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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一条哈瓦那

2017-02-15张忌

十月 2017年1期
关键词:刘建国青青学校

张忌

1

一条白色的哈瓦那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小短腿飞快。它跑到一棵法国梧桐下,跷起一条后腿,一股强劲的水流在地上冲出一层白沫子。哈瓦那放下腿,抖了抖白毛,将身子往梧桐树上用力蹭。哈瓦那的脖子上系着一条土黄色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挂在一只肥而白的手上。一个烫着褐黄鬈发的中年女人吃力地弯下腰,哎哟哎哟,罗伯特,你怎么能往这上面蹭?脏死了,多少男人在这底下撒尿的。你个小淘气,快让妈咪抱抱。胖女人将这条叫罗伯特的哈瓦那抱起来,对着嘴要亲。罗伯特不情愿,用力晃着脑袋。它挣开女人的手,又回到地上。地上有一块被人啃过的乡巴佬鸡翅。女人吃力地弯腰,将罗伯特重新抱起,罗伯特,你怎么不听妈咪的话?不要吃,多少泥腥啊。

路口走进来两个城管,走到胖女人面前,一个城管用手指着罗伯特,这是你的狗?

胖女人不高兴,当然,不是我的,还是你的吗?

你这狗上狗牌了吗?

什么狗牌,我养个狗要什么狗牌?

上牌都不知道,你还养狗?要想养狗得先办理许可证,得打疫苗。

真是笑死人,养条狗还要办理许可证,养老虎也用不着许可证啊。

我们不管老虎,就管狗,没打疫苗的狗,我们就要处理。

处理?怎么处理?

我们要把这狗抓走。

说着,两个城管便要伸手抓狗,胖女人将狗抱紧,一个侧身,亮出一副英勇不屈的姿态。

这是我的狗,你们凭什么抓走?

你不要不讲道理,不要妨碍我们执法。

胖女人冷笑一阵,突然低头对怀中的罗伯特说,罗伯特,他们要从妈咪这里把你抢走,快去咬他们。

罗伯特很听话,一探頭,要咬一个城管的手,城管惊慌地向后躲,我警告你啊,你不要乱来。

女人扬扬得意,活该,谁叫你们抢我的罗伯特。

两个城管低头商量一阵,走出路口。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回来,手上戴了手套,还多了一把网枪。他们将网枪对准女人。

你交不交狗?

情势急转直下,胖女人抱着罗伯特转身要跑,另一个城管便上前拦住去路,他张开双手。罗伯特又探头去咬,咬在手套上,没咬动,呜呜叫几声,缩回胖女人怀里。

城管和女人的斗争很快惊动了附近的人,人们都走过来看热闹,叽叽喳喳,拢了一个圈,将两个城管和女人围在中间,形成一个擂台。城管指着女人,最后警告你一次,把狗交出来。这时旁边看热闹的人便起哄,怂恿着女人,不要给他们,看他们怎么办。

女人被人群和城管包围,神色有几分悲怆。僵持了一会儿,她嘴角突然浮现出几丝嘲弄的笑意。就在一瞬间,她像个力士一样将罗伯特高高举过头顶,猛地摔在了地上。可怜的罗伯特猝不及防,头部着地,呜呜叫唤几声,抽搐一阵,口中冒出一堆血泡,没了动静。胖女人全然没有了之前对罗伯特的亲热劲儿,将手上的黄绳一扔,掸了掸手,对着城管又露出了几丝嘲弄的笑,挺胸离开了。

城管指着女人,半天才骂出一句,这种女人都有。骂完了,无可奈何,拎着网枪懊恼地离开。很快,巷子里又变得空荡荡的,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罗伯特白色的卷毛在风中微微动摇。不时有梧桐树叶从树上掉下,砸在它的身上。

又过了一会儿,有铃铛的声音从巷口传来。是一辆垃圾车。一个垃圾工人走到了这里,她将车停住,看见躺在地上的罗伯特,骂了句晦气。然后拿着笤帚和簸箕,将罗伯特拨进里头,倒在了垃圾车里。

马义将镜头对准那辆垃圾车,看着它晃悠悠地离开了巷子,消失不见。他又将镜头重新拉回来,对准地上那摊血迹,来了个特写。

2

马义偷偷地看冯几何,此刻,冯几何正坐在窗边,低垂着毛发稀疏的头颅,打着瞌睡。马义小心翼翼地将试卷竖起来,对着窗口照了照,然后再将试卷摊放在桌上,写下答案。这是葛青青教他的方法。和马义一样,每个礼拜,葛青青也会来冯几何这里补课。冯几何是马义父亲当年的数学老师,马义的数学不好,父亲便想起了早已退休在家的冯几何。于是,每个礼拜,马义都会坐上一个小时的车去冯几何那里补课。

葛青青比马义早来一些日子。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做题,葛青青看见一筹莫展的马义,便告诉他个窍门。冯几何出的试卷,能看见答案。只要将试卷对着光线,就能看见正确答案下有一条极浅的划痕。马义试着用葛青青的方式做了一次试卷,结果,得了满分。

那天,从冯几何家出来,马义便请葛青青去必胜客吃比萨。结账时,葛青青却不让马义付钱。葛青青说,要请我请,我妈有的是钱。如果我们不帮她用,早晚会被小白脸儿花光。

就这样,补课结束,马义就和葛青青成了很好的朋友。葛青青告诉马义,她不喜欢念书,她的理想是当一个导演,拍出牛逼的电影。葛青青说这话的时候,马义的眼睛里便有了崇敬。葛青青说,马义,我教你拍电影吧。马义说我不会。葛青青说,没什么会不会的,我教你呢。说着,她便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手机,塞给马义,拿去拍吧。马义不肯要,葛青青就说,没事,反正花的都是瘟鸡的钱。好好拍,以后,你就是我的副导演了。

葛青青说的瘟鸡就是她妈妈。马义觉得有些奇怪,他从来没听过有人将妈妈叫作瘟鸡的。

从那时起,马义便用葛青青送他的这个手机拍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拍了些什么。每隔一段时间,葛青青便会检查他拍的视频。看完,葛青青总会提出意见,比如哪个地方需要出画,哪个地方需要入画,哪里该用近景,哪里该用全景。马义听不懂葛青青说的那些名词,但他总是很认真地听,很认真地拍。他打心底里愿意为葛青青做点儿事情。

马义将那天下午拍到的女人和狗的视频放给葛青青看。葛青青有些惊讶,说,你这个真是神来之笔,如果放到网上,肯定会红。马义便笑,其实,他不喜欢把视频放到网上,他只是拍给葛青青看。但葛青青喜欢,她伸出手,做出一个抓东西的手势,只有让更多的人看见,这个视频才有意义。

葛青青坐在必胜客餐厅的PU皮沙发上,用力嘬了一口橙汁。

马义,我现在有个想法。我觉得我们要拍拍老师。

马义不明白,拍老师做什么?

有意思啊。你不觉得那些老师很装吗?他们总是一本正经,弄得很有文化的样子,可他们就不会吵架,不会偷情,不会拉屎撒尿吗?

马义困惑地摇了摇头,没听懂。

葛青青坐直了身子,又做出了她那个很喜欢的抓东西的手势,你看,那些电视啊,电影啊,老是把老师拍成一副圣人一样的模样,可是,你相信这个世上有这样的人吗?反正我不信。你想想看,如果我们能拍出和别人不一样的老师,会不会就是一个很牛逼的东西?

马义还是有些迷糊,他依然没搞懂葛青青的真实意图。但他觉得葛青青的这个手势很好看,就像是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3

教室里很安静,学生们都在埋头做试卷。笔尖从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像一屋子春蚕在啃噬桑叶。窗外有一棵笔挺的银杏,从这里看出去,能看见一段粗壮的树身。这银杏似乎高得没有止境。刘枫坐在窗边,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他看见自己穿着一身古怪的衣服,顺着一棵大树一直往上爬,那树都长到云里去了,自己爬得手脚酸麻,可总也爬不完。他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他有严重的失眠,好容易睡着,还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刘枫看了看手机,这节课完了,就放学了。晚上,他要去见黄尹的父亲。他不情愿见他,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但他又不能不去,黄尹会不高兴。

放了学,刘枫在学校旁的一个小饭馆独自吃了碗干水面。吃完面,他还要赶到超市,为那个不喜欢他的老头花掉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软中华和五粮液。这都是黄尹交代的。

从超市出来,黄尹又打电话里来催。怎么还没来,我爸等下要出去打麻将了。刘枫感到一阵阵的焦虑,此刻,街上到处都是车,他骑着电瓶车在远光灯和车喇叭声中艰难穿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在网中挣扎的鱼。

在机关幼儿园附近的那个路口,突然有辆丰田车从斜刺里杀出,刘枫避让不及,连人带车一齐摔在地上。随后,空气里便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白酒香味。

刘枫起身指责这辆斜刺里杀出的车,对方也不示弱,开门下来,杀气腾腾的样子。这是机动车道,你个电瓶车鬼一样乱窜什么?两人言语间短兵相接,互不相让,几乎动起手来,这时,旁边便有人过来拉扯。

路口一闹,整条路便堵作一团,喇叭声此起彼伏。吵了一阵,两个人都心虚起来。丰田车主看了看被撞的部位,并不严重,低声骂了句晦气,开车走了。刘枫将电瓶车费劲地扶起来,推到一边。他揉着自己的手腕,突然想起了刚才的那阵酒香。取下车头的五粮液盒子一看,两瓶酒都碎了。再去看,那辆丰田车已经找不到了。他愣了一会儿,将酒盒扔了,晃著车头两条散发着浓郁酒味的中华烟,往黄尹家赶。

黄尹的母亲在厨房洗碗,他叫了声阿姨,她礼节性地笑一笑,然后继续洗碗。黄尹的父亲坐在客厅里,跷着二郎腿,喝着浓茶。在黄尹眼神的催促下,他感觉卑微地叫了声叔叔。黄尹的父亲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一脸轻蔑。

刘枫坐在沙发上,有些局促。黄尹站在她父亲身后,努力地给他使眼色,示意他说话。电视里正在放新闻联播,他努力想了想,说,叔叔喜欢看新闻联播啊?黄尹父亲没反应,像是没听见。刘枫又想了想,其实叔叔可以学学电脑,电脑上看新闻,更方便。黄尹父亲响亮地喝了口浓茶,拿眼白看刘枫,你来做什么?刘枫感觉有些胆怯,也没什么事,一直想来看看你。我有什么好看的?我脸上长着花吗?

爸爸,刘枫都来了,你就好好说话嘛。黄尹在一旁帮刘枫说话。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我辛苦供你念书,帮你找工作,你倒好,给我找个穷教师回来。一个月几千块钱工资,一天到晚关在学校里面,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还教我看新闻,看什么?他懂什么?说句不好听的,老师老师,也就骗骗孩子而已。

黄尹父亲的话让刘枫感到恼火,但他又不好发作,耐心地解释,叔叔,你可能对教师这个职业有些误会,我们的工作还是很重要的。

对啊,很重要,怎么不重要?你们是什么工程师嘛,你看,这新闻联播里还说,教师的待遇要向公务员看齐呢。但我还是那句话,我的女儿不会嫁给老师。如果我有个儿子,我倒蛮欢喜他讨个老师老婆来,女人教书是陶冶情操,男人教书就是没出息。

刘枫听不下去了,用力地站起身来,往门口走。他站在门口,点了根香烟。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犯贱吗?黄尹匆匆地跟出来,你怎么这么大火气?刘枫觉得黄尹的话好笑,脾气大?自己都没大声说过一句话。但他没有争辩,他们是父女。他用力抽了一口烟。你这样一走,就彻底僵了。还有,我不是让你买酒吗,我爸不喜欢抽烟,喜欢喝酒。

刘枫依旧不说话,他将烟头扔在脚下,踩了踩,推着电瓶车离开了。

4

马义从厕所出来,蹑手蹑脚地走近母亲房间。他趴在门上听了听,没有声响,母亲应该睡着了。他溜回自己的房间,将电脑打开,找到了城市网站里的那个视频。打开视频,是一段Flash,在舒缓的背景音乐下,烛光燃起,白鸽飞舞,一个面容慈祥、白发苍苍的老教师正在黑板前目光柔软地看着底下的学生。突然,音乐一变,成了尖锐的重金属,老教师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年轻的男教师。他表情严肃地扫视着讲台下的学生。可当没人注意时,他突然就伸出一个留着指甲的小指,迅速地挖了一下鼻孔。随后,这个老师又背对着学生在黑板上写字,写着写着,他就伸手在屁股上挠了一下,留下一个白点。随后,葛青青将这个老师挠屁股的动作反复出现,最后,那些白点就成了两块大白斑。接下去,这个老师又坐到窗边,镜头推近了,原来他是在拔胡子,拔胡子时,他的脸狰狞痛苦,拔出后,脸上又浮现出夸张的舒畅感。在视频的最后,还出现了一个兔女郎,她举着一块小牌子,扭着屁股绕着圈地走。牌子上写着一个选择题。这位老师到底怎么了? A.钱丢了。B.失恋了。C.尿裤子了。让马义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帖子很热,已经置顶了,帖子后还跟了数百条的回复。

这些视频都是马义拍的,拍了以后,他就传给了葛青青。他没想到葛青青会将视频处理成这样,他不喜欢,他觉得这样不好,葛青青不应该将这个老师的样子放出来,至少也要打上马赛克。

第二天,马义给葛青青打了个电话,马义说,其实,刘老师人挺不错的。那个视频,我觉得你应该打上马赛克。葛青青对马义的话显得不以为然,打了马赛克还有什么意思,又不是日本A片。挂了电话,马义回到教室,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葛青青让自己拍片,自己是愿意的。但这样处理,会伤害刘老师,不好。

上课铃响过,班主任方老师走进来,宣布了一个通知。方老师说,校庆二十周年马上就要到了,到时,我们班也要贡献一个节目。我想了想,我们就演一个济公活佛的节目。大家都来推荐下,看让哪位同学来演济公比较合适。

这时,便有人喊道,马义。话音一落,教室里便一阵哄笑。马义知道大家为什么笑,他觉得恼怒并且尴尬,真想变个苍蝇飞出去。可方老师似乎察觉不到他的尴尬,他也跟着笑,也是哦,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马义同学有生活基础。马义,怎么样,就由你来演吧?回去跟你父亲拿个佛珠,木鱼,再弄套衣服,排练时,可以当道具。

