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在石头里的梦
2017-02-15李浩
1
你找一找墨绿色的石头,黄土路说。他用一根枯掉的树枝敲打着山上的石块,林白、李约热、朱山坡他们走到了前面,身影已被高大的树遮住,但笑声却是遮不住的。只有墨绿色的里面才有,黄土路又重复了一遍,他说,那样的石头里有古代的人做过的梦。如果你找到,敲碎它,你就会梦见那些古人的梦,那时候的人,都愿意把自己的梦封在石头里,希望幾百年几千年后,有人把它再次梦到。
“这个说法有趣。”我说,黄土路一向有些奇思妙想这我是知道的,某些奇怪的、有趣的念头总是从他的头脑里突然地冒出来,像雨点打出的水泡。弋舟还在后面吧?我问,问过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根本不需要——弋舟没有跟着我们一起爬山,昨晚他喝得更为糊涂,我们出发时他刚刚起床——“现在还是昏昏的,”我找到一根同样枯掉的树枝,学着黄土路的样子在石头上敲打,天堂山上,尽是些灰色、青色、暗红色的石头,墨绿色——“土路,你看,这里真有块!”
黄土路回过身子,这时前面的声音已经消失,仿佛从来没有过,这条路上只有我和黄土路两个旅人。不是,黄土路用他手里的枯枝在石头上敲了敲:那是苔藓。“怎么不是?”我再次学着他的样子,枯枝并不能把石块上的绿色磨下来——“我觉得它就是块绿石头。”为了进一步验证我的说法,我伸出自己的右脚,用散着臭味的旅游鞋擦了擦,擦了擦:石头上面的绿依然没有掉,它们本就没有苔藓状的小突起。土路,你看——我再用了些力气——
我没有想到它有那么滑。滑,是突然从石头的绿色里生出的,刚才我踩过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啊!我重重地向一侧摔了出去。
简直是飞翔。我确切地感觉自己是在飞翔,拖着笨而重的身体,然后是剧痛和一片混乱的轰鸣。
2
还好你醒啦,我看到了黄土路的脸,朱山坡的脸,吉小吉的迷彩服,虽然仿佛隔着一层有雾气的玻璃。李浩,你怎么啦?林白也挤过来,你没事吧?摔伤了没有?
这时我才恍然自己的狼狈——没事,没事,我没事——我想翻身坐起,可自己的手脚并不听使唤,它们似乎在摔倒的时候就粘在了地上,已经不再属于我……“你别急着起来,先躺着”“你的头没事吧”“倒是没有流血,万幸,你看就摔在石头上了一定很痛”……我的耳边有几百条游动的舌头,它们同样显得有些遥远。我没有事,我冲着面前的眼睛和舌头们笑了笑,抬起头——“你慢着,慢着点”,李约热伸出手来扶起我的头和身子:你动动,疼不疼。
没事,没事,我试图让自己显得轻松,但剧痛还是骤然到达我的肩部和腰部,不过在它消散之后,我的胳膊,脚趾,都脱离了遭受诅咒的魔法,能够活动了。“我没事”,我在脸的下半部挤出一丝笑容,并起自己的腿……长话短说,我在朋友们的搀扶下走了几步,再走几步——还好,还可以走,只是有些疼而已,它可以忍受。算了,先送你下山吧,要不去医院看看——“好吧,我下去。不过到了天堂山没见到天堂,还是挺遗憾的。”我说着,我听见了笑声。
下山时已经没有了上山时的颠簸,应是司机有意慢了些,毕竟他的车上有一个摔伤的人。我向同时下山来的梁晓阳表示歉意,本来他还可以继续他的游兴——“没关系的,李老师,只要没把你摔坏就好,这座山我来过多次了。”为了向我证实他的确来过多次,梁晓阳说山上有一座庙,从我摔倒的地方到那里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庙,有些荒败,破四旧的时候砸过。在庙的后面住着一个老太太,有二三十年了一直住在那里,一个人,就一个人,我们多次见到过。她不肯说过去的事,只说,多年前神仙托梦,让她来这儿修行,她就来了。吃什么?原来她还会下山来,现在八十多了吧……反正我们每次去,都给她带点儿吃的,有些旅友也会。当时还想领你们去看看,作家,不是要体验生活嘛,说不定可以写成小说呢。梁晓阳从车座的前面探出半张脸,“马上到了。李老师,我们要不要去北流的医院看看?要是伤着你,我们的罪可就大了。”
没事。确实没事,除了皮肉的疼,这个无可避免。在我的坚持下回到了住处,上到三楼——我先睡会儿觉。我对梁晓阳说,兄弟,感谢你。躺到床上我就睡着了,丝丝缕缕的疼痛并不能把我从睡眠中扯醒。把我扯醒的是巨大的敲门声,弋舟在屋外喊,李浩,出来吃饭了,都等你啦。
牛肉,狗肉,野猪肉,野生的笋,野生的韭菜,以及略有浑浊感的自酿米酒,它们被存放在一个个塑料桶里。坐下去的那刻我竟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幕在昨天就曾发生过,当然这样的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倒上酒。第一碗下得很慢,昨天也是如此,但接下来的第二碗第三碗就变得迅速起来,我向冯艳冰敬酒,诗歌联展的事你放心,我回去一定好好做。我向林白敬酒:这次能来你插队的地方,很是高兴,刚才弋舟还和我说到,在我们开始写作的时候,阅读你的诗歌和小说,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会陪你到此。说到这里我又有些恍惚,弋舟说这些话的时候应是昨天,今天一天他都不曾和我在一起……算了,不管它,我重重地喝了一大口,弋舟也是。走出房门,李约热拉住弋舟:你们去敬酒?多喝点儿,没事,就怕你们喝不惯。我和他们谈起我在绍兴喝黄酒的经历,这时一只黑色的小狗突然叫起来,它冲着一条白狗,而另外的三条白狗也跟着冲过来——四个打一个,弋舟笑了,他说多年没有看到狗打架了,李约热说也是。这时弋舟开始贬损玉林的狗,他说在我们北方的狗都张牙舞爪的,见到陌生人早早地就叫,而一路上我们见到玉林这边的狗,都软塌塌的,连看人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它们都知道,不定哪天就给宰了,也折腾不上劲。”这时我再一次有些恍惚,似乎昨天我们说过类似的话,还谈到了知识分子的区别——我想,天堂山上的这一跤,真摔得我有些晕,怎么会是昨天呢。吉小吉的酒碗迎过来:各位大作家,喝得惯我们的米酒不?咱们来个豪爽点的,干!这酒好喝,度数不大。我再去屋里敬酒。没事没事,你们能来我们就高兴。
我们几个人上楼,弋舟坐倒在沙发里,然后是李约热和我。谁有笔?我问,我看了一眼电视墙,那里还没有电视,但留出了位置,楼房的主人为它嵌上了一块正方的木板。“李浩一喝多了就爱写字,一喝多了就爱写字,你昨天写了今天还写,”弋舟笑起来,“在鲁院写了三个半月还没写够。”“看来写字解酒。我有笔。”黄土路拍拍我的肩膀,“你还疼不疼啦?摔了那么一跤。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晃晃脖子,不疼,哪都不疼了,如果不是他提醒我都忘了自己曾在山上摔倒过,“喝了酒就没事了。”我说,哥,给我拿笔过来。在楼下呢。“你去拿。”李约热叫住走到楼梯口的黄土路:下去的时候告诉他们,送上一桶酒过来。“还喝啊,”我摇摇头,“我都吐了两次啦。你们喝,我写字。”
