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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白雪今安在

2017-02-20一风堂

少年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奶奶爸爸妈妈

一风堂

“我回来了!”

每天放学后,我总是一边叫着,一边推开虚掩着的大门,直直地朝着客厅跑去。客厅铺有浅绿色的花纹地砖,正中间摆着一张麻将桌,而妈妈总是坐在那里打牌。

今天手气好吗?

每当学校要求缴纳各项杂费时,回家后的我总是怀揣这个问号小心翼翼地接近,观察妈妈的脸色。因为手气好,这就意味着我能顺利讨到钱。如果妈妈脸色阴郁或是眉头紧锁,我就不得不改变方向去问爸爸要钱。但大多数时候我最终只能从奶奶那里拿到钱。因为妈妈打牌输多赢少,而下班回来的爸爸我无法保证其神智一定清楚。

“家里的大人中你最喜欢哪一个?”

周围的大人们素来喜欢用提问的方式来探询孩子们的内心世界。

每次问到我,我总是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奶奶。是的,我确实很喜欢奶奶。一边是嗜赌如命的妈妈,一边是喜欢回家耍酒疯的爸爸,在这样的家庭里,我只有在奶奶的羽翼下才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

我从小就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经常半夜莫名其妙地发高烧。我和奶奶睡在一起,夜里奶奶时不时地会把手伸进我的棉被里,摸我的手掌心。一旦察觉不对,就会立马起身用悲戚的声音连连呼喊我的名字,抱我起来飞奔至附近的诊所,挂号打针吊水,在朦胧的晨光中再度背我回家。邻居们都戏称我奶奶像运动员一样。

这世上只有奶奶把我当块宝似的,疼惜我,爱着我。在爸爸妈妈眼里,我就好比一只猫儿狗儿。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只要给我一口饭吃,我就能坚强地活下去。有一天放学后我留下打扫卫生,值日生应该有四个,另外三个同学竟偷偷瞒着我跑掉了,最后偌大的教室全由我一人打扫。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觉得委屈,不知不觉哭了起来。回到家中,妈妈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打牌。我站在她旁边,口齿不清地絮叨着自己的不幸。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妈妈突然发起怒来,责令我立马停止并将一只麻将牌塞进我的口中。买菜回来的奶奶看到了这一切,像方舟一样把我抱进了房间。

十岁,学校增设了地理课,我产生了出国定居的想法。很快,这个想法变成了我明确的志向。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远大的志向确实不寻常,但我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想出国只是单纯地想要离开这个家而已。既然要离开,最好是越远越好。

“奶奶,我将来要到外国去。你和我一起去好吗?就我们两个。”

心里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后,我对奶奶说了,她没反对,只是表示担心:“嘿,到了外国,会不会被当地人欺负啊?”

“不会的,不会有人欺负,我会保护奶奶。”

我言之凿凿地向奶奶保证。奶奶听后,因为安心而浮现出满面的笑容。總之从那天起,不管奶奶在洗衣做饭还是打扫房间,我总是在奶奶屁股前屁股后打转,向她描绘着未来国外生活的宏伟蓝图。每到这时,奶奶总是会说:“好阿淳,奶奶等着。”

“奶奶,你知道吗?去外国都是要坐飞机去的。”

“是吗?奶奶还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呢!”

“奶奶,你知道吗?飞机上的食物可以随便吃,不要钱。”

“呀,那飞机公司可要亏本了。”

“不会亏本的,食物的钱早就算在飞机票里了。”

“这样啊,那到时候阿淳和奶奶使劲吃。”

“嗯,使劲吃。”

“哈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

我和奶奶两个人就这样每天为了将来的出国梦引发热烈的讨论然后一起哈哈大笑。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虽然我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远远地离开这里,去遥远的海的那一边,但我实在不清楚如何铺设这条路。说实话,我一无所知。在我的幻想中有这么一个模糊的概念:一旦我掌握了一门外语,该国的邀请使团就会把我家的门槛踏破。

