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展、延续与探求:从《女工记》到《玫瑰庄园》
——论郑小琼诗歌
2017-02-18陈卫
陈 卫
拓展、延续与探求:从《女工记》到《玫瑰庄园》
——论郑小琼诗歌
陈 卫
自新世纪初到今天,1980年出生的郑小琼从一个诗歌受启蒙者、练习者,成长为具有一定知名度的诗人,被称为“打工诗人”后,她离开了工厂,成为了专职诗人,担任广东文学刊物《作品》的编辑,直至成为该杂志社的副社长。小琼的诗歌之路,看上去充满戏剧性,一般人难以复制。这种人生的蜕变,不能不说,与小琼勤奋的写作和探索有着紧密关联。十多年来,她的诗笔没有停下过,先后出版了诗集《黄麻岭》(长江出版社2006年)《郑小琼诗选》(花城出版社2008年)《疼与痛》(大众文艺出版社 2009年)《纯种植物》(花城出版社2011年)《女工记》(花城出版社 2012年)《玫瑰庄园》(花城出版社2016)等。如今,她已成为新世纪诗坛颇受关注的诗人。正如李少君在《郑小琼:作为一个诗人的多重含义》中谈到,郑小琼是当代年轻女诗人中,难得地获得了学院、官方和民间乃至普通底层民众较为普遍认同的一个。因此几乎也可以断言,她的诗歌生命力会更为长久和持续。(见郑小琼:《疼与痛》序)
小琼的出场,在我看来,与她背后这个风云翻滚的时代不无关联。互联网兴起后,一个最为醒目的文化现象是,大量的民间写作者像春草般蓬勃而杂乱生长,通过大众化的博客、微博,乃至当下自媒体出现的微信朋友圈和公众号等,纷纷涌出地表,呈现出一派热闹场景。其中,女性作者不在少数,她们从原先相对隐秘或在潜藏的深闺中,大方出现在公众平台。相对以往为大众代言的主流意识形态写作的男性诗人,这些女性诗人的写作相对个性化且任性。她们多聚焦于自己有兴趣的范围,对耳闻目睹之景物进行感官化、主观化的描绘,忽略对社会或人生的思考与批判。更有一部分女性诗人迷恋自我内心世界,追求官能及文字的优美、精致。这类自娱自乐、自言自语型的作品繁殖过多,几乎成为多数读者对当下女性诗歌的一个总体印象。
小琼的诗歌以另类风格,出现在这些女性性别特征浓郁诗歌中。她的诗歌,虽是女性写的,写女性的,由于她的地理迁徙和职业更替,我们看到的小琼从内陆经济不发达的小城来到沿海的现代工厂,陌生的地域与职业转变,以及她对于诗歌这种文体的初次接触,使她在没有文学传统的过多影响下,展现了一批独特的工业意象和女工形象,带来了一个年轻但经历不浅的写作者对于时代的批判与反思。显然,她关注的并不是多数女性感知的甜蜜或幸福,更是揭示在异化社会中女性所承受的苦难。她早期引人注目的那些打工题材的诗篇,因其朴素、客观给诗人们一次特别的启示。对于诗歌文体的自觉探索,拓展以往主题的写作,小琼用自己的诗篇,丰富着当下的诗坛。
一
小琼被贴上“打工诗人”的标签,与她最初的诗歌写作相关。多年过去,这个标签实已发黄。她更像一位跳高运动员,不断给自己的诗歌写作提升高度,她是一个寻求自我超越且富有潜力和实力的诗人。
小琼早期公开发表的诗作的确多为打工题材,而且大量来自工业现场的诗歌意象,给风花雪月的女性诗歌以及抒写农业生态的浪漫诗篇以强力的视觉与感觉,乃至感情和观念的冲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工业题材的诗篇并非少见,歌颂与浪漫抒怀,为主要特征。但是,小琼的写作,有她自己独特的开端。最初的工业题材呈现,写实,但不完全,也伴有年轻诗人惯有的伤感,原因该与小琼的青春期以及初离故乡有关。在这些诗篇中,晃动着一位年轻女性的身影,她拥有青春岁月,却无青年人的喜悦;独处异乡的陌生感、孤独感相应放射到她所有的文字中。当她写到每天与她相伴的那些“铁”、“钉”和“机台”等意象时,流露出的不是工人阶级的那种自豪感,而是打工者对于繁重体力工作表现出无奈与悲伤。同时,她还有一些的诗作,像所有校园诗人或年轻诗人那样,关涉青春、命运、死亡的思考等。