“你就写,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黄土路把粗大的签字笔递给我,乘着酒兴,我飞快地写下——哥,不对,我写错了。是错了,下面的一横实在过长,它难以变动——“你就写吧,写什么都行。”我停滞了一会儿:这两点一横,再改成“曾”字会异常难看,也罢,我在横的下面添了个“自”——首先,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哥,有了首先就得有其次,”说到这里我又生出了恍惚,似乎昨夜也是如此,他给我的其次应当是——坎坷人生拼命酒,大胆文章断肠诗。“我昨天曾这样写过,”我说,“土路兄,你还有别的词吧?”“就这句。我喜欢这句。”
楼下一阵杂乱的脚步。还在喝酒?那好,我们接着喝。边喝边聊天,应是人生一大快事。来来来,让他们再弄点儿下酒菜来。
3
重上天堂山是吉小吉的提议,反正,余下的这一天也没有别的事做,作为地主,他希望我们能留下来多玩一天,“你们也不急于返回南宁”。李约热表示赞同,我也是,我这个胖子,在家里总不运动,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希望能走走路。好吧好吧,葛一敏也跟着附和,她说她把楼上我们写的字都拍了下来,“你写了整整一墙。能够到的地方都写上了。”她说得我无地自容——真是醉了,真是喝大了。怎么就没有人制止我。这时梁晓阳走过来,一本正经地向我们介绍一种新吃法,他信誓旦旦,说是本地特色,无非是,让我们在吃菜的时候蘸一点酒。好吃吧?他的严肃认真并没有换来多大的成功,大家纷纷拒绝——弋舟呢?我问,李约热说他不下来了,也不准备和我们爬山。——我怎么觉得,像之前发生过一样。我喃喃自语,这种恍惚让我有些不安,也许,昨天那跤摔得实在有些重——可因为摔跤,我就会把时下的发生看成是之前的重复吗?实在有些费解。
咱们走吧。去坐车。路不好走。石才夫、非亚也走过来,哦,我去拿水杯。我跑到楼上,在下楼的时候看了看自己写在墙上的字——它们实在让我羞愧,我感觉自己已经重重地羞愧了两次,上一次,发生于昨天……我这是怎么啦?摔糊涂了。为了验证今天不是昨天我故意在楼梯口那儿停了几分钟,看时间会不会按昨天的样式把我推走……没有。我可以停在那里,也可以重新上楼。不过,我怎么会在同一面墙上两次写下同样的字?弋舟!我冲着屋子里喊,他还在睡觉,没有应答。
我们再次来到天堂山。这一次,我又落在了后面,肥胖总是一份甩不掉的累赘,即使凉风习习,我的后背也已渗出汗水。“你要多运动啊。要不,你先别走啦,跟我去巴马吧,我带你爬山,走原始森林。”黄土路停下来等我,“我领你去见我爸。”“哈,你昨天说过了,”我拍拍黄土路的肩膀,“我跟你去。你看,这些新叶,真让人有种生机勃勃的感觉。原来,我以为南方一年四季都绿,那树木是不落叶的,所以也不会有新叶——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你多来几次南方就知道了。可能,和你生活的北方很不一样。”黄土路蹲下去,拍了三张照片——你找一找墨绿色的石头,他说。只有墨绿色的里面才有,那样的石头里有古代的人做过的梦。如果你找到,敲碎它,你就会梦见那些古人的梦,那时候的人,都愿意把自己的梦封在石头里,希望几百年几千年后,有人把它再次梦到。
你昨天说过。背后凉风习习,淡淡的雾垂到了树梢上,它们缓缓移动,朝着风的方向。“是吗?我怎么记不起来。”黄土路用手上的枯枝敲击着石头,它们没有中空的回响,那里面,似乎并不能贮藏住任何的梦。我也学着他,用一根捡到的枯枝敲打着石头,把落在上面的枯叶扫下去——弋舟是不是在后面?话说出来的那刻我就开始后悔,但即使努力,我也只吞掉了最后的尾巴。这是怎么回事,莫名的恐惧像一些慢慢爬上我身体的虫子,我想,下一步,我就会发现一块墨绿色的石头,但这一次,我一定不能过去踩它……
墨绿色的石头!它真的赫然出现,被一大堆潮湿的松针围绕,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土路兄,”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你看!你看,这石头……”有梦的石头,他点点头,用手里的枯木敲击着:你听,里面是中空的。你听见它的回响了吧?我想了想,最好是实话实说:我听不出来。我觉得它和别的石头没有区别。“怎么会?”他凑得更近些,试图用脚去踢那块绿石头——不!我冲着他喊,不要!小心摔倒!
怎么会摔倒呢?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多少有些浑浊的复杂,不过最终他还是收回了脚,而是俯下身去试图搬动:“真重。”他直起身子,“这里的梦是有重量的,我觉得。”
——那我们砸开它。一起。
一起。
我们各自找到可以使用的石头。一起,一二三——
4
我做了一个梦。我感觉自己似乎是杀了某个人,当我进入梦中的时候那种紧张在,愤怒在,似乎血的氣息也还在,甚至还异常浓郁,它把我的视线都染成了淡淡的红色。我试图甩掉它,甩掉那份黏稠的气息,可是它们就像我的影子,风也吹不散它们。这时官兵们循着追过来,他们穿着铁环的铠甲,提着长矛和盾牌,但没有人骑马……我穿过两条巷子,窜入到一片玉米地里,沙沙沙沙,后面的追赶并没有减缓,而我的双脚却又被地面的一大团蓬草缠住,我挣扎,焦急地挣扎,恐惧而绝望地挣扎,然而那团蓬草越缠越紧,我根本挣不脱,它们就像有意识的绳索。而后面的追赶也越来越近。我甚至听见前面士兵粗大起来的呼吸,玉米叶子发出的沙沙声也掩盖不住。“在这儿!”一个没有戴头盔的士兵发现了我,他的手伸向我,就在即将抓住我的衣领的那刻,我的身体前倾——纠缠的蓬草一片断裂之声,真是有种千钧一发之感!我终于挣开了它们,朝着更深处钻下去。
玉米的叶子划破了我的衣服。它们甚至划破了我的皮肤和肉,我觉得自己在奔跑的过程中几乎被分割成不少的碎片,然而并不觉得疼痛,自始至终这个梦里都没有痛感,可巨大的恐惧一直存在着,就像是一块石头。我奔跑着,奔跑着,是奔跑在带着我走,直到我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直到我口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跑出了玉米地。被划碎的身体重新聚拢,但它的里面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我把自己已经跑得空空荡荡。一条河横在面前。如果在平时,我也许可以游到河对岸去,然而把力气跑光了的我此刻根本不敢如此,湍急的流水一定会把我冲走,就像冲走一块干枯的树枝,一团草,一条鱼。影影绰绰,后面的追兵也赶过来,他们的长矛高得过玉米,他们的长矛摇摇晃晃,使得玉米们也跟着摇摇晃晃。我不想再跑,即使我想,我的腿也不肯再跑,我的脚也不肯再跑,何况还有这条阻挡的河。大口地喘着气,这时我竟有些小小的释然,背上石头的力量也略有减轻。这时,我突然发现在河对岸,一片芦苇丛中,一条小船悠悠地划了出来。船家!我大喊,用出了仅剩的全部的力,从腹部到喉咙都有强烈的撕扯感,船家,渡我!渡我!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这样的梦我也做过。我是被警车追,至于自己做了什么倒没那么清楚。”“就是,我也做过被人追的梦,追我的是土匪,好像我偷了他们的什么情报。”“你就是紧张。有什么事让你紧张?”林白插话,“这和石头没有关系。我也做过类似的梦,追我的是日本鬼子。他们还朝我开枪,就是打不中我。”——没想到林白老师还有英雄梦。很是低调的覃瑞强插话,我小时候看《鸡毛信》,晚上也做过类似的梦。“你就是紧张。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你就是紧张。”
