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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会余录》对好太王碑发现的误记

2017-02-18耿铁华

北方文物 2017年1期
关键词:高句丽

耿铁华

日本《会余录》对好太王碑发现的误记

耿铁华

会余录 好太王碑 高句丽

1889年日本《会余录》第五集出版,其中收入了《高句丽碑出土记》《高句丽古碑文》等文章和好太王碑双勾加墨本局部图片。其中《高句丽碑出土记》记载了好太王碑的地理位置、保存状况、碑文情况以及附近的高句丽王陵。对于当地地名和碑石出土情况的记载与实际情况有很大差距,在碑相关尺寸、文字刻写以及将军坟的构造上都存在着失误。对学界的研究产生一些不良影响,应当予以澄清。

1889年(清光绪十五年,日本明治二十二年)日本《会余录》第五集刊行。其中有《高句丽碑出土记》《高句丽古碑文》,横井忠直的《高句丽古碑考》《高句丽古碑释文》等文章和好太王碑双勾加墨本局部图片。其中《高句丽碑出土记》一文对好太王碑发现及相关内容记载错误较多,对日本好太王碑研究的误导与影响较大,应当予以澄清(图一)。

图一 《会余录》第五集

《高句丽碑出土记》无署名,很可能是根据酒匂景信的讲述记录整理。经历了一百多年,中国学者很少有人见到《会余录》,也少有人关注《高句丽碑出土记》,为了澄清事实,现将此文援引如下:

碑在清国盛京省怀仁县,其地曰洞沟,在鸭绿江之北,距其上流九连城八百余里(清国里法,以下仿之)。地势平坦,广三四里,长十二三里。中央有旧土城,周围五里余,内置怀仁县分县,即古之令安城也。距此城东约四里许,离江边三里许,山下有一小溪,则碑所在也。据土人云:此碑旧埋没土中,三百余年前,始渐渐显出。前年有人由天津雇工人四名来此,掘出洗刷,费二年之功,稍至可读。然久为溪流所激,欠损处甚多。初掘至四尺许,阅其文,始知其为高句丽碑。于是四面搭架,令工毡拓。然碑面凸凹不平,不能用大幅一时施工。不得已,用尺余之纸,次第拓取。故费工多而成功少,至今仅得二幅云。日本人某适游此地,因求得其一赉还。碑已掘出者,其高一丈八尺,前后广五尺六七寸,两侧四尺四五寸,埋没土中者,尚不知有几尺。面南而背北,四面皆刻有字,南十一行,西十行,北十三行,东九行,通计四十三行,每行四十一字,大略一千七百五十九字。字长短不齐,长者五寸,短或三寸,刻深至五六寸。其残欠者凡一百九十七字。碑之旁有一大坟,宛然丘陵,而其形倾欹,势如被压,盖高句丽盛时,葬永乐太王之处。某闻其中有古砖,悬金募购,得数枚而还,今藏其家。令安城一江之隔,与朝鲜高山成满浦城对峙。四面有古坟数百,星罗棋布,皆立柱地下,用石叠造。询之土人,均称高丽坟。碑之东又有一大坟,俗呼将军坟,极广大,其坟突出地上者一丈七尺,上有两层,地下更不知有几层。入上层石门之内,方广二丈,其高一丈四尺,全用大石砌成。梁柱长一丈四尺,见方三尺二寸,其下铺大石,就有隙处,投以小石,久之始隐隐闻响。昔有山贼群集,欲掘此坟,而竟不能得手,其坚固可知。盖此地方当是昔时一都会。陵谷变迁,其兴废之由,今不可得而详也。①

120多年前,没有到过好太王碑现场的人,读过这段记载,也许会相信是准确的。若是到过好太王碑前,无须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此记载有许多失实之处。时至今日,经过多年保护、观察与研究,有义务和有责任指出《会余录》中《高句丽碑出土记》的错误,向国内外学术界提供更为准确的资料。

其一,关于好太王碑的地理位置 。《高句丽碑出土记》(以下简称《出土记》)记载,好太王碑在怀仁县境内,在鸭绿江之北,大体是准确的。“其地曰洞沟……距其上流九连城八百余里”则有些问题。这是“洞沟”一词最早出现的文字记录。此前此后,省志、县志与政府文件均不见“洞沟”,而只有“通沟”。

