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志红:为什么非得按科学主义研究心理学
2017-02-16尹廷伊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尹廷伊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发自北京
真相显而易见,很多时候我们就是看不到。
伦敦曾有个画派做了个展览,看展的人很惊讶:天空是蓝色的,你为什么画成红色呢?
画师走了,抬头一看,伦敦的天空就是红色的,因为那时污染非常厉害。
——武志红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尹廷伊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发自北京
电影《一九四二》有个场景:肥头大耳的国民党军需官躺在妓院炕上,蹂躏17岁的姑娘前,先让她“像老妈子一样”伺候自己洗脚。2012年12月,心理学家武志红看到这一幕,脑子里蹦出来个词:“巨婴”。
“有这个概念后,我觉得我们国家大多数人都像巨婴,就有了‘巨婴国概念。”武志红说。他将“巨婴”定义为心理发展水平还停留在1岁以前的成年人,并认为这些人普遍具有病态共生、全能自恋、偏执分裂的心理,这些心理造就了当下的“中国式好人”“中国式家庭”和逼婚等现象。
这些思考,也是武志红对一个困扰了自己二十年的问题的解答。1995年,武志红还在北京大学读大二,就下定决心要“搞明白人是怎么回事”。他做心理热线接话员,考心理学研究生,一心想当心理咨询师。然而,读研期间,武志红被诊断为抑郁症,因此延迟一年毕业。起初他向外界寻求帮助,收效甚微,索性“在抑郁体验里头待着,不断触碰抑郁的情绪,和它在一起”。
他写日记,解析自己的梦,用心理学知识分析和认识自己。这样过了两年,他突然觉得心里千万条拧着的河流突然贯通了。
这段时间,有一个梦长期困扰着武志红。他或者回到高中,面对数学不知所措;或回到研究生四年级(因抑郁症多读了一年),为毕业忧心不已。2013年初,他又做了这样的梦,却在梦中觉察这将是最后一次。那时,他自信对“巨婴国”有了较为系统的理解,准备写书。
“我相当于在1995年给自己出了个题——‘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到2013年,系统地形成‘巨婴国的思考,就是我给出的答案,而且我潜意识觉得这个答案是对的。”武志红说,考试梦真的就此不再折磨他了。
2016年12月,《巨婴国》出版,但饱受质疑。第一章里,武志红就讲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有次他隔着视频,对一个充分信任他的宅男做心理咨询。咨询中,武志红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魔鬼,而视频对面的男孩,也看到了这一切。“他对这个魔鬼形象的描述,和我体验的,是一致的。”武志红在书中写道,随即他解释,这是荣格所谓的“共时性”:“来访者将他内心的东西投射出去,而心理咨询师认同了它。”很多读者对这个故事和这一解释并不买账,他们因此对《巨婴国》心生反感,并据此视武志红为“神棍”。
更多的评论指出,如果把《巨婴国》当做一本提出新假说的书,那它很成功,但论证并不充分。对于这一点,武志红大方承认。“这本书在逻辑结构、论证方面的确不是特别严谨。”武志红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为什么把中国男人画那么丑
南方周末:《巨婴国》通过分析一个个故事来讲“国民性”,说服力有多强?
武志红:我的确不是做学术研究的,只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作一个总结。我在大学的时候,接心理热线电话五年;后来在《广州日报》做心理专栏,收到读者来信几万封;再后来又做心理医生,听了三四百个来访者的故事。所以,我累计听了至少几万个故事。我毕竟不是做学术研究的,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得出这样的结果。
我书里用的是岳敏君的画。他为什么把中国男人画得那么丑?其实你走到大街上,大多数中国男人不就是这样的吗?这还非得要做学术论证吗?真相显而易见,但很多时候我们就是看不到。伦敦曾经有个画派做了一个展览,看展的人觉得很惊讶:天空是蓝色的,你为什么画成红色呢?等到画师走了,抬头一看,伦敦的天空就是红色的,因为那时候污染非常厉害。有时候就是这样,大家都活在想象中,反而觉得把真相说出来的人很怪。当这个显而易见的真相被说出来,我们就发现事情是这样的。中国绝大多数热点新闻事件,这本书都能给出强有力的解释。
南方周末:怎么想到用岳敏君的“笑脸人”做插图?
武志红:我觉得,我的很多东西好像可以用这些画来精准地解释。我其实以前也非常不喜欢岳敏君、张晓刚他们的画,当时觉得他们是“审丑”。但在中国做了几年咨询之后,大概2012年再看岳敏君他们的画,我就觉得他们的表达力怎么这么好。后来我就认为,岳敏君是通过绘画来思考中国人的国民性。
我本来想用他的一张插画,笑脸人睁着眼,眼睛里是一个骷髅头。这是非常强烈的表达,就像我说的,中国式好人都在防御内心的恐怖。后来被拿掉了,也许那太恐怖了。
南方周末:“巨婴”有什么样的表现?