“我知道他紧张啥。”酒意刚醒的弋舟脸上带着笑意,“他在想,给人家墙上画得乱七八糟,实在没办法见人。人家宋江酒后题反诗——你要知道宋江酒醒了之后多后悔。”“这有什么可紧张的,”葛一敏翻弄着她的相机,“我把你们写的字都拍下来了,人家主人也说,他想好好地保留着,人家比我们有眼光。”“人家是顾及我们的面子,不得不这样说,”我想继续谈我的梦,它的后面还有一段儿,可是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完全把它堵住了。“你说你做的梦是红色的?我在微信上看过,说做彩色的梦的人,可能是身体有些问题,譬如红的粉的,可能是脾。蓝的是胃还是肺……”“你爬山累了,又喝了酒。”当地诗人吕小春秋把脸从琬琦的后面探过来,“去年,你们那儿的李南老师来过广西,我很喜欢她的诗。”是是,她也是我欣赏的诗人,我尽快终止这个话题,想把我做的梦和他们说完——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古代,杀了一个人。”伸着懒腰的黄土路从另一侧出现,他说,刚刚他去河边了,那里的水流很响,而主人家的狗一直跟着他。“我就跑,后面有追兵追赶,他们把我赶到了玉米地里。”
——你看到的官兵,穿的是什么衣服?
“布衣,但外面有铠甲,一个个相扣的铁环。他们还拿着长枪,对对对是长矛,像电视里的红缨枪。”
——你是不是被一团草给缠住啦?
“是啊,我怎么挣也挣不脱。一个士兵,在就要抓住我的时候,我一挣,才挣开的。在梦里,我都把自己吓得半死。心都跳出来啦。”
——跑出了玉米地,你是不是到了一条河边?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扫了周围一眼,按捺住自己的小激动:我再讲下面发生的,你看,和你的梦是不是一样。
船夫把你渡到了对岸。而追兵,竟然也找到了船,那些插着旗帜的船完全是从水里生出的,之前它们没有,不存在。你急急地跑到岸上,而摆渡你过河的船夫,被追过来的官兵踹进了水里。你跑,继续跑,可始终不能摆脱掉他们,他们总是不远不近地出现,让你不得喘息。后来,窜进一家人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只……
“一只大白鹅!”
是的,一只白鹅。屋里没人。你想藏到屋里去,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然后你就掉过头来钻进堆放柴草的偏房,让柴草盖住身子……
“追兵追过来,但没有发现我。”
他们没发现,他们走了。这时你松了口气,终于,松了口气。你看到外面阳光灿烂,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红色,只是大片大片的白,晃动着的白。
“到这里还没结束,后面还有……”
后面还有,你聽到鹅在叫,有些凄厉,仿佛看到了什么让它恐惧的东西。
“后来变成了笑。”
变成了孩子的笑声,咯咯咯咯……里面好像有磨牙的声响,骨头碰着骨头。
“那我倒没听出来,就是挺瘆人的。”
然后,你探着头,偷偷朝后面看去。你发现,那只白鹅——
“那只白鹅变成了长脖子的鬼。”“穿着白衣,显得有些臃肿。”“对对,他没有脚,看不见脚。”“没脚的鬼却有长舌头。舌头露在外面。”“它晃着,不是飘,也不是蹦。走得挺慢。”“它慢慢走近了你所在的柴屋。这时,你醒了。”“是。我就是那时候醒的。”黄土路拉住我的手,“我做的梦你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想过我还能梦见自己是个古人。”
——我也做了同样的梦。那块绿石头,是咱俩一起砸开的。
5
我们商议,石才夫、覃瑞强、冯艳冰、非亚、葛一敏他们先走,北流的诗友们也先走,我们不能让所有的人都留下来陪我们,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朱山坡也要走,他的孩子在上小学,不然他是一定要留下来的。梁晓阳留下,我们在当地的住处是他联系的,而主人是他好客的同学,他坚持留下陪我们:“我也想砸石头去。我还从来没做过古代的梦呢。”覃瑞强让李约热留下照顾我们,毕竟,此次寻访作家故乡的活动是由他们《广西文学》组织的,当然不能有始无终。犹豫半天,弋舟还是决定要走,机票是早订好的,不能给人家主办方添麻烦,而且他还有另外的行程。“那个古人一定是受到了惊吓。恐惧延绵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散去了,你俩做了件好事。”他拍拍我的肩,“要有有趣的梦、新奇的梦一定告诉我,微信留言,别光给自己留着。你多待些日子吧,以后也别写小说了,当个心理学家得了,你也写一本《梦的解析》,多好。”随后他发出感叹:“北流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要不,怎么会出林白、朱山坡、吉小吉呢。”
临上车的一瞬,两个同样犹豫着的人有了倾斜,她们决定留下:“我和琬琦做伴。我们也想梦见古人的梦。”吕小春秋拉着自己红色的箱子,“这样的事,我们也是第一次听说,第一次碰到。实在太神奇了。黄土路,是谁告诉你的呢?”“我奶奶。是她说的,她说了很多稀奇的事。不过她就是随口说说,没人听她的。”
好吧,我们继续寻找墨绿色的石头,山上一定还有,那样的石头不可能是完全孤单的,尽管它们可能显得稀少一些。这次的开始并不顺利,我们被堵住了,有村民建房,沙子、石子和搅拌机固执地横在路中,前去交涉的人看上去颇有些为难。百无聊赖的凝固时间,车上的空气越来越浑浊,低头看微信的人已经把刚刚的微信浏览了三遍——你们说,古人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
——惊吓。弋舟老师说得对。有次我听收音机,里面就说,全世界不同民族的许多人都有过大洪水的梦,收音机里说那是全世界人的集体记忆,一定有过一场非常大的洪水暴发,像《创世纪》里说的那样。我们原来也做过类似的梦,被什么缠住,被追杀,它很可能也是我们的集体记忆。或者叫集体无意识。我们总是受到惊吓,而这样的梦,就一代一代地保留下来……
——可能是惊吓,但在梦里,惊吓是后来的事,它的前提是我杀了人。不管怎么样都是我杀了人,我有杀人的心。说明这个古人在当时一定有一个恨透了的人,他总想除掉这个人。
——嗯,这个解读有意思。我?我想不出来。
——我?我能不能更进一步,这个梦,不管是古人的还是今人的,我不管,它完全可以是现在的人的,我也做过类似的梦。我觉得,我说得不一定对,我觉得除了前面已提到的,它还可以看成是……一个游戏,一个奔跑的狂欢。梦里的我有意让危险靠近,然后又甩开它,等着它再次靠近,又甩开它,如此反复——我觉得这里暴露了做梦者的心理意图,他期待某种危险。惧怕是有,当然,但核心可能不是这个……他可能希望自己在这种危险的捉迷藏中获得冒险的快感。所以我觉得它有狂欢的性质。因为我也做过类似的梦,我觉得那时我就是试图冒险,它出现在我上学的时候,我想追我们系主任老師的女儿,这样的梦就在那时反复出现……
“你是?”