如《她》,小琼描写了人处悲伤与虚妄中挣扎的心理活动,第一节这样写:“她不再活在自己的疼痛里,像木头/不再活在森林,她把自己锯成椅子/却无法找到坐它的人,在静与光的影中/她的身体开始寂静脆弱的凋零”。然而,作为一个试图用理性战胜感性的女性写作者,小琼用力挣扎。这种挣扎是正能量的,类似多数女性,有天生母性和母性所有的悲悯情怀,会自觉传达出冰心在《繁星》《春水》中所传达出来的情怀--有了爱便有了一切”。对女性诗人说,这种转折与表现比男性诗人所写的或许更为自然。小琼也试图在诗歌中传达经历苦难后,所体会到温暖(母性),在《黄麻岭》等诗中如此。她揭示生活残酷的一面后,不乏温情:“我爱着的尘世生活,忙碌而庸常的黄麻岭/风张开翅膀,轻轻吹过五金厂、毛织厂/塑料厂……一直地吹,吹过冬天开裂的手掌/吹过路灯下涌出来的漂泊者的爱情/他们的情话让我在缭乱的生活中/想起闪亮的温情,我缄默的唇间/颤栗着,那些光,那些生活会漫过/我的周身,它在我的肩上拍着/‘热爱着这平静的生活吧!’”她还让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诗句,“需要爱与悲悯,需要心怀愧疚,需要/宽恕与祈祷”(《需要》);“我有一颗明亮而固执的心,它有自己的懊恼/忏悔,茂密的不幸与劳累,微小的怨恨/它们侧身过来,浸入我身体柔软的部分/成为遥远的事物,在我的血液和骨骼/转动,制造出希望,疼痛,疾病,幸福”(《安慰》),这里蕴藏着作者的善良和温情,虽然我们看到这是年轻诗人在做着自我激励。
小琼也有描写爱情的诗篇,至今为止,公开发表的数量相对较少(但据小琼说,她即将有爱情诗集出版,作者补注)。有的是描写女性朋友的爱情,有的是写给自己的,线索不是十分明显,她也不像其他女性诗人那样,喜欢渲染爱恋情绪。如《给许强》:“如果命中注定我们像过客/经过一个又一个地方/留下乡愁或梦境/这些年,城市在辉煌着/而我们正在老去,有过的悲伤与喜悦,幸运与不幸/泪水和汗水都让城市收藏砌进墙里/钉在制品间,或者埋在水泥道间/成为风景,温暖着别人的梦”。这首诗如果说是描写爱情,里面几乎没有涉及异性之间所有的吸引或不舍。如果说不是爱情,诗歌中又有暗示“如果我们还在纸上缅怀着/如果不幸的疼痛还在传递着/从我们身上传递到我们的弟妹或者后代/这些散淡的诗句会像春天的雨水/在我们老去的记忆中落着/那是我们的悲伤,在倾诉/也是我们的幸福,在低语”。《黄昏》中也有点点隐约的爱情,诗歌先写了女工们的美丽“点亮了工地男工们梦幻的眺望”,接着写“我站在窗台上看见风中舞动的树叶,一只滑向/远方的鸟,我体内的潮水涌动。我想/这时候,在远方一定有一个人将与我相爱/他此时也站在远方的楼台,和我一同倾听黄昏”。只能说,通过小琼的诗笔,我们看到打工族的爱情,原本是一种奢侈,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工业意象与异乡描写,占据着小琼的初期作品,它们出现在《病中作》《飞鸟》《吹过》《厌倦》《钉》《锈》《铁》《铁具》《散步》《生活》《机台》《愿望》《雨水》《工业区》《落日》等大量诗中。客观而论,小琼早期的诗歌写作,对形式关注并不多,写作也非十分规范,但她的诗歌意象突兀,充满张扬的诗性。