1875年(光绪元年)六月,“崇实饬官军水陆进攻,扫穴擒渠,大东沟匪乱平。复遣兵平定庙儿沟、通沟等处,边外肃清”②。1876年(光绪二年)二月,“崇实奏请,调古北口练兵一折:奉省通沟一带,现正办理善后事宜,巡视分布,著派拨古北口练军步队一营,马队一百五十名,统由热河经赴奉省”③。曾任奉天军粮署同知的王志修,在好太王碑发现后不久前往调查,记道:“碑在奉天东境兴京同知属怀仁县东三百六十里通沟口。光绪三年开边禁,以通沟设巡检。”④证明清同治、光绪年间,好太王碑所在地已有农民越边垦殖,地名为通沟。至光绪三年,正式设通沟巡检,地名已报县、省乃至清政府备案,不可随意更改。由于语言不通,日本人道听途说,误将“通沟”记为“洞沟”。在集安工作时,笔者也曾查阅地名办的登记,只有“通沟乡”、“通沟村”,从来没有“洞沟乡”、“洞沟村”,而在文物标志牌上却写着“洞沟古墓群”。林至德先生作过调查,1960年上报文物保护单位是“通沟古墓群”,听说是省博物馆某位改的,依据是日本人的记录。1985年,方起东先生为“洞沟古墓群”题写标志牌时,被问及为什么通沟的墓群要叫“洞沟古墓群”,他讲的和林至德先生讲的一样。某先生依据的正是《会余录》的误记。一个错误的记录,轻易地取代了正确记载的真实地名,在通沟一带的高句丽墓群中只好立着“洞沟古墓群”的标志牌。也有的同志解嘲“通”、“洞”双声叠韵,可以通假,可当地老百姓并不认可。

九连城在丹东附近,属于鸭绿江下游,根本不在通沟的上游(上流)。上下游的方位正好弄反了。另外,通沟与九连城的距离八百余里相差太多。现在集安至九连城的公路243.56公里,合487里多一点。若沿鸭绿江水路约210多公里,合420多里。《出土记》用的是清朝里,一里576米。那么,清代通沟至九连城的陆路距离约为565里,水路约为484里。就算有一点差距,也不至于相差300里左右吧。可以说此人根本没到过通沟,否则驿站会告诉大体距离的。

在好太王碑调查中,学者们都提到通沟平野有一座土城——国内城,金毓黻先生、劳贞一先生、池内宏先生等都将此城作为高句丽都城遗迹⑤。《出土记》却记为“中央有旧土城,周围五里余,内置怀仁县分县,即古之令安城也”。此土城即国内城,当时只设有“通沟巡检”,从未有“怀仁县分县”之记载。而“古之令安城”,更不知出自何处。《周书·高丽传》《隋书·高丽传》《新唐书·高丽传》记载,高句丽“治平壤城,其城东六里,南临浿水……其外有国内城及汉城,亦别都也”,“复有国内城、汉城,并其都会之所,其国中呼为三京”。《三国史记》也记载:“自朱蒙立都纥升骨城,历四十年。儒留王二十二年移都国内城……都国内历四百二十五年。”⑥《三国志·高句丽传》:“高句丽在辽东之东千里,南与朝鲜、秽貊,东与沃沮,北与夫余接。都于丸都之下,方可二千里,户三万。”《新唐书·地理志》载:“自鸭绿江口舟行百余里,乃小舫溯流东北三十里至泊汋口,得渤海之境。又溯流五百里,至丸都县城,故高句丽王都。”王承礼、李健才、张博泉、佟冬、魏存成⑦等学者早已论证通沟土城即是高句丽国内城。怀仁建县之时,国内城一带属于通沟巡检管辖。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奉天将军增祺奏请,划老岭北通化县聚字五保,老岭南怀仁县和字六保(冲和、融和、蕴和、祥和、致和、太和)分设辑安县”⑧。《旧唐书》《新唐书》中唐征高句丽时有安市城,或作安地城⑨,在今辽宁省海城东南一带。与通沟相距492公里左右,合984里多。另外,九连城在鸭绿江泊汋口附近,上引《新唐书·地理志》记泊汋口到丸都城只有530里更加证明,《出土记》的八百余里与之相差太远。

上溯300多年即1577年左右,正是明朝万历年间。通沟一带属于奴尔干都司建州卫管辖。1536年(明嘉靖十五年)朝鲜警边使沈彦光从鸭绿江边的满浦眺望对岸通沟,看到了高大的古墓和碑刻,以为是金国的故城,留下 “完颜故国荒城在,皇帝遗坟巨碣存”的诗句。在《龙飞御天歌》的注释中也有:“平安道江界府西,越江一百四十里有大野,中有古城,谚称大金皇帝城。城北七里有碑,又其北有石陵二。”可证明朝时好太王碑已然矗立在墓旁,根本不存在埋在土中一说,况且,通沟附近农民不少,何必从天津雇民工“掘出清洗,费二年之功”呢?两年时间不短,几个人在那里掘碑、清洗,居然没有学者记录。这一切应都是子虚乌有。至于“日本人某适游此地,因求得其一赉还。碑已掘出者,其高一丈八尺,前后广五尺六七寸,两侧四尺四五寸,埋没土中者,尚不知有几尺”也令人难以置信。已经得到拓本,拓本文字可以证明碑文基本完整,怎么还不知埋没土中尚有几尺呢?既然来到此地,一看便知端倪,怎么能有如此不着边际的记录呢?日本某人真的到此一游,真的看到好太王碑了吗?实在令人怀疑。