——各位老师还不认识我。我是……
车开了,前面的交涉并不成功,我们的车辆只得转回,从另一条更险峻的山路上去。我没听清他的名字。“你在哪里上的学?”林白问,“这个小伙子的说法挺有意思。”
他的回答我又一次没听清楚,但他后面强调的那一句倒是清晰的,我学的是心理学。他盯着我的眼,他的眼里有一种暗暗的吸力:我喜欢荣格,不喜欢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勒尔。
“林白老师,你怎么看,这个梦?”我拉了拉坐在我前面座位上的林白,她侧着半张脸:“我没多想。小伙子的这个想法我就从来没想到过。”“我也没想到过,”我说,“但它也有它的道理。”
——别忽略里面的任何细节。任何一个细节,对心理分析来说都是极为有用的。是方是圆,是红是蓝,向左旋转还是向右旋转……其实都是重要的暗示。那个学心理学的青年说,现在,他在学做诗人。“我不是好诗人。不是谦虚,我不是,当然我希望自己能写得更好些。”
这条临时选择的路有些坎坷,中途,我们有几次不得不下车,让空载的汽车自己冲上去。“他就不懂坐车人的心理,”李约热指着最前面的那辆,“他非要拉着我别下来。他不怕,我还怕呢。”李约热的这句话又让我恍惚了一下,我记得,前天,不,大前天,朱山坡也说过同样的话。我晃晃耳朵,右耳那边的蝉声还在,经过晃动之后又多出了几个分贝。“你怎么啦?”“耳鸣。两年了。一次去宁夏,我笑出来的毛病。”
“你说我们会不会再找见绿石头?”
“我觉得行。试试吧,应当会有。”
6
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收获应当还算不菲,这一次,我们得到了三块,虽然看上去都小了些,墨绿的颜色也没那么重。将它们搬到车上运回去是林白的主意,她说,山上坡太多,地面不够光滑,我们很难保证每个人砸下去都能砸中这块石头。“最好是大家都梦得到。”这当然是个好提议。
我们梦到的是——下面的叙述,是经历了各自补充和修订之后的版本。大家的叙述小有差别,譬如是釜是瓮还是锅的问题,譬如崖壁上有没有一棵树的问题。为了避免可能的混乱,我要使用我的个人视角。
第一个梦:我梦见一座大营盘,周围是来来回回的士兵,而我,坐在一口大瓮的边上烧水。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都在忙,他们大约有自己的分工,我的职责把我固定在这口厚厚的大瓮的一侧。我点火,加柴。烟冒起来,它有些呛,在梦里我也感到了呛人的气味,在李约热和吕小春秋的描述中也是如此,他们也闻到了。这时,我突然发现,在瓮里坐着一个孩子,六七岁大小,他赤裸着全身,用手拍打着水花。水在慢慢变热,先是少量的气泡翻出来,后来气泡越来越多,那个孩子似乎毫不在意,而气泡的冒起在他看来简直是种难得的玩具,他尝试着抓住它们,把它们按回到水里去。这里面,怎么能有……我只是这样想了一下,它真的是种闪念,随后,我继续加柴。气泡还在增多,而水越来越热——坐在瓮里的小孩也感到了不适,他不再捕捉泛起的、更大的气泡,只是扭动着身子,但他始终不哭不闹,也没有任何想逃出来的努力。孩子,你走,你走啦,我在心里默念,似乎出于某种限制,我不能帮他,也不能把话说出来。孩子还在扭动。我觉得,他的身体就要化了,化到水里去——这时,他回头,用一种有些幽怨的眼神看着我——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在水里煮着的,是小时候的自己,那个孩子是我(所有人中,只有吕小春秋对此有些异议。她说刚开始她也感觉大瓮里面的是她,后来她又觉得是自己的弟弟)。可职责要求,我不能把他从水里抱出来,我也不能有半点的懈怠——不由自主,我依然朝着瓮下的火焰里添柴,四周的士兵们来回走动仿若没有腿的游魂。我抽泣着,但无法阻止手上的动作,又有两根粗大的木柴被我插入火中……
第二个梦:我在攀登一座陡峭的山峰。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下面是山崖,它深不见底,只有云朵在我脚下飘移着,听声音,很可能有一条咆哮的大江在下面流经。我从黑暗的缝隙里向上爬,不,我不可能再上一步,只是在那里吊着,而手指和腿都已开始颤抖。一缕光从头顶上升起。我看得到,它距离我一步之遥,然而我够不到它。
第三个梦:我梦见众多的腿,众多的肩膀,它们形成一个不断向前的丛林,我被裹挟在里面——在梦中,我是和家人失散的少女或者少妇,在逃难的奔忙中,我被踩掉了一只鞋子,在由腿和肩膀组成的丛林中我无法将它再找回来。在梦中,我是柔弱的女子,无力的女子,被裹挟于众人中的女子,被慌乱压垮的女子,应当还有些娇生惯养……当然现在还来不及哀伤,这是我即将的颠沛流离的第一步,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也许再无家人的消息,有没有之后的日子还说不定。我拖着两条发木的腿,有了水疱的脚,走着,就落在了后面,走着,我的腿就成了海绵,支不起我的身子。我只得挤出丛林,在一棵孤单的、不动的树旁依着,任凭心里的百感交集变成水流,把我淹没在水中。
你是谁?有人问我。他骑在马上。后面是他的士兵们。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答的,似乎我并没有回答,他就知道了全部的缘由。上马吧,他说,他把缰绳递到一个士兵的手里,然后径直朝前面走去。上来吧,你就跟着我们的队伍走吧,也许能逃过这劫。
骑马,我是第一次,所以笨拙,何况我还少了一只绣花的鞋子。我不知道这匹更颠簸的马会把我带向哪里,而我的家和家人们……又一次,悲从心里缓缓泛起……
——为什么那个爬山的梦那么短?黄土路在溪水边寻找被我们昨晚丢弃的石头,他试图从石头的裂痕里找出理由,但,那几块碎开的石头已经不见。
早饭来啦,梁晓阳冲着我们呼喊,都来啦都来啦!这一次,他再次向我们推销他的发明:把炸好的油团用筷子撕开,然后将它泡进酒里,半分钟,在盐盒里面蘸上盐——好吃,特别好吃,这可是当地最有名的,你在别的地方吃不到。我挪开手上的碗:晓阳,别再给我啦,你一天示范一次累不累。是吗?没有吧!这种吃法只有本地有,北流没有,玉林也没有。特色,这可是真正的特色呢。
听着这话,我又产生了些微的恍惚感,这些话,我在前天听过,昨天听过,似乎那表情动作也极为相似。而刚才离开饭桌的那些人中,我似乎又看到了石才夫,凡一平,此时他们应当已在南宁——那,刚才的身影?我直起脖子,那些一晃而过的身影早已消失,留在院子里的多是当地的男女,他们在远处站着或偎在墙角处,远远地看。“石头都没有了。”黄土路洗净了手,“你们说,这梦,都是什么意思?”
