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出门肯定会有线索”
2017-02-16杨雪
“现实生活中的轨迹和线索是最详实的,而且最能够体现真正情况的。以前更多依靠录口供、走访这种传统手段,得到的东西不一定是最好的,通过数据分析出来的东西才更有可能把它的源头找出来。”
“你只查到毒品,钱没查到的话,他还可以组织新的毒品继续犯罪。从这个意义上说,信息分析人员的作用就更大了。信息研判平台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不好用的信息研判平台,只有不够灵活的研判人员。”
南方周末记者 杨雪
发自广西南宁
2017年1月中旬,广西南宁连续飘了几日细雨,裹杂着南方阴冷的潮气,像针一样绵绵密密地斜刺入人的心里。
这注定是南宁市公安局女警官罗卿卿(化名)过去35年人生中,所历经的最磨人的一个冬日。1月15日,她的丈夫——南宁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民警甘科伟突发脑溢血身亡,年仅36岁。
让罗卿卿没想到的是,在三天后举行的追悼会上,超乎预料地来了两千多人,包括自治区和南宁市相关部门领导,以及河南、云南等地禁毒部门的负责人。除此之外,公安部禁毒局、国家禁毒委员会办公室、广东和福建的禁毒部门也发来了唁电或献上花圈。
在13年的职业生涯里,虽然只是最基层的一名民警,甘科伟却获得过个人一等功和二等功各一次,三等功四次,并于2016年入选公安部、广西公安厅专家人才库。
连续一周多,甘科伟的名字传遍了整个警察系统。“中国顶级缉毒高手”“金牌卧底”等光环被赋予到他身上。而在妻子罗卿卿看来,他不只是一个英雄,更是一个朴实可靠、说不来花哨情话,对自己和孩子体贴入微的男人。
罗卿卿曾写过一篇关于警察牺牲的论文,提到“近年来,每年有四百多名警察牺牲,平均每天都会有警察离世”。罗卿卿说,“以前我只是写一写,心里感叹一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一名家属。”
“我们在一起, 没有破不了的案”
自2009年从南宁市公安局西乡塘分局刑事侦查大队调入市局禁毒支队四大队,甘科伟在缉毒战线上工作已经七年多。
最早整个大队只有7人,在时任大队长、现南宁市公安局兴宁分局副局长卢思年的带领下,连破多起大案。卢思年很感慨,“当时人们只知道我卢思年能破大案,但他们不知道我背后有个甘科伟。我们在一起,没有破不了的案。”
禁毒支队的支队长钟庆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也很遗憾:“他研判出来的东西是能够起到关键作用的。”据卢思年介绍,2012年自己获得提拔离开时,队伍里都是缉毒高手,最次的人都立过二等功,而这些荣誉背后真枪实弹的险恶,甘科伟从来没有告诉过妻子。
2013年,甘科伟在海鲜市场追车抓捕,车轮从脑袋边擦过去,只间隔了10公分左右。那天他回到家,满身是伤,只是简单说了一句“抓人不小心撞的”。
有些时候,甘科伟会嘱咐妻子出入小心一些,看看有没有车跟着。“我现在猜想可能是刚刚把人抓了或者放出来,或者什么特殊的阶段。”罗卿卿说,她的微信朋友圈一般不晒一家三口的照片,“有时候可能会晒小朋友”。
之前甘科伟告诉她,可以晒自己和孩子的照片,但尽量不要晒他上去,“你看别人老公晒老婆、晒小孩,是不是觉得不开心,觉得我对你不好?但我真的不敢晒出来,因为很多东西从微信上就能暴露出去”。
甘科伟自小就想成为一名警察,高考时明明够了本科线,却填报了大专的警校。毕业后,有一所警官学校想要他做教官,却被一口回绝。“他学的刑事技术专业,最想的就是破案、破案。”罗卿卿说。
每次约会,甘科伟总会喋喋不休地给她讲最新学到的知识,也不管她爱不爱听。“还跟我讲照相,怎么照好一点,如果照人物应该怎么照,照现场应该怎么照。”
还有一次,甘科伟又要教她怎么看现场,量脚印要用什么技术规格的标尺,还兴奋地说改天要拿出来给罗卿卿看一下。她赶紧一个劲摇头摆手,才打消了他这个念头。
