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向龙池霑帝泽,愿歌鱼藻乐皇风”
——从翰林院时期的诗文管窥董其昌仕宦初衷
2017-02-17王洪伟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北京100084
王洪伟(清华大学 美术学院,北京 100084)
“先向龙池霑帝泽,愿歌鱼藻乐皇风”
——从翰林院时期的诗文管窥董其昌仕宦初衷
王洪伟(清华大学 美术学院,北京 100084)
晚明山水画家董其昌及其艺术,在20世纪受到多种时代观念和研究方法的左右。时至今日,我们对他的认识虽然渐趋全面而客观,但“上流无用”、“朝服山人”等极力否定其政治抱负的偏见,依旧弥漫在当前学界。即便有些学者已经意识到董其昌短暂的政治经历是不可忽视的,却始终没能切实地呈现出他的仕宦初衷和内在的政治理想。其翰林院期间大量的“阁试”、“馆课”,以及政论文章的史料价值,不可小觑。
董其昌;翰林院时期;“阁试”;“馆课”;“得君行道”
近百年来,时代风气与学术观念几经变迁,思想界、学术界曾站在艺术革新立场上,将董其昌视为“模山范水”的始作俑者;从阶级斗争论角度将其看作“恶棍地主”之属;因“民抄董宦”一案,又将其冠以“流氓画家”之名;在政治功绩方面,也过分把他贬为“上流无用”之徒;即便是将之视为“朝服山人”的温和批评,目前看来也有失公允。当我们认真地反思这些研究成果时会发现,他似乎已然成了解决我们自身“问题意识”的一块试验田。而这位晚明士大夫画家真实的历史境遇与内心世界,却被长期悬置起来。那么,董其昌是否像一些学者所认为的那样,即他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为自己远离庙堂寻求解释,更不会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强烈社会责任感呢?我想,这不仅是为董其昌的政治理想“正名”的问题,更是检审当下既有学术观念的一个良好契机。
一
董其昌在政治方面长时间遭受后世诟病的原因,或许是其出仕时间较短,也无多少切实的政治功绩可言,却又能屡次规避风险,最后竟然还获得南京礼部尚书这样一个高达从二品的官职。诚如其好友陈继儒所云:“古礼部尚书兼学士,为苏东坡、周平园领之,儒臣艳为极荣。吾朝南秩宗差冷,自京山本宁李公,与吾乡思白董公,接席而来,皆不久引年,特赐驰传归,士大夫高之,亦二百年容台未始有也’。”不过,董其昌虽然生性谨慎,敏锐地躲避晚明的政治斗争,一生专心探究艺术,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自己的政治抱负。董其昌数次科场落第,却能在晚明动荡的政治时局中锲而不舍地追求举子业。即便好友陈继儒于万历丙戌(1586)毅然裂其儒冠,绝意仕进的激烈做法,也丝毫没有动摇他科举出仕的信念。这种执迷行为可能会被认为是对功名利禄的狂热追求,不过也能说明他是一位有“经世之志,非甘老于山林者。”(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七)。董其昌第一次长达十年的政治生涯基本以“坐失执政意”而告终,这段经历虽然被他自己戏称为“金门大隐十年”(《墨禅轩说》),但他不乏传统士大夫那种经世济民的宏愿。可以说,目前学界对董其昌翰林院期间的政治状况,还不甚了解。董其昌翰林院期间的很多政论文章,都体现出其参政、议政的积极性与胆量,与我们惯常理解的“忧谗畏讥”性格本质有所区别,这也将回应现代学者的“上流无用”(徐建融)、“朝服山人”(石守谦)的误解。
一些学者在对董其昌研究的反思中也已经认识到,董其昌是中国艺术史上最为复杂、最具争议,亦最易在政治方面被误解的古代画家之一。持这种观点的学者,最初集中在美国学界。如美国学者何惠鉴专门针对之前学界对董其昌士大夫品质的这类误解,提出过反对意见。他认为:
半个多世纪以来,自从董其昌以其在书画方面的卓越地位在学术研究的议程中变得十分重要,有关其生平和成就的种种推测便不可胜数。由于汉学的普遍衰退,以及缺乏文、史、哲及美术、宗教等多学科的交叉成果为依据,这些推测或因政治性的先入为主之见或因盲目的不加批判的接受而日益滋长。寻找真实的董其昌,其艰难有似于晚期中国文化史上企图解决苏轼(1036—1101)前后赤壁赋中有关三国史实与宋代文献之间的不符。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将曲解臆测与文献记录、传闻与史实之间进行一番分别。比如,我们对诸如董其昌“淡泊于政治”的流行传说不得不略抒不同的看法;但另一方面,对于那些根据董其昌政敌的一面之辞及某些现代传记作者的一家之见,从而把作为一个明末典型士大夫的董其昌描写成最违反儒家的传统,以书画为谋求名利的手段,是一位毫无德行、自私自利的政客,这种看法是否正确对待历史,殊堪疑问。董其昌在政治上及社会关系上取权宜妥协之策的冷漠面具的背后,是否真有一颗理性主义的改革者的热切之心呢?在艺术和政治上持正统论的董其昌,与在哲学和宗教上持反传统论的董其昌——先于其时代数百年即单枪匹马地力争建立综合艺术和文化于一体的新秩序的前卫人物——是同一人吗?假若这些矛盾的统一可以成立,那么促使董氏做出“出仕或退隐”决定的政治和道德上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呢?严峻的“出仕”问题——无疑是传统士大夫气节中最高的儒家行为准则——会对艺术家的董其昌的理论和实践产生什么影响呢?[1]