我真的很认真地学习英语,课本附赠的磁带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听,一课一练也认真做。出国的强烈愿望尽其所能地引领我在英语考试中获得一次又一次的满分,这耀眼的光芒使其他学科的分数看起来暗淡了许多。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分别找了我谈话,在谈话的过程中老师渐渐了解到了我为何如此热衷于学习英语的动因。

他们吃惊、感叹,哑口无言和难以置信就像写在他们脸上似的,而坐在他们面前的我此时洋洋有些得意。短短一周,学校里所有的老师都称呼我为“想要移民的小孩”。

教地理的范老师曾借过我一本儒勒·凡尔纳写的《海底两万里》,他从别的老师那里听说了我的情况,特意跑来找我。他告诉我,光学好英语是不够的,别的科目也很重要。等升入了高中总成绩排在年级前十的学生,会在高三那年作为交换生去美国波士顿中学。可以利用在美国学习的时间,体验一下国外的生活,再来决定将来是否要留在国外。

我非常感激他给我的建议,开始认真对待数理化课程。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几乎都是在数字和字母组成的方程式中度过的。渐渐地,我找到了解题的窍门,熟练地运用起公式。如果英语是一片土地,那么我现在找到了一个世界,一个独立的世界。在庞大的知识量面前,作为人的本身是多么渺小啊。以前我对数理化是相当不屑的,对我来说这些领域早已有先人在那里开垦过了,而作为学生的我们只是在铺好的铁轨上驾驶车辆而已,就算凭借着已知条件解出答案,我也根本看不出有何意义。

但我必须抛开以往陈见把分数欠佳的学科通通补回来,就像如果不收集七颗龙珠就无法召唤神龙许下心愿一样。在我看来,比起收集龙珠,学习更容易一些,毕竟我不是超级赛亚人。

我经过了一阵恶补,渐渐体会出了一些趣味。课本后面的习题已经无法满足我,我开始买课外的习题集没日没夜地做,无法解答的题目我就第二天带到学校来问老师。由于我学习认真过了头,因此常常有同学特意来问我:“品淳,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难道你不觉得解几何题是件很让人困扰的事情吗?”

“不会啊,每道题都有一个答案等在那里。像层层剥丝那样一点点揭开,最终找到答案。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啊!”

我每次都会特别自豪地跟大家这么说,就差直接问出来:“难道你们不觉得有趣吗?”

我不愿意把自己和朋友们区分开来,但事与愿违。如果把不同的家庭进行比较的话,差异就会很明显。全班就只有我开家长会是由祖辈出席的。只要我跟妈妈一提家长会,妈妈就会对我说:“这种事以后不要来烦我。”

而爸爸呢,就算他想去我也不会让他去的。

记得刚上小学时,第一次开家长会。前一天夜里我特地提醒爸爸明天早点回家,千万不要喝酒。第二天爸爸果然准时回家并且滴酒未沾,吃晚饭时我心里暗暗高兴:爸爸真是一个守信用的男人!

哪知开完家长会回来的爸爸来了个大变身,衣服皱巴巴的,脸颊肿得老高不说,还一身酒气。刚踏进家门就像一摊烂泥似的躺倒在地上不动了。

怎么会这样?难道爸爸没有去参加家长会吗?

我疑窦重重,使劲摇晃爸爸的肩膀,连声问他,都快哭出来了。

“没问题,没问题。”

看他语无伦次的样子,我更加确信出了大事了。次日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去了学校,发现老师看我的眼神很复杂。快要放学的时候,老师向我说出了实情。原来昨天爸爸走出家门后就跑去喝酒了,一小时后才步履蹒跚地来到学校,并且在教室里大吐特吐。别的家长看不下去,上前理论,结果一语不合打了起来。最后老师和几个家长留下来一起打扫了教室。

知道事情的始末,我不停地向老师低头道歉。奶奶知道这件事后,很心疼我,担心在学校里老师会看不起我,经常对我说:“学校有什么事尽管跟奶奶说。”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让爸爸去参加家长会了。就算到了新学期老师换掉,接手的老师也会从前任那里了解我的情况,不会对家长会上突然出现一个白发老人的场面太过于惊讶。