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里烧菜。母亲说,你回来了。马义没应声,躲进了自己的房间。母亲也跟了进来,关心道,你怎么了。马义看着天花板,不说话。母亲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将门带上,她怕油烟熏进来。

馬义现在不喜欢跟母亲说话。原本,母亲一直在村里的一个敬老院里上班。马义到了城里念书,她便跟着来城里,租了房子,专门照顾马义。马义觉得,其实她根本不用这么做,就像她是来看守他的。

其实,马义一点儿都不喜欢来城里念书,他的成绩并不好,中考的分数根本够不上城里的中学,可父母却一定要让他进城念书。为了进城,他们托了关系,还交了一万元的赞助费。父母总是对马义寄予厚望。马义不喜欢这样,他觉得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可父母却总是一厢情愿地替他做主。马义一点儿都不喜欢城里,一学年都快过去了,他依旧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在学校里,他也很少说话。他怕羞,他有着浓重的乡下口音,一开口,同学们便会笑他。他学习成绩不好,老师也不喜欢他。每每这时,他便会更加厌恶他的父母,他们根本不理解他受的罪。

马义躺在床上,觉得心里难受得不行。他想起了课堂上的那些笑声,连方老师都在笑。他觉得那时应该把他父亲也拉到班级里来,让他也听听这笑声有多么刺耳。

5

黄尹坐在刘枫面前,毫无食欲地挑着盘子里的菜。她还在为那天的事情跟自己怄气。刘枫觉得黄尹有些不讲道理,这事应该生气的是自己。在她父亲面前,自己已经够低声下气了,还要怎样?伏地叩拜吗?但他又不想跟黄尹这样僵下去,他不喜欢黄尹不理睬自己的样子。

跟你说个有趣的事吧。黄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继续用筷子挑着盘里的食物。你知道吗?有个学生给我做了个很好玩的视频,放在网上,很多人看,我都出名了。黄尹一愣,什么视频。刘枫就把手机拿出来,将那个视频找给黄尹看。黄尹看完了,盯着刘枫,你觉得这个视频好玩?刘枫说,是啊,怎么了?黄尹鼻孔里哼了一声,将筷子扔在碗上,咣的一声响。

刘枫,我该怎么说你呢?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那个学生在故意丑化你?

刘枫发了会儿愣,没有吧,怎么会呢?

他为什么不拍你那些好的,偏偏拍你这些丑态?

刘枫尴尬地笑笑,呵,这也不算丑态吧。孩子嘛,闹着玩儿的。

孩子?刘枫,亏你还是个老师,你到底懂不懂你的那些学生啊?这些十六七岁的学生还算孩子吗?你这是在纵容他们。

刘枫觉得黄尹的火气有点儿过头,哪有这么严重。

黄尹生了会儿闷气,又说,不行,你得找到这个学生,你要处理他。

没必要吧。怎么没有必要?刘枫,你不能这样。你看看你,你连这样的事情都处理不好,你还怎么处理我们的事情?你想想,如果是别人的男朋友,会忍下这样的事情吗?刘枫,不是我说你,是不是当老师的男人真的特别窝囊啊?

刘枫觉得黄尹的话很刺耳,他努力压着自己的火气。她不应该这样说他。眼前的黄尹有些陌生,现在的她倒真有点儿像她的父亲了。

第二天一早,黄尹又打来电话,问刘枫有没有去找那个学生?黄尹有些没完没了了。刘枫说,我要上课的。黄尹说,你可以请假,可以跟别人调课。刘枫,你硬气一回,你别让我失望好吗

挂了电话,刘枫坐在办公桌前发了会儿愣,算了,还是去吧,正好今天也没课。如果不去,黄尹还会这样没完没了下去的。刘枫想了想,想起了一个开电脑维修店的同学,于是,他就匆匆离开学校,去找那个同学。在同学店里,那个上传视频的地址很快便给找了出来。

是隔壁市的一户人家,户主叫葛安林。

葛安林是谁?刘枫觉得这个事情有些蹊跷,这视频分明是班上的学生拍的,可他不记得自己的学生中有来自隔壁市的。看来,他得亲自去一趟,找找这个叫葛安林的人。刘枫去了车站,坐了半个小时的中巴车,又坐了17分钟的公交,到了一个别墅区。他按照户主登记的门牌号,找到了那户人家。他按了门铃。不多时,便有人来开门,是一个打扮光鲜的中年妇女,她疑惑地看着刘枫。

这是葛安林家吗?

你是谁,你找他干吗?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刘,是同知中学的一名老师。前阵子,你家里有人在网上发了一个跟我有关的视频。

听完刘枫的话,女人显得有些慌张,哦,刘老师啊,有什么事先进来说吧。

看着女人的神情,刘枫猜想她一定是知道情况的。

女人将刘枫迎到屋里,刘老师,你会不会是弄错了?葛安林已经不在这里住了,我又不懂电脑,怎么可能将什么视频传到网上去呢?

不会弄错的,你放心。

是吗,那可真奇怪。

你有孩子吗?女人一愣,没接话。刘枫明白了。

这个视频是我班里的学生拍的。我想,你的孩子肯定认识我的学生。我希望你能坦诚告诉我,如果你包庇,反而会伤害孩子。

女人想了想,她没在家,上学去了。

那好,那我就在这儿等她。

女人迟疑了一下,刘老师,这个事情真的很抱歉。我们家里情况有些特殊,没管好孩子,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还是得想个解决的办法。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比如精神损失费什么的。

刘枫有些不高兴,我是一个老师,我不是来敲诈勒索的。

女人被刘枫呛了几句,有些尴尬。她掏出一根纤细的香烟,抽了几口。

刘枫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吧?

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见见这个上传视频的人,我要他告诉我,这个视频是谁拍的。剩下的事,我就不追究了,毕竟视频不是他拍的。

女人想了想,将烟掐了。拿出手机,发了个短信。

你再等等吧,我给她发信息了。

就这样,刘枫坐在别墅里,一直等到了中午。他听见有人开门进来,扭头一看,是个女孩子,长得很秀气,衣服却刺眼,上面全是骷髅头。刘枫皱了皱眉头。

女孩儿看见刘枫的时候,微微有些慌张,她显然认出了他是谁。但她很快便将头转向了她的母亲。

你不是说爸爸回来了吗?

青青,这个是刘老师。我问你,你是不是把刘老师的什么视频给传到网上去了?

什么视频,我听不懂。

哎哟,人家都查出来了,你就说实话吧,又不是什么大事情,刘老师,你说是吗?

刘枫友善地笑了笑,你把事情讲清楚就行,我说过我不会再追究你,我说话算话。

什么追究不追究的,我都听不懂你们在讲什么。好了,我要回学校上课了。

这孩子,刘枫有些不高兴,那我跟你回学校,我找你们学校领导去。

葛青青冲着刘枫示威地扬了扬眉毛,行啊,你那么空儿就跟去好了。

女人赶紧插话,青青,你不要任性。

女孩儿白了她母亲一眼,你少管我,不关你的事。

听了女孩儿的话,她的母亲气呼呼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去吧去吧,我不管了,你找你爹来擦屁股吧。

女孩儿没理她的母亲,走了出去,刘枫就跟着她,出了别墅区。刚出小区门口,女孩儿又转弯绕进了旁边的一个公园。女孩儿在公園的小卖部里买了瓶饮料,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悠闲地喝起来。刘枫有些尴尬,站在一旁,点了根烟,等着她。喝完饮料,女孩儿走出了公园,拦了一辆出租车。扭头看刘枫,来吧,你不是要跟我去学校吗?刘枫一愣,跟着女孩儿上了出租车。车上,女孩儿不再搭理刘枫,拿出个耳机塞在耳朵上,摇头晃脑的。刘枫忽然有些后悔,她是小孩儿,自己是大人,难道自己真要跟她计较,跟去她学校?

下了车,女孩儿便往学校里走,刘枫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这感觉很奇怪,就像他才是犯错的学生。女孩儿一路将刘枫带到了校长室。

喏,这就是我们的校长室,你进去吧。

刘枫有些迟疑,他在犹豫该不该继续下去,事情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女孩儿看着刘枫,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她伸手,用力敲了敲校长室的门。刘枫一愣,随后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声音,请进。没办法,刘枫只能和女孩儿一起走了进去。

校长是个胖子,秃头。看着刘枫和女孩儿,他有些意外。

你们是?

刘枫刚想说话,女孩儿倒先说了,我是高二(6)班的葛青青,这个是同知中学的刘老师。他有事要找你。

校长便起身跟刘枫握手,刘老师找我有事?

刘枫没有办法了,只能将事情简要地复述了一遍。说话的时候,葛青青就看着他,她的脸上挂着一丝怪异的笑容,这让他感到有些心虚。听完了,秃头的校长非常不高兴,他用手指气愤地指了指葛青青,你看看你这个学生,穿得像个什么样子?马上给你家长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葛青青说,不用打,我家里没人。

家里没人?那你打他们手机。

我不知道他们手机号码。

你,校长气急败坏了,行啊,你不叫家长来,那你也不用来上学了。

行,不上就不上好了。

葛青青满不在乎地从校长室走了出去。这下,刘枫倒觉得自己有些过意不去,赶紧打圆场,算了算了,毕竟还是孩子。

校长见刘枫站出来,更不高兴了,刘老师,事情可是出在你身上,你不能心软啊。

刘枫一愣,一时间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尴尬的角色。

回去的路上,刘枫的感觉很差。他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居然真会为黄尹的一句话跑到那个学校去。有什么意思呢,这样对待一个学生?他想起了葛青青看他的眼神,那眼神让他感到难过,他知道,在她眼里,自己不是一个老师,而是一个仇敌。他在心里叹口气。才十几岁的女孩子,穿的衣服居然能看见乳沟,真不知道她们脑子里都装着什么。

6

葛青青下了床,偷偷去李爱芬的房间看。门开着,没有人,她已经出去了。她回到房间,将窗子打开,她从床底下找出一包七星烟,点了一根抽。

现在,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李爱芬不是去了公司,就是去什么名剪找那个阿凯去了。她总是那里最早的一名顾客。她脱掉外套,躺在二楼的贵宾厅,阿凯就嗲声嗲气地为她洗头、按摩。葛青青见过阿凯,有一次,李爱芬以为她不在家,将阿凯带了回来。阿凯长得有些媚,顶着一头蓬松的褐色头发,嘴唇很红,眼角微微上扬。那天,他穿一件修身白衬衫,配一条浅棕色的紧身裤。看见葛青青,便笑眯眯地说你好。李爱芬有些慌乱,遮遮掩掩地说这是她公司的员工,帮她来家里找资料。葛青青觉得李爱芬有些可笑,她还真把自己当小孩儿了。

从今天开始,葛青青要在家里等待一个礼拜。李爱芬给那个校长送了十条软中华。校长拿了烟,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毕竟是个孩子,犯了错也难免的。但这件事,影响有些大,主要是对方老师找上门来,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样,让青青在家里待一礼拜,算是反省。一个礼拜后,再回来上课。

李爱芬说,校长这个人其实还是蛮讲道理的。

葛青青在心里笑,她想起了校长那天在办公室里气得满头青筋的样子。当时,她应该拿手机把他拍下来。

抽完烟,葛青青坐着发了会儿呆。好无聊啊。她拿出手机,给马義发了个信息。问他在干吗?马义没回,过了好一会儿,发回来,说刚下课。葛青青便打马义电话,说我过来找你,中午一起吃饭。葛青青换了件衣服,坐车去了马义那里。

中午,两个人就在必胜客吃比萨。

马义说,你不用上课吗?

葛青青说,学校让我回家反省一个礼拜。

马义有些惊愕,为什么啊?

葛青青说,都是你那个恶心的老师。拍了他一个视频,到我家找我妈不算,还跑到学校里找我们校长。

马义紧张了起来,他来找你了啊?没事吧?

有个屁事,那个校长一开始嚷嚷着要开除我。后来,我妈送了他几条香烟,就摆平了。

马义松了口气,咬下一大口比萨。

从必胜客出来,葛青青让马义带她去哪里玩玩。马义想了想,带她去了锦绣广场的那个游乐场。两个人买了游戏币,玩了会儿游戏。随后,又去溜冰池里溜冰。溜冰的时候,葛青青就拿出手机,一边滑行,一边拿手机拍前面的人。看着那些五彩缤纷的人物从面前闪过,她觉得这个镜头很漂亮。

从溜冰场出来,两个人又找了家冷饮店喝饮料。马义看了看手机,说我要回去上课了。葛青青说,那我也跟你去。马义说,你去做什么?葛青青说,我去你学校附近转转,还有这么多游戏币,等你放学了,我们再来玩。马义便点头。

快到学校的时候,葛青青说,我在这旁边找个网吧上会儿网。放学后,我在学校门口等你。马义说好的。葛青青买了堆零食,找了个网吧坐下。她看了部电影,又看了会儿网络小说。看着看着,打起瞌睡来。好容易混到五点,她便离开网吧,她得去学校门口等马义。

走到半路,葛青青看见迎面来了一个人,竟是那个刘老师。她一惊,赶紧往一旁躲闪。他没发现她。他一边走,一边皱着眉头在打电话。葛青青心里一动,跟在了他的身后。刘枫转过一个路口,又继续往前走。最后,他走到了一家饭店门口,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葛青青跟着进了对面的一家冷饮店,要了杯饮料,坐在窗边看他。又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女人,她走进饭店,坐在了刘枫的对面。他们看上去很熟稔,葛青青猜想,她可能是他的女朋友。

坐下没一会儿,马义的电话打来了,问她在哪里。葛青青说自己回家了,下次再来找马义。说完,她将手机调整成了飞行模式。她拿着手机开始拍刘枫和他对面的那个女人。

女人似乎吃得很少,老半天才用筷子往嘴里送点东西。葛青青不喜欢这个女人,她觉得她装模作样扮淑女。刘枫倒是吃得很快,一大口一大口的。哼,他的胃口肯定很好,他跑到自己家里,又跑到自己学校,告了自己的黑状,出了一口恶气,这胃口能不好吗?葛青青觉得,他就是拿自己这件事来下饭的。

吃完了,刘枫就坐在那里抽烟。他对面的女人拿起手机接电话。放下电话,她跟刘枫说着什么,紧接着,两个人便起身,从饭店门口走了出来。他们在饭店门口分了手,葛青青迟疑了一下,继续跟着刘枫。

最后,刘枫走进了一条老巷弄里面,这里全是老房子,黑乎乎的,有股难闻的味道。是那种拆迁的房子,葛青青想,这个老师肯定也是个穷鬼。刘枫进了一个院子,葛青青没跟进去,她站在外面,看见靠着路的那个房间的灯亮了。她在房间对面的那个石板条子上坐了下来。走了一路,有些累了。她有些迷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着身体,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觉得没意思,便想起身回家去。正在这时,刘枫突然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葛青青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闪了。

刘枫走到葛青青面前,满脸的困惑,你怎么会在这里?