如《铁》:“铁。十匹马力冲撞的铁。巨大的热量的青春。/顶着全部孤独的铁,亚热带的棕榈,南方的湿热/纸上的铁,图片的铁,机台的铁,它们交错的声响打工/它轰然倒下一根骨头里的铁,在巴士与车间,汗水与回忆中停/顿/的铁。弯曲的铁。/一只出口美国的产品/沉默的铁。说话的铁。在加班的工卡生锈的铁/风吹/明月,路灯,工业区,门卫,暂住证,和胶布捆绑的/铁架床,巨大的铁,紧挨着她的目光/她的思念。她的眺望,她铁样的打工人生”。这首诗,出现了很多与工业和地理相关的日常名词,那是诗人生活环境所赐的现实,其中一个高频率的,是“铁”,使用了15个。这首诗的诗意,由这个字而得以生发。从文本看,“铁”具有多重含义:一、工厂使用的产品元素。需要涌大气力加工的铁“十匹马力冲撞的铁”,“纸上的铁”“图片的铁”“机台的铁”,“铁架床“;二、具有象征含义。铁是没有感情的金属,它坚硬,“骨头里的铁”,铁,象征意志;“沉默的铁”,是指代与铁打交道的工人;“说话的铁”,是象征人的行为,但那又是没有情感的物体。这首诗,没有整齐划一的诗行排列,短句字数不等,有的仅一个字,有的为一个词。但是小琼把“铁”作为诗歌的中心意象,使诗歌含义获得多重拓展。
小琼不只扫描于身边的女工,也没有终结于铁、钉或机台等有限的空间,小琼视野开阔,试图让自己从对所见所闻的事件写作中获得理性提升,因此,在她的诗歌中,不难看到这些形而上的哲学词语和人生思考,如“需要爱与悲悯,需要心怀愧疚,需要/宽恕与祈祷,我无法直面的现实/在浓雾中,它们的怨恨与仇视/善良变得如此胆怯,它沉默/你的内心如此强烈的探寻,它却寂静/剩下对立”《需要》。写《五金厂》的生活,除了描述五金厂的环境,第二节的文字也是文学青年笔下常见的:“那些时光随潇潇落木而下,/朋友渐渐离散,多少次升起的惆怅/无从说起,只有我蓦然回首/才发现我的悲伤比电信大厦还高傲/在诗句中写着爱,流逝的青春,渐老的命运/低头饮泣着它们带来的疲惫”。小琼在写作时,谨慎地选用一些诗人们常用的主题词,甚至动词,她生活在口语写诗泛滥成灾的时期,但她的诗歌不轻易使用口语,不表达粗鄙的态度,即便是写人们认为远离文化环境的冷冰冰的工厂。
从小琼的诗歌题目、诗歌选材、诗歌构思,很容易发现有两组关键词:一是与工厂地理、职业和女工有关的,其二是感受型,偏向哲学。若以《散落在机台上的诗》的第一辑为例,20首诗,可以分成以下几组:
一、地名 在桥沥 在电子厂
二、与职业有关的 在电子厂 在铁具上 铁钉 女工
三、与情感或身存状态有关的 颤抖 给爱人 声音 寂静 剖开 蓝 剧 生活
在我看来,小琼之所以为知识分子和学术界肯定,不单单是工厂题材的诗歌,触动到专家学者们,更是因为她的诗歌表现出对普通人的关怀,呈现了人道主义精神与社会批判意识。譬如她的长诗《人形天桥》《魏国记》《完整的黑暗》《村庄史志》等,还有《纯种植物》中的大多数诗篇,《拆迁》《军队走过》《暗哑》等,虽没有取材工厂,而是来源于现实的人或事,她通过借助历史与现实的对比,发现并尖锐指出现实所存的多种问题所在,并进行了富有力度的批判。这类作品,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感,在知识界、学术界都获得过响亮的高评。
二
聚焦女性,是小琼诗歌的写作视点,但与诗坛流行一时的新红颜写作还是有所区别。也因此,她不很容易归入某一诗派,况且她不是一直围绕工厂或女工题材,也不是只描写现实,不完全采用自由体,她练习过散文诗和在尝试新的诗体及多种风格,她的写作是超流派而且超性别的。