因为成绩优异,我顺利地升入了高中并进入了示范班。示范班一直是年级里最牛的班级,牛到什么程度?每次考试全年级总成绩的前十就是我们班的前十。别班的第一名只能从第十一名开始排。可想而知,在这个威猛的班级里我自然活得十分压抑。

在班上,由于大家的分数都相差无几,以至于会出现好几人并列同一名次的场面。如果你不小心计算错误扣掉几分,那你就要做好落入倒数行列的心理准备。

因为排名时前时后,我的心情也时晴时阴。这次考试排名升了,高兴的同时又会担心下次考试会不会被别的同学赶上。我每日都在惶恐中度过,只有在做习题时,心绪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

因为受到考试成绩的影响,我的心情有时会变得很不好。每到这种时候,我总是会把怒气发泄到与我最亲近的奶奶身上,甚至有时候我还会说些不通情理的话。吵架的时候,我会一边喊着“我最讨厌奶奶了”,一边冲出门去。可是离开家我又能去哪儿呢?没地方可去的我,大多数时候在马路上闲逛一圈后只得乖乖回家。而奶奶每次都微笑着为我打开大门。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从来没有对我发过火。

我是如此爱着奶奶,可每次都会控制不住自己冲她发脾气。在班上我彬彬有礼,几乎不说什么话,可一回到家就摆出咄咄逼人的态度,在如今的我看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奶奶却从来没有和我计较过,总是亲亲热热地为我盛饭,给我买好吃的点心,为了我的成绩频频上寺庙,为我烧香祈福。不知不觉地,奶奶的身材越来越矮小了,我一低头就能看到奶奶头发稀疏的头顶。丰满的双颊开始干瘪下去,手背上的青筋开始突起,从超市买菜回来的奶奶总会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且时间越来越长。

奶奶变老了。我什么也没有多想,继续做着习题。

奶奶的身体突发状况,是差不多元旦前的一星期。

早上起床开始,奶奶的脸色就很差。但把早飯端到我面前的时候,奶奶和往常一样笑眯眯的,看上去倒也精神。可就在几分钟后,她突然晕倒在了地上。不管是爸妈还是我都吓坏了,妈妈连忙铺好床铺,打开电暖器,我和爸爸两人一人托着奶奶的后背,一人托住奶奶的双脚,小心地把她移到了楼上的房间。

自始至终奶奶都是清醒的,只是身体无法动弹。爸爸建议去医院做检查,但奶奶执意不肯。只说自己是低血糖,喝杯糖水就好了。妈妈端来温热的蜂蜜水,奶奶竟然一口气全都喝光了。看到奶奶有这样的胃口,这多多少少让我和爸妈安心了些。

“奶奶,我去读书了。”我在奶奶耳朵边小声说。

奶奶点点头。我拿起书包,轻轻退出了房间。

整整一天我在学校里一直坐立不安,其实我也知道奶奶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但我心里却愿意相信,奶奶可以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家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就是这么神奇。

然而,事情并没有往好的方面发展。放学回家的我,刚走进院子就听见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在我的心中升腾起来,我连鞋都没脱就直接冲了进去。等赶到医院,已是黄昏,天空中到处是厚重的云层,灰蒙蒙的像一片沼泽。

从妈妈的口中我了解到,奶奶在吃过午饭后再次晕倒。于是慌忙叫来救护车把昏迷不醒的奶奶送进了医院。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妈妈自己也搞不清楚,医生做了检查之后提议转移到另一所更好更大的医院。事实上,奶奶的身体,已在她本人以及家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遭受到了病魔的侵蚀。

由于胃部做了大手术,手术后的奶奶一直无法进食,每天靠着打点滴获取营养。我每天放学后都会去看她,一边叫着“奶奶”一边紧紧握住奶奶的手,那双干瘪瘦弱却依然温暖的手。

“放学回来啦?”一听我的声音,奶奶总是会马上睁开眼睛,笑眯眯地回应我。

“奶奶,今天下雪下得特别大,来的路上家家户户都在铲雪。马路上的汽车都变成白色的了。”