葛青青用力捏着口袋里的手机,嘴里突然吐出一句,我被开除了。

开除了?怎么可能,怎么会那么严重?

你那天不是去我学校了吗?校长亲口说的。

刘枫有些尴尬,我以为他就说说的。

你肯定巴不得我被开除吧?

怎么会啊。

那行,那你帮我跟校长去说,让他别开除我。

刘枫有些为难,我会说的,可现在我也没他的电话,我明天去说行吗?

葛青青撇了撇嘴,没说话。

对了,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晚上不用回家吗?

葛青青说,我不想回去。我告诉你,我妈带了个小白脸回来,我怕这个小白脸偷看我洗澡,我就不敢回去。葛青青说这些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想笑。

刘枫愣住了,那你怎么办?晚上住哪里,旅馆吗?

我不知道呢,我没有带身份证。

刘枫想了想,要不,用我的身份证帮你去开一个吧。

葛青青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这么一个女学生,怎么好住宾馆?老师,如果你真想帮我,能不能让我在你这里待一晚?就一晚,明天一早我就走。

刘枫愣住了,这个要求显然是让他为难。毕竟是个女孩儿,要是被别人看见,怎么说得清?葛青青似乎看穿了刘枫的心思,她就那样可怜兮兮地看着刘枫,她知道他在犹豫,她一定要让他心软,留下自己。刘枫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刘枫将葛青青领进了房间。他将房间稍稍收拾了一下,跟葛青青说,你晚上就住这里吧,我出去住。晚上出去住。葛青青看着刘枫走出去,穿过房前的巷弄,她忍不住笑。今天的事情的确太有戏剧性了,她竟然能将这个刘老师赶出自己的房间。

葛青青四下里看了看,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写字台,旁边还有个小卫生间,一看就是老房子改造了出租的。她拿出手机对着自己,在房间里自拍起来。拍了一阵,葛青青看见刘枫的手机竟放在桌上,他走得急,忘了带了。葛青青将手机拿起来翻看一阵,看到他和女朋友的短信。她发现他们似乎最近关系不大好,好像是因为女方的父亲不喜欢刘枫。她脑子里便浮出了那个吃饭的女人,吃饭时,她老往自己这边看,就像感觉到什么一样。葛青青不喜欢她看自己。她挺讨厌这个女人的。觉得她活该。葛青青想了想,将自己的号码存在了手机上,并留了葛青青的名字。

一晚,葛青青几乎没有睡觉,她的心里一直觉着兴奋,睡不着。刘枫的床也不舒服,是棕绷床,硬硬的。她躺了一会儿,看见床边的床头柜上有香烟,便起身抽烟。天还没亮,她就离开了刘枫的家。

回到家时,李爱芬堵在门口,怒气冲冲的,你昨晚去哪里了,为什么把手机关了?我在网吧上网。上网,上你个鬼啊,家里没电脑啊?葛青青,我告诉你,你就去野好了,你是你爸的种,他野,你也跟着野。

李爱芬发着火,葛青青却将手机打开,对着李爱芬拍,李爱芬又气又急,要抢她手机。她躲闪几下,拿着手机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她锁了门,躲在门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7

一整晚,刘枫都没睡踏实。他的睡眠原本就不好。在浴室的休息区里,有人说话,有人打呼噜,还有人走进走出,都让他没法睡觉。半夜里,好容易眯了一会儿,又有人吃方便面,空气里弥漫着方便面的味道,如同毒雾。他拿出手表看时间,觉得时间过得好慢。他期盼着天亮。好容易挨到6点,他迅速地离开休息区,到楼下冲了个澡,离开浴室。在路上,他买了早点,拿到卧室的时候,发现葛青青已经走了。他有些纳闷儿,这个孩子。

上午上了一节课,刘枫想起了葛青青跟他说的话,便查到那个校长的电话,打过去。在电话里,他为葛青青说了好话,说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要太严厉了。校长答复道,这个事,我们已经做了处理,让她回去反省一个礼拜。搁下电话,刘枫想了想,葛青青可能误会了校长的意思,他并没有开除她的意思,他只是吓吓她。这也是学校惯用的招数。

反正没开除就好。对这些孩子,适当的惩罚也是需要的。

刘枫坐在办公室里,忽然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一愣,竟然是葛青青。他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存过她的号码。刘枫接了电话,告诉葛青青,校长不是开除她,是想让她反省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就没事了。刘枫说了一阵,电话那头毫无声响。刘枫不确定对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在听吗?

刘老师,我喜欢你。

刘枫觉得耳朵边有个炸弹炸开了,轰的一阵。他迅速按掉了电话。他发了会儿愣,他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随后,他感觉极度的后悔,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一个女学生,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在自己房间待了一个晚上,这样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

刘枫想起了昨晚的那个场景。她就坐在路对面,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她抱着膝盖,蜷着身体。在暖色调的路灯下,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新鲜却又绝望的气息。他同意她住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似乎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孩子,一个学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一个当老师的,不能这样任由她坐在路边。可她为什么要说喜欢他?就因为他收留了她?

一早上,刘枫都觉得心不在焉。他感觉到手机一直在裤兜里震动,趁着学生不注意,他偷偷地拿出来看了一眼,都是葛青青的短信。葛青青在短信里说,我想你了。刘枫感觉自己像坐到了火山口上。

他没回短信,继续上课。手机不断地在他的裤兜里震动,他有些心烦意乱,那个震动,让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头撩拨。她到底想干吗?他觉得烦躁,索性将手机关了。

晚上,他躺在寝室里,听见有人敲门。一瞬间,他就想到了葛青青。她又来了?

打开门,却是黄尹。黄尹一脸疑惑,你怎么将手机关了?刘枫扯了个谎,可能是没电了吧。黄尹坐到床边,我们的事你到底怎么打算啊?继续跟我爸爸对着干吗?刘枫点了根香烟抽,他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说。黄尹一直劝他再去她家一趟,可他不愿意。他几乎都能猜出,黄尹的父亲会给他看怎样的脸色,说怎样的话。

黄尹看着他,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动了动嘴,又没说出来。她拿起手机,在那里顾自玩着。刘枫抽着烟,觉得眼前的这个场景有些怪异。以前,他们见面是多么的热烈,两个身体就像粘上了最好的胶水,分也分不开。现在,他们却如同磁铁的两极。他不确定,这个变化的原因是不是全在黄尹的父亲那里。他觉得两个人时间久了,很多东西似乎就变了。但他不知道,这个变的东西是什么。

黄尹玩了会儿手机,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盯在床上。他不知道她看什么,黄尹伸出手在床上摸了几下,最后,竟捻起了一根长发,她用手指将这根长发拈住,拉直了,认真地看着。刘枫紧张起来,他知道这是葛青青的头发。他在脑中迅速寻找合适的理由,以应对黄尹狂风暴雨的责问。可出人意料的是,黄尹最后却是沉默不语。她随手拿起了他放在烟盒上的打火机,将长发烧了。随后,她看着刘枫,露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起身走了。

8

马义坐在操场边,拿着手机无聊地拍着球场上的人。每天,他都会拍一点儿视频,这是葛青青要求的。葛青青已经好几天没联系他了,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不过,他不会主动联系她。他似乎更乐于得到葛青青的指示。

拍摄的焦点很快便对准了球场上的一个胖子。他看起来营养过剩,体形跟地上滚的那个球也差不了多少。对于足球,他显然不在行,动作慢而笨拙。马义的脑子里滑了一下,觉得他的动作有点儿像电视里的那个憨豆先生。

拍着拍着,突然马义觉着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看見足球便从他脑袋旁掠了过去。随后,他便看见那个胖子朝他走了过来。他显得怒气冲冲。马义迅速将手机藏进口袋。扭头看着别处。

你为什么偷拍我?

马义没有理睬他,盘腿坐在地上,伸手拔地上的草。他的态度显然引起了胖子的不满,伸手便要抢手机。马义用手死死护住口袋,两个人便缠打在了一起。打了一阵,体育老师发现了,跑过来将两人拉开。体育老师责骂了几句,让两个人在操场边罚站。马义捏着一根青草,反复地在自己手指上缠绕。那个胖子站在旁边,恶狠狠地瞪他。

晚上,晚自习结束,马义独自回家。走到半路,有个人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马义吗?马义扭过头,发现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他困惑地点了点头。那个人就搂住了他的肩膀,我有个朋友想见见你,走吧。马义感觉有些不对,不肯走,那个人就将胳膊卡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往前一架,马义一个踉跄。

就这样,那个人架着马义进了一个黑乎乎的弄堂。借着昏黄的路灯,马义看见巷弄里站着白天和他打架的胖子。胖子依然还是怒气冲冲,冲上来就给了马义一个耳光,马义的耳朵一阵嗡嗡响。他想还手,另外那个人就从身后将他抱住。胖子又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马义觉得有星星在他眼前转动起来。

我认识你,你叫马义。你爸爸是个和尚,你妈妈是个尼姑。

我妈不是尼姑!马义用力喊。胖子得意地笑,你妈就是尼姑。马义很愤怒,又用力挣扎几下,依然挣扎不开。他便用眼睛瞪着胖子,似乎那眼睛里能飞出刀子,射出子弹。

还不服?胖子一腿蹬在了马义的肚子上,马义的身体就像伞一样收缩起来,他感到胃部一阵痉挛,他弯下腰用力干呕。这时,巷弄口一阵车灯闪动,似乎还有人走进来。胖子扭头看了看,又用力拍了一下马义的脑袋,你他妈以后给我小心点儿。说完,便和另外一个人匆匆走掉了。

马义回到家,妈妈便给他做了碗核桃蛋汤。她每天都给他做核桃蛋汤,说核桃补脑。马义低头吃,吃了几口,觉得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在用力往上涌。他弯下腰,将吃进去的蛋汤全部吐在了地上。妈妈有些着急,说你怎么了?马义弯着腰,忽然觉得想流眼泪。但他没有,忍住了。他说,我不想吃了,

马义回了房间,将门反锁。他在抽屉里寻找一阵,翻出了一个老虎钳,他将它藏在了书包里。

第二天一早,马义去学校上课。到学校门口时,他看见了那个胖子,他正和几个同学在学校门口吃早点。马义偷偷地将老虎钳从书包里取出,用手遮挡着,塞进裤袋。他紧紧攥着老虎钳,手心里的汗泉水一样地涌。

马义走到胖子面前,盯着他看。胖子看见是马义,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

细佬,你看着我干吗,还想吃耳光吗?

马义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说完,他就弯腰深深鞠了一躬。起身时,他将老虎钳从裤袋里抽出,用力砸向胖子的前额。胖子慌忙地躲闪,但额前还是被钳子刮到,血从皮肤下流出,在他脸上淌了一条粗线。

马义转身就跑,他听见耳边的风呼呼地响。他跑过学校前的那条路,转进一个又一个巷弄,直到胸口疼得不行,气也喘不上来,这才停下了脚步。马义用手支着膝盖,弯下腰,一个劲儿地干呕。长长的涎水从嘴角挂出来,亮晶晶的。

缓匀了气息,马义发了会儿愣,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葛青青打电话。

我打人了。

哦,那你来我这里吧,我到车站接你。

马义应了,便往汽车站方向走。坐在车上,他的心还是慌得不行,他偷偷地打量着身旁的人,似乎他是一名潜逃的罪犯,生怕身旁有人会注意到自己。

车子开动了,摇摇晃晃的,马义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松弛了一点儿。他靠在椅背上,觉得乏累,便打了个瞌睡。他似乎还做了个梦,但他忘记做了什么,睁开眼时,就看见了葛青青。她站在站台上等他。

马义下了车,站在葛青青面前,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喉咙口却是一阵硬,幾乎哽咽。葛青青笑着拍了拍马义的肩膀,没事,有我呢。

葛青青带着马义去吃饭。吃完了饭,她问马义想去哪里玩。马义说自己不想玩,想睡觉。葛青青就带着他去了宾馆,开了一个房间。马义发现,葛青青竟有一张假身份证,写着另一个名字。

马义躺在床上,葛青青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马义惊奇地看着她拿出一根香烟,点了起来。葛青青说,你抽吗?马义摇了摇头。

马义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他发现葛青青也在沙发上睡着了。房间里拉上了窗帘,一些光从窗帘间隔泄漏出来,黄斑一样。空气里有淡淡的烟味。马义忽然觉得有些孤独,他想家了,现在,母亲应该做好饭等着他回去了。

葛青青也醒了。

走,我带你吃晚饭去。马义应了,他起身,跟着葛青青走。走到外面,路灯已经开起来了。葛青青带着马义去了一家饭店,熟门熟路地点了一桌菜。可马义却觉得没什么胃口,他盯着玻璃窗,看外面走来走去的人。

葛青青说,你为什么不吃啊?

马义心里一阵难过,忽然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葛青青有些奇怪,说你怎么了?

马义呜咽着说,我妈妈在家,现在肯定很担心我。

葛青青愣了一会儿,说,行了,吃完饭,你回去吧。

9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了。推开门,马义便看见了马平安,他坐在那里,光头在灯光下泛着青光,就像一个布满了青苔的玻璃球。他原本是个头发特别茂盛的人,可他却把自己弄得像个怪物。

马义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马平安了,自从他当了和尚,就很少回家。马平安见了马义,站起身来,他神情殷切,似乎想跟马义说些什么。但马义故意装作没看见。他不想理他,心底里,他希望他一直不回来,他的存在让他感到羞耻。

躺在熟悉的床上,马义始终没能很好地入睡,这次不成功的出走,让他的脑子变得兴奋而又混乱。直到第二天天快亮时,他才有了睡意。可睡了没多久,又被敲门声给惊醒了。马义不情愿地起床开门,是马平安,他看着他,脸上堆满着讨好的笑容。

马义啊,事情都发生了,你就不要有什么负担。我跟对方家长接触过了,虽然人家是个副局长,却特别通情达理。最后我们出了医药费,他们也就不追究了。但不管怎样,这个事你是错了。早上去学校,你先给老师去认个错,态度端正些,好不好?