所谓红颜意识,有“士为悦己者容”的姿态。被命名为新红颜的作品,少不了有一个性别视角,即男性对于年轻女性的关注,因此,这类诗歌相对多地表现出女性对男性的依恋、热爱,更接近传统规范下的女性取悦男性的写作,颇有花间词风格。此外,也有另一种,标榜女权主义而把诗歌当成男性与女性对立的武器。在小琼的诗歌中,女性意识是独立的性别意识,面对的并非只是性别的对立面--男性,更是社会体制。在这个社会体制中,女性比男性社会地位低,她们不得不和男性一样,在工厂从事辛苦的体力劳动。小琼的诗,出发点不是要倾吐抱怨女性从事劳动的辛苦,而是想写出辛苦的劳作,夺去了女性的血肉青春,使富有青春生命的女性物化、异化。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即使不劳作,睡大觉,青春同样会流逝。年轻的小琼思考停留在“社会重压/辛苦劳作/个人命运”的线性思考上,是否妥当?肯定思考有些单面,然而我们能从她的诗歌中读出,她对女性特有的同情、悲悯和相互之间的理解。
诗集《女工记》,是小琼继早期打工诗歌之后的一次大胆尝试。表现了她对于社会和底层女性的一种所产生的自发责任感与担当。她不擅长像道德家那样,在诗歌中执行道德律,但她敏锐地发现了个体生存因欲望泛滥而扩张,在作品中给予揭示与思考。
诗中提及的众多女性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与之相关的是表现她们与故乡的关系,在打工、情感、生存方式上的选择。这些被描写的女性,多为在商业社会的影响下,不安于命运的安排,来到都市做了打工女,她们经历多种:颇有能力的女工出人头地,做到管理阶层、白领;颇有姿色的女工做了老板的情人,有的成为出卖肉体为生的妓女;也有的在异乡默默打工,劳作终日;有的受工伤,残疾了,返乡度过余生。每一篇都有一个女性的人生,每个故事都关涉个人命运。若论单篇作品的艺术,也许不会觉得某篇诗歌在艺术上如何高超或有特别的价值。可是如果将整部诗集当作整体,这部诗集取材与写作的独特,足够成为小琼的代表作,进入现代诗歌史的观照当中。
这部诗集的诗名,多为女工之名,如杨红、周红、桑红等都是一些普通的人名,除了《乞讨的母亲》《三十七岁的女工》《跪着的讨薪者》《年轻妓女》《中年妓女》等少数几首。小琼之所以要把那些普通的女性名字当作标题,她有自己的想法,她看到在流水线上的工人们,他们的面目是模糊的,只有一个编号代表着自己,或被简化成四川妹、贵州妹等,装编制的、中制的等,而她认为“我们被数字统计,被公共语言简化,被归类、整理、淘汰、统计、省略、忽视……我觉得自己要从人群中把这些女工掏出来,把她们变成一个个具体的人,她们是一个女儿、母亲、妻子……她们的柴米油盐、喜乐哀伤、悲欢离合……她们是独立的个体,要从人群中找出她们或我自己”;她多次说到“我只是努力地告诉自己,我要将这些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呈现,她们的名字,她们的故事,在她们的名字背后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她们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她还觉得,“每个人的名字都意味着她的尊严”。因此在这部诗集中,我们明确看到小琼的努力,不仅仅是她通过实地采访,将这些女工的故事,变成了诗歌或随笔,作为诗歌非想象而崇尚写实的一次尝试,还可以看作是诗歌史上第一次出现的,再现当代女工生存的一部报告体诗集。