“先让那个专家谈吧。”林白提议,“学心理学的。”
然而我们并没能找到他,没有谁有他的电话,梁晓阳说他也跟这个人不熟悉,只知道是北流的诗人,好像在电力部门上班。“也许是吉小吉叫的。他们走啦。”
——我先说第一个梦。它几乎是一个完整的寓言,有着很深的寓意在。它甚至有某种的现实性,我觉得这个梦不是古人的而应是我的。我真这样想。一个人在煮水,他煮的是小时候的自己,即使知道这一事实他也停不下来……似乎是卡夫卡、贝克特或者马尔克斯的故事里才有的,而我们的古人,竟然在梦里梦到了……怎么说呢,他实在具有遠见,而且抓得住本质……
“马尔克斯不会写这样的小说,”李约热插话,“他的小说里没有这样的故事,这不是他的风格。”
嗯,是的,马尔克斯没有这样风格的小说,卡夫卡可以有,布鲁诺·舒尔茨可以有……
——要是咱们的先人,把这样的梦写下来,该有多牛。
——你们说,那些来来回回的士兵……有什么寓意吗?我觉得他们的存在和不存在一样。就是些背景。
——我觉得,他们属于……一种潜在的威慑,就像我们常说的,自我审查的宪兵们。你可以当他们不存在,他们也的确不存在,然而如果一旦你有越矩之处,他们马上就会变得具体起来,我觉得是这样。梦里的那个古代人,我,为什么明明知道瓮里有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没有长大时的我,还要按规则向里面添柴?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影子士兵。它表示,表示……
——听不明白,太深奥啦。我觉得做梦的那个人没这么想,不会这样想。在他那里,这就是一个奇怪的梦。反正在现实中也不可能发生。李老师,你太爱……我觉得你应当学心理学才对。昨天那个人的分析,根本就不靠谱。
——反正让他一说,我就更不明白啦。有时,我看诗歌评论,本来诗是懂得的,可看完评论,我发现我就不懂了。主要是不明白评论说的是什么,和这首诗有什么关系。
“作家和评论家,完全是两套思维。”黄土路说。他盯着相机,翻看着自己拍下的照片。
7
我们约好第二日继续上山,然而不凑巧,凌晨的时候下起了雨,它把我们阻挡在房子里。外面噼噼啪啪地响着,打在树叶上,芭蕉叶上,石头上,屋顶上,青灰的雨滴让我感觉我们的房子就像是个孤岛。电也停了,停电的上午更让我们与世隔绝——“我们把他们叫过来聊天吧。”李约热敲开我的房门。
好,当然需要。很快,所有人就都聚在了一起。我们说着房子和雨,路,旧事,林白的围巾和土路的鞋子,文坛逸事、趣事、脏事、乱事,林白当年养的、会跳跃的猪,饥饿最终也迫使它特立独行……很快,话题又绕回到梦的上面。梁晓阳说自己在新疆的时候总是做一个黄沙弥漫的梦,四处都是黄沙,他根本辨不清哪里是路,自己走得对不对。后来他又总是能看到远处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女性的,他就拼尽全力朝影子的方向走,可又一直走不到她的身边。黄土路说自己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过河,可到水中央的时候一只螃蟹拖住了他,非要把他抓到水里去,他怎么也挣不开。吕小春秋的梦是,在高三那年,她有两次做了相同的梦:她梦见自己的身子上生满了绿豆大小的痘,现在想起来还——全身痒。“压力大。”林白说,“你一定是压力太大。”“那我也给你们讲一个关于压力的故事。”琬琦低着眉毛,她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梦见自己回到高中,上课,可她太累太困了,尽管强打精神也无济于事。老师敲她的桌子,她是听见的,但抬不起眼皮。老师推她,她是知道的,可她的眼皮厚重,依旧抬不起来。“起来!考试啦!”考试,她一惊,马上睡意全无:考试?我不是考过了吗?我不是在读研吗?我不是在做梦吧?不是梦。老师用很坚定的声音告诉她,不是梦,这是二模,试卷马上发。可我在读研,不要再上一遍高中啦!依然是老师,他说,你现在在这个时间里。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一定。不,即使在叙述中,琬琦也突然地改变语调,有着小小的颤音:不,不行,我得回去!我不再上一遍高中!——可没有路,她出不去,门也是锁着的。老师,面容模糊的同学们都静静地看着她,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她只好撞墙,用肩膀,用头,试图回到后面的时间里……“我也做过考试的梦。”我说。“我也做过。”“我也有。”——看来,考试对我们的影响太深远啦。要是我们的梦也可以封进石头里,后面的人,只得一遍遍地考试去了。
我们又说起墨绿色的石头,天堂山、树林和山上的庙,以及住在庙后面的老人。“你们那天见到她啦?”不,没有,没见到。吕小春秋说,为此,她还写了一首诗,《寻隐者不遇》。能不能给我们读一下?我问。写得不好。吕小春秋有些忸怩,她扫过周围的人,不好,不读啦。读一下吧,我们想听,李约热插话,对,读一读。众人当然一起怂恿,她无法拒绝。
隐者姓甚,名谁,不知
隐者山中一住二十年
房屋一间,破墙半堵
屋前坟堆,屋后亦是
其余草木万千
乃世人所见
某日,跟随一匹风上山意欲寻隐者
披荆抵,不遇
唯山山辉映
木木相见
“吾等俗人,岂可有幸遇之”
同行者拓夫曰,小果曰
另有同行土路者,拍照一,拍照二
认真,细致,侧拍,跪拍
草木、香炉、房屋
皆安静于镜头
而后,各各下山
隐者遇或不遇
心中有,或不同。
好诗。我们说。心中有,或不同,我们说。很现代,又很古典,我们说。屋外的雨下得似乎更加热烈澎湃,远处的山和树都已不见,只剩下灰,或浓或淡的灰。短暂的冷场。我们喝茶,在这个冷场的时间里,有一股淡淡的寒意——你说古人,怎么会做那样的梦。他竟然梦见煮的是自己。——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似乎,似乎在古罗马或希腊的传说中,有一种蛇,就是不断地吞食自己的尾巴,直到把自己变成一个圆形的环。现代性不是凭空出现的,所有的现代性都可在古典中找到最初的支点,嗯,好像是罗素说的。——对了,前年,是前年吧,我听说安阳挖掘出了曹操墓,可里面有一具小孩的尸骨,他们给出的解释就是,这是少年曹操。是这样吧?——哈哈那是个段子,够狠,我想安阳有关部门听到这个段子会气疯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说曹操墓应在邯郸,因为那里有古邺城遗址,曹操的墓一定离得不远。但还是被安阳率先抢到。这个世界充满了各样的荒谬。所以梦到荒谬也不奇怪。——是啊,荒谬也不是现在才出现的,肯定早就有。——就是,现在想起来,梦里的自我残害还是让我浑身发冷。
这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我们支着耳朵,门开了,楼下的人慢慢上楼,他的脚步有种湿淋淋的感觉——没错,上楼来的人已经全身湿透,他的雨伞只护住了很少的一片位置——啊,你是那个……那个专家!你是学心理的专家!林白认出了他,刚才我们还提到你,你到哪里去啦?