马义没理睬他。他觉得自己有些奇怪,离开家时,特别想他们,可一回到家里,连半句话都不愿意说。他穿好衣服,没吃早饭,出门去了学校。到了班里,似乎一切如常,并没人特别关注他,他松了口气,坐到自己位置上,开始早读。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方老师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走到马义前面,伸手指了一下,马义,你跟我出来一下。马义心里一紧,起身跟着方老师往外面走。方老师一句话都不说,只是背着手在前面走。马义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他要带他去哪里。

最后,方老师将马义带进了校长室。马义看见那个长得有点儿像希特勒的校长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报纸,他从眼镜后面用眼白看了看马义。

就是这个学生?

方老师说,对的。

校长又用眼白打量了马义一番,然后重新拿起报纸。

你让他回去吧。

方老师有些疑惑,回哪里?

让他回家吧,不用上学了,我们学校容不下这样的学生。

马义有些难过,校长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他被开除了。

回到家里,马平安似乎正要出门。他总是在家里待不久,他惦记着山上的那个庙。

看见马义进来,马平安很吃惊,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马义低声说,我被学校开除了。

开除了?怎么会呢,我都跟对方家长说好不追究了,学校怎么还要开除你呢?

马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校長说的。

校长说的?校长就可以开除你?不行,我陪你回去,我要去跟他们讲道理。

马义说,我不想去,都开除了,还去干吗?

马义要往房间里走,这时,他的母亲便堵在了他的身前,马义啊,你就跟你爸爸去一趟吧,这要真被开除了,可怎么得了啊?母亲说着说着,竟然抽泣了起来。马义对母亲的哭泣觉得厌烦,但他又硬不下心再说拒绝的话。

就这样,马义又极不情愿地跟着马平安回到学校。马平安去找方老师。方老师在上课,马平安便在窗外叫他。马平安一叫,同学们都顺声扭过头来看,那些眼神落在马义身上,火辣辣的。马义用力低下头,他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羞愧,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他们背地里都叫他和尚,现在好了,真正的和尚站在他们面前了。

马平安讨好地看着方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

方老师,你好。你看这个事对方都不追究了,学校为什么还要开除我们马义啊?

方老师说,这不是我的决定,是学校里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你帮帮忙。我们马义平时在家总说方老师的好,你帮帮忙。

方老师似乎也没办法,只能带着马平安和马义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看见马义和方老师走进来,显得不大高兴。

方老师,你还带他来做什么?

这时,马平安赶紧站出来,校长你好,我是马义的爸爸,我叫马平安。

校长瞥了他一眼,你找我没用,你儿子我们肯定是要开除的。我告诉你,我们是重点中学,来这里的都是全市成绩最好、素质最高的学生。我们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整锅汤。

马平安一愣,校长怎么能这么说呢,马义怎么会是老鼠屎呢?

我不是说你儿子是老鼠屎,我只是打个比方。

马平安想了想,校长啊,我是这么想的。不管怎么样,马义毕竟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嘛,犯点儿错,总是难免的。一个人一辈子怎么可能没犯过错呢?佛家讲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我觉得校长您干的也是这么个普度众生的工作,既然干的是这样一份工作,也应该对学生多怀有一份慈悲心,你说对不对?

听了马平安的话,校长就更不高兴了,他扬了扬手臂,行了行了,什么普度众生,这里是学校,你不要在这里搞封建迷信的那一套。

我这怎么是封建迷信呢?马平安还想跟校长说些什么,马义却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扭身出了校长室。他觉得马平安就像个小丑,他很后悔跟着他回这里来。

很快,马平安也跟着跑了出来。马义,马平安在身后叫他。你怎么走了?我跟校长正谈得好好的,你怎么能走呢?

马义冷冷地说,我不想念书了。

不念书了?不念书怎么行。马义啊,你可不能灰心。你知道张良吧,小时候,我不是经常给你讲张良的故事吗?张良就是因为没放弃,才成就了大事。你知道那个校长为什么不让你回去上课吗?他这是在用拖刀计。他知道他不能就这样把你开除出学校,但他偏偏要再用这么一计,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想啊,校长是什么人,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也要一个台阶下,对不对?

马平安拍了拍马义的肩膀,好了,放心吧,有我呢,这个事包在我身上。

马义心里一阵冷笑,马平安在说大话,校长不可能让他回去念书,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把马平安和自己放在眼里。

下午,马平安就回了寺庙。虽然他跟马义打了包票,但他心里明白,马义已经不可能回到那个学校了。那个校长,身上有股邪气。带马义回家的路上,他就想到了另一所学校的那个冯校长,冯校长跟寺里的住持关系不错,经常会来寺里喝茶。他喜欢喝红茶,喝茶时总发出响亮的咂嘴的声音。他想让住持跟冯校长联系联系,把马义转到那个学校去。住持听了马平安的来意,立即给冯校长打电话。冯校长在电话那头说,那我想想办法。住持说,不是想办法,是要帮忙,还是个孩子,你一定要帮帮他。冯校长就笑,好吧,师父的话我不敢不听。你让他第二天来我们学校吧。

马平安很高兴,又感谢了住持一番。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马义早就睡了。妻子问他怎么样。他说对方答应了,没问题的。

第二天,马平安便去了冯校长的学校。冯校长什么也没说,当着他的面,打了一个电话。他按了免提键,让马平安一起听。听了一会儿,他听出来,对面便是要开除马义的那个校长。校长在电话那头显得十分霸道,他跟冯校长说,你们不能收这样的学生,我们开除的学生,你给收了,那我们还怎么管学生?你不能收,如果你收了,我就和你去教育局讲理去。

搁下电话,冯校长冲着马平安无奈地摊了摊手,说,情况你也看见了,这个我也真是没办法了。

10

走过篮球场时,刘枫忽然停住了身子。他就将目光落在了球场的看台上。看台上坐着一个女生。葛青青?他有些恍惚起来,她怎么会在这里?他不由又走近一些,端详一阵,苦笑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些傻,怎么可能是她?

刘枫站在那里发愣,没留意球场上的一个男生朝他走了过来。他将篮球递给他,老师,一起打球吧。他一愣,发现那学生的眼神看上去竟有一丝挑衅。什么意思?这时,他看见那女生冲着那个男生笑,他顿时明白了。他犹豫了一下,将篮球接了过来。

因为多了个人,场上打球的人又重新分了队。刘枫并不擅长运动,从小,他的父亲便不让他玩这些,他说这都是玩物丧志。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招呼他打球的男生似乎专门针对他,每次球到刘枫手中,他总会第一个冲上来。他的手上像是安装了什么吸盘,随便一拨,便将他手中的篮球抢过去。每每这时,男生总会带着一丝怪异的笑容,斜着眼从他身上扫过,然后又落到看台上的那个女生身上。此时,看台上的那个女生便会欢呼雀跃起来。

刘枫明白,这个男学生是为那个女生跟自己示威。他为什么要这样,就因为自己多看了她几眼?要知道,自己是老师,他是学生,他怎么能这样做?

刘枫感到血在身体里沸腾,一股羞耻、自卑、愤怒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大脑。他伸手叫停了比赛。他径直走到那个男生面前,指着他,你跟我去办公室。那个男生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他没回答,用力将他推了个踉跄。

刘枫将这个男生带回办公室,让他靠墙站立。

你是不是跟那个女生早恋了?

我靠,老师,你不能这么冤枉人吧。

你靠什么靠!你没早恋,为什么那个女学生专门为你鼓掌,你给我说清楚。

男学生斜了刘枫一眼,将头别过去,做出一副不予理睬的样子。刘枫将桌上的杯子用力敲了一下,你不用跟我耍威风,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你就别想回去。

说完,刘枫就走出了办公室。他在走廊上吹了会儿风,脑子似乎稍稍清醒了一下。他扭头看了看办公室里的那个学生,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跟一个学生这样置气。唉,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说不出的烦躁。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可能是睡眠的缘故,最近,他总是睡不好,每天都觉得疲倦,但就是睡不着。原先,他一直吃药,但和黄尹一起后,他就不再吃了,他怕黃尹发现。之前,断了药,倒也没有什么反应。可最近,睡眠越来越差,情绪也越来越糟糕。他不确定自己的这些反应是不是和断药有关。

虽然心里有些后悔,但刘枫并不想跟那个学生低头,他厌恶那学生挑衅的神情。他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上走,经过教室的时候,他竟看见那个叫马义的学生。他孤独地坐在教室里,显得特别瘦小。

他知道这个孩子,自己的视频就是他拍的。有一次,学生们去做课间操,他突然就有了个念头,他想知道自己的视频是谁拍的。虽然,他不想再追究这个事,但他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他觉得好奇。于是,他就来到教室,拿着手机,一边看着屏幕,一边不停地换着座位。最后,终于换到那个叫马义的学生的位置,他确认了,这就是那个拍视频的孩子。

从那时起,他就时常有意去观察这个叫马义的学生。他发现,他很少同别人讲话,似乎有意将自己和别的同学区分开来。他内向、害羞,甚至,还有些自卑,上课时,从来不主动回答问题,微微缩着身体,似乎生怕老师注意到他。后来,他了解到他是个乡下来的孩子,是花了赞助费才到这个学校来的。而且,他的父亲竟然还是个和尚。那是他的班主任方老师告诉他的。方老师说,班里有个孩子的父亲是和尚,他们班级文艺活动表演,他灵机一动,正好让这个学生子承父业演济公。方老师说这话的时候,充满了调侃的味道。刘枫很讨厌这样的语气。他能体会到从一个乡下来的孩子所遭遇的那种困境。他也是从乡下来的。

刘枫走进教室,看见马义正在收拾东西。他听说过他砸人的事情,但这个事不能只怪他,那个孩子也有错。可最后,学校却开除了马义。他知道另一个学生的父亲,好像是一个什么单位的副局长。他不知道这个事跟对方家长的职位有没有关系,他觉得这样不公平。

看见了刘枫,他似乎有些慌张,但他很快便又平静,叫了声刘老师,继续低头收拾东西。

马义,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马义没抬头,我爸爸说让我先回家待几天,然后去别的学校念。

收拾好了,马义便要走了。走到刘枫身旁时,他突然朝着刘枫鞠了一躬,对不起。说完,他就匆匆离开了教室。刘枫有些发蒙,但他很快便明白了马义这个举动的含义。他走出教室,趴在栏杆上,看着马义从楼梯口跑出,然后一直往前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看着马义瘦弱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刘枫突然心里很难过。

回到办公室时,方老师已经回来了,他看见办公室站着个学生,问刘枫怎么回事,刘枫说没什么,挥了挥手,让那个学生回去了。

对了,那个孩子,真开除了?

方老师一愣,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哦,那个学生啊,对,开除了。

刘枫说,为什么非要开除呢?

方老师向外国人一样耸了耸肩膀,说,这得问金校长去。

刘枫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毕竟是个孩子,这样将他换到别的学校去,影响太大了。

听了这话,方老师扑哧一下笑了,别的学校?他能去什么学校?

刘枫一愣,什么意思?

方老师朝门外看看,低声说,我们那个老金,是出了名的难缠。他去教育局打过招呼了,说他开除的学生,哪个学校都不能收。

刘枫有些发愣,怎么能这样?不让他念书,不就把他给毁了吗?

方老师有些不以为然,没那么严重,也许早点儿进社会,反而能混出个样来。你看那些老板,念过多少书?再说了,这学生每年一拨又一拨,赶潮一样,开除这么一个,算什么啊?

听了这话,刘枫认真了起来,方老师,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这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一个学生就不是学生了吗?

方老师有些不高兴,他嘴角划过了一丝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又不是我开除的,这些话,你找老金说去。

刘枫知道方老师的话是在激他,他不怕激,即便没有这话,他也会去找金校长。他得为这个孩子说两句话,讨个公道。

听了刘枫的来意,金校长觉得有些奇怪,刘老师,你怎么会为那种学生说话?你看看,就那么一点儿小事,他居然就敢拿老虎钳子敲人家的头。要是碰到再大些的事呢,他还不拿炸药包把我这学校给炸了啊?

刘枫耐心地说,金校长,毕竟是个孩子,总还是能教育好的。

教育也要分人的。你拉条狗到学校里,你也能将它教育成才吗?

金校长粗暴的比喻让刘枫觉得心里不舒服,怎么能把学生比作狗呢?金校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够妥当,口气稍稍缓和了一些,学生能不能教好,是学校的责任,更是家长的责任。你看这个学生的家长,居然是个当和尚的。现在的和尚,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都是些什么货色。上次来我办公室,还说什么慈悲为怀。一个假和尚,居然在我的学校里搞这一套,你说好笑不好笑?

刘枫没应声,他想了想,说,金校长,就算你不要他了,但也不能不让别的学校收他啊。

听了刘枫的话,金校长勃然大怒,刘枫,你什么意思?谁说我不让别的学校收他了。我是天皇老子啊?我告诉你,这样的学生不用我说,哪个学校都不会要他。

看着校长,刘枫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了,他在心里做了个决定。随后,他便离开学校,去了教育局。他有个同学在教育局办公室工作,他要找他说说这事。

让刘枫感到意外的是,听了他的来意,同学却反过来劝他,刘枫,你不要搞了,这样的事情,有什么搞头?开除个学生算什么,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同学的话让刘枫感到更加的难受,为什么他们说的话都是一样的,这怎么不是大事情呢?

刘枫说,你有孩子了吗?

同学点了点头,有啊。

那如果是你的孩子被开除了,你会怎么想?