“是吗?真想出去看看啊,整天躺在这里真是无聊死了。”

奶奶的声音没有一丝阴霾,跟她平时的口吻如出一辙。看到奶奶那么精神抖擞,让我不禁心花怒放。我一直以为奶奶得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而且天真地认为只要打针吃药就能马上康复。再说,一向心地善良又被大家称作“运动员”的奶奶怎么会有坏事发生在她身上呢?当妈妈告诉我,奶奶是胃癌晚期时,我说什么也不敢相信。

得知奶奶时日不多的我,躲在厕所里嚎啕大哭了很久。窗外大片的雪花重重叠叠,不论是对面的门诊部还是附近的大楼在飞舞的雪花中都变得朦朦胧胧的。

“你怎么了?阿淳。”奶奶神态安详地躺在病床上,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笑容。奶奶看上去好瘦小啊,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呢?感觉奶奶正越变越小,像燃着的火柴随时被吹灭一般,快要消失掉了。真是太可怕了!

因为奶奶看着我,所以我绝对不能露出悲伤的表情。我咬紧牙关,用笑容面对奶奶。“没事,奶奶,这次考试没考好。”

“这样啊,别灰心,加油啊!”

“嗯,奶奶也要加油啊,让身体早点好起来。”

“好,阿淳和奶奶一起加油!”

我们彼此对笑着。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要冲出去,跑到走廊放声大哭。我忍耐着,眉心和喉咙发出胀痛感,一种几乎要瘫倒在地的悲伤此刻正在我身体里弥漫。我抵挡不住这一切,朝窗外望去。

然而,窗外的雪,安全不顾及我的心情依旧肆无忌惮地展现它的美,不停地下着。

仿佛是老天爷格外开恩,一连下了三天的雪终于在今天停了,明媚的阳光普照整个城市。在过去三天里,覆盖了整个城市的皑皑白雪此刻失去了原本的晶莹和壮观,逐渐融化成雪水。只有不被阳光眷顾的地方还残存着一片白色空间。

就在这一天,奶奶失踪了。

说是“失踪”,也并不准确。奶奶留了字条,说是要去进香。

“我只是去打个电话,回来就没影了。”

妈妈对我进行解释的时候,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一碰到我愤怒的视线,慌忙低下了头。

“我出去找找。”

说完这一句,我从妈妈身后绕过,走出了住院部的大门。

说是要找,可完全没有头绪,奶奶在字条上根本没有写清去哪所佛院。已是黄昏,白天因气温高而逐渐融化的积雪又结成了冰。路面如同冰面一样滑,来往的行人唯恐摔跤都小心谨慎地小步前行。

真是搞不懂奶奶,今天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为什么要去进香?身体都差成这样,为什么还要跑出去让我担心?明天就要模拟考了,原本想看望一下奶奶就回家复习,这下倒好!难道奶奶知道我明天要考试,故意整我吗?

想到这里,我心情沉重,可终究还是要面对。于是我只好去附近最大的车站碰碰运气。果然不出所料,刚走进车站就看到熟悉的灰格子外套和姜黄色布袋在出站口晃动。外出好几个小时的奶奶一脸疲态,四下张望,似乎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脚。

“你去哪儿啦?”

我声嘶力竭地呐喊,引得车站等车的人纷纷朝这边驻足张望。

“阿淳?”

晃过神后,奶奶的嘴唇扬起温柔的笑。

“奶奶去庙里拜拜,供盏长明灯,希望菩萨保佑奶奶身体好起来。”奶奶边说着,边朝我走过来。

“为什么要一个人瞎走?不知道给别人添麻烦吗?明天我就要模拟考了,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如果烧香有用的话,那所有的医院都可以关门了…….”