以上批评至少有两点启示:重视多学科交叉成果;避免曲解臆测画家的真实想法。不过,何惠鉴本人的研究却没能很好地呈现他的这一愿望,主要原因在于他将董其昌的世界分为两个独立部分,一个是“士大夫”的世界,一个是“艺术家”的世界。仅就董其昌早期仕宦经历而论,其艺术风格与政治境遇是一个双向互观的“综合体”。它们二者不仅不可分离,不能独立存在,而且也不能过于简单地将艺术创作,看做是对其艰难政治境遇的“调和剂”。可以说,董其昌的山水作品,不仅展现了一位文人画家“集其大成”的艺术世界,而且在其“取势”强烈的“干冬景”风格当中,折射出一位有着“得君行道”内在理想的士大夫焦虑的精神世界。何惠鉴也承认董其昌所任职的翰林院庶吉士和编修,政治地位很重要。但他认定董其昌对其私人生活极为保密,在其《容台集》中,几乎很难找到与其私人经历有关的蛛丝马迹,其情感表现也缺乏明显的波澜和强烈的色彩,使其政治抱负难寻踪迹。这种误解显然是论者对董其昌现存诗文内容体察不深之故。
美国学者李慧闻(Celia Carrington Riely)曾针对董其昌的政治交游与艺术活动做过细致研究。她认为,当代学术界总是将董其昌排除在晚明政治之外的看法是一种曲解。事实上,董其昌是一位颇有政治素养和成就的政治家。其特殊之处在于他也十分善于借助自己精湛的书画艺术与当时的达官显贵结为挚友,使得其在晚明动荡的政治时局中始终保持着稳定的官位。如果我们把董之时代的政治机构,解释为因在政界拥有众多的达官朋友,而能官运亨通,那么董无疑是拥有这一机构的人。在长达四十五载的风风雨雨中,董与至少十三位大学士交情甚笃,包括王锡爵、叶向高、周延儒三位,他们在各自当政时期,是最有权势的人物。此外,还有无数职位稍低的官吏,其任职范围从知县到都察院左都御史及吏部、礼部、兵部尚书,无所不包。对于董的政治抱负,人们常存怀疑,其实每当一有更具声望的职位,董就不断尝试谋取,此足以证明董的政治抱负。无论我们将来是否忽视董的政治生涯,以为此对其艺术作品之质量和风格并无关系,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董自己是把其政治生涯作为生命的一部分[2]。李慧闻是学界较早关注董其昌艺术与政治关系的学者,但她将董其昌的“政治抱负”仅仅理解为善于结交权贵来经营其艺术,显然这在肯定董其昌具备优秀的政治素养的同时,也将其认定为在政治上沽名钓誉的投机之徒,是一位典型的“官职声名都入手,林泉丘壑不离身”的闲散官僚。这种理解本质上还是没有摆脱陈旧观念的束缚,与台湾学者石守谦提出的,董其昌服官的主要用意,仅仅就是追求经国之大业之外的个人艺术理想的观点基本是一致的[3]。当然,笔者肯定董其昌有着一定的政治理想的同时,也并不否认他通过书画进行政治外交结识权贵的事实。毕竟,这在复杂的晚明政治环境中,是以书画名世的董其昌的一种自我保护手段。
能够更为全面考量董其昌政治境遇与艺术风格内在关系的学者,莫过于美国学者高居翰(James Cahill)了。他在《山外山:晚明绘画(1570—1644)》一书论述董其昌的这种特征时,先是引述了另一位美国学者朱蒂思·惠贝克(Judith Whitbeck)的观点。后者认为,董其昌和张居正一样,也憎恶混乱、机巧以及过度修饰,他爱好一目了然的结构。可想而知,对张居正而言,这意味着阶级分明的中央集权制度,以及条理分明、有效率的朝廷行政;对于董其昌而言,则意味着一幅由简单、严谨的结构要素所组成的山水画作。一方面,董其昌依自己目的所需而掌控形式,追求活力充沛的动感和条理分明的结构设计;同样的,张居正把持朝政,其目的也是希望能够为这个已经危在旦夕的王朝重振秩序。他们两人都倾向于将无秩序——对张居正而言,意即繁文缛节和中央集权的瓦解;对董其昌而言,则是拘泥于细节和装饰性,视为是一种衰败以及离弃纯净真理的征兆。两人在着手自己的课题时,也都寄托了一股审慎刻意且自信满满的使命感,仿佛他们都将以一己之力,力挽时代的狂澜[4]111。这种理解显然更加大胆,而且也启发了高居翰。
在此基础上,高居翰提出,假若董氏选择完全投入政治活动的话,那么他的政治生涯的模式与其艺术发展模式可能会有几分雷同。他的绘画更像是因为无力回天,但针对画坛普遍的困境调整个人以作弥补之道。“在艺术的范畴之中,董其昌就像自己所期许的,乃是一个成功的创作者”。但董氏并不愿意自己的艺术仅被人看成是宦海生涯的替代品,“对于那些批评他过渡沉溺于书画的人,他甚感愤怒。他视艺术为一种道德力量,而他自己则是最能发挥此一力量的人选。艺术和政治纷争历来就一直强而有力地结合在一些伟大的传统人物身上。”[4]111书中对董其昌“扰攘不安风格”的形成与晚明时局关系的分析,很有启发性。作者认为,绘画形式的抽象特质与人在现实中的思想及感情结构是相类似的,董其昌那种“人为秩序”的山水形象,真实地反映着现实世界。其山水形象本身的抽象性特质,也具有暗示人性经验的能力,形式本身以及形式之间的相互作用,都会在观者心中烙下和经验世界相通的诸多印象。如果绘画风格可以传达秩序感,则同样也能传达失序感,不管这种失序感是个人内心之感,还是社会上普遍弥漫的一种焦虑气氛。高居翰还进一步将董其昌的“知性化”创作,与王阳明心学致“良知”作了对应。