听了刘枫的话,同学奇怪地看着刘枫,就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半天,他才开口说话,刘枫,我们是自己人,我才这么跟你说。你不要意气用事,开除个学生,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如果你得罪了你们领导,你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

刘枫撇了撇嘴角,他不想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的话就像放屁,没有一个人会愿意听。他出了教育局,没有再去学校,而是回了出租屋。他重重地摔倒在床上,忽然觉得没意思,没意思透了。他拿着手机,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突然非常想见见她。

11

葛青青在路边的一个小摊儿上要了一瓶冰凉的可乐。一口气闷下去,二氧化碳产生的气体汹涌地顶住她的喉咙口,让她几乎落泪。好无聊啊,这阵子,每天待在家里,李爱芬又看得牢,差点儿把她闷出病来。好容易公司打来电话,让她去处理点儿急事,她才得以脱身。

就在这时,她听见手机响。拿出来一看,竟然是那个刘枫的信息。葛青青觉得有些意外,他从来没主动给她发过信息。他问她最近怎么样了?葛青青不确定他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她想了一会儿。那天晚上,她在他那里待了一个晚上。然后,第二天,她给他发信息,说喜欢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说这句话,似乎这是哪部电影里看过的桥段,突然划过她的脑海,便有了跟他说这句话的冲动。她怎么可能喜欢他?她只是逗他。她不相信那种一本正经的男人,尤其是老师。

她没回他信息,她又有了新的念头,这念头让她觉得有些心跳加速。这是很好玩的事情。她在揣度他的想法,如果自己不理他,他会怎样,会惊慌,会胡思乱想?她不知道,也许他会期待些什么。他会不会喜欢自己这样的?她喜欢这种冒险,她觉得好玩。她知道马义也喜欢自己,但她不会跟马义发生些什么。马义是个孩子,太单纯了,不好玩。

她坐车去了他那里。到时,天已经黑了。他应该在宿舍了。她敲他的门,他打开门,看见她的时候,惊诧无比。她偷偷地观察,想看他惊讶的神情背后会不会还有些惊喜。

他将窗边的那条椅子让给了她。

你怎么来了?

她将目光向他迎去,你不是给我发信息了吗?

他一愣,不知道他发信息跟她来有什么关系。他有些局促起来,点了根香烟。她心里暗想,想想自己应该在主动攻击一下。

我给你发的信息,你都收到了吗?他不应声。她又继续说,你是不是不相信啊?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

为什么?

没为什么啊,我觉得这样好玩。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不喜欢小孩儿,我喜欢年纪大的人。

刘枫有些困惑,怎么会这样想呢?难道你们这些学生平时都这么想吗?

葛青青撇了撇嘴,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自己是这么想的。

刘枫又开始沉默。

你给我根烟吧。

刘枫将烟从烟盒里拔出,但犹豫了一下,又塞了回去。你不能抽,你还是个孩子。

葛青青白了他一眼,我最讨厌你们老师说这样的话,老是什么孩子孩子的。

刘枫愣住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烟递给了葛青青。

葛青青点了香烟,仰着头,用力吐了出来。

那个人,是马义吧?

葛青青没留神,被香烟给呛了一口,拼命咳嗽。

学校开除他了。

葛青青一愣,为什么,就因为那个视频?

他摇摇头,他跟别人打架,用钢丝钳把别人的脑袋给敲破了。本来,对方已经不追究了,可学校还是坚持要开除他。我想帮他,我试了很多办法,我找校长,找教育局,可他们都不愿意放过马义。

葛青青愣了愣,她觉得意外,他居然想帮马义。

马义拍了视频,你不生他的气吗?

刘枫摇了摇头,没有,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

葛青青说,看不出来,你还挺大度。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揪着我不放?

刘枫塞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葛青青又用力抽了几口,房间里顿时浮起了一阵的白烟,

刘老师,你喜欢我吗?

刘枫眼神闪烁了一下,低下了头,怎么可能?

葛青青忽然觉得很好玩,似乎她是大人,而这个刘枫老师,倒像是一个学生。

我说的可都是真话,你不信吗?

劉枫还是不说话,他似乎不想回应。就在这个时候,葛青青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将烟头扔在地上,站起来,穿过那阵白烟。伸手抱住了刘枫。当她的手指接触到他的身体后,他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她抱紧了,他的身体就剧烈颤抖了起来,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张。很快,他便推开了她。他用力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随后将手指插进头发,表情狰狞。

你不要这样,你是学生,我是老师。

葛青青嘲弄般地看着他。房间的空气里充斥着某种危险。她知道自己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他就像一根细弦,她在用力拉他,细弦绷得很紧,就像随时会断裂。但她不紧张,她站在他身前,就像一个控制人的老手。

他突然站了起来。将椅子弄得很响。她被惊了一下。随后,他便躲进卫生间里。他在里面待了很久,没有任何的声响。葛青青忽然觉得这个老师和她想象的并不一样。

她从他的烟盒里,又抽出根烟,一个人抽完,离开了。

12

早上,到學校时,大门已经关了,刘枫便从旁边门卫旁的小门进入。他冲着门卫笑笑,要过去。可门卫却拦住了他,让他登记。他有些迷糊,什么意思?门卫说,你迟到了,迟到了就要登记的。他拿出手机看了看,自己迟到了十分钟。今天这门卫怎么回事?以前,他可从来就没这么跟自己认真过。虽然学校有规定,不能迟到,但从没有人认真执行。他有些不高兴,在门卫登记簿上草草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走到办公室,方老师已经在办公室里了。他跟他打招呼,方老师却装作没听见,竟然起身走了出去。他心底一沉,不明白今天都是怎么了,好像有些不对劲。他来不及细想,匆匆拿上教义,往教室走。上午第一节,有他的课。

走到教室门口,他发现教室里竟然已经有一个老师在上课了。他觉得纳闷儿,敲了敲门,说,这一节课是我的吧?那个老师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像是不认识他。他又补了一句,课程表上排的是我的课。那个老师说,课程表调整过了。他觉得莫名其妙,转身往教务处走。

刘枫找到教务处长,询问课程的事,教务处长说昨天晚上学校开了会,做了一些课程上的调整,还没来得及通知。说着,他便将新的课程表翻出来,递给刘枫。刘枫粗粗看了一遍,发现上面竟然没有排他的课程。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的课一节也没有了?

教务处长说,是吗?那我就不知道了,是领导的决定。

哪个领导,校长?

教务处长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刘枫感觉脑袋一阵阵地发热,他的感觉非常不好。他又匆匆跑去校长室,校长室大门紧闭。他只能转身,又回到教务室。

校长呢?怎么没在办公室?

哦,校长去云南出差去了。今天早上去的。

校长出差去了,怎么会这么巧?刘枫觉得心里一阵的发慌,自己似乎正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课程表上,我连一节课也没有,这是不是就说明我接下来不用上班了?

教务处长又耸了耸他的肩膀,我不知道啊,这得问领导。

刘枫铁青着脸回办公室,他不能在教务处待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压不住火气。他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教务处长说昨天晚上学校开会了,开什么会,怎么自己不知道,难道这会是针对自己的?

下了课,方老师又回到了办公室。他依旧没理他,顾自坐在办公桌前喝茶。方老师。刘枫又叫了他一声,但方老师依旧没理睬他。刘枫从椅子上用力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方老师,你为什么不理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针对我?

方老师抬起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我不理你了吗?

他在心里冷笑,我跟你打了两次招呼了。

你跟我打招呼了?没有吧,我没听到啊。

方老师的装腔作势让刘枫厌恶,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方老师,办公室里就我们两个,我们能开诚布公地说话吗?到底什么事,你能不能告诉我。

什么开诚布公,那么严重?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呦,不行,我得上课去了。说着,方老师匆匆地喝一口茶,走出门去。

刘枫瘫坐在办公椅上,耳朵边嗡嗡地响。他们都在针对自己,虽然他们什么也没说,但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妈了个逼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将书本用力砸在桌子上,走出办公室。走廊上,有两个老师将头凑在一起,在窃窃私语。他们的神情看上去眉飞色舞的。可一看见他走过来,就立刻什么都不说了,只是冲他略有些尴尬地笑。他感觉到他们说的内容可能跟他有关。他得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否则,他会被逼疯的。

他去找了那个姓李的副校长。李副校长是个胖子,平时和刘枫关系还算不错。刘枫进了门,刚要说话,李副校长却摆着手说自己有事,要马上出去。刘枫将门口堵住,他有些哀求地说,李校长,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今天所有的人都要针对我?李校长见自己被堵住了,走不了了,低声骂了句什么,不情愿地回到办公桌前。他点了根香烟。

刘枫,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啊?

李校长,我没有装糊涂。今天一到学校,所有人都针对我,甚至连我的课都给取消了。我都快被弄疯了。

哼,我看你是真疯了。刘枫,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那样干?那个学生的事,金校长也是一时气愤,可毕竟还没做出最后的处理不是?你怎么就给捅到网上去了?

刘枫一头雾水,我没在网上说过这事啊,怎么可能?

李校长白了他一眼,点开一个网站。

你自己看吧。

刘枫将头凑过去,看见上面是一篇文章,题目叫作,一个教师的委屈。随后,文章以一个教师的口吻,写了学校要将一个学生开除,然后他为了挽救这个学生,独自和校长、教育局力争。但最后,还是因为势单力薄,斗不过黑暗的势力。

刘枫,我问你,什么叫黑暗势力?你指的是谁,金校长还是教育局?

刘枫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声音微弱地说,这不是我发的。

我知道这文章不是你写的,哼,我想你也没蠢到用自己真名去写这样的文章。但我问你,这个事你有没有去找过教育局,还有,你有没有跟别人说过?

刘枫愣住了,他没办法否认这样的事实。

李校长看了看刘枫,给他拔了根香烟,然后压低声音说,刘枫,也就我跟你说说。你该知道金校长的性格,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种不讲上下级观念的事情。我看你平时也是挺聪明的一个人,为了一个学生那么干,你觉得有意思吗?

13

刘枫躺在床上,他知道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他认识他,8年前,他曾经就这样跟在自己身边,整整跟了一年。现在,8年过去了,他都已经忘了他了,可他,居然又出现了。刘枫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但他确定他就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他睡觉时,他就偷偷地走出来,趴在他耳朵边说话。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叽叽喳喳的,一刻也不停,让他无法安睡。当他在房间里走动时,他就躲到了他身后,他知道他在做各种鬼脸,在嘲笑他。有时,刘枫就突然转身,试图将他逮个正着。可他的意图总是被他识破,他就像一阵烟一样,一闪身,又躲在他身后。每天,他都会试图逮住他,他在房间里假装踱步,然后反复地突然转身。可每次,他都失败,累得气喘吁吁。刘枫瘫倒在床上,睁着眼睛,浑身疲乏。

有人敲门,是黄尹来了。他给她打的电话,他说要跟她商量重要的事情。现在,他已经决定了,他不想当老师了。所有的人都不喜欢他当老师,学生不喜欢,同事不喜欢,黄尹和她的爸爸也不喜欢。好吧,大家都不喜欢,那就索性不干了。就像那个李校长说的,有什么意思呢?

黄尹进了门,急匆匆地坐下,快说什么事,我还得急着回去。晚上有分行的领导在。

分行的领导在?刘枫觉得不高兴,他能想象得出,晚上,她又会陪他们喝酒,陪他们唱歌。他们把她当作一个陪酒女。

我不当老师了,我想重新找个工作。

黄尹一愣,为什么,怎么突然不当老师了?

刘枫说,你们不是都不喜欢我当老师吗?

黄尹说,这是两回事。你怎么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刘枫说,是突然决定的。

黄尹有些不高兴,你怎么总是这样。

刘枫觉得黄尹的话有些奇怪,自己什么总是这样?他不再说话,低着头抽烟。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躲在房间的那个人又出现了,他躲在他身后,没有说话,脸上却带着嘲弄般的神情。

黄尹看了看手表,显得有些不耐烦,你还有什么事就快说,我还得赶回去呢。

刘枫觉得有些悲哀,这样的事还不够留她下来吗?自己下了多大的决心,可这样的事似乎还比不上她领导的饭局重要。

黄尹说,好了好了,没别的事,我要走了。害我白跑一趟,我还要去酒店点菜呢。说完,她就起身要走。

就在这时,刘枫感到身后那个人又凑近了,他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刘老师,你看见没?她不想理你,你当不当老师,她根本无所谓,她只想着陪那些领导喝酒。算了吧,别再幻想了,她不是你的,你是在自作多情。

黄尹走到门口,刘枫突然起身,跑过去拦腰抱住了她。随后,他就像摔跤一样将她翻到了床上。他压着黄尹,用力地拉拽她的裤子。黄尹慌张地叫道,刘枫,你做什么呀,你把我的丝袜拉破了。你疯了吗?刘枫像是没听见,依旧用力往下拉拽。他显得凶猛并强悍。

拉下黄尹的裤子,刘枫便毫无前奏地挺进了她的身体,奋力地撞击着。黄尹像一条砧板上的鱼,用力挣扎,她伸手,试图推开他。

你快停下来,你神经病啊。

刘枫依旧不管不顾。黄尹知道躲不了,口气稍稍软了软,刘枫,你先戴套子好不好,要怀孕的。让她想不到的是,说了这话,刘枫却更加疯狂起来。

刘枫凶狠地撞击着黄尹的身体,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奇怪的情绪,委屈、愤怒,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在身体撞击的声响中扭曲着,挣扎着,放大着。他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黑暗。他觉得自己是在黑暗中潜游,他要一直往前。他越游越快,那些阻力似乎在逐渐地退缩。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空气越来越稀薄,到最后,他已经接近窒息的状态。就在这一刻,一阵耀眼的光亮忽然就像一颗核弹一样在他眼前炸开,无比绚烂。

刘枫伸手努力地将身体支撑起来。这时,他看见黄尹的脸上全是泪水。在这一刻,他忽然清醒了,他意识到了自己刚做了一件什么事情。他坐起来,他想跟黄尹说些什么。可黄尹却突然从床上跳下去,冲进了卫生间。他听见水流的哗哗声响。感到很后悔。

黄尹用毛巾遮挡着身体,从卫生间出来。她站在床前穿衣服。他伸手,试图抱他。可当他的手触及她的身体时,她就像触电一般躲闪。她穿好衣服,要走。他拉住了她的包。

对不起。

黄尹扭过头,为什么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刘枫一时语噎,不知如何作答。

劉枫,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想让我怀孕,想让我嫁给你吗?

刘枫用力摇头。

黄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神情,刘枫,你跟别的男人没什么区别。

黄尹甩开他的手,用力摔上门,走了。

刘枫躺回床上,刚才心里的后悔突然又像退潮一样慢慢消失了。黄尹说别的男人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还有别的男人吗?