我出去走走,结果遇上了雨。他甩着身上的水点,喝下刚端给他的茶。梁晓阳的梦说明他有期待,但他不知道期待的具体是什么,是哪一个,所以才有那样的梦;黄土路老师,你的这个梦,和荣格的治疗笔记里一个病人的梦有些相似,当然我没那个意思说你是病人,不是。好像是《无意识心理学》里面提到的。我觉得这个梦说明,你和你的好友或者家人有严重的分歧。你们无法相互说服。这位小老师……哦,吕小春秋,你的梦不是紧张感,可能不是那样的解释,我认定那时你在暗恋。你怕遭受拒绝。当时,你肯定有一个自己喜欢的男生而他很可能正被另外的人喜欢着,他们之间更亲密。琬琦的梦……
——你别说我的梦啦,你说,我们共同梦见的,第一个梦……
通常,对梦的解析,心理学角度的解析不同于社会学的,我们可能从中找出的是另一种……另一种贮藏,象征,暗示。在心理学的角度,这个故事可能说明,做梦者正面临艰难的选择,而任何一种选择都将使他受损,财产上,名誉上,欲望上,或者别的。这里有选择上的强迫,我们看到他失去了控制。
——那第二个梦呢?
山崖。它是英雄情结的,在西方,把自己想象成普罗米修斯的“人类拯救者”多数做过这样的梦。孤独的窃火者。很可能,做这个梦的,是一个不得志的官员或者诗人。
第三个。里面有一匹马。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里有一节,梦的肉体方面的来源,其中也谈到了马。驾驭,是和性心理联接最为紧密的,包括骑马的人。我愿意把它解读成一个有着期待感的春梦。做这个梦的人应当是一个少女,十二三岁的样子。所以它显得幻美些,并没有直接的、裸露身体的提示。和家人的失散更加重了这种期待,也反映出做梦者心理上的纠结。她希望脱离注视,只有这样,她才可能释放刚刚发育出的另一个自己……
——我不,我不认可,在阴影中,吕小春秋脸色有些潮红,小的时候我也做过类似的梦,好像是民国。我的朋友说那是我的前世。我不信,不太信。但在梦里,我没有半点儿……那时我也不懂。它和性心理性幻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们那时候和男生都很少说话。
那时,你是……十二三岁?
——是。差不多。可能还在上小学。还有一个同学也做过这样的梦,是我们班的另一个女孩。
那,为什么,你们这个年纪,你们女孩子会更多地做这样的梦呢?
雨还在下着,打在树叶上,芭蕉叶上,石头上,屋顶上,我们各自的沉默上。但窗外的天色亮出很多,灰蒙蒙的天堂山也显得近了。雨怎么还下?林白站起来,她凑近窗口:这雨得下到什么时候?
你是不是依然不同意我的说法?那个被雨淋湿的人对着吕小春秋笑了笑,我说的,只是一种片面解释。如果使用《周公解梦》,它预示着或吉或凶,或者将要发财也说不定。德国的W.伊瑟尔说过,“作品的意义不确定和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梦,给人留出的阐释空间是巨大的,心理学能揭示的,仅是一小部分而已,何况,还总是出错。你完全可按照你的理解去阐释它。
我走上前,用右手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兄弟,你应当是好作家,好诗人。“不,我不是。”他的脸色马上有些暗淡:“我身上有太多……无法调和的东西。它让我写下一个字,一个词,都非常非常艰难。我知道我不是。”
8
在雨停歇之后不久我们就又开始新的酒宴,房子外面极为干爽,几乎看不出有下过雨的痕迹,我们用手机给忙碌的人们拍照,给处理鹅血的中年女人拍照,给穿梭于腿边的黑狗白狗拍照,给远处的山和树拍照,仿佛一切都是新鲜的,我们刚刚来到这里。一碗。两碗。我再一次找不到厕所,只得叫李约热和梁晓阳陪同——第一天,我也是这个样子,当时我并不知道米酒其实很烈。席间,我向林白敬酒,很高兴能来。她说希望我们玩得愉快,“明天我要回去啦。你们继续留在这里吧,不回北京,我是去北流。”要有有趣的梦、新奇的梦一定告诉我。你多待些日子吧,以后也别写小说了,当个心理学家得了,你也写一本《梦的解析》,多好——这话似乎听人说过,当然也可能是酒醉后的错觉,管他呢!我一饮而尽。琬琦和吕小春秋過来,向林白敬酒,我和土路也就走到了外面。屋子后面的狗在咬,五六只,它们在撕咬,一只白狗已经落败——很久没有看到狗打架了。不知由怎样的缘头,我们谈到知识分子,中国的和西方的,“我们使用的不是一个概念。它们很不同。但我们总以为是一个,总混在一起来谈。”
第三碗。第四碗。我的脑袋里出现了马达的轰鸣,尽管它是间歇的。不行,我醉了,我说,我要上楼。“好吧好吧,我们一起上去。”
我又要来了笔。哥,写什么?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郁达夫的句子。好,我写。我在电视墙的边上蹲下,正准备胡写——哥,我昨天写的字呢?黄土路挥了挥手,不管它啦!你写,你再写。或许是酒醉的缘故,那面电视墙,那块方方的木板,都像是新的,从来没被涂画过一样。点。点。横。不对,它已经无法更改——首先,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其次,其次是……
谁还喝酒?李约热把酒杯递给我,碰了一下,肉,他们马上拿过来。咱们喝。聊天。我说你先签上自己的名字,黄土路,你也去。要是主人怪罪,也别只怪我一个人,对吧。
我们喝着,可酒并不见少。我们砸开的,都是些逃跑的梦,爬山的梦,躲避的梦,无奈的梦……这些梦里,都有些危险。危险,你们发现了没有?是是是,真是,你不说我还没意识到。就是危险。这地方太偏僻,瘟疫,洪水,大大小小的战乱也多,所以他们就总是做些危险的梦。老百姓们提心吊胆。在你们河北、北京、河南、山东,石头里的梦可能就很不一样,有的梦会梦见自己升官,发财,当皇帝……黄粱梦,是在河北吧?邯郸,河北邯郸。北流也出过一个“皇帝”你知不知道?不是古代,是20世纪80年代,一个有力气的农民,都设计了国旗国歌。朱山坡家和他家离得很近,还是亲戚。我知道我知道,那件事轰动得很,只是我不知道就在这里。所以这里也应该有当皇帝的梦才对。那个有力气的农民,应当是哪一天砸开石头,梦见了古人的梦,他就觉得看来是上天让他来当皇帝……那天来的时候我听他们讲过。说,这个“皇帝”外出巡游,看见邻村一个在田里插秧的少妇很有姿色,就和人家的老公商量:你让她当我的“娘娘”,我让你当“丞相”。结果怎么着,还真成了。那个“丞相”最后还是这个有力气的农民的铁杆儿,据说最后也判了刑。真是闹剧。是闹剧,可就是有人信。他的信徒有几百人,最多的时候。还有海外的捐款。疯啦。都疯啦。
——明天,我们上山。
好,我们上山。为了上山,干一杯。不喝了吧?喝!
