字，欢欢这名字是我给她起的——可以算做外号吧。

我叫她欢欢是因为我在写长篇小说《青春留言》时，想用她作为原型人物，但又不想用真名，便叫了她欢欢。没想到同学们一看书便知道欢欢是谁，而且从此大家都叫她欢欢了。

听到欢欢你肯定会联想到“盼盼”之类熊猫的名字，其实欢欢长得一点儿不像熊猫，可你熟悉她之后一想到她就会想到熊猫，这可能算做神似吧。

欢欢有熊猫的许多特点：笨拙，娇憨，幽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快乐。

正是因为她的快乐，才使我在女儿众多的同学中对她印象深刻。因为我发现，女儿以及她的同学们，最缺少的就是快乐——那种源自内心的快乐。

3

刚进初中时的欢欢真像一个快乐无比的公主。

快乐的欢欢留下了许多快乐的故事。

她喜欢吃巧克力可又害怕自己发胖，因为她已经有些偏胖了，所以她经常都在吃与不吃之间经受一种选择的痛苦，而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吃下巧克力。可当巧克力吃下之后她便又开始后悔，而且一直后悔到又面临下一次的选择。

欢欢的家境很好，她的父亲是一个能干精明的生意人。但欢欢从没看不起家境不好的同学。

欢欢喜欢吃巧克力而且只吃名牌，有一段时间“德芙巧克力”很有名，欢欢就天天吃德芙。德芙巧克力当时在我们这里，对于大多数人还算是一种奢侈品，因为多数孩子连普通巧克力也很少能吃上，更别说德芙了。可欢欢的同学大多吃过德芙，就因为欢欢的大方。

欢欢会时不时称上一斤德芙巧克力去班上，见到谁便给一块，直到口袋里仅剩下两块时，欢欢才会紧张。说天哪，只有两块了，不能再给别人了，再给我就没的吃了。可一边说一边仍然再拿一块送给同学，自己只吃一块。

大家吃欢欢的巧克力时，心里没有一点儿压力，因为在同学们心中，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被施舍的意思，大家吃得很快乐，因为欢欢也很快乐，虽然她买了一斤巧克力自己只吃了一块，但是她仍然很快乐。

欢欢让人喜欢她的原因还因为她毫不掩饰对别人的赞赏。她最经常的评议是：哇，你的洗发水是什么牌子的？真是好闻极了！她甚至可以对男生说，哇，你穿这件耐克衫真是帅呆了。

初中时欢欢对我女儿说得最多的话是：静睿，你这么好的成绩，真是让我羡慕死了。

那时女儿常常说起欢欢，女儿说，她能够一直保持那么好的学习成绩，动力也有一部分来自欢欢那毫不掩饰的真心佩服。

人是需要肯定的，肯定也是人向前向上的动力。

正因为如此，欢欢在初中阶段一直是大家最喜欢的人，因为每一个人都渴望得到肯定，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长处，也渴望得到别人的重视与喝彩。

欢欢的成绩平平，但成绩平平的欢欢有一种别人没有的能力，就是她模仿能力特别强，从声音到动作她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从初一到初二的两年时间里，女儿班上的课间十分钟大多是欢欢唱主角，欢欢给大家模仿各种各样的广告，从身体倍棒吃饭倍香到孔府家酒叫人想家，从悠悠岁月久滴滴沱牌情到本节目赞助单位乐山竹根机械厂。

欢欢那惟妙惟肖的声音让同学们捧腹大笑，并且在欢笑里忘掉了学习的压力。

两年时光就这样轻松地过去。欢欢说这是她的中学生活最快乐的时光。

4

刚一进初三，欢欢便失去了快乐，不单是欢欢，每一个初三的学生有谁能乐起来？

中考的压力已经大得足以让每一个面临中考的学生和家长失去笑容。

在我们这个较偏僻的地方，那时重点高中的招生率不到应届中考考生的30%，淘汰率远远大于高考。如果成绩上不了重点高中的录取线又想读重点高中，那代价之昂贵是一般工薪阶层难以承受的。

女儿几乎一直是学校的第一名，可那一年女儿也说自己如履薄冰，而欢欢的成绩在班上只排三十名左右，因此重点高中对于欢欢无疑像海市蜃楼一样缥缈。

功课不好的学生当然也有无所谓的，就是压根断了再上学的念头。可欢欢不是这样，欢欢说她认为最好的出路还是考大学，在这一点上欢欢一点儿不气馁，而要考大学重点高中是必经之路。为此欢欢痛苦不堪，痛苦的欢欢说她连吃巧克力的心思也没有了。