他认为,所谓“良知”,就是在知觉活动中,把潜在形式存在的世界客体从潜在状态中唤醒,使之在人的头脑中成为完全的实在并获得意义。这种认识论,不仅会赋予外部世界一个人为的意义与价值系统,而且对于画家的“原创力”而言,也将为传统形式提供一个风格转换的时代性内容。故此,在高居翰看来,董其昌创造的抽象性山水风格,具备了对晚明政治问题的关怀能力。其画作在“那些观察力比较敏锐的人”看来,必定会觉得像是晚明时期的一种影像类比:“在董其昌的画作里,有一些扰攘不安且往往古怪段落,正好呼应了晚明时代某些深沉的隐疾,而董其昌的做法就像我们前面已经所提出的,他是利用形式来传达一种方向迷失以及世界已经歪斜崎岖的感受。”[4]112不过,高居翰的研究方式,主要是依靠对董其昌艺术作品的风格分析。他所呈现的董其昌政治意图,仅仅是依据其个人从画面结构的形式关系中得到的一些推论。毕竟还有很多被画家刻意掩饰起来的不可见思想性元素,从作品的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以上学者对董其昌政治身份与实际抱负的分析,虽然还存在难以“捏合”的不完美之处,但他们又的确是基于一种较为纯粹的史学关怀。相较国内近年依然还有人高唱“两面董其昌:揭秘最见不得人的肮脏一面”的浅薄论调[5],显然不在一个学术高度。同样是以一种史学面目来观察董其昌,而后者的历史镜像中的阶级论与泛道德说教色彩,是否过于浓厚了呢?固然,中国原本就有以道德标准高居其他判断原则之上的传统,但在现代学术研究中还应力求避免它的过分干扰。在一般人看来,董其昌一生中最大的行为“劣迹”,可能莫过于万历丙辰(1616)发生的“民抄董宦”这件事。然而,我们不能将“民抄董宦”一案仅局限于因董其昌或其家人行径不轨而起。本质上,这类事情发生的基础性根源,依旧来自晚明社会制度本身。实质上,晚明时期的地方士绅与普通民众之间,长期弥漫着一种冤冤相报的敌视态度。日本明清史学者森正夫有一项专门针对明末时期太仓州沙溪镇乌龙会叛乱的研究,就有助于我们理解当时的民众与乡绅之间的冲突性质。他认为,这种冲突不是单纯的“奴变”,而是由奴仆、佃户、生员等所主导的“对沙溪镇原有社会秩序存在方式本身的反叛,即试图完全推翻原来以士绅、士大夫为顶点的等级社会秩序。”这种社会秩序不能简单还原为被看做基本生产关系的地主——佃户关系,或作为政治关系的国家——百姓关系,而是呈现一种纷繁复杂的情况,例如尊——卑、长——少、上——下等一系列秩序①参见于志嘉《日本明清史学界对“士大夫与民众”问题之研究》,载《新史学》(台北),1993年第四卷第四期。另外一些学者就此问题也做过较好的论述,如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提出,苏松地区的士大夫们长期对明朝政府有一种敌视态度,而且其内部也不团结。“民抄董宦”一事,就是江南士绅制造混乱的代表。这一事件的性质不只是普通贫苦民众与官宦士绅之间的矛盾,更表达出统治集团内部上层官僚与下层官吏民众之间的长久积怨。(《明代苏松地方的士大夫与民众——明代史素描的尝试》,载《亚洲史研究》,1954年第4期)。另一位日本学者岸本美绪提出,明末之际,江南社会随着国家权力的“真空”化而产生了对秩序崩解的不安定因素。在某种程度上,“民抄董宦”一案本身实不足以引发如此之大的暴乱后果,参与抄家的民众无非是借董其昌或其家人的不良行径,来发泄自己对当前社会状况的不满,而真正的矛头实质上是指向整个晚明王朝。所以,江南频发的民乱只是晚明混乱时局的一个缩影而已。
鉴于其他史学领域的研究成果,若想客观而深入地认识董其昌其人其艺,艺术史领域也急需排除一些被某些现代社会文化观念夸大的外在因素的干扰,既不能以具有时代性民间纠纷这个大的社会阶层问题为标准,简单地将董其昌判为“恶棍地主”,也不能以泛道德意识将之贬为“流氓画家”,进而否认其伟大的艺术成就。此外,若一味以“上流无用”一语来苛责生存于皇权制度下的士大夫不得已的隐居行为,是否也应该认真地反思一下今天一些所谓的“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呢?若一味以“民抄董宦”案来否定董其昌的艺术成就,是否也应该反思一下当今很多有“名望”的画家鬻画敛财和声色犬马的生活状态呢?
二
基于以上分析,笔者将提出自己对董其昌翰林院时期政治抱负的一点看法。
董其昌及第之前就从莫如忠和陆树声那里接受了一些仕宦经验。董其昌于隆庆六年(1572)从学于莫如忠,曾云:“仆于举子业,本无深解,徒以曩时读书莫中江先生家塾。”莫如忠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官至浙江布政使。时人对莫氏的淡泊名利的品性多溢美之词,如陆树声云其“性尚玄泊,简薄世好而恬于仕进”;茅坤评曰:“出处进退,崭然不失尺寸。”陆树声在家乡的声望极高,陈继儒在《陆大宗伯祠堂记》中说:“古吏于兹土而遗去思者有祠,其为乡先生;生而社稷之者,自畏垒之于庚桑子始也”,继而认为陆树声是松江地区的“乡先生”、“真社稷者”之始也[6]。
在己丑(1589)科试中,董其昌高中二甲第一名,旋即入选翰林院庶吉士。那么,明代翰林院庶吉士的政治地位如何呢?《明史》(卷七十)载:“庶吉士之选,自洪武乙丑,选进士为之,不专属于翰林也。永乐二年既授一甲三人……庶吉士遂专属翰林矣。”[7]明代宰辅共计有一百七十余人,出身翰林者十之有九。自明英宗天顺戊寅(1458)开始,更是出现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7]的状况。弘治辛亥(1491),大学士徐溥曾上书建议:
自永乐二年以来,或间科一选,或连科屡选,或数科不选,初无定限。或内阁自选,或礼部选送,或会礼部同选,或限年岁,或拘地方,或采誉望,或就廷试卷中查取,或别出题考试,亦无定制。自古帝王储才馆阁以教养之。本朝所以储养之者,自及第进士之外,只有庶吉士一途,而或选或否。且有才者未必皆选,所选者未必皆才,若更拘地方、年岁,则是已成之才又多弃而不用也。请自今以后,立为定制,一次开科,一次选用。令新进士录平日所作论、策、诗、赋、序、记等文字,限十五篇以上,呈之礼部,送翰林考订。少年有新作五篇,亦许投试翰林院。[7]
何惠鉴等人曾指出,由于很多学者缺乏对晚明官僚机构的充分了解,进而倾向于贬低董其昌翰林院庶吉士或编修这种小官的政治潜力。明代万历至崇祯年间(1573—1644)的内阁本身没有接近皇帝的法定权利,其成员接近皇帝的唯一切实可行的途径,就是参加原则上是定期举行的经筵活动。所以,经筵的任命就成为获得中央权力的真正途径,内阁首辅同时担任掌管经筵的知经筵事之职。经筵中的官员多由翰林院,特别是庶吉士中升补。而庶吉士则由刚考取的进士中选取,三年散馆后就有资格被任命为翰林院官员。翰林院不仅是最重要的国家储材之地,同时因为其在官僚体系中扮演着敏感角色,是通往核心权力圈的捷径。翰林院官员获得重要权力的手段,大致依赖以下三种:其一,自成化年间(1465—1487)开始,礼部正副尚书及翰林院升迁的其他各部首长都要带翰林学士或侍读、侍讲的官衔(故董其昌有“宗伯学士”之印)。进入翰林院是升迁各部尚书或侍郎的先决条件,也是通往经筵的途径;其二,掌管昭诰起草的官署“诰敕房”和“制敕房”被纳入内阁后,翰林院官员仍然接受起草政府文件的任务(故董其昌有“知制诰日讲官”之印),依旧可以直接掌握有关政府人事变动及其他重要权力;其三,编修史书和实录的特权,一般是留给翰林院学士的优差(故董其昌有“太史氏”之印)。这是一种比其表面看来更为重要而有影响的任务①参见杨业进《明代经筵制度与内阁》(《故宫博物院院刊》,1990年第2期)和何惠鉴、何晓嘉《董其昌对历史和艺术的超越》(《董其昌研究文集》,259—260页,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
所以,从这种选官制度来看,董其昌能够入选翰林院,无疑代表一个极好的政治开端。初入京城之时,他既怀着登科后的无限欣喜,又有着获选翰林院庶吉士的踌躇满志。其仕宦初期的政治抱负,绝好地呈现在他翰林院时期的一些“馆课”与“阁试”当中。即便部分内容表现出一种表面化的颂美成分,但也还是能够反映出董其昌对自己政治身份的清楚认识。“阁试”与“馆课”,是明代翰林院对庶吉士的一种考试方式。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之“科场二·阁试”记载:“科道本以试卷为刍狗,惟庶常自考改以后,仍亲笔墨,朔望有阁试,每旬有馆课。”本质上,“馆课”和“阁试”诗带有带有一种日常性功课性质,是翰林院为了培养庶吉士的从政能力而制订学习计划。题目多涉及国计民生、读史心得,甚至包括许多朝廷时政等问题。《容台集》收录的董其昌翰林院期间的“阁试”、“馆课”,大致有以下所列:《省耕图》(阁试)、《忧旱吟》(阁试)、《议国计疏》(馆课)、《勤政励学箴》(馆课)、《救荒弥盗议》(阁试)、《陈言时政疏》(阁试)、《征虏将军出塞歌》(馆课)、《夜气浩然之气》(馆课)、《读卫霍李广传》(馆课)、《荀杨大醇小疵》(馆课)、《读盐铁论题后》(馆课)、《读陆贾新语贾谊新书刘向新序评》(馆课)、《知命俟命立命说》(馆课)、《军兴议》(馆课)、《御虏大捷露布》(馆课)、《岁差考》(馆课)等等。从以上所列诗文题目即可看出,董其昌在翰林院庶吉士期间所涉及的学习内容是非常广泛而丰富的。
初入“金门”,他在《帝京篇》(馆课)中如此盛赞说:
涧瀍风雨会,崤函天地区。河山灵气有迁换,一一拱北开皇都。皇都险扼居庸麓,不断华夷山矗矗。八圣经营巩帝图,三犁扫涤维坤轴。形胜曾标天府雄,烟花复道画中图。势压九龙丹地迥,云中千雉禁城重。中天阊阖开宫扇,承露双茎霄汉见。凌风却月斗嶙峋,建章鳷鹊巃蔥观。太液池边白玉堤,蓬莱阙上紫金泥。浴天巨浸疑通天,曜日层楼为祝厘。长安甲第干霞起,四术九衢平若水。朝闻珂珮接四清,夕听歌钟喧北里。道旁无复酒人悲,碣石徒传拥帚台。击壤应多尧舜曲,和歌时出柏梁裁。吾闻都邑四方极,升平繁奢穷物力。纵赋长杨讽几何,高髻之谣良可则。京华春色日边舒,蔀屋遐陬岂尽知。愿辟九重明四目,不使人间有向隅。[8]6
董其昌的《赋得玉河冰泮》云:“寒澌忽散御沟东,百道清波太液通。望处月华连沼动,祈来雪瑞及春融。渐听玉碎方流畔,不尽珠遗赤水中。先向龙池霑帝泽,愿歌鱼藻乐皇风。”[8]59这首诗写作的具体年份无法确证,笔者推测,应与万历己丑(1589)同科进士焦竑的《早春》一诗写于同时。《早春》诗云:“帝城芳景倍他乡,献岁韶光似艳阳。风转铜乌春进酒,花迎彩仗昼生香。林莺过雨声初华,苑草含烟带未长,最喜御沟冰泮尽,恩波先绕凤池旁。”[9]此诗主旨与董其昌的几乎完全一致。董其昌诗中的“寒澌忽散”“百道清波”“祈来雪瑞”等语词,处处透露出这位新科举子初入帝京时的那种欣喜与祈望。“先向龙池霑帝泽,愿歌鱼藻乐皇风”两句,更体现出他有着一股由衷的“得君行道”的政治诉求。这种诉求在董其昌《长安冬至》中亦有类似的表述:“子月风光雪后看,新阳一缕动长安。禁钟乍应云门曲,宫树先驱黍谷寒。台上书祥传太史,斋居问礼向祠官。纷纷双阙鸣珂下,未觉玄关闭独难。”[8]60虽然他自云“素无宦情”,但绝非没有传统士大夫那种“兼济天下”的理想与责任。正如朱熹也自称“自幼愚昧,本无宦情”一样,语谦义深。故此,我们一定要分清一些古代士大夫所表现出的政治理想与政治兴趣两种不同的态度。