甘科伟就是喜欢琢磨。当时四大队的副大队长廖源还记得,曾经有段时间,和甘科伟一同去农业银行调取数据,“银行上班,我们也跟着上班,和银行职员一样,那个门卫都跟我熟了”。
廖源说,甘科伟查银行账单、流水,比别人厉害的本事是能够马上看出问题,“光是看资金流,他就可以马上判断出嫌疑人的身份是马仔还是老板”。
自从甘科伟倒下,卢思年每天都会翻出两个人的聊天记录来回地看。记忆中,那个骑着电动车消失在他家楼下拐角处的年轻人,一遍又一遍浮现出来。耐不住这反复的折磨,几天前,他强迫自己删除了甘科伟的微信账号。
“他对数字很敏感”
每个缉毒警面对的都是亡命之徒。毒品犯罪是重犯,按照法律,贩卖超过50克海洛因就可以被判处死刑。
2014年,时任国家禁毒办常务副主任、公安部禁毒局局长刘跃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缉毒警察在各个警种里牺牲率最高,比刑警还高。全国2万名缉毒警察,去年牺牲的有220个。”
在大数据时代,为了减少缉毒警察的牺牲,全面打击毒品犯罪,禁毒工作也有了新的突破方向——通过大数据研判贩毒网络,打击源头。甘科伟经常给罗卿卿讲,“毒品案件一定要打那些制毒工厂,把源头打下来了,才能够真正去断绝。”
作为一名缉毒数据分析师,甘科伟生前说过:“这一次贩毒我不抓你,不代表不知道你的存在,不代表永远不抓你。”
南宁市禁毒支队情报大队的岑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以前是身体好,胆子大,然后勇敢,就可以抓很多坏人。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的犯罪嫌疑人太狡猾了,太隐蔽了,所以他聪明,你要比他更聪明,他有手段,你要有一定的办法去对付他。”
2013年,甘科伟被广西警察学院返聘回学校当兼职教官,张晓春是学校禁毒专业的负责人。当时他们曾合作过一个边境通道的毒情调研,甘科伟从已经破了的案件中梳理毒品从境外流入中国的路线,其分析能力让张晓春十分佩服。
2015年,甘科伟被抽调去公安部,半年时间里,他的数据分析能力又上了一个台阶——他可以从成千上万的对象里挑选出关键嫌疑人,明确到人的身份,有时甚至可以明确到他某几次的可疑贩毒活动。“信息分析能确定一个侦查的方向,能把侦查的力量集中起来。”曾与他同在公安部借调的岑晟说。
甘科伟曾经对同为警察的妻子说:“只要你出门肯定都会有轨迹和线索,这些现实生活中的轨迹和线索是最详实的,而且最能够体现真正情况的。以前更多依靠录口供、走访这种传统手段,得到的东西不一定是最好的,通过数据分析出来的东西才更有可能把它的源头找出来。”
当时,甘科伟被委任以公安部的名义协调相关省市破获4起公安部督办的毒品案件,捣毁制毒工厂4个,缴获摇头丸、冰毒等共约2吨,毒资105万元,各种制毒原料4吨,制毒原料半成品30吨,抓获犯罪嫌疑人36名。当时公安部禁毒局还发文致广西壮族自治区公安厅对甘科伟进行表彰。
办那4起案子时间,甘科伟晚上八九点与罗卿卿和儿子视频时,经常还在办公室。“基本上他都是泡在办公室,他说反正回宿舍也没什么事做。”罗卿卿说。
甘科伟在北京跟岑晟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现在条件更好了,能够把他很多的想法实现。通过信息研判分析,能够把整个贩毒团伙全部拓展出来,把他们的资金走向,人员的走向,活动规律,甚至能把以前完成的毒品犯罪给还原出来。
“他的大脑可能是每天不停地转,像个计算机一样,对数字很敏感。”岑晟说,甘科伟的数据处理能力惊人。
岑晟曾和甘科伟探讨过信息分析的乐趣所在,俩人的共识是,“虽然过程很痛苦,但信息分析有一个非常美妙的时刻,就是抓到这人以后,来印证我们的判断是准确的,这个时候是很有成就感的。”
由于在信息研判上的卓越能力,一家国内知名互联网企业曾以一年40万底薪外加提成的优厚待遇挖他。当时他身边多位师友劝他过去,但甘科伟还是没离开这个月薪只有4000元的工作。
他甚至不敢告诉罗卿卿,认为这个决定对不起她。“那时(临终前)住院才几天,有一次比较危险的情况,医院通知家里人拿他最喜欢的衣服去给他穿,那个时候就准备了警服。”张晓春说,“他就还是喜欢这份工作。”