其三,关于好太王碑石及文字。《出土记》载:“碑已掘出者,其高一丈八尺,前后广五尺六七寸,两侧四尺四五寸,埋没土中者,尚不知有几尺。面南而背北,四面皆刻有字,南十一行,西十行,北十三行,东九行,通计四十三行,每行四十一字,大略一千七百五十九字。字长短不齐,长者五寸,短或三寸,刻深至五六寸。”

学者们曾多次记载得到好太王碑拓本的情况:

前引谈国桓《手札》记载:“光绪十三年间,学使杨蓉浦颐,广东之茂名县人,闻此碑,属家君觅人往拓,约得六本。弟家藏两本,失于甲午(1894年)之役。维时仓卒之间,既无良工,又乏佳墨,而碑因岁久剥蚀,石齿嶙峋,非精于此道,不能求其美善,故当时所拓者,仅字划清楚而已。嗣后,吴清卿中丞亦属家君再拓,思用宣纸,竟〔未〕如愿,以著碑,纸即破碎,乃用单高丽纸拓得数本。至王观察少庐所拓者,则未经寓目,亦不得其详。”光绪十三年(1887年)谈父派人就拓得6本,后来用单高丽纸拓得数本。

张延厚在朋友好太王碑拓本上题写的跋语有:“此碑在奉天省辑安县鸭绿江滨,历代金石家未有著录。胜清光绪初,吴县潘郑盦尚书始访得之,命京师李大龙裹粮往拓,历尽艰辛,得五十本,一时贵游,争相购玩。”对于李大龙(李云从)去通沟几次,还有不同说法,但是在光绪十五年(1889年)前,至少已拓得50本。可见,日本人说的“仅得二幅”太小家子气了,实在不敢恭维。

其五,关于太王陵与将军坟。《出土记》最后还涉及到好太王碑附近的两座高句丽王陵,前者太王陵,记录简略,后者将军坟记录稍详细些,但存在错误也较明显。

将军坟在好太王碑与太王陵东北1.5公里的山坡上。陵墓气势雄伟,构筑精良,是一座大型方坛阶梯石室墓,被称为“东方金字塔”。

图三 太王陵出土文字砖

《出土记》载,将军坟“突出地上者一丈七尺上,有两层,地下更不知有几层。入上层石门之内,方广二丈,其高一丈四尺,全用大石砌成。梁柱长一丈四尺,见方三尺二寸,其下铺大石,就有隙处,投以小石,久之始隐隐闻响”。地上一丈七尺,相当于5.44米,相差太远。墓室方广二丈,相当于6.4米,超出近一米。高一丈四尺,相当于4.48米,矮了0.62米。将军坟墓室内根本没有梁柱,更不知梁柱尺寸何来。

《出土记》一文不长,却出现多处与事实不符的误记,给不了解情况的研究者造成错觉和误导。这种情况一直到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左右,日本学者鸟居龙藏、内藤湖南、关野贞、黑板胜美等人前来调查、拍摄的报告、图片发表以后,才有所改善。《会余录》第五集上发表的文章,是参谋本部间谍酒匂景信带回好太王碑拓本之后,军部组织文人撰写的。《出土记》主要依据酒匂景信的讲述和记录,其对好太王碑的位置、状况、文字以及附近墓葬的描述大都不准确,而且,对当时就在碑旁草屋居住,负责看碑捶拓的初天富、初均德父子不置一词,说明他并没有到好太王碑近前。如果到了通沟,还有不到好太王碑附近的吗?若到了好太王碑跟前,还有见不到初始父子的吗?结论是,酒匂景信没到过通沟,双勾加墨本可能是在奉天一带购得,拿回日本邀功。日本军部召集文人据此研究,这几篇文章很显然是受到了影响。后来《会余录》传到中国,对我国学者的调查研究、地名使用等方面也曾出现不同程度的影响,这是需要认真反思的。

注 释:

① 原文只有日语读法标识,没有标点。为阅读方便加了标点。

② 《奉天通志·大事》卷44,《崇实传》卷52。

③ 《东华录》光绪二年二月丙子。

④ 王志修:《高句丽永乐太王右碑歌》,第7页。

⑤ 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5卷,辽沈书社1993年,第3691~3716页。劳干:《跋高句丽大兄冉牟墓志兼释高句丽都城之位置》,《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 》第十一本,1940年。池内宏:《通沟》,日满文化协会1938年。

⑥ 《三国史记·地理志四》,朝国精神文化研究院校勘本,第360页。

⑦ 王承礼、李健才:《吉林省历史概要》,吉林省博物馆1964年;张博泉:《东北地方史稿》,吉林大学出版社1985年;佟冬:《中国东北史》,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魏存成:《高句丽考古》,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

⑧ 《辑安县志》卷2,1932年,第2页。

⑨ 《旧唐书·高丽传》《新唐书·高丽传》《旧唐书·薛仁贵传》《旧唐书·薛万彻传》。

⑩ 谈国桓:《手札》,第1~2页。

〔编辑、校对 阴美琳〕

耿铁华,男,1947年生,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邮编134002。

K256

A

1001-0483(2017)01-0072-06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特别委托项目《高句丽碑刻研究》(项目编号15@ZH007)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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