9
墨绿色的石头。墨绿色的石头。墨绿色的石头。我们在路边寻找,在树林里寻找,在草丛里寻找,在庙墙的后面。他们在寻找的路上散去没了踪影,陪同我的仅剩下李约热一个。我用手里的枯枝探寻,用我的鞋子——“李约热,你快来看!”
一块巨大的石头,全身泛着墨绿的光,简直像一块落在泥土里的玉。这是吧?是。他的声音也有些发颤,这么大。我们快把他们喊过来。
一遍一遍,树林里动荡着我们的回音,但就是没有别人的回应。都去哪儿啦?“可能太远了,听不见。其实转一个坡就听不到,树林会把我们的喊声阻断的。这样,我们等等他们。山上也没信号,电话打不通。”好吧,我们就坐下来等。脱掉鞋子,躺在山坡上等。再坐起来,站起来等。再呼喊一遍,站着等。坐下等。重新脱掉鞋子,躺在山坡的草地上,等。没有人来,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位置,除了风,树,一两只孤单的鸟,我们再也看不到任何身影。几点啦?一点。大约一点钟了。
二点二十。他们也许根本不会找到这里。“我们再等一会儿。”
三点零五。算了,我们,我们不等啦,我已经饿坏啦。这样,不如我们俩将它砸开——反正它是搬不动的。我也怕,我们找到了他们,却再找不回这里了。“是啊。我也有这样的担心。我们转述也没问题,砸开吧!”
我梦见,我们出现在一座高大的山上,三个人,三个相遇的人,三个相见恨晚的人……我们模仿桃园三兄弟,或者,我们就是那三兄弟:刘备、張飞、关羽,至少在打扮上有些类似。我们结拜为兄弟。当然要饮酒,当然要赠送相互最最珍视的物品,当然要继续我们的长谈——大哥,前面——前面有一座高大的古堡,我们仨手拉着手走进去,那时,阳光在我们肩上飘浮就像落下来的羽毛,那时,我的心情也如这阳光一般,我甚至能感受它渗进衣服里皮肤里的暖意。我当然无法想到,这是我的噩梦的开始。
古堡里面空旷而简陋,有一缕细细的光从高处泻下,地面上是杂乱的柴草,里面有一张木质的床,一张被厚尘土覆盖的桌子,上面,还有一盏被更厚的尘土覆盖起的油灯——没有酒,也没有菜或者肉,当然也没有半个人影。走吧,我们准备去另外的地方,这时天色已慢慢变暗——可是,当我们转身,才发现刚刚还开着的门已经不见。我们,被封在了这座圆形的古堡里面。
我们寻找,从一个墙缝到另一个墙缝,用手,用脚,用腰间的剑或背上的斧头——无济于事,我们损耗它很少,但损耗自己却很多,我们没了力气,而那墙,却似乎能够重新长回。“怎么办?”我们也尝试向上:它太高了,没有人能爬得上去。
只得等待机会。一天。一天。没有一滴水,没有一粒米。我们只得嚼一点地上铺着的柴草,或者掉落下来的墙皮。那一天,使斧子的老三终于再也忍不住,他冲着流泻着细光的上面大喊,老天爷,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干吗这么折磨我们哥儿几个!能来得痛快一点儿吗!城堡里尽是他的回声,一遍一遍,听得我和长须的二弟都感到恐惧。这个鲁莽的老三!他挥动斧头,朝着上面甩去——
斧头旋转着,闪光旋转着,然后飞快地下落——啊!我听到了惨叫声,那声音一直透进我的骨头——鲁莽的老三,斧头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右腿里。快,快,我们把他抬到床上去,这时老二和我对了一下眼神,我们都已经心领神会。我按住老三的头。长胡须的二弟把手伸向被老三的腿骨咬住的斧子——他撕下了一小片肉。他用斧子将肉分开,分成两片,把其中的一片放进了自己嘴里。对不起,我对老三说,对不起。不是哥哥们要害你。对不起。哎哟。三弟说。
之后的日子,一天一天,我们天天如此,我走过去对着老三说,对不起,哥哥们也不想,不是哥哥要害你,老二就把斧子拿过来,割掉一小片肉:我们都尽量节省。躺着的老三不哭不闹,只有在割肉的时候才会咧一下嘴,哎哟。哎哟。时间过得很慢,在梦里依然如此,不去割肉的时候我和老二就抱在一起,尽量不朝床边的老三看。我们,怎么可以……老二喃喃地问我。我们,怎么可以……我也这样问他。问一次,我们就会满眼的泪水。
一天一天。我们吃尽了他腿上的肉,手臂上的肉,后背的肉,而他自己好像也在瘦着。只剩下脸上的和额头上的肉了,这时老三也没有了力气,他的眼神空洞,连哎哟也不吐了。老三,你有什么心事未了,跟我们说,哪怕我们兄弟只能出去一个,也会……他没说什么。不哭也不闹。他安静的样子让人心酸。
墙依然是墙,我们一遍遍地摸索,期待奇迹出现,可奇迹就是不来——其实摸索已完全是例行公事,做做样子,哄骗一下自己而已。对不起,哥哥们也不想。我又说,这时老二把我拉开:大哥,老三脸上的肉,还是给他剩下吧。我们吃完了这点儿就没有啦。下一步呢?——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行,大哥,要不我现在就杀了我,我身上还有些肉,我们不能看着等死。——兄弟,大哥体质弱,你还是吃我的肉吧。我们俩又抱在一起,我发现,老二的右手始终紧紧握着那把斧子。
也就是从那时起,梦里的我失掉了睡眠,我刚刚睡着,马上就会被噩梦惊醒,我把它看成是上天的惩罚,作为大哥,应当先吃我的肉才对。不是,大哥,不是,老二一边哭着,一边剔尽了老三脸上的肉。大哥……
我实在难以再熬下去。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烧,像一块烧红的炭。坐在墙边,我睡着了,刚刚睡着我就坠入到噩梦里去,我梦见了古堡,我梦见长胡须的老二爬到我身侧,朝我举起了斧子——我身体的炭颤了一下,睁开眼:长胡须的老二已经爬到了我的身侧,高高地举着手里的斧子——老二啊。他吃了一惊。我当然看出了他的慌乱:大哥,你看,斧子锈了。他把斧子递到我的面前,我不看。老二啊,你吃我的肉吧。咱们总不能一起等死吧。
大哥,你说的什么话。你还是不相信我啊。他团起自己的胡须,蒙住了脸,哭泣起来:大哥,我怎么会吃你呢,我怎么会……这样吧,斧子放在你这儿,你,你总放心了吧?