小琼想通过这些有名有姓的诗,把一些被大众忽略的小人物命运呈现在读者面前。她的目的不是为了猎奇,而是为了替她们代言。这部诗集的艺术特色到底有多高,是否达到作者的预期,我们现在不急于做出结论。不得不说,在我阅读这些作品时,对这些名字清晰的女工,形象还是感到模糊,只是认为,女工们是一个被社会忽略的群体,基本都是从贫穷的内地,带着发财的梦,来到沿海。在工厂里,她们辛苦的劳作,年龄到了,有的回乡相亲,结婚,有的和男朋友同居,也有的女性,为了赚取更多的钱,做了香港人的情妇,或是卖淫。她们聚集在不为广大百姓所知的暗角,也许这一切被小琼的诗歌放大了。小琼的态度,起先有鄙视,她们交谈后,她充满了怜悯之情。是来自对贫穷命运的抗争吗?作为读者的我的模糊,与作为作者的小琼的清晰,或许正好说明,真切的生活给她更真切的磨炼、隐忍感受,因此也增加了强大的写作动力。
如《黄华》,讲述的是胳膊被压断的水泥制砖厂女工黄华的经历。诗歌描写黄华现在的生活状态,以及与她关于断胳膊事件的对话。断臂的黄华,没有怨言,她只有对工厂老板的感激,并满足于赔偿费的使用。诗歌同时写到作者因为这一对话而发生了情感变化,“我原来对社会有仓促的反感/总怀着厌倦与敌意 从这时起我必须/重新学习热爱 对现实保持一份爱意/你空荡的袖管 我明白另外的含义”。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写作态度:她同情受伤女工,却发现女工没有痛恨老板,而是同情老板,“我原本想/安慰你 或倾听你的不幸/你的叙述中似乎工场主比你更不幸”,因此,在小琼的诗歌中,我们发现,小琼完全是从现实、个人情况出发,并没有按照陈规的教科书上所强调的那样,资本家与工人之间必然存在剥削与被剥削的阶级观念,她写到了人的善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与现实的碰撞,使她最终放弃了知识分子写作者惯有的立场,企图从社会解放的高度去启蒙女工。由此可看到,小琼的作品,并非纯粹意义上的主流文学,也非高蹈的知识分子文学。
《跪着的讨薪者》中写的是女工群体。她们所在的空间,“在车站/在机台 在工业区 在肮脏的出租房”,这些大众出没的地方,她们“如同幽灵闪过”,其实,她们没有自己真实的生存空间,只是这个工业世界的寄居者,诗句是尖锐的,“像刀片像白纸/像发丝 像空气”,这四个比喻借用了她们劳作的工具,表现出她们是被物化的人,而且不容易区分,“我无法再分辨她们/就像我站在她们中间无法分辨 剩下皮囊/肢体 动作 面目模糊一张张/无辜的脸孔 她们被不停地组合 排列”“被简化成一双手指 大腿”“她们成为被拧紧的螺丝 被切割的铁片/被压缩的塑料被弯曲的铝线 被剪裁的布匹”。女性被异化,是小琼早期打工诗歌主题的进一步延续。
三
如果说《女工记》是对女性作为社会人被异化的揭示,那么《玫瑰庄园》是对女性作为家庭附属品的描写,然而这部作品不仅仅停留于对女性命运的描写,它还有更深入的对于人性与社会的挖掘,这是小琼在诗歌写作上的又一次奋力开拓。
《玫瑰庄园》中,小琼在女性形象的描写上有持续探索。打工诗歌中的女工,她们在社会沉重的碾盘下,像男性一样用自己的体力换来各种生存的可能;《玫瑰庄园》中的女性是贵族的,勿需太多辛苦劳作,然而她们是孤寂的。她们的孤寂来自她们的男人,来自她们生存的玫瑰庄园,更来自让她们来到玫瑰庄园的那个战争时代。作品中描写她们的孤寂,不仅从容颜、服饰上流露出来,也映射到庭院里的门楣、雀鸟和一草一木上。如果说《女工记》通过具体的人、真实的事件,表达小琼对生活的真切认识,《玫瑰庄园》具有浓郁的梦幻色彩,更似一曲时代的挽歌,这是一个有过理想却抽鸦片的男人与五个女人的命运。生活在底层的女性,未来无望;生活在优越环境中的女性,她们悲凉度日,同样无望。《玫瑰庄园》中,几乎每一篇诗,都透射出深深的悲凉。可以说,小琼将个人与时代产生的悲凉感,在这部诗集中渲染到了极致。