刘枫坐起身,点了根香烟。那些白色的烟雾在黑色的房间里,像鬼魂一样的飘荡。他的眼神便跟着每一缕烟雾飘散。房间里很黑,这黑暗让他觉得舒服。原本,窗帘的缝隙里透露出一丝路灯的光亮。一些奇怪的味道在屋里丝丝缕缕地飘荡。他买了胶布,将房间外所有能透过光线的地方,全部封住了。

这个时候,刘枫想起了葛青青。几天前,她就站在这个房间里,她抱住自己,他仿佛能闻见她身上散发出的新鲜热烈的味道。

他眯起眼睛,想起了她坐在自己家门口的那个样子,抱着膝盖,弯曲着身体。

刘枫吐了口香烟,要是葛青青现在能来自己家,该多好。

14

葛青青站在路口,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高悬在天空上,金光一片。她觉得有些恍惚。

她又来到了这里。他给她发了信息,他在信息里说,我想你了,你能来吗?

这是自己曾经对他说的话,他居然也敢说。为什么会这样说呢?葛青青有些犹豫,当他突然变得主动以后,似乎一切意味都变了。虽然她有些不安,但她还是决定去,她说服不了自己。她对这样的事,总有着说不出的向往。她没办法退缩。

她敲了两下门,他就忙不迭地将门打开。他脸上挂着笑,这个神情,她是陌生的。在她印象里,他总是局促。她一直觉得他是个不安的人。

他将她迎进了房间。房间很黑。虽然亮着灯,但她却觉得黑,这个空间似乎是和整个外部世界隔绝的。她忽然有些紧张起来。这种紧张,是前所未有的。虽然他是老师,但她从来没感觉紧张,她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没有攻击性的人,在面对他的时候,她似乎是永远占上风的。但这一刻,有了变化。她不知道这个变化来自哪里,似乎有一种逼仄感,她说不清楚。

他继续挂着笑,看着她坐到那张椅子上。她觉得不自在,似乎这是一场较量,他已经占了上风。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她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扭转这种不平衡的局面。可她刚想开口,他却突然扬了扬手,哦,对了,你等下。说着,他就跑进了卫生间,拿了一些葡萄出来。吃吧,洗干净了的。

葡萄的确是洗干净了的。盛放在一个塑料盘子里,在灯光的照射下,还有隐约的水的光泽。吃啊。他招呼了一声。他显得热情,但在她感觉里,这招呼却像命令。她伸出手,摘了一个,放进嘴里。咬碎了,满嘴都是葡萄汁,但她却似乎尝不出任何滋味。

他笑着看她,说,多吃点啊?怎么就吃一个,这可是我专门为你买的,很甜的。

她想了想,又摘了一颗。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以下咽的葡萄。

他点了根香烟,刚要点,又想到了什么,他给葛青青也拔了一根。葛青青有些发愣,但她还是接了,他帮她点上。她抽了一口,似乎情绪稍稍得到了缓解。她想到了一件事情,她想,或许他的变化是跟这个事有关。

那个,我写了一篇东西,发在网上。

哦,我知道,写得蛮好。

他笑眯眯的,语气轻松。葛青青心里有些发愣,什么意思,他真不在乎,还是故作轻松?

你看过那篇文章?葛青青想再确认一下。

看过了,一个教师的委屈嘛,写得蛮好。真的。

葛青青确认了,自己没有弄错。他说的就是那篇文章。她又想了想,决定主动出击一下。

你今天为什么给我发那个短信?

他又笑了笑,这个怎么说啊。那你告诉我,你以前为什么给我发那么多短信?

她愣住了,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她不再说话,她觉得自己的气势完全被他给压住了。

你今天来了,能帮我个忙吗?

葛青青抬头看他,他依旧笑眯眯的。

什么忙?

他没说话,转身进了卫生间。很快,他便从卫生间里拿出了一个脸盆,脸盆里装满了水,随后,他又把一条干毛巾放了进去。他将脸盆放下,开始一件件地脱衣服。

葛青青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眼前的景象让她更加紧张起来,几乎无法透气。她不敢看他,只是扭头盯着脸盆里的那条毛巾,在吸饱热水后,这条干瘪的毛巾很快便肿胀了起来。

他脱得只剩了一条短裤,终于停住了。随后,他将那条毛巾从水里捞出来,轻轻拧了拧,递给葛青青。

你能不能用这条毛巾打我?

葛青青被吓到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预想。原本,她对他毫无顾忌,因为她料定他不敢对自己怎么样。可现在,一切想象都被眼前的景象给撕裂了。他递着毛巾,眼神稍稍扬了一扬,似乎是在鼓励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毛巾接了過来。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闭了眼睛,说,来吧。

葛青青觉得脑子有些晕眩,但她还是将毛巾轻轻地甩了出去。在甩出毛巾的一瞬间,她觉得时间似乎定格了,毛巾抽打在他的身体上,啪的一声响,便溅出了晶莹的水滴。

再用力点儿,好吗?他又温和地说了一句。

葛青青不明白,他究竟是要做什么,他喜欢这种方式?会很疼吗?他不怕疼吗?

啪、啪,她又抽出了第二下,第三下。在短暂的惊慌以后,葛青青开始找到了方法和力道,毛巾接二连三地甩在他身上,他的脊背很快便出现了红印。她仿佛看见他身体里的血液在他的皮肤下焦躁地窜动。葛青青偷偷看他,每抽打一下,他的脸便会露出一阵的狰狞,可以感觉得出,他在忍受巨大的疼痛。可更让她诧异的是,这种狰狞中,竟然还有一丝微笑。她不确定他为什么要笑,是满足吗,或者是嘲笑?他在嘲笑什么,嘲笑自己吗?

这微笑勾起了葛青青巨大的反感,她开始了真正地抽打。她几乎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条湿毛巾上。她紧张得有些窒息,她甚至都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她目光落在他身体上那片红肿的区域,这红还在扩散,如同着了火一般。不知道是累还是什么,葛青青觉得热,奇热无比。

突然,她听见刘枫大叫了一声,随后他便冲进了卫生间。他关了门,剩了葛青青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湿汗。

他就一直待在洗手间里,葛青青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就像一块冰。突然,厕所里有什么东西被撞翻了,咣当一声。葛青青的身体不由一震,她反应了过来,迅速推开门,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最后双腿发软,几乎栽倒在地。她大口喘气。气喘匀了,她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她似乎要确认一下自己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一切都太疯狂了,疯狂得让她无法消化。

低下头时,葛青青觉得脸上有些凉,她用手摸了摸,是眼泪。她有些难过。在外面经历了稀奇古怪的一天,现在,她想回家了。但她回不去,她不确定那个别墅是不是她的家。兴许,此刻,那个头发吹得蓬松的小男人阿凯又待在那里了。他比她大不了几岁,可她的妈妈却愿意像个小姑娘一样跟他说话,讨好他。在她眼里,他似乎比自己还要重要。

葛青青拿出手机,忍不住又拨了一遍那个号码,依旧是关着的。自从他离开后,她几乎每天都要拨一遍他的手机,可他的手机却再也没有开过。她想,他可能是不会再开机了。他和妈妈没两样,他们都是自私的,他们只管自己的生活。

15

早上,教务处打来了电话。通知刘枫下午到学校开会。这让刘枫有些吃惊,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去学校了。现在,他就像一个孤魂野鬼,他没有课程,没人愿意跟他说话,甚至连学生都避着他。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船,从人群中走过,人们就会像水一样分开。

下午,刘枫骑着电瓶车去了学校。校门口的那个保安,站在台阶上,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看着他。刘枫觉得有些滑稽,现在,他在这个学校的地位已经不如一个保安了。他下了车,看着那个保安说,我又迟到了,赶紧记上,月底可以扣我的奖金。

刘枫停了车,去了会议室。他看见人已经来了不少了。那个金校长坐在主席台上,不停地拿起水杯喝水,就像他是一条鱼,时刻都缺不了水。底下的老师,个个都是正襟危坐,显得那么煞有其事。刘枫悄无声息地从门后溜进去,选了个最角落的地方坐下。

校长问教务处长人齐了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从西服的内袋里掏出了一封信。

今天开会,我想讲讲这封信,这封信是从报社寄来的。校长将目光落在刘枫身上,刘老师,你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吗?刘枫一愣,他不知道为什么校长要点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我没写过信。校长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随后,他开始念信。

报社的各位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求知中学的一名学生,我叫王子杰。我要向你们反映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刘枫。上礼拜三,刘枫老师来到篮球场,主动要求跟我们一起打篮球。最后因为球技差,他恼羞成怒,竟然拿我出气,非要说我跟看球的一个叫周敏的女生早恋。我不承认,他就让我罚站,还逼着写检讨书。这件事,给我的身心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最近,我完全提不起学习的兴趣,成绩严重下滑。我不明白,为什么刘老师要这样跟我一个学生过不去,难道这就是老师应该做的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希望报社的叔叔阿姨能帮助我。此致,敬礼,王子杰。

听着信,刘枫微微垂下头,他知道校长说的那个人是谁。他微微怔了怔,想起了那个学生挑衅的目光。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后背有了一点点风声,那个人又来了,他竟然跟着自己来到了学校。他站在自己身后,将头凑到自己耳边,悄声说,刘老师,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吗?

他有些恼怒,忽地一下转身,试图抓住他。转身时,他的椅子腿磨蹭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屋子里的人都安静地聆听校长的话,这个刺耳的响声在这片安静中显得刺耳而不可接受。金校长很不高兴,他盯着刘枫,刘老师,你在做什么?

刘枫在众人的目光中,有些尴尬。就在这时,那个暖烘烘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凑了上来,刘老师,你羞愧吗?你看你对那个女学生都做了些什么啊?她可是一个学生啊,难道你爱上她了,你不要黄尹了?

刘枫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喊了一声,我没有!

就在这时,金校长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将那个茶杯用力敲在桌面上,茶水四溅,刘枫老师,你给我出去!

瞬间,房间里所有的眼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刘枫感觉到慌张、羞愧、自卑。他缓缓地走出了教室。或者,他不是走,而是从那些目光的夹缝中挤过去的。那些目光如此地顽固有力,让他无法呼吸,每一步都几乎耗尽所有的力气。等他走出会议室的时候,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刘枫站在走廊上,扶住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气。

难过了吧?你不是想做一个好老师吗?你对学生好,有用吗?你就是个傻瓜。那个学生,他篮球打得那么好,你还记得看台上那个女生吗?你觉得她不是葛青青?我觉得就是,如果葛青青坐在那里,也会喜欢那个男生,黄尹也会喜欢,她们只是不喜欢你。

刘枫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快沸腾了,它们在自己的血管里撕咬、怒吼,就像发疯的野兽。他用力咬了咬牙,迅速地推开了栏杆,转身往教室走。他走到了那个教室的门口,看见了那个男生,此刻,他正跟几个同学在说说笑笑。

他冲进教室,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旁边的学生都弄得目瞪口呆。刘枫丝毫不理会他们,将他往外拉,因为太过用力,将一张课桌给撞倒了。

他将他拉到办公室,将门关上,拉上窗帘。随后,他伸出手,劈头盖脸地朝着那个男学生挥过去。那个男学生杀猪一般地惨叫了起来,他伸出手,试图抓住刘枫的手,但这却引起了刘枫更大的愤怒,他将他推倒在地上,就像一头野兽一样扑了过去。他觉得自己身上安装着一个开关,现在这个开关被开启了,他就再也无法停住。他听见自己的手掌落在这个孩子身上,发出结实的声响。他还听见学生在他身下发出恐惧的哭声,求饶声。这些声音是多么的熟悉。他为这声音感到悲伤,但他却根本停不下手。

16

劉枫坐在派出所里,抬头看着对面那个脏污的玻璃气窗。这脏污像某个图案,他说不清是什么图案,但这图案让他感到难受。他站起身来,试图用袖子去擦,根本够不着,他又将椅子搬过来,想站在椅子上去擦。但试了几次,依旧还是没有成功。

现在,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当警察来时,他就跑了,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其实这个时候,刘枫倒希望他在,他觉得孤独,他希望他能跟他说说话。

刘枫将双手用力地插进自己的头发,他很懊恼,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去打那个学生。当那些人从办公室外冲进来时,他就知道自己完蛋了。那些人和外面的光一起汹涌地进来,那时,他正握着拳头,而那个男学生则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墙角。那个场面一定很丑陋,丑陋无比。办公室的外面挤满了人,有学生,也有老师,他们看见自己的时候,脸上充满了惊愕,如同看见了一个怪物。

警察给他做了笔录,他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跟警察说了些什么。在那一刻,他觉得很羞耻,甚至希望他们能拿出枪来直接把自己给枪毙了。

房间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警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让刘枫跟他出去,有人来保他了。刘枫有些困惑,谁会来保他呢?他跟着警察走出去,走到外面,他愣住了,他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瘦弱并且熟悉的身影。这个人有着一张坚毅倔强的方脸,头发极短,坚硬地在头皮上竖立着。

这个硬发质的男人站在门口抽烟,他紧蹙着眉头,抽了一口,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这咳嗽声让人疑心他会不会将肺叶给咳出来。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刘枫的童年,几乎便是在这咳嗽声中成长起来的。他是刘枫的父亲,他叫刘建国。事实上,刘枫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他们几乎已经有些陌生了。刘枫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敢说。

警察拿来单子,让刘枫签了字。随后,刘建国便带着刘枫离开了派出所。他让刘枫带着他去他的住处,刘枫觉得,并不是自己带着他,而是他押着自己。

走进出租房,刘建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搞得这么黑。他走到窗边,扯掉胶布,然后将窗帘用力拉了开来。一瞬间,房间里的一切便暴露在太阳光下。刘枫用手挡着眼睛,觉得很不舒服,但他不敢说出来。

刘建国坐在房间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又点烟,又剧烈地咳嗽。

那个学生是怎么回事?

哪个学生?