我不顾一切地大声喊叫着,直到看到奶奶露出悲伤的表情才停下来。心头一紧,我扭头就跑。

“阿淳,等等奶奶啊。”

“阿淳,不要走得那么快。”

“阿淳啊……”

奶奶不知疲倦地在身后一遍一遍地呼喊着我,而我丝毫没有折回的念头。

回到家我一头扑在书桌上,开始啜泣,反反复复自省着一时冲动犯下的错误。可是,无法补救了。

覆水难收的道理,我懂。

凌晨四点,妈妈打来电话说奶奶的情況恶化了,正在抢救。我连衣服都没顾上换,披上外套就直接冲出家门往医院跑去。而此时,天空中又飘起了雪。

鼻饲管,静脉注射器,呼吸器,数不胜数的各色管子正在被护士们整理。平时,病房里发光发亮的机器全部停止了运转。妈妈正用浸了水的纱布擦拭奶奶的额头。一个从没见过的叔叔拍打着爸爸的肩膀,说着节哀顺变,递上来一张名片。

奶奶的胃里,长了一颗肿瘤。肿瘤逐渐变大恶化,最终夺走了奶奶的生命。

听医生说在肿瘤形成乃至扩大需要好几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奶奶应该有感应到自己身体的异常,但她没有对任何人说。我想也许是她害怕给别人添麻烦吧。

葬礼上,爸爸全然不顾众人的目光放声大哭,平时那个喝得醉醺醺的粗暴男人不见了,反倒让我觉得爸爸其实是一个比我更幼小的孩子。妈妈拉住我的手,一刻不离地让我紧靠着她。两人的眼泪都吧嗒吧嗒掉个不停,像泪腺开关坏掉了似的。

阿淳啊,不要走得那么快。阿淳啊……

每次想起奶奶最后对我说的话,我就心痛难耐。那些只字片语比起遗言更像是苦苦哀求,让我难以承受。那个重新飘起雪花的夜晚,我痛入骨髓地体会到了世事难料。不久之前,奶奶的生命之星还在黑夜里闪烁着,顷刻之间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消失不见了。

对不起。

我想对奶奶说。

虽然奶奶曾经对我说过,不管我做任何错事她都会原谅我。但是……我再也听不到奶奶亲口对我说出原谅的话了,甚至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这个情况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范围,我开始变得不想上学。以往那些努力随着奶奶的离去都变得毫无意义,我失去了学习的动力。每天上午去学校上四节课,下午就去游戏房晃一圈,然后回家。

看到我这样,老师告诫我:如果再这样下去,下个学期我就不能待在示范班了。为了我的未来前途,老师还特地给我爸妈打了电话。

长那么大突然被爸爸告知要召开紧急家庭会议,我很是不知所措,我都不知道三人坐在一起该说什么好。我心里其实已经做出决定,回到普通班,不想再待在示范班。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他们也表示理解和接受。事情发展得如此顺利,在松了口气的同时我也感到有些意外,我竟然一点都不了解爸爸妈妈。

因为得到了爸妈的许可,老师也不好多说什么。过完暑假的新学期我回到了普通班。

在普通班里,学习气氛没有那么紧张,大家聚在一起聊动漫,看小说,放学后打打篮球再回家。我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朋友,在他们的感染下我渐渐变回了一个普通的爱玩的孩子。虽然成绩下降很多,年级前十的名单里再也看不到我的名字,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比以前更快乐了,我的心也逐渐变得平静。

现在的我真的很快乐。天高云淡,每天边学习边玩耍。虽然偶尔也会想念奶奶,但我再也不会自怨自艾了。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每天早晨叫我起床不再是奶奶而是妈妈,为我洗衣服盛饭也变成了妈妈。当放学回家的我,看见妈妈正踩着凳子擦洗着脱排油烟机,这种震惊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而爸爸不再晚回家,喝酒也越来越少。即便偶尔喝醉也只是回房间乖乖睡觉,不再摆出张牙舞爪的样子。爸妈感情渐渐变得和睦,极尽全力地照料这个家。他们怕我看着伤心,把奶奶的几件家具搬进了仓库,还给我重新粉刷了墙面,他们甚至还征询我的意见要不要在奶奶的周年祭上请法师来念经。