《玫瑰庄园》的前半部以女性为主角。《祖母》《血液中的祖母》《二祖母》《她》等,都是写女性以及与之相关的庄园。女性们的存在状态是孤寂的,“祖母”如此:“你将美色封在园中/把燕子寄给远方,剩下落日、忧伤布满/玫瑰花园,从此爱情似流水”(《祖母》)。另一个祖母,“她”也如此,“她瘦弱的身体经常被喧哗所伤,庄园成为古老的刑具拷打着她”(《她》),这是一个因为战争的缘故,从苏杭逃到传中的女子,“把爱情与一生都卖出”“她对他充满了不屑”,但是二人的命运“拴紧”。婚姻中的女性命运被拴在家庭上,年幼孩子的命运又在谁的手中呢?《女婴》一诗,非常凄厉地表现了一个无辜女婴被溺死的场景“她裸露的身体开始往下沉,她脆弱的/躯体怎能推拒水之清凉,松弛下来的动作/熄灭的哭泣,她明亮眼神无法清洗/有罪的性别,传统如香火,污浊而朦胧”,她揭示了“年幼的生命被暴力和无知扼杀”。诗集不时穿插一些关于庭院和闺阁意象的诗篇,如《井边》《雕花》《镜子》等,借此表现女性在紧闭的家庭环境中的桎梏。诗歌如果不往后读,不太容易发现这部诗集的象征意味,误以为这仅仅是一部同情女性命运的诗篇。在诗集的后半部,集中于对关于庄园主人--祖父命运的描写上。诗篇不仅写到民国时期的庄园里的祖父,而且写到共和国时期,不得不走出庄园走向新社会的祖父。在我看来,作品的重心,应该在此。
涉及祖父的诗篇,如《他》《祖父》等,还有一些不是人称命名的诗歌,如《红尘,镇》等也是写祖父的。“我的祖父,一生的大烟,混乱的性/洋文、眼镜、白西装和救过理想”(《红尘,镇》),“从少爷到地方/从大烟到批斗,他无法适应尴尬的转换”“被高帽子/驱逐、层层脱落,成为新时代改造的象征/”(《他》)。这些诗歌短句,基本勾勒了祖父的形象。
剖析《祖父》写作,可以清晰看到小琼在写作上的求变:“幻想的野兽和黎明,春天像水灌满庄园/消瘦树木铺开翠绿寂静,踱步的人/他像弯曲炊烟,马在四方传递奇迹/时间吹袭玫瑰与海棠,在人生海拔上//一节节变亮,时间在陈旧书页/留下泛黄的梦,苍白的脸浮满忏悔与迷醉/乌鸦的夜晚,结社于梁的小虫,蛛网似的/内心,蘸着大烟与玫瑰,绝望的命运”。双音节词语的增多,注重技巧的使用,大胆并密集地使用西方现代派诗中常用的诗歌技巧,如象征、通感、比喻、拟人、暗示等,甚至有些句子,能明显看到是出于艾略特、庞德们的欣赏。比如此诗的前两节,词语搭配奇特,用氛围描写来暗示人的存在心里以及命运。词语偏向书面语的使用。在后面的诗节里,采用了写意和“我”议论的方式,对祖父的命运进行勾勒“什么地方触及他的悲痛,在明月之下/他痛哭失声,玫瑰风中颤栗,他将/悲痛的夕阳和玫瑰砌入庄园/大烟在身体徐徐扩散,灿烂而疲惫”,祖父的形象如果由诗歌还原,他是一个在西洋读过六年书的人,按照西方人的方式,在家乡建了一座玫瑰花园。他是一个享乐型人物,然而女性、玫瑰、乃至大烟,都解决不了他的生存苦闷和孤独,“我知道有一朵玫瑰在他身体里苏醒/他用尽一生的努力,它还是凋零”。