“馆课”五言古风《恭读宣宗皇帝御制翰林院箴》(笔者按:明宣宗,朱瞻基)一诗,显示出董其昌初为人臣的恭敬之心:“峥嵘木天署,七曜垂光芒。璇题揭周训,丽藻炳尧章。念此司言重,温语申官常。谈经入禁御,起草直明光。地望洵清切,恩华难对扬。俊乂为提纲,玄微剖幽眇,森严含风霜。烺烺金版迹,照耀白玉堂。所以章圣时,侍从多贤良。戒石制已陋,飞白不足方。愿言镂心骨,佩服终弗忘。”[8]1而“阁试”《省耕图》一诗,则体现出他对遵天之道,顺地之理农桑耕作之事的关心:“融风扇时燠,东皋农事起。田畯遵时令,平秩从兹起。沟塍纡以直,畚锸烟云里。腰镰乍刈葵,携饁齐炊黍。鹑野际熙阳,鸾旗丽帝京。襜襜抚籍衣,剡剡染场履。天近雨粟多,日临土膏美。汗漫八骏游,芜没三推址。腃此省耕仪,风规传画史。愿置黼座前,劳农振前轨。”[8]1董其昌还在另一首“阁试”《忧旱吟》中,表达了自己“欲登天门”为民祈雨的宏愿:“忧国愿年丰,岁事屡艰虞。经春书不雨,首夏犹终雩。油云若待族,闾里都向隅。未必金石流,其如禾麦枯。不晓神灵意,果为乾封乎?我欲登天门,为众吁以呼。圣道方冲融,时霖应岂诬。将无木狢尤,傥尔肥遗辜。囤膏感玄象,修禳关庙谟。愿进云汉篇,庶望商霖濡。六事既改观,三农亦登苏。恨无双羽翼,空抱蒿目愚。”[8]2面对晚明动荡不宁的边防之战,董其昌的《征虏将军出塞歌》也显示出一股雄心壮志:“皇家执契静三边,将军更是勒燕然。心知骄子须大创,耻看烽火照甘泉。身挟期门射雕子,匣里吴钩冷于水。雕戈赤羽三千骑,落入黄云一万里。是时秋高塞枯草,我兵勇气先吞胡。连空幕影随尘遁,竟夕茄声喑不呼。将军麾下都侠烈,誓刳胡肠饮胡血。箭锋直挂青海湾,刀环宁顾天山月。健儿手握月支头,夺得燕然胡虏愁。功成不受封侯印,只为长缨志欲酬。”[8]10他还曾针对之前的“土木之变”,提出过自己的看法:“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宰相事也;战必胜,攻必克,大将事也。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此论之舛者也。有相则任将必得其人,如李邺侯、赞皇是也。土木之变,已是无相,于忠肃之成功。”
翰林院之所以为入选的庶吉士安排“馆课”或“阁试”学习内容,尤其是以农耕田桑、社会稳定为题的考核,与明代政府对文官的政治责任的培养有很大的关系。黄仁宇提出,历史学家们似乎很少注意到,明代以诗书作为“立政的根本”,其程度远远超过了以往的朝代。开国之初洪武皇帝大规模地打击各省的大地主和大家族,整个帝国形成了一个以中小地主及自耕农为主的社会。朝廷又三令五申,力崇节俭,要求文官成为人民的公仆。在这种风气之下,人们心里的物质欲望与嘴上的道德标准,两者的距离还不致相差过远,充其量也不足以成为立政的障碍[10]104。董其昌的《军兴议》等涉及军事方面的策论文章,也更为全面地反映了明代翰林院的培养计划。针对这类文章,黄仁宇做了如此分析:明代的文官集团更加需要用精神力量来支撑其政治理想,那些孔孟思想的信徒,在一旦需要的时候可以领导仓促集合起来的民众固守孤城,最后杀身成仁[10]106。所以,《容台集》中所收录的这些翰林院“馆课”或“阁试”,切实地反映了董其昌在仕宦初期所受到的政治素养训练。诚然,董其昌翰林院期间的“馆课”与“阁试”等诗文带有一定的功课性质,或许很多文辞内容与实际政事并无瓜葛,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学习过程中一定领悟到了作为一位儒者的忧君、忧民的出仕责任。
辽宁省博物馆藏有董其昌《勤政励学箴》楷书立轴一幅,据落款:“日讲官翰林院编修臣董其昌奉”推测,此箴写于董其昌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后。此箴亦收入《容台集》。其所言之圣主勤政的问题,实际上是专门针对万历皇帝的。文中,上书者谨慎地针对何以勤政、何以励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大致有以下四点:
主不勤政,暇日必多,曲房绣幕,恒舞欢歌,岂不愉快,恐戕天和,三风时衍,圣哲所诃;
主不勤政,阴阳或易,天之晦明,人之感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古圣王,霄衣旰食;
主不勤政,民瘼可遗,寸丝粒粟,亿膏兆脂,闾阎之积,宗社之赀,有无不言,少负何私;
主不勤政,爱憎恐惧,颐指拂心,榜箠任意,敢不受哉?其情实怼,鸟穷则啄,兽穷则鸷。[8]359
董其昌之所以在文中如此不厌其烦地例举“主不勤政”的危害,主要是针对万历皇帝因“争国本”事件而疏于朝政的现实状况而发。