就是被你揍的那个。

刘枫摇了摇头。

你的性子还是太软弱,我知道的。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学生,现在的学生,哼,我比你了解。你别以为我退休了,年岁又大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些学生,什么样子?男的像流氓,女的像鸡。

刘建国的话让刘枫觉得很惊愕,他竟会对那些学生做出如此简单粗暴的评价。

刘建国说了会儿话,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嗽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头,打雷一般。

我了解过这个事情,之前那个学生早恋,你处理过他,这个学生就写检举信到报社。哼,我觉得你做得没错。倒退20年,我会揍得比你还狠。当然,形势不一样了。现在的孩子骂不得,打不得,老师要把学生像太公一样供起来。哼,这个社会真是没救了,这样搞下去,怎么得了?这些人长大了对社会能有什么用处?

刘枫在心里苦笑,他相信刘建国的话不是为了安慰他,他从来不是一个懂得安慰的人。那时,他是村里那所学校唯一的一个老师。对于学生,他向来严厉冷酷。村里的孩子啼哭,大人甚至会用他的名字来吓唬他们。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被他打过的学生的家长,却从来不会对他有所怨言,逢年过节,还会拿着礼物来看望他。

我约了黄更生。

刘建国说的这个黄更生是他以前的一个学生。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让他引以为傲的学生。现在,他是教育局的局长。刘枫不愿意他去找黄更生,这个事,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作为一个打过学生的老师,他并不期望得到宽恕。

我不想再教书了。

劉建国严厉地看着他,你干什么?气馁了?碰到点儿事情就学会放弃了?

刘枫想了想,大着胆子说,你还记得8年前我住院的事情吗?其实,我的病一直都没恢复,我想去杭州治疗一段时间再说。

他还没说完,刘建国却做了个果断的手势。

你有病,你有什么病?你不就想当逃兵吗?我告诉你,人不能因为这点儿事而放弃。如果换作我,我会自己跑到教育局,我要跟他们据理力争。你犯什么错了?学生不听话,你打几下怎么了?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严师才出高徒,这是老话,我就觉得这个话说得最有道理。

他低垂着头,不敢再说话。

他们一起在一个小饭馆吃的晚饭,吃晚饭的时候,刘建国问他那个女朋友谈得怎么样了?他含糊地应道,还在谈。

有性生活了吗?

刘枫的饭几乎呛在了喉咙口。他怎么能问这样的问题?

你做什么,难为情了?我是你父亲,我当然要关心这些事情。有性生活了,就要想着结婚了。要准备起来。你不能学着那些花花公子一样乱来。

刘枫低着头,他不想说一句话。他想早点离开饭馆。

晚上,父亲就住在他的出租房内。他在床上和他挤了一夜。他提出要给他开个宾馆。他一口回绝。一晚上,他都没有睡着。他的睡眠极其糟糕。床不大,他们的身体几乎挨在一起。他尽力往床里缩,他害怕触碰到他的身体。

刘建国倒是早早地入睡了,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他睡眠很安静,似乎没有人,只有均匀的气息。

第二天一早,刘建国便出门去了,他让刘枫在家里等他,他要去办重要的事情。回来时,已经是10点多了。当时,刘枫似乎刚有一些睡意。刘建国用力地敲门,他开了门,刘建国走进来,用力拉开窗帘。他又点起香烟,用力抽,用力咳嗽。

刘枫没有问黄更生的事,他对此毫无兴趣。而且,不用他问,刘建国也会主动说,他会宣布他跟黄更生谈的结果。在刘建国的字典里,没有商量这个词语,只有宣布。

我跟更生谈了,他说这个事很难办。不过,后来我想起你说你要治病的事,我觉得这倒是个办法。我就跟更生说,你有病,你得了焦虑症,所以你对那个学生做的事就更情有可原的。

刘枫觉得有些羞愧,他觉得刘建国不该将这个事说出去。

我说你学校的教学任务重,你一个年轻人又上进,精神压力太大了。更生就跟我商量,学校和家长那边,他想办法去沟通,你有了这个病,他也有个说辞。更生还说,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去上课了。你这个病还是得治,治好了再来上班。我同意了,他说得有道理。医院,他也帮我联系好了,我们去杭州,那里有他一个同学。当然,不是我的学生,如果是我的学生,我就自己联系了。

刘建国顿了顿,盯着刘枫,刘枫,你要记住,我们去医院,不是因为你真有病,我们只是做做样子,对学校和学生做个交代。我知道你不情愿,我也不情愿,可没有办法。好了,不多说了,说多了也没用。下午我们就去杭州,我车票都已经买好了。

17

病房在这个医院4号楼的19层。房间不大,有两张床。除了刘枫,另一张床上还躺着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的目光永远呆滞地看着屋顶,似乎那里蕴藏着什么特别的秘密。年轻人也是父亲陪着。他的父亲很喜欢看报纸,可能是出来急,忘了戴老花镜,看报纸时,他的眼睛要离报纸很远,就像个拆弹专家。

刘枫躺在病房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对住院这个事,他并没有压力。以前,每当睡眠不好,人变得焦躁时,他便时常会想着回医院。但终究他还是不敢。他怕刘建国,也怕其他老师,还有黄尹。没有人会愿意公平地看待一个老师的病情。事实上,他对医院的生活并不陌生,8年前,他就在这里住过。他是自己来的,后来,是刘建国将他带了回去,刘建国当时的口气和现在一样,他说,你这不是病,你这是无病呻吟。他还说,你要再在这里住下去,你就完了。从那时开始,8年间,刘枫就再也没有进过医院。有些讽刺的是,当年是刘建国将刘枫带出了医院,可8年后,他又亲手将他送了回来。

一个护士走进来,她拿着一个小塑料盒子,递给刘枫,然后她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刘枫将塑料盒子里的药片吃了下去。吃了药,很快,他便有了睡意。药片的效果很好,从喉间滑下去,刘枫便觉着自己的火气慢慢地消退了,他觉着平静、安详,几乎没有任何情绪。他有些困了,他好久都没有这样浓的困意了。大概半年前,睡眠便离他远去。他的脑中胡乱拂过一些影像,隐约中,他似乎还听见隔壁病房传来吼叫、哭泣的声音。但那声音很快便没有了,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刘枫觉得精神很好。充足的睡眠给他的身体带来了饱满的能量。事实上,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了。平时,即便睡着,他也很容易惊醒。但昨晚,他却沉沉睡着,毫无知觉。

醒来时,刘建国并不在房内,他晚上睡觉时的折叠椅已经被收拾起来,放在一边。他有早起锻炼的习惯。过了一会儿,护士便将饭送来了,饭被统一装在一个塑料盒子里。一碗粥,一个馒头,一个鸡蛋。刘枫在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便开始吃饭。似乎睡眠好了,胃口也好了,他细致地将所有的东西都吃完。

吃完了早饭,刘建国还没有回来。刘枫便起床出了病房,到了外面的走廊。说是走廊,其实就是屋内的一个圈,病人们便在这个圈里绕着走。走廊边,有这栋楼唯一的一个出口。是扇铁门,这个门看上去很坚固,坚固得似乎足以抵挡100万吨的TNT当量。平时,刘枫和其他病人是出不了这扇门的,只有亲人签了字,才可以陪同着出去。

转了一圈,刘建国从铁门外进来了。刘枫便不再走,跟着刘建国回了病房。到了病房里,刘枫躺到了床上,躺了一会儿,护士又进来了,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三个小塑料杯,每个塑料杯里放着两片颜色不一的小药片。他将药片全部倒在掌中,一翻,全扔进了嘴里。他没有用水送,药片就卡在了喉咙口,变得奇苦无比。

刘建国站在窗户前伸展着身体,窗上也罩着铁丝网。这个病房原本是有阳台的,可能是为了病人不生出事端,阳台也用水泥给封死了。

躺了一会儿,刘枫看见隔壁床的年轻人突然转过脸来盯着自己,你听见了吗?刘枫一愣,摇了摇头。年轻人便又说,我听见了,有人在说话。很多人,叽叽喳喳的好烦。刘枫凝神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声音。这时,年轻人突然朝着空气大喊了一声,你们都别吵了,别吵了,让我睡会儿行不行?随后,他便癫狂了起来,将被子、枕头全部往空气里扔,大声哭叫。

年轻人的父亲见状,赶紧跑到外面叫医生,很快,两个护士便跑了进来,她们将他按倒在床上,然后从床底下捞起一根带子,缠在他的身上。年轻人被缠住了,就像一条大鱼一样在床上蹦,病床便吱吱嘎嘎响个不停。护士准备给他打针,因为无法固定他的身体,始终无法完成注射。她们让年轻人的父亲帮忙,可他的父亲站在一边,神情慌张,似乎根本用不上力气。这时,刘建国走过来,帮着将年轻人死死按住。

护士打完针,那位木讷的父亲向刘建国表示了感谢,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神情哀伤而又无奈。

是我害了孩子啊,我自己是卖豆腐的,我没有念过书,吃够了苦头,所以我总是逼着他读书,希望他能出人头地。没想到,这孩子就把人给读坏了,临高考的时候,就崩溃了。

听了这位父亲的话,刘建国没说什么,只是将头转过来,冷冰冰地看着刘枫。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这一代教出来的孩子。天天在蜜罐里泡着,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扛不住。有什么用,你说有什么用?

刘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刘建国的问题,他总是无法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儿子该得到的温暖感受。刘枫便看着那个孩子,他打了针,就平静了下来,他被绑着,依旧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屋顶。看了一会儿,刘枫的目光就越过了年轻人的身体,他看着病房里唯一那扇安装着铁丝网的窗户,突然想起了自己出租房的那扇窗。似乎夜幕降临下来,路灯亮了,葛青青就站在路灯下面,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裙,笑容温暖。

18

葛青青下楼的时候,李爱芬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她站在楼梯口,问葛青青,

你今天该去上学了吧,已经一个多礼拜了。马校长很关心你,打我电话,问你为什么还不去上学。你再不去,学习会跟不上的。

葛青青心里一阵冷笑,关心个屁,要没有那些香烟,那个校长会打电话来吗?

我不想念书了,你跟那个马校长说声,让他开除我吧。

李爱芬愣住了,葛青青,你这是什么话?你不念书,你以后想干吗?

你别管我,反正我不想念书了。

我是你妈妈,我怎么能不管你?你这么小的孩子,如果不念书,你能干吗?去社会上混啊?

混就混呗,又有什么关系?

葛青青,你不要说些天真话,我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我知道这个年纪的姑娘不好好念书,会是个什么下场。

还能有什么下场?大不了以后,我也带个小白脸回家呗。

葛青青,你在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没说什么啊,你觉得我在说什么?

我告诉你,葛青青,你别给我脸色看,你没资格给我脸色看。别说你,就是你爹,他也没资格这么说我。你看看这房子,你看看你穿的这些,吃的这些,如果不是我,它们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哼,那你拿回去好了,我又不稀罕。葛青青下了楼,要开门出去。李爱芬冲过来,将她拉了回来。她将门反锁了。

你今天不能出去。

葛青青说,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就凭我是你妈。

你是我妈怎么了,我是自由的。

哼,自由,你有什么自由,是我把你生下来的,我给你钱花。没有我,你哪来的自由?

你让我出去,我有人权。

呵,你有人权,我也有人权。我告诉你,葛青青,你未满18岁,你还是个未成年人,我的人权就是要管住你。

葛青青赌气了,不出去就不出去。转身上楼,走到楼梯一半。她突然转过头,那个小白臉怎么好久没来了?是不是不喜欢你了?嫌你太老了?

李爱芬随手拿起身旁的一个洒水壶朝葛青青砸了过来。葛青青机灵地往旁边一躲,洒水壶便砸在了楼梯扶手上,葛青青嘻嘻嘻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葛青青的心情便阴沉了下来。和李爱芬的斗嘴丝毫没让她觉得快乐。

那个上午,父亲还跟以前一样,从菜场买回菜烧好。李爱芬没在家里吃饭,她要陪什么领导。这几年,她几乎没有在家里吃过饭。那天,父亲的话很少。但葛青青当时没感觉出来,她只是觉得父亲的菜烧得有点儿多了。第二天,父亲就不见了。他留了一封信,她没看到那封信,信是李爱芬看到的,她几乎疯狂地朝她吼,你的父亲跟别的女人走了。这个狗杂种,他居然闷声不响地在外面找了个女人。

父亲出走后不久,李爱芬就将那个叫阿凯的小白脸带回了家。她似乎在报复他。她不该这么做,至少不应该在自己面前这么做。葛青青觉得她疯了,他们全都疯了。

葛青青打開电脑,她想找马义说说话,最近,马义的手机一直没开,也不上QQ。自己给他留言,他也从来不回。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QQ上的那个男人又跟她说话了,这个男人的头像是一张自拍照,他仰着脸,做了个很萌的表情,他在装嫩。其实,她能猜出他的实际年龄,她还知道他结过婚。他一直在约她见面,但她从没有答应过。事实上,葛青青的QQ里还有许多这样的男人。他们都喜欢跟她搭讪,即便知道她还是个学生,他们还是会跟她搭讪。葛青青想,如果他们有女儿,也有男人跟他们的女儿搭讪,不知道他们会怎样想。

葛青青无聊地翻看着论坛,翻着翻着,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放在上面的那个视频。她费了些工夫,找到了那个视频。现在,这个视频已经排在很靠后了,论坛上总是这样,再爆炸的话题,一旦过了新鲜期,便不会有人再关注。现在论坛上的热点是一个超市停车场车震的视频。她将自己那个视频点开来。她仔细地看着,等到他的脸部特写时,葛青青便按了暂停键。她看着他的脸,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场景,那个场景让她记忆犹新。他将湿毛巾从脸盆里捞出来,那毛巾还在不停地淌水,他将毛巾递给她,说,你能帮我个忙吗?那声音很柔和,却又像带着某种命令。葛青青看着电脑上的这个人,不确定眼前这个有些土气的老师和房间里的那个人是不是真是同一个。她盯着他,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是如此的空洞,就像一个巨大的深坑。看着看着,她似乎跌了进去。

就在这时,葛青青的手机突然响了,她如同惊吓一般地回过神来。手机响了两声就不再响了。葛青青拿起来看,是一个陌生电话,这电话来自青岛。葛青青的脑子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她将电话拨了回去,她也不确定电话是不是接通了,对面毫无声响。葛青青怯怯地问了一句,你是爸爸吗?对面还是没有声音。你是爸爸,对不对?就在这时,手机那头突然想起了一阵音乐声,随后,有个女人在说话,葛青青听了一阵,原来是一个澳门博彩公司的广告。