小琼不止一首,而是用了多首诗,从不同侧面去完成对祖父形象的勾勒。如《悲喜》中的“他”,联想前文,可以看作是祖父形象的继续补充(人物指称的模糊性,是诗集的一个特点,似有联系,又似是一些游魂似的个体),“早年他不习惯幽闭的庄园,如今它成为它的/罪证”,在这里他意识到“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大梦”,于是“把身体沉浸在大烟中”,“抽大烟,收租,顺便救济贫困的乡亲”。通过对《哑农》等细读,可以揣测出,它们仍是对祖父形象的描绘,“他厌倦玫瑰的轻薄,迷恋菊花的深沉”“有了古典孤寂”“夫人伤寒疾病/他用鹤嘴锄挖掘庄园的无助与孤独”。这个“哑农”是孤独的祖父,还是祖父花园里的花农呢?起初并不特别容易判断。从紧随其后的一首诗,可以看到“他”二十年后的命运“被撕裂的昼与黑,被砸的声音混合衰竭的/批判,被拆门楣的石头,混杂恐惧的记忆/暴虐地抽打二十年的岁月,他跪着,等待/棍棒、喷气式飞机……/他命运的残片”。《辱》里面,仍然是“他”,“暴烈的批斗中,他低声认罪也压抑/虚空,他隐秘的内心,耻辱成分淹没/生活的雅致,秋风翻卷阶级,缓缓/撕裂内心”,这种二十世纪中国由于身份带来的不幸与悲剧不仅仅发生在祖父身上,甚至延续到下一代,如祖父后代的恐惧:“他会在深夜敲门/低声地对亲人说‘讲话小心,运动/要来了’胆怯与惊慌成为我童年的记忆/他用绝望熬制汤药,医治他的不幸命运”。
除了用系列诗篇描写祖父的一生,《饿》《狂热》等诗篇,可当作是对特殊社会场景的诗性追忆。“屠杀的狗”“砸拆雕刻凤鸟的窗棂”“竹筐装满麻雀的尸体”等诗句,并非纯然追求象征主义诗歌风格,而是通过这些细节,描写中国社会运动的狂热。正因为这类畸形社会场景的存在,才会有人的命运的畸形走向,然而,这一切最终归于“乌有”和“灭”,收藏在薄薄的诗集中,“祖先沉睡在西风中,时间像花掉落,人似尘土奔走,最后归于祠堂的宁静,幽静的灵魂在我诗句安栖”(《消失》)。《玫瑰庄园》这样一部有着诗意的梦幻之名的诗集,在我看来,它还是一个带有血腥色彩的庄园,无论是在外患还是内祸时期,它宛如一个坚硬的城堡,将几代活生生的男女性命皆窒息其中。这部作品在抒情的一层外,有着社会与人性批判的另一层,同样为诗小琼一贯写作走向的延续。
从形式上看,《玫瑰庄园》也体现了小琼用心的探索。据她自己所说,最初写组诗,学习十四行诗,也学闻一多的新格律体,因此,每首诗都采用了四行一节,一共六节的形式来进行叙事。从现有的诗歌也可看到,她对闻一多的新格律诗进行来改造,她并非采用使用闻一多要求的押韵的方式。如果注意观察,会发现,她根本放弃了押韵的方法,但是她的诗不乏音乐性的存在,如《哭》。再从她的诗歌标题看,她也不像闻一多那样,偏爱象征式的命名:青枫、秋草、石榴、枇杷,雨水可以是庄园的景物,也可以是象征物,飞鸟、乌鸦、猫、玫瑰、月亮、镜子,雨中婴儿等这些意象更具西方诗歌的意象含义,秋天、轮回、星辰、树、榫等,给我们一些古典诗歌的回想。更有其中的人物,祖母、二祖母,来自生活中的人际关系;哭、饿、旧、诉,偏向感受,中国诗人很少用来这样感觉性的单字做题目。
如果说,最早的小琼是以女工作者的形象出现,《女工记》中,她像一个女工,又像一个采访记者,而《玫瑰庄园》中的作者形象,是以一个历史观察者和思考者形象存在的。 在小琼不断的探索中,我们仿佛看见她在试图发现个人存在与历史、社会间着的隐秘关系,
目前有少数评论者,还在纠结《玫瑰庄园》所使用的语言或者形象描写如何。如果把这部作品与小琼其他作品放在一起,我们其实更容易明白,小琼想要表达的,不仅仅借助诗歌对旧日的精雕细刻之下的生活进行回顾或探寻,更是对个人借以依托的历史进行深入反思。这使她的诗歌,取得比一般诗歌作者更为宏大的历史视野。
陈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