初三那一年欢欢到我们家里来得最多，因为她要女儿帮她复习数学。

欢欢每天吃完中午饭到我家来，下午两点同女兒一起上学。星期天学校一般不安排，她也到我家来。本来欢欢的父母希望我女儿去她家帮欢欢补习，欢欢家屋子宽敞且装修华丽，可女儿坚持要把补习地点放在我们家那破旧的一居室，女儿说因为穷惯了，她不习惯在太好的房间里读书。

那一段时间我一看见欢欢就难过，因为越补习欢欢越发现自己的差距大，越是感到重点高中同自己的遥远距离，因此欢欢便成天苦着一张脸。

看着欢欢的一脸苦相，我便会想到她过去那灿烂的笑容。我发现我过去很喜欢欢欢是因为喜欢她脸上的笑容，那笑容清澈透明，让人内心有一种被洗涤后的愉悦。

5

应该承认，在初三第二学期末，在学校号召苦战多少天，全力迎中考的日子里，欢欢是尽了自己最大努力的。欢欢很形象地告诉女儿，她的感觉是她在用铁锤把那些公式、定理、历史事件、英文单词一个一个地往脑子里砸。

可是无情的事实仍然打破了欢欢的一切梦想——欢欢没有能够考上重点高中，而且差的分很多。

当然，欢欢也可以去读重点高中，而且可以读我们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因为她爸爸有钱，而有钱，在当时，在现在都可以很轻松地办到这件事情。

不过她爸爸在经过认真考虑之后，没有让欢欢读重点高中，而是让欢欢去职高报到。

我知道他不是因为舍不得钱，他的这种想法、做法我倒有些佩服，他能够比较准确地给女儿定位，以欢欢的成绩，就是花钱进了重点高中，那也是成天生活在学习压力与同学们的另眼之中，我想欢欢如果在那种环境里生活三年，肯定不能再叫什么欢欢了。

决定了读职高的那天晚上，欢欢同女儿通了半个小时的电话，欢欢在电话里哭得很伤心，欢欢说她那个绚丽的大学梦破灭了，她的一生失去了一切浪漫与想像，三年的职高毕业之后，她也许会自己开一个无线电修理铺，修电视机等，成天要同烙铁、松香之类的东西打交道了。

接完欢欢的电话之后，女儿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好久，而且整整一个暑假无法高兴起来。虽然女儿考上了重点高中，女儿说自己的不快乐为了欢欢也不全是为了欢欢，而且多半不是为了欢欢。

但在那个暑假里女儿常常念叨欢欢。

女儿说欢欢没有一点儿富家子弟仗钱欺人的丑恶劲儿，反倒时时谦让于人。女儿说她吃过欢欢许多德芙巧克力，而且有时是伸手向欢欢要，女儿说她在吃欢欢的巧克力时，没有一点儿心理障碍。

女儿说今后再也听不到有谁会像欢欢那样真诚地、毫不掩饰地夸奖自己成绩好，夸奖自己脑子灵反应快了，女儿说欢欢这种毫不掩饰的夸奖是自己不竭的学习动力之一，因为自己不能让别人白夸奖啊，自己得努力让这种夸奖跟自己的实际尽量接近，因此便更加努力，成绩便越来越好，反应便越来越快，脑子也越来越灵。

我告诉女儿，应该习惯在没有喝彩声里生活，只有在无人喝彩时仍然默默努力的人方可能成就事业。

我说的是内心话，对女儿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是有深切体会才会说出的。作为一个成年人，而且是认真地为自己心中的目标努力过的成年人，才深知要得到一句真诚的喝彩是多么不易，因此我比女儿更能认识到欢欢那种品质的珍贵。

女儿说欢欢的模仿能力那么强，如果能考上重点高中今后能高考上线，考上电影学院的表演系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

我也这样认为，如果学表演，欢欢也许真会成功的，可是生活中没有如果。

6

后来女儿去重点高中读书了。

欢欢当然去了职高，我从女儿的口中知道欢欢学的是无线电修理。

后来欢欢没有再同女儿联系，我想是因为欢欢已经溶入了她自己的世界，而把女儿给淡忘了。我觉得这样也好，作为职高生的欢欢，想到正在读重点高中的同学心里肯定不会有好滋味，虽然欢欢曾经那么大度地对待别人的优点，可经历了那么一次人生阵痛，谁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有那么快乐大度？从这方面想，还是让她们相忘的好。