董其昌还写有不少颇具实效意义的政论文章,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万历丁酉(1597)典试江西时所写的三篇奏疏:《江西乡试录序》《丁酉江西程》《爱惜人才为社稷论》。当年八月,董其昌出任考官到达江西后,适逢万历皇帝诞辰,“诸士试推周公之旨具言之”,故此有了《丁酉江西程》一文。此文是一篇近万字的宏文,实可谓万言书。董其昌借撰文祝寿之机来规劝万历皇帝要勤政近贤。文章开篇即对诸士误解周公修《无逸》一书的撰述目的作了反驳,“受天百禄,降尔遐福,而终之曰如南山之寿,盖臣子忠爱所愿望于君者,无是为大矣。《无逸》一书,说者以为周公晚岁而作,是时成王固盛年也,而谆谆于享国修短之说,以视召公言永命者不少局乎?”董其昌在祝寿的同时,以“君身强固”以“保民”、“亲贤则寿”、“得一士而制千里之难,举一人而开汇征之门”、四者“知人”与四者“用人”等语劝诫万历皇帝应重视修身与选贤。因此文篇幅较长,笔者仅录以下一些重要文字内容,足可窥一斑可知全豹矣。关于“人主”修身保民之论云:
夫子论舜孝曰得名辄曰得寿。古者建公孤曰傅之德义,导之教训,辄曰保其身体,而宋儒曰人主保身以保民,曰君德清明,君身强固,正人君子所深愿,则皆周公之意也。岂尊生之道,即帝王不废,与三代以降,其享国永年,比于尧舜禹汤商三宗周文王者,何罕睹也,将《无逸》之主固不世出欤?乃若唐宋诸臣,有言养身莫若寡欲者,有言敬祖宗则寿、亲贤则寿者,有言修德正事、反灾为祥则永年者,其说亦有合于《无逸》否欤?周公作《无逸》独详文祖,我圣祖(按:指洪武皇帝朱元璋)以忧勤开基,则周之文王也,诸士亦能扬厉之欤?皇上春秋鼎盛,将万亿年敬天之休,比岁端居拱默,若有意于静摄者,而忠计之士,拳拳以《无逸》进,岂以帝王尊生之道,在此不在彼欤?自古荩臣哲辅所为危明之主攎谠论者,亦多术矣,入之者或苦而不甘,受之者或貌而非质,至如纳约甚切,苞摄甚多,能使人主一听而即悟,一悟而百悟者,其惟周公享国修短之说乎?
人主固有委命于天、忘身殉欲者,始于不自爱其生,终之不复能爱天下之生,何也?乐不与奢期而奢至,奢不与横征期而横征至,横征不与暴虐期而暴虐至,暴虐不与奸佞期而奸佞至,酒池也,祸水也,迷楼也,于身为伐生之斧斤,于国为殄世之膏肓,其民离其社屋,其名曰万世积毁,其德曰秽闻于天矣。故保身、保民,两得之道也;国之永命,君之永年,两得之道也;名配尧舜,身后彭祖,两得之道也;君德清明,君身强固,两得之道也。
关于“人主”亲贤纳士之论云:
自昔谋国者尝不与豪俊共功烈乎?张百目以为罗是恢弘之远略也,乘众尤以为翼是忠笃之长虑也,得一士而制千里之难,举一人而开汇征之门,壮尊俎之折冲,洗山川之瘀滞,顾不韪哉。虽然,事有同指而异归,同情而异效者,何也?人固不易知,用人亦不易也,与之为有方豪杰之士或逸而出焉,与之为无方嵬谲之士或贸而入焉,是败道也。败生惩、惩生疑,遂曰天下果无奇士,夫使贤知长往而奸雄窃笑者,必由此矣,此之不可不辨也。盖刘邵有用奇之论,而世多非之日,士要于适用已耳,常人吉士自古所须,绝智异能者,处于才不才之间,固机缄谨营垒立于不败、巧于用短者乎?
是故莫急于知人,莫要于善用,夫知人难也,造事者能知人,虚怀者能知人,广询者能知人,去谗者能知人;善任难也,礼士者能用人,因应者能用人,推诚者能用人,一权者能用人。今夫以愚欺智,罔弗察也,以私投私,罔弗受也,兼听之言,罔弗公也,偏听之言,罔弗私也。造事则权度精,虚怀则藩篱撤,广询则以耳正目,去谗则以心正耳,皆知人之术也。士故有志不可以豢也,材各有宜,不可枉也。信而见疑,不可任贤也。能而复御,不可用将也。礼士则士殉知,因应则官任器,推诚则心膂输,一权则手足展,皆用人之道也,斯以万举而万当也,不然慎勿言用奇哉![8]414-435
读完以上两段话之后,我们是否还会说董其昌是“上流无用”或“朝服官人”。显然,文章所论任贤选士与汉魏以来的“士人”境遇的话题有着极大的联系,如司马迁《悲士不遇赋》云:“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感,信美恶之难分”。这种劝诫万历皇帝亲贤选能的做法,在同时期的《爱惜人才为社稷论》一文中有更加深刻的论述。通读此文,读者不仅会为董其昌严谨的论证逻辑、广博的史识与史才所折服,更是对充盈于字里行间的“忧患”意识所感染,处处显示出士大夫“居庙堂至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内在品质。显然,董其昌之所以如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陈说修身保民、任贤选能,完全是在恪尽职守地履行其翰林院编修这一史官的职责。文中他还以史观的身份表达了“私史者,史之惑术也”,为异端之学,故欲撰“正史”以“扶正学之脉”。这也为其日后复出编撰《神宗实录》奠定了观念性基础。
在《江西乡试录序》一文中,董其昌以考官的身份评价了乡试一级考试对朝廷取士的重要性:“夫国家之法,以简为功,以繁为病,以纷更为扰。惟是兴贤选士,自疏而密,遇变则通,真才辈出,弥补由此乡比之制。累朝更定,至皇上大备,而又自今岁始,今岁其得士乎?”董其昌出于自己有幸得遇朝廷开恩选士,如今又蒙皇上委以典试江西的重任,但又自觉数年来碌碌无为,深愧未能尽心竭力报效浩荡之皇恩。故此,他又言及自己此次典试江西之行重任在肩,实有三“敢不勉”之责:
顾臣何能为役,臣东海孤生也,遭上拔擢,簪笔史馆。皇上视朝,臣承乏传册,皇上御讲幄,臣承乏横经五年所矣。皇上居严处深,臣未尝得一陪法从,惟索长安未米是愧,若藉衡文,以报万一,斯臣殚竭驽钝之日也,其敢弗勉!