“突破传统, 不是靠卧底”
“算起来我们认识有20年了,在一起有18年了,一半的人生都是我和他一起走过来的。”罗卿卿说。
2009年5月25日,是甘科伟和罗卿卿登记结婚的日子。那天原本想吃饭庆祝一下,可一完事甘科伟就直接坐班车去参加缉毒任务了。按照罗卿卿的形容,“他一直在出差,要么在出差的路上,要么就在回来的路上”。
2012年,他们有了一个儿子。每次甘科伟出差说要买礼物给儿子,罗卿卿都会赶紧制止他。她知道,他是没有时间逛商场的,只可能在机场买礼物,但那太贵了。“你在网上买一个就得了,发快递过来!”她对甘科伟说。每次收到礼物孩子都很高兴。久而久之,出门前总会提醒爸爸,“不要忘了买快递”。
在罗卿卿心里,甘科伟不是特别浪漫的那种人,“比较朴实,有责任感”。甘科伟家境清贫,父母原先是供销社的职工,后来他们经营了一小间杂货铺。甘科伟还有两个孪生的双胞胎弟弟,却没有稳定的工作。
为了孩子上学,夫妻俩还要贷款供一套学区房,但贷款还没办下来,甘科伟就去世了。在罗卿卿看来,这是甘科伟唯一为儿子留下来的东西,她咬着牙还贷款也不能退掉房子。
甘科伟去世后,有关他的事迹开始在媒体上报道。但在南宁市禁毒支队情报大队的岑晟眼里,甘科伟严格来说不是网上说的“金牌卧底”,他是真正的数据分析师,“突破传统,不是靠卧底”。
岑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信息分析的作用是,你有很明显的涉毒嫌疑了,可能你某几次贩毒没有被发现,但是实际上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我要把你过去的一些规律掌握,推断你下一步会做什么,然后在你下一步的某一个阶段争取把你整个团伙都打掉,这就是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对于甘科伟这样的信息分析人员来说,查办案件的每个线索其实就是为了找上家,发现嫌疑人的可疑行为后,就要努力还原他的过去,分析他的现在,再预测他的未来。
“现在我们不仅要查毒品,而且要查他的毒资,因为毒品犯罪的目的是为了钱,你只查到毒品,钱没查到的话,他还可以组织新的毒品继续犯罪。”岑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从这个意义上说,信息分析人员的作用就更大了。信息研判平台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不好用的信息研判平台,只有不够灵活的研判人员。”
作为一名缉毒数据的分析师,甘科伟做的工作就是用各种方法发现线索。岑晟至今记得有一次他和甘科伟坐在情报大队的办公室里聊天,俩人有一个很明确的共识,“毒品犯罪越来越隐蔽,越来越狡猾,要突破那些传统的侦查思路,信息研判工作必须先行。”
2017年2月13日,情人节的前一天,罗卿卿正式恢复上班了。她一边开车,一边哭,偏头看看旁边空荡荡的座位,眼眶噙不住泪水,一股股地向外流。
她为自己准备了很多悲伤的歌曲,自虐式地想要剥开心里的伤,一遍一遍往上撒盐,又或是再往上插上一刀。痛到麻木,哭到泪干,便又能撑上大半天。
现在,儿子是支撑罗卿卿挺下来的唯一支柱,也是她最大的难题:“只有4岁,该怎么和他解释,他永远都看不到爸爸了?”
罗卿卿只能先骗孩子,爸爸像往常一样出差了。但说不清孩子的执拗是不是也随了甘科伟,“元宵节晚上去放炮还专门给爸爸留了一盒,说要等爸爸回来一起放。这段时间有朋友送一些玩具过来,他也不拆,说要等爸爸回来一起拆,一起玩。早上起床找爸爸,经常会讲我想爸爸,我要爸爸。”罗卿卿说。
甘科伟生病住院期间,罗卿卿曾带儿子去探望过。现在她安抚儿子爸爸去出差了,4岁的孩子会打断她:“不是,爸爸现在是生病,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为保护甘科伟家属的隐私,罗卿卿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