葛青青有些失望,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来到了淋浴房里,拧开了水龙头。她在水下冲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拉过来一条毛巾。她用毛巾吸饱了水,捏着一头,随后用力地向后背甩去。她听见啪的一声响,后背上便一阵火辣辣的疼。她将毛巾扯回来,在水下淋一会儿,又朝着背上用力甩去。

就这样,葛青青在淋浴器的喷头下,一遍又一遍地抽打着自己。她咬着牙,任着眼泪和热水一起在脸上汹涌。

19

刘枫坐在窗边晒太阳。这个窗户朝东,只有早上才有太阳,他得抓紧晒。这是让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事。以前,他在房间里,总喜欢将窗帘拉紧,让自己完全沉陷在黑暗之中。可现在,他却喜欢上晒太阳了。

你的脸色可比进来时好多了。那个年轻人的父亲突然说了一句。刘枫笑了笑。他知道他说的不是客气话,这已经是第四天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在顺利地康复。每天,他都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傍晚的时候,他还会散一下步,然后去活动室看一会儿电视,做一会儿健身操,规律的生活让他觉得很满足,他甚至希望自己的余生都能在这个医院里度过。他想,来这个医院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这8年来,他都是一个人生活,上班,烧饭,自己哄自己睡觉。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总是要用双倍的力气才能得到某样东西,从来没有人可以帮他。可住院后,情况截然相反,一切都有人准备,一切都不用他操心。他喜欢这种随波逐流的感觉,不用力气,不用操心。刘枫用力吸了一口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忽然明白了一个真理,当你在心里认同自己是一个病人时,一切并不那么艰难。

晒完了太阳,刘枫就到走廊上去散步。

来到走廊上时,已经有好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在圆圈里走动了,他们就像机械人一样,动作僵硬。旁边有个医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刘枫便尾随着走。这里都是和他一样的人,这让他心里毫无压力,坦然而平等。

东面有个房间,开着门,里头有电视机和乒乓桌,这是活动室。刘枫走进去时,已经有好几个人坐在电视机前,认真地看着。这个电视似乎只有一个电视台,天天在放热情的歌舞节目,从来没有人换台。刘枫躲在人群后面看了会儿电视。过了一会儿,几个护士进来了,她们将电视旁的影碟机打开,电视画面顿时变成了健身操。护士们站在电视机前,在欢快的音乐中,面无表情地做着健身操。房间里的人,都纷纷站起来,跟着护士做。他们将手像树杈一样伸着,动作很难看,但每一个人都很认真。刘枫站在后面,也开始挥动手臂。

他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到了8点半的时候,病房里熄了灯。他躺在黑暗中,感觉像是小时候躺在海边的滩涂上一样,温暖和踏实。他侧过身,看见了隔壁床上的那个年轻人,此刻,他正睁着眼睛,看着屋顶。他的眼珠子在黑暗中发出亮晶晶的光芒。

他仿佛又看见了她,她站在那里,目光柔软地看着他。他缩了缩身子,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早上起来时,刘枫一睁眼便看见了刘建国,他正在收拾东西。刘枫觉得奇怪。刘建国看见刘枫醒了,说,我已经办好出院手续了,今天就走。

刘枫顿时紧张了起来,他迟疑着说,能不能再住些日子?

刘建国瞪着眼睛,为什么还要住?

我觉得我还没有好,我想多住些日子,把病治好。

什么病?你还真以为自己有病,这只是给更生一个说法。你没病,你这就叫作没病呻吟。你有什么病?不就是碰到点儿事情想不开吗?这也算病的话,那地球上70亿人口起码60亿有病了。

就这样,刘建国把刘枫带出了医院,坐车回到了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晚上,他们又一起挤在了那张并不大的床上。这一晚,睡眠就像列车一样离去。刘建国很快就入睡了。他睡得香甜,鼾声坚实有力。刘建国总说,自己心里坦荡,只有心里坦荡的人才会睡得香甜。刘枫想,和刘建国相比,自己的心里一定不坦荡,睡眠就如他的仇敌一般。

早上,刘建国早早地起来,他将刘枫也叫起来。

走,跟我跑步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刘枫疲惫地穿上衣裤,跟着刘建国出去跑步。早上的空气特别清冽寒冷,灌入口鼻中,呛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跑了没多久,刘枫就跑不动了,他停住身子,用手叉着腰,气喘吁吁。刘建国停下身子,不屑地看着他。

你才几岁,身体就成这样了。你还没结婚,还没生孩子,怎么搞得身体这么差?赶紧再跑一圈,跑完了,冲个澡,回去上班,要精神抖擞些。

吃完了早饭,刘建国提出要送刘枫去学校。他简直把他当成了幼儿园的孩子了。一路上,刘枫一直用力地低垂着头颅,他感觉每个人都在偷看他,嘲笑他。他已经成了一个笑话,他知道。

刘建国带着他去了教务处,教务处长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你原先的办公室已经有老师进去了。现在学校的办公室也很紧张,先暂时在东边的那个小办公室待着吧。随后,他便带着两个人前往新的办公室。刘枫跟在教务处长身后,听着他手上那串钥匙叮当作响。他的心里一直打退堂鼓,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来,根本就没有人会欢迎他。

东边的这个房间十分的狭窄,几乎只能容下一张办公桌。他明白,这本不是一个办公室,是一个杂物间。教务处长把门打开,就走了。刘建国显得很不高兴,这个秃头,什么态度。这是办公室吗?狗笼一样,这么小,能待得下吗?

说完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着抽了起来。白色的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刘建国便用力咳嗽。刘枫看着他,心里一阵的苦笑。

他总是能找到他。十四岁那年,有一次,他跟同学逃课,去录像厅看录像。那次,刘建国正好来镇上开会。开完了,他来看他。见刘枫不在,他便疯了一般到处寻他,最后,他找到了那个录像厅,他在录像厅里猎狗一般地一排排寻觅。当他铁青的脸挡在闪烁的电视屏幕前时,刘枫一阵战栗,他感到了恐惧,他从来没有那么恐惧过。刘建国没有让他回学校,带他回了家。在路上,他心惊胆战,不停地祈求劉建国,让自己回学校,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去录像厅看录像了。刘建国不予理睬,将他带到了家里,关在那间堆放农具的小屋里。那个小屋,没有灯光,刘枫被关在那里,怕得要命。后来,刘建国就提着一个马灯进来了。他捏着一条湿漉漉的毛巾,让刘枫把衣服脱了。刘枫顺从地脱掉了上衣,刘建国不满意,让刘枫将裤子也脱了。那时,正是深秋,万物萧瑟。刘枫脱光了身上的衣物,他并不感觉冷,只是觉得羞耻。那时,他已经发育了,下身长出了黑色的阴毛。他赤裸在刘建国面前,刘建国便举起那条因为长期擦洗汗液而发黄的毛巾,狠狠地甩在了他的肩胛上。黑暗中充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羞耻,还有刘建国因为用力抽打而发出的低沉而又浓重的呼吸声。

那是沁入骨髓的一幕。十几年来,那一晚就像个皮球一样,永远漂浮在刘枫记忆的最表面。毕业以后,他就住在城里,再也不肯回家。他想着自己可以永远地离开他。没想到,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就像从未长大,从未工作,从未离开过他。

他试图睡一会儿,昨晚没睡好,现在,他觉得困乏无比。他坐在办公桌前,闭着眼睛。但他睡不着,睡眠已经逃走了,似乎它也受了惊吓。

他睁开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显得无可奈何,站起身来。

刘建国警觉地看他。

我去上厕所。他解释道。

刘建国挥了挥手,说,行,那你去吧。刘枫便一个人走到了厕所。撒完尿,他看见撒尿池的上面有两扇玻璃窗户。朝窗外看去,还有一棵树。刘枫感到很意外,这树看上去很眼熟。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这棵树应该是长在教室外面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学校里有许多的银杏树吗?他不确定。他侧着身子,朝外面张望着。

这棵银杏笔挺挺的,被树枝遮住,看不见头,似乎一直长到云朵里面去了。看了一会儿,刘枫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他看见自己穿着一身古怪的衣服,顺着一棵大树一直往上爬,那树都长到云里去了,自己爬得手脚酸麻,可总也爬不完。刘枫突然想,自己应该爬到这棵树上去看一看。

于是,他便踩着小便池的边缘,用手撑住窗台,一用力,就踩到了窗台上。刘枫抬起头,顺着树干往上望,还是看不见树顶。这棵树与窗台离得不远,他站在窗台上,稍稍计算了一下自己和树的距离,然后将身子直直地往前一倒,他的手顺利地抱住了树干。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抱着树,轻轻一蹬,将身体挂在了树上。他用双腿卡住树干。他的双手和双腿交错着将他的身体往上面送。他用力地爬着,他丝毫不觉得累,他觉得呼吸越来越顺畅,他的精神从没有这么好过。

他确信,只要这样一直爬上去,自己一定会爬到另一个让自己吃惊的地方。

20

母亲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马平安给他找好了一个新的学校。现在,他们又要像候鸟一样,举家迁到一处新的出租房了。

马平安给马义找的是一个职业学校,马平安说,其实现在的职高并不比普高差。你要去的那所职高是一家上市企业办的,我了解过了,他们那里,只要是合格的学生,出来就可以直接到企业上班,一进去就有四五千元一月,你想想,这么好的收入,哪里去找?现在许多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呢。再说了,只要成绩好,职高生同样可以上大学的。

马平安极力美化着那个新学校,在描述的时候,他还不动声色地展示了他为找这个学校所付出的努力,他捋起自己的裤腿,你看,我去那里的时候,电瓶车还差点儿被一辆工程车撞了。

马平安这话是说给马义听的。马义觉得马平安没必要这样,有什么意思呢,为了上一个破职高,弄得这样惊心动魄。他总是这样,一厢情愿地替自己打算,下着赌注。

此刻,马平安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把自己忙碌成了一个似乎很重要的人。其实,以前,马义最喜欢马平安。那时,他还在橡胶厂里跑业务。每次出差回来,马义总会像云雀一样地冲出去。他会从马平安的包里翻出零食,然后高兴地将双臂挂在马平安的脖子上,像个陀螺似的转。可后来,他却做了和尚。从那时起,总有人问马义,你爸是和尚,和尚不是不能娶老婆吗,怎么又把你生出来了啊?还有的人便回答,娶个尼姑不就行了吗?为了这些取笑,马义不知道自己跟别人打了多次架。他恨马平安,原本,他可以去做很多的工作,他可以去工地搬水泥,可以去街上卖水果,可最后,他却偏偏当了一个和尚。马义看着忙碌的母亲,不知道她会不会像自己一样感到羞耻。

马义在房间待了一会儿,觉着无聊,便走出门,顺着楼道,上了楼顶。楼顶上有人晒着衣服,有人种了花草。甚至还有人弄了土,过家家一样地打扮出一块菜地,在上面种菜。这就是城里人的土地了,在老家,哪会这样小家子气。

这段时间,因为不用去学校,马义便总是爬到这个屋顶来。他几乎不出门,他也不跟任何人联系,包括葛青青。他不上QQ,不开手机。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一个分子,小得让他自卑。甚至,他都想变成一个隐形人,谁也看不见。房间里待得久了,无聊了,马义就会跑到这个房顶上躺一会儿,看看天,吹吹风,听听四周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他很喜欢这种虚度光阴的感觉。

出租房离学校很近,坐在房顶,能很清楚地看见求知中学的全景。马义趴在生锈的铁栏杆上,看着自己曾经的那个学校。看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一点点的难过,原本,他现在应该在学校里念书,虽然他不喜欢这个学校,但他无法接受他们赶自己出来的事实。这让他羞耻,就如同当初父亲当了和尚。

马义看见教学楼里突然跑出了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又零散地跑出几个。随后,更多的人像洪水一样从里面涌了出来。马义觉得有些奇怪,那里好像是发生什么事了。人群从教学楼里拥出,聚集在教学楼旁的一棵银杏树下,大家都仰着头,似乎在看什么。

马义努力朝着银杏树上辨认,终于看出树上有一个人在爬。他看不清这个人是谁,因为距离太远,这个人显得很是模糊,如同一只苍蝇。他努力地往上爬,越爬越快,越爬越高。最后,他竟钻进了一片枝叶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马义觉得有些吃惊,他的眼睛在枝叶间慢慢移动,试图再次找到这个人。就在这个时候,底下观看的人发出一阵惊呼,银杏树的顶部往一边倾斜,突然掉出一个黑影来。这个黑影划了一个不规则的弧形,摔在了教學楼的屋顶上。

马义瞪大了眼睛,觉着身体里的血都凝固了。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屋顶上的这个黑影。过了一会儿,教学楼顶的这个黑影动弹了一下,随后,他便慢慢地蠕动起来。马义长长地松出一口气,这个人真是运气,竟然没有摔死。

但很快,让马义更吃惊的事情发现了,他竟然发现那黑影是在向楼顶的边缘移动,他移动时,拖出了一条黑乎乎的粗线。那是他身体里的血。就这样,他如同作画一般,拖出一条长长的线,终于将身体移到了房顶的边缘。他用手支着地,似乎试图让自己站起来。但可能是伤势太重,他并没有成功。试了几次,他放弃了。他用尽了身上最后的一点儿力气,一个翻身,再次往教学楼下掉了下去。

马义迅速地扭过头,他仰身躺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皮肤上全是鸡皮疙瘩,心脏在他胸腔里如同困兽一样剧烈地撞击。一阵风从房顶掠过,冷飕飕的,马义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他是想跳楼吗?应该是这样,他寻死的念头看上去是那样的坚决。可是,如果寻死,为什么一开始不选择从楼上跳下,还要爬上那棵树呢?马义想不明白。他想起了葛青青,如果此时她在旁边,兴许能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等到情绪缓和下来后,马义突然觉得有些后悔,自己应该拿手机将刚才那一幕拍下来的,葛青青一定会喜欢这个视频。那个摔下来的人也真是奇怪,他为什么要爬树,难道树上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吗?

马义想不明白,他眯起眼睛,看着头上的那片天空。此刻,天空是那么的蓝,蓝得清澈而透明。那些形状各异的云朵在天空中懒洋洋地浮动,就像在打瞌睡一样。

马义打了个哈欠,如果那树足够高,没准儿他还真能爬到云朵里去呢。

2015年9月17日凌晨

责任编辑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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