武志红:比如中国的孩子,我一直不太喜欢中国小孩,但非常喜欢欧洲小孩。我感觉欧洲孩子的脸上有一种非常满足的神情,同时又充满活力,他们那种懂事和我们的懂事非常不同。
中国的孩子分成两类,一类很懂事,但通常发不出自己的声音,是我们讲的“少年老成”,特别善于为别人考虑,他们是压抑。另外一种是歇斯底里,脾气很大,只考虑自己,为所欲为,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
成人也大致是这样,有一批中国的成年人是显化的“巨婴”,为所欲为,以自我为中心,事情必须按照他的来,否则就大发雷霆,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还有隐性“巨婴”,就是我书里讲的“中国式好人”。他们人非常好,看上去很为别人考虑,但是活得不自在,很虚假。用单个词来概括,就是消极、被动、封闭。照我的说法,他们心底有着充满破坏性的基因,住着一个歇斯底里的婴儿。他很害怕,所以就把它锁起来,表面上很好,但是心底有消极、被动、封闭的东西。
南方周末:如果说很多国人是“巨婴”,为什么又有些人不是?
武志红:不是“巨婴”的极少。我书的扉页上写着90%的国人都是“巨婴”,其实这不真诚,真诚的说法更极端一点:99.9%的中国人都是“巨婴”。
在我认识的人里,可能只有一个人不是“巨婴”。首先我这个朋友并不赞同《巨婴国》这本书。他具有独立人格,而且人格很成熟。
他过去也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婴儿,有天发现自己的人际关系、人生都非常有问题,就思考为什么会这样。经过三年极其痛苦的反思,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能够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思考别人是怎么回事。非常夸张,他似乎能精准地体验别人的体验。
在我喜欢读的中国学者里,王小波不是“巨婴”。
通过了客观检测,就说你被治好了,是非常野蛮的
南方周末:你在书中用“巨婴”解释了集体主义。这样的解释是否忽略了历史文化因素?(编者注:武志红认为集体主义源于巨婴的“共生心理”。新生婴儿认为自己和妈妈是共同体,这是“共生”。但婴儿出生六个月后,共生关系就趋于病态。武志红认为,婆婆一定要住到儿子家里来、某著名钢琴家与其父亲的关系,都属于“病态共生”,甚至中国的集体主义大家庭都可以用“病态共生”解释。)
武志红:历史文化因素我倒没忽略,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在春秋战国时代,我们作为东方文明的起源,和作为西方文明源头的古希腊,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历史学家、地理学家的一些解释听上去很靠谱。但我也想从我的角度提出一个思考假设,我个人认为它是成立的,如果有谁反对,也可以理解。
南方周末:你在书里讲到有些老人摔倒后讹人,也是“巨婴”的表现。我觉得不能说服我。(武志红认为,婴儿是没法面对失控的,失控会引起他们巨大的无助感。他们需要将失控这件事从自己身上切割出去,那必然意味着,是有一个“我”之外的力量在控制这件事。作为“巨婴”,老人摔倒受伤,是一个巨大失控,他们必然会找人去怪罪,这样就保护了“我还是能控制自己身体”的这种感觉。)
武志红:在我的观察出来之前,以往的解释都是不成立的,很容易被证伪。你说是经济问题,很多老人是很富有的;你说是有意讹诈,但有些事情中老人是晕倒的,醒来第一时间抓住救他的那个人的手,说“小伙子,你为什么把我撞倒”,不是有意识的;还有人说“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我觉得一定不成立。
南方周末:哪些来访者的故事影响你很深?
武志红:有很多。比方说我在书的第一章讲到的那个“黑色魔鬼”的故事,这也是很多人说我“神棍”的重要原因。那个故事放在第一章,很多人迅速反感这本书。这是我最重要的来访者,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对我的影响极大。假如那是一个单独的症状,那我其实就可以自我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但因为我是清醒的,那状态并没有把我卷走,这就成了一个不一样的问题。
南方周末:很多人不承认精神分析。你的观点似乎也没办法证明这些现象,更多的是一种阐释?
武志红:对,没法证明。
不过我可以很自恋地说,我的逻辑思维,我受的科学主义训练都不差。我在北大读研的时候写了一篇文章,老师和同学都很震惊。我当时就在思考,为什么非得按照科学主义的路线来研究心理学?科学主义标准,最初是从物理学这种很客观的领域出来的,为什么要把这个标准套到一切学科,特别是心理学中?
作为心理医生,如果我说,通过客观检测,你已经被治好了,你结婚了,朋友更多了……是非常野蛮的。这些不是最深刻的变化,资深的心理医生都知道这可能藏着陷阱。如果来访者自己感觉好了,比方说做的梦变了——过去常做噩梦,现在常做非常好的梦,我们就实实在在地知道他有转变。当然,最好是这两个标准加起来,外在现实发生了改变,同时内在现实也发生着基本改变。而资深的心理咨询师,看重的是人的体验。
南方周末:现在的心理咨询中,精神分析算主流吗?
武志红:在中国,你会看到各种中德班、中英班、中挪班、中美班……全都是国外资深的精神分析师到中国来教课,所以精神分析根本就不像一般人认为的已经末流了。
假如是一个顽固的科学主义脑袋,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会接受。没关系,我觉得我是一个真诚的作家,真诚地把我的东西分享出来,剩下的就是读者的事。有些读者可能很受触动,有些读者受不了,没关系,大家各自选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