时间过得真快啊,奶奶过世马上要满一年了。岁月转瞬即逝,但那年冬天的阴郁回忆,仍难以抹去。

当雪花在微弱的阳光下飞舞时,信箱里来了一封信。收信人旁边写的是奶奶的名字。我把这封信带回了房间里,小心地拆开。这是一封催缴长明灯年费的通知,上面写着一年期限已满如需续费请及时缴纳之类的话。信封底部还有联系电话和地址。在奶奶生前我曾听她提到长明灯这个字眼,我决定带着这封信,在这个周六去佛院看看。

浅灰色的石板阶梯一格一格,修整得漂漂亮亮的,延绵至远方。走着走着,我觉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连连。天空又转阴,飘落的雪花渐渐变密了。我脱下手套,伸出掌心去接飘落的雪花,雪花落在灼热的掌心上立即消融了。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奶奶那双深夜伸入棉被中,试探我体温的手。

佛寺为什么要建在那么高的山上?当年的奶奶是怎么拖着病体爬上去的?喘息之余,我有些惊讶。

休息了一会儿,我又开始攀登。风越刮越冷,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渐渐地透过树林的缝隙看到了隐隐的黄色围墙。

那是一座古旧而干净的寺院。寺院的住持是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的七旬老人。寒暄过后,我说明了来意,住持引领我来到了正殿。

正殿上有一尊鎏金的菩萨像。细长的眼睛,祥和的神情,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慈悲。几个人跪在香案前神情肃穆地许愿着。我嗤之以鼻,我不相信超能力。奶奶在过世前也肯定向菩萨许愿保佑身体,可最后还是过世了。有什么用呢?向神明许愿,只不过是无力的人寻求的精神慰藉罢了。

“嗯,果然呐。”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住持语气和蔼地说道。

我木然地看着他。

“你和你的祖母长得很相像。”住持看似了然于心地说道,随后伸出手,向前一指,“前面便是了。”

当我意识到那是长明灯时,便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长明灯灯座就像超豪华多层奶油蛋糕一样巨大,足有三米高。排列在多层蛋糕之上的许多小佛牌,正按著顺时针方向转动着,每个小佛牌上都有灯照明,闪闪发光。

“每个佛牌就是一盏长明灯。信上有编号,佛牌上也有,照着查就是了。”

这么说着,住持一面盘腿坐下,一面唱诵真言般的词句。

我按着编号,很快找到奶奶的那盏灯。拿下来一看,是透明塑料做的,上面印有金色的观音坐像。像镶有照片的项链吊坠一样里面有暗格,佛牌右侧有一个小搭扣,打开一看并不是奶奶的照片,而是一张折成正方形的纸。

我好奇地将纸条打开,上面写着八个字:希望阿淳可以幸福。

是奶奶的笔迹。

读着这些字,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令人怀念的笑容。

“这怎么可能……”我不自觉地抬起头,狠狠拧了把脸颊,清晰的痛感随即传来。我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事实,便再次将纸条看了一遍。

我想,一定是这样——对于自己的病痛,奶奶根本没有祈求神明的保佑。她最后的愿望,既不是身体健康,也不是长命百岁,而是希望我能够得到幸福——这样一个将自身都舍弃的愿望,成为了她临终最大的心愿。

而神明答应了奶奶,只要看看我身边的变化就可以知道了,爸爸变得不再晚归酗酒,妈妈不再打牌,开始关心我的生活,而我回到了普通班,每天开开心心的,不再为年级排名而日日伤神。难道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一定是这样,没错,奶奶为了我,以自身健康为代价,为我许下了这样的心愿。

一股汹涌的情感顿时将我席卷,刹那间,眼前的世界突然变了表情。

迄今为止的灰色世界,一下子被光影四射的番红花色、丁香色、湖绿色、鹅黄色、胭脂红、柑橘色、紫罗兰色点亮了,而白色的雪花在这织锦般的光泽中,恍如无数的羽虫漫天飞舞着。此时,脆鸣的寺庙钟声开始回荡,远天的鸟雀们齐齐啼鸣相和。感受到眼前的一切,我痛快地发现奶奶从未离开过我,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变化,都是因奶奶施展了魔法而降临在我身上的温柔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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