臣自少时,臣父授以江西诸君子之书。往岁奉命封藩吉府,出豫章之境,问所为走庐陵、南丰道者,皆与王程不属,末繇涉其山川,瞻拜祠下有远想慨然耳。若诸士之于欧曾,犹水木之有本源,云仍之有谱牒也。彼其操觚命牍者,夫非二先生之绪言余韵耶?臣得受而纵读之,录其尤雅驯者,上诸天府,即神理绵绵,典刑不泯,于生平尚友之怀甚惬,其又何敢不免!
在昔岁戊子司衡江右者,臣之房考也。兹役也,江右人士意且厚望臣曰:“夫夫也其知人得士,能不愧师门否乎?”臣又何敢不免![8]168-170
董其昌认为,“虽然臣所勉竭驽钝者校文耳,而臣实不习于文。臣之所习者,应主司者也,非身为主司者也。主司而知文,即取之帖括,与取之德行道艺无以异。”文中,他还提出了选拔举子的一点个人建议:“臣实安能而几以甄识真才,敦在三之义乎?乃臣有以信之诸士者:夫士不自负,然后能不负君亲;不负君亲,然后能不负朋友。砥节砺名,肩宏任钜,士自得之,其声光及举主者,皆其余也”。从这篇文章中,我们处处感到董其昌对这次典试江西任务的用心和重视,虽然他在江西南昌停留的时日并不算多,私下也有借公差机会游览名胜和鉴赏名迹的想法与行为,但却不能以此推论他对事关国家人才选拔之政务有丝毫的懈怠心理与敷衍之举。
万历甲午(1594)冬,已升任翰林院编修的董其昌与友人程可中道中相遇,后者在《逢董玄宰太史入姑苏卜宅》一诗中云:“长林已怪卧经时,傍海遥传咏五噫。东观剩留金匮秘,北山新得草堂移。芸窗将辟迁图史,画舫徐牵置鼎彝。阿阁共瞻威凤远,终看皇路有清夷。”[11]26“清夷”泛指世事太平,此处所指与李白《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中“愿言保明德,王室伫清夷”的意思近似。友人之诗隐含着对董其昌能施展政治抱负的殷切期望。他的《咏史四首》“汉家经岁事和戎,彩缯曾无到后宫。怪底捐租仍有诏,非关时令易为封”(其一);“金华殿里是崆峒,分直谈经礼数重。为问君门千万里,儒臣何路向重瞳”(其三);“岁晏促王程,宁辞带月行。罡风九野吼,残雪四郊明。宦辙嗟车耳,兵符问榖城。殷勤问官吏,霜角莫频声”(《宿榖城驿》)[8]44,也都表达着他为君分忧的一份责任。
事实上,董其昌的很多行为举止,能够真切反映晚明时期特殊的政治文化,以及在朝为官的士大夫们对仕、隐关系的新态度。董其昌遭遇政治排挤之后的“木晦于根”之论,与王艮的“明哲保身”一说有极为密切的联系。不过,董其昌即便是离开翰林院退隐期间,也始终不乏祈盼开明之时再度出仕的愿望,他的“手写浪淘沙,峨眉雪可扫”(《题画小赤壁图》)诗句,就隐含着这种想法。“峨眉雪”一语——或取自《念奴娇·赤壁怀古》之“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或本于苏轼《雪堂问潘邠老》之“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于四壁之间”,不仅隐含他对苏轼政治境遇的同情,而且一“扫”字,多少也可以看出他从政治境遇坎坷而又没有失去兼济理想的苏轼身上,领悟到了一份士大夫内在的那份忧思与旷达。此外,董其昌也积极鼓励朝中朋友即便处于艰难境遇,也要坚持为国效忠、为民效力的信念,一如《送李素我侍御北上二首》:
迎秋骊御指神京,皇路将因揽澄清。东海泱泱循吏诵,西台凛凛直臣声。殿中风采占前席,柱后双棱见里行。共悦鵷班有孤凤,九苞瑞羽一时呈。
征书敦趣抗高旌,应为三年试一鸣。元礼故如松谡谡,干将耻作铁铮铮。望中狄舍云飞岭,到日尧庭荚散英。何事临岐偏意气,补天端慰杞人情。[8]65
“揽澄清”一语,出自《后汉书·范滂传》:“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语意所指,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儒家济世理想是一致的。龚自珍《己亥杂诗》中有云:“少年揽辔澄清意,倦矣应怜缩手时”。董其昌两首诗的主旨基本类似,都有对友人李素我出仕后,能够为国家建功立业不负皇恩的一份寄托,也处处又体现出送行者自己的心迹。《送钱机山还朝》中:“詄荡天门马首瞻,王程不为简书严。共言匡鼎还东观,遂有商霖出傅岩”。其中“詄荡天门”一语,出自《汉书·礼乐志》:“天门开,詄荡荡”,颜师古注曰:“詄荡荡,天体坚清之状”,意指天下清明。与此类似送友人还朝时以“得君行道”之理想殷殷嘱托的诗还有:《送唐存忆漕台还朝》:“新恩入典羽林军,好及清朝几策勋”、《送刘侍御还朝》:“伏蒲风采重明廷,又见花骢指帝京。三辅澄清需揽辔,九流人物待持衡”,等等。又如天启壬戌(1622)秋冬之际,董其昌还通过书写张九龄的《白羽扇赋》表达了“得君行道”的这种夙愿。赋云:“惟众禽之在御,何修翮之敢当。伊昔皋泽之时,尔有凌霄之志。苟效用之得所,虽舍生而何忌?肃肃鸟羽,穆穆微风。纵秋气之所移夺,终感恩于箧中”。董其昌书写《白羽扇赋》的现实原因,可能与好友首辅叶向高艰窘的政治处境也有关联。当时,董其昌身在南京搜集《神宗实录》的资料,叶向高致信云:“封疆之祸未息,宫府之衅渐开,兵食俱诎,任事无人,外廷欲执名义以绳中贵,中贵复搜瑕,,以摘外廷。主上虽神圣,然朝夕左右,皆是若辈;阁臣亦外臣耳,而人责之不已,终难称塞,隐忍不去,绝无好结局,鄙意已决,固非翁丈所能挽也。”经他的劝慰,叶向高当时并未决然挂冠而去。不过,仅隔一年多,叶向高就遭到了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更加强烈的排挤而被迫离职告归。为此,董其昌专门作有四首《送叶少师归闽西》诗,不仅表达了惜别之意,更是对朝廷失去如此良臣而叹惋。择录其二:
倾都蔼蔼集歌骊,勇退三朝帝者师。熟釜铭功酬太傅,黄金铸像忆鸱夷。午桥梦到悬车日,庚度秋清击榜时。父老相呼看归相,年来忧国鬓成丝。
天边纳履动星辰,再入中书再乞身。山甫旧来饶补衮,任公何事早收纶。风传宦路轻金注,业有仙岩礼玉宸。最是陛辞臣主意,直须良史巧摹真。[8]73
或许,其《送许使君》中“拙宦十年苍水使”的“苍水使”一语,不仅是对友人许使君出仕兼济苍生的赞叹,同时也暗示自己经历数次科考落榜,但仍能出仕,实为天命所授①“苍水”仙人之名,“苍水使”一语,出自赵晔《吴越春秋》卷六《越王无余外传》:“(禹伤父功不成)乃登衡岳,仰天而啸,因梦见赤绣衣男子,自称玄夷苍水使者,闻帝使文命于斯,故来候之。谓禹曰:‘欲得我山神书者,斋于黄帝岩丘之下,三月庚子登山发石,金简之书存矣。’禹退,又斋。三月庚子登宛委山,发金简之书,案金简玉字,得通水之理。”杜甫《季夏送乡弟韶陪黄门从叔朝谒》诗云:“令弟尚为苍水使,名家莫出杜陵人。比来相国兼安蜀,归赴朝廷已入秦。”。
按照惯常的认识,董其昌一生耽玩书画倾心游历,似乎没有多少政治理想,或如李慧闻所说,他利用自己的书画创作来结交朝中权贵,谋求政治利益。然而,从以上所引诸多诗句中可以看到,董其昌有很多送别诗和山水画都是为当朝谪迁的官吏们而作。从万历辛卯(1591)送座师许国还新安并创作《西兴暮雪》一画②参见拙文《一幅不起眼的册页山水隐藏着一次私密之旅》,载《中国美术研究》2017年第三期。,到天启甲子(1624)送好友叶向高归乡而作《送叶少师归闽西》四首诗,处处证明其政治与艺术交合的一生,还与送别朝中的士大夫相伴,诗意中总是有着歧路沾襟的些许感伤况味,却也不乏勉励之情。而且,无论所送之人是北上“还朝者”,还是南下“告归人”,董其昌在劝慰友人的过程中,也都蕴藏对自我政治境遇的一份属意。
董其昌翰林院期间的恪尽职守,也换来了万历皇帝的嘉赏。《石渠宝笈续编》收录有《董其昌自书封敕稿本》,第一部分写于万历丙申(1596)八月二十四日,主要内容是万历皇帝对董其昌父董汉儒、母沈氏的赞辞;第二部分写于丙申(1596)闰八月二十八日,这部分是皇帝对董其昌本人的褒扬。文云:“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国家设禁林以居髦俊,优其体貌,而假以清闲,毋亦谓立其身于纷华波荡之外者,乃可与肩鸿巨,其所期注匪鲜也。尔翰林院编修董其昌,博野闳才,清修彦士。毓英中秘,穷缃帙于搜鱼。擢秀北扉,掞藻词于倚马。卓然士望,郁为国华。兹以岁阅,授尔阶文林郎,锡之敕命,夫天禄石渠之任,夙称华重,倘狃于地,望而以艳心应之,乃失朕遴选至意。尔业以恬淡端悫,推重士林,予实汝嘉,益贞而操,朕且有后命。敕曰:‘朕读彤管之章,知古之有虚德者,率勒在女史。吾史官橐笔编摩,岂其妇也,而不思所垂乎。’朕故不靳赞册以章之。”[11]31以上封敕内容,虽说不一定出自万历皇帝本人之手,但最起码代表当政者的一种态度,是对翰林院编修董其昌人品与才能的莫大肯定。
结 语
美国学者吴纳逊(Wu Nelson)在评价董其昌身后的遭遇时曾认为,其一生抱负,仅以文艺传,是小厄也,其为书画孜孜一生,近之学者每以为不过临摹规古而已,是大厄也。而笔者却认为,当今学界某些研究者依然无视董其昌的士大夫身份,以及其早期政治抱负,仅将之目为“上流无用”之徒的“恶评”,才是其身后所遭逢的真正“大厄”,与之比较,其艺术所遭受的那些批评,只不过“小厄”而已!诚然,董其昌身上的确有着晚明士人“多务虚誉而希美官,假恬退而为捷径”的一些外在表现,但这并不代表他身居翰林院的十年间,就一定缺乏真诚的揽辔澄清的济世理想与政治抱负,正如以上的分析。故此,诸多不辨原委沿袭陈说的现象提醒我们,若想真正推进当前董其昌研究的客观程度,应尽量避免在研究伊始,就以任何一种惯常的阶级论观念和“文人画家”来框定研究者的思维。每一份“问题意识”,都必须建立在对画家真实境遇和历史知识诚挚的关怀之上。至于其艺术风格与画法中的政治蕴意,笔者将在《风格背后的政治性焦虑——从董其昌的《西兴暮雪》到其“干冬景”山水》一文中再做具体论述。我想,这种新颖的艺术风格,是士大夫身份的画家董其昌,对宋代士大夫“得君行道”政治理想和晚明士大夫普遍认同的“君子思不出其位”生存智慧的双重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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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209
A
1008-9675(2017)06-0060-08
2017-09-23
王洪伟(1973-),男,河北大城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中国艺术学理论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晚明山水画史、20世纪艺术史学。
(责任编辑:吕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