当然女儿也没有再同欢欢联系，女儿倒不是忘了老友，女儿是忙得没时间去忆旧。女儿的高中生活让我明白，这世界上最辛苦最劳累而且神经绷得最紧的就是高中生。

于是，欢欢从女儿的生活中消失了，当然同时也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只是在有时想到我的那本小說《青春留言》时，想起欢欢，欢欢是那本书里的一个人物原型。

7

两年后的四月上旬的一天，家里的电话突然在深夜里响了起来。

那时正是女儿高考的冲刺阶段，因此我的朋友们都极少打电话来，都想给女儿一个安静的环境，因此家里的电话一般是女儿和同学之间讨论学习用。

女儿去接电话，电话另一头，竟然是欢欢。

欢欢说她一直没有忘记初中的朋友，尤其没有忘记曾给她补习过数学的女儿。

欢欢让女儿两天后去她们学校看“五四”文艺晚会，欢欢说有她的节目，欢欢说一定会给女儿一个惊喜，欢欢又说，对了，把你爸爸也请来，我很喜欢你爸爸写的书，欢欢最后说到那天晚饭后我打车来接你们。欢欢说完便挂了电话，欢欢没有给女儿拒绝的机会。

女儿接完欢欢的电话便很为难，还有两个多月就高考了，那真是一寸黄金也买不到一寸光阴的时候，哪有什么心思去看文艺演出，现在就是中央电视台那些大腕演出也挑着看，何况一个小小的职业高中学校，还能搞出什么好节目来。那时女儿正为禁不住诱惑，花了两个小时看了电影《美丽人生》而后悔呢，哪有心思去看一个中学的演出。

可到了那天女儿最终还是去了，一是因为欢欢没有给女儿拒绝的机会，二是女儿认为不去会伤欢欢的心。

当然我也去了，我突然发现两年来我一直惦记着欢欢，我很想知道她的近况。

那天晚上欢欢表演的节目是《流行广告大串联》，就是由欢欢模仿各种广告的词，有的还加上一些动作。说实话，欢欢模仿得极像，比过去更加炉火纯青了。不过欢欢并没有达到她说的要给女儿一个惊喜的程度，因为这些节目女儿在初中时已经看了多次。还有，两年多紧张的高中生活，已经使女儿麻木了，她已经一般不会大喜大悲了。女儿的这种情感上的麻木让我很心痛，我认为这是一种令人心痛的早熟。

回去时欢欢仍然打车送我们，在车上她问我们节目怎样？我没有回答，把这个问题交给了女儿。女儿考虑了一下，说节目并不特别好，但她看完后十分高兴，高兴的原因是她又看到了刚进初中时的欢欢——那么快乐，那么搞笑，还有，那么无遮无拦。

欢欢想了一会儿，说静睿，你说得很对，我真的是很快乐，像过去一样快乐。说实话，刚进职高时，我自卑过一段时间，认为这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次失败。可很快便回过神来，而且，我突然发现，一旦搬开头上那沉重的分数大山，远离了那张让人胆战心惊的成绩排名表，我突然觉得自己轻松得想飞起来，于是我又回到了过去那快乐的时光，成天对什么事都觉得有兴趣。

听着欢欢的叙述，我心里忽然一松，有一种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

我不知道今后有什么样的人生道路在等着欢欢，我见过许多毕业后一天也没有就业的职高生，他们成天在街上闲逛，那茫然没有目标的眼神，让我一看就有一种揪心的痛，可是我仍然对现在的欢欢感到高兴，甚至感到欣慰——因为她很快乐。

我说过，现在的中学生最缺的就是快乐，而中学生的年龄是最应该快乐的年龄！

8

看见欢欢后两天，女儿从纽约打电话回家，女儿考上了重点大学，大学毕业后留校，又硕士、博士一路读上来，现在哥伦比亚大学作访问学者，据女儿说，这是今后事业发展的必备条件。

在电话里我告诉女儿，我前两天看见欢欢了，在百盛商场的一家童鞋专卖店里，手里拿着一双设计得很夸张可笑的童鞋在那里开怀大笑，我对女儿强调说：是那种真正的开怀大笑。

女儿显然一点都没有淡忘欢欢，她接得很快地说，欢欢一直都很快乐的。说完这句，女儿停顿了很久，然后很深地叹了口气，把电话放下了。

那天晚上我找出女儿的相册，终于找到了一张女儿开怀大笑的照片，照片上女儿对着照相机的镜头大笑，照片下面写着：女儿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