我们都不肯再靠近斧子。它是凶器是仇人,是罪恶是魔鬼,我们都距离它远远的,把它抛出很远。可是,可是我们依然低估了饥饿的力量。一天,一天。这一天,分辨不清是早晨还是正午,我和已经骨瘦如柴的二弟几乎同时,朝着斧子爬过去。我,略略地领先半步,把斧柄抓在了手上,而抬着胡须的二弟安静地看着我,把斧子和上面的寒光举起来——就在这时,一缕光,一缕强烈的阳光突然洒过来,我发现古堡的门突然塌下去,从那缕不断加厚的光里,走出了许许多多的人……
10
我感觉,在那缕光的照射下,我完全是赤裸的,赤裸得近乎透明,无可掩饰。我感觉,在那缕强烈的光中,我的身体又轻又薄,仿佛是一片就要飘到地上的纸片。
——是,是。李约热的脸上也有细细的汗,我和你的感觉一样,我也觉得,自己没有穿衣服。而光里面进来的人有男有女。羞愧得我啊。
我也觉得羞愧,非常羞愧。看来,这个羞愧本来就是梦里的。可醒来的时候它还在着。我说,现在,我还是……感觉自己没有穿衣一样。“真是个奇怪的梦。它这么长,还这么完整。”李约热直着身子,他朝着外面看:“写成小说都行了。要不,你给我们刊物写吧,我们争取头条发。这类的题材,应是你感兴趣的。”
好,我还真有兴趣。我点点头,要不,我们一起写,就像我曾和朋友们一起写过《我在海边等一本书》和《会飞的父亲》一样。我愿意这样游戏。文学本来就是游戏,尽管它是严肃的游戏——这是那个博尔赫斯说的。
行,我也写我也写。李约热点点头,要是,黄土路也在这儿就好啦,他也会感兴趣的。
——多亏他不在。不然,我们俩就先吃了他了。我打趣,可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背后凉风凛凛,竟然有种……你说,这个梦……我急急岔开,但那股凉风似乎还在,它追赶着我……你说,我们回去和不和别人谈?
我们商定不谈,和谁也不说。随后我们又商定,我们也不把它写成小说,它有些怪异,过于怪异,而且让人……不舒服,很不舒服,有种一谈起就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仿佛,我们就是其中的那个人,真的做过那件事——太逼真了。李约热说,我现在都不敢再想。我根本没意识到那是梦。我觉得,自己的嗓子里还有股血的腥气……我们不谈。一句也不说。
车来,我们坐到车上去,这时吕小春秋和琬琦也跟过来,在琬琦黑色的布包里有两个墨绿的石头,其中一个略略大一点,上面还有块红褐色的斑——你们想,这里面会有怎样的梦?吕小春秋把它递给李约热,红斑点,这块石头上的红斑点会不会和梦有关系?它会不会暗示什么?
李约热把石头递回来,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有,我的脑袋依然被刚才的梦塞得满满的,其中的细节一遍遍复现,它反而使眼前的发生不够真实。车很颠簸,路途中还有和另一辆的错车,我们的车只得开到山崖危险的一侧以便让上山的车经过——那一刻,我的心和身体在城堡里,兄弟的斧頭正抛向高处,接下来是四溅的血。我们来到路口,趴在草堆上的狗眼神慵懒,伸着的爪子也不肯缩一下。再绕,停车场,打开车门之后就是连绵的喧闹,可我的心和身体在城堡里,这时,我正按住三弟的头和肩膀。他只是咧了一下嘴。
——你们先休息会儿。再见。他们说,她们说。我再一次感觉恍惚:这是什么时候?我们怎么在这里?怎么,我感觉和古堡有些相像?我定定神:不,不一样,古堡中没有这么多间房子,没有电也没有墙上的瓷砖,所谓的近似处只是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走,我们上楼。李约热凑近我,他压低着声音,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得见:我总在想那个梦。刚才,我觉得我们又回到古堡里啦。不是,我也拉着他向上,梦里没有楼梯。你想想,梦里没有。没有拖鞋。玻璃的杯。这样的锁。都没有。所以不是。
我们走上三楼。弋舟曾睡过的那间房间的门是敞开的,里面还有轻微的鼾声——也不知道是谁。李约热制止住我的好奇:也许是这家的主人。这么多天了,也够累的。我们别打扰人家啦。咱们也去睡会儿。
又是酒宴,依然有牛肉狗肉野猪肉,野生的笋,野生的韭菜,以及,略有浑浊感的自酿米酒,它们被存放在一个个塑料桶里。第一碗,苦而辣,我咽得生涩,等到第二碗,第三碗——弋舟!我突然发现他,他正端着酒碗和吉小吉聊得火热——你,你不是走啦?明明是……我急急地把黄土路和李约热拉到身边:他不是走了吗?怎么,怎么……是不是我在做梦?你们给我做证——你们能看见他吧?
我走到半路又回来的。弋舟说,修路,我们在路上堵了四个小时。飞机是赶不上啦,所以我就和司机说,咱们回去。我们也刚从天堂山上下来。我们也捡石头来着。
——你可吓死我啦,李约热拉住弋舟,我刚才也被你吓到了,你不是明明走了吗,怎么又出现了……“来,我们喝酒”,带着几分酒意,梁晓阳冲着我们呼喊,“都来啦都来啦!感谢各位老师。都干了吧!”接着,他叫我们到另一张空了大半的餐桌旁:我给你们介绍我们当地的名吃,你在别的地方吃不到!我们都说算啦算啦,晓阳,你天天推销,我们知道你的意思,你这个坏人。我们喝酒就是啦。
桌子边上,一只黑狗叫起来,露出短小的牙齿,而另外的三条白狗也跟着冲过来——三个打一个,弋舟笑起来:在我们北方,大狗小狗都张牙舞爪的,见到陌生人就跟见到仇人似的。而你们玉林这边的狗,都软塌塌的,连看人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它们都知道,不定哪天就给宰了,也折腾不上劲。”——你说过这话!我拉住弋舟的手臂,脑袋里的酒开始翻滚,你说过,肯定说过。你走啦,你早走啦。我觉得,我们这是回到前几天啦……
没有。我们不可能回去,虽然它有相似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转过身,那位学过心理学的诗人又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次,他穿着一件有着模糊图案的黑色风衣:我们不可能在一生中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时间当然也是如此。不过,太阳每天都是那个旧的,旧太阳底下的事总有重复,也是正常的。李老师,你可以少喝,我干了。我昨天刚读了你的一首诗,很不一样。下午六点,唤回归鸦/用沙哑的音乐。我的呼唤紧张而且徒劳,就像一个被钉穿了手掌的巫师,就像我喜欢那种疼痛……这样的句子我写不出来。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不能信任你。我依旧拉着弋舟和李约热的手,仿佛我的手一松开他们就会消失掉,把我抛在这个充满着诡异和心悸、责任和鬼火的世界上——你,你总是突然出现,也总是忽然消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就是幻觉……
不是,不是,李约热挣开我的手,而把这位诗人的手抓住:我知道他,他是当地的作者,在我们刊物发过诗歌。去年还发过一篇散文,挺不错的,写得不错。李约热拍拍我的肩膀:他和我们都挺熟的。和土路,和凡一平都熟悉。走,你喝多啦,咱们上楼吧。去聊天。米酒的后劲太大。
11
我要来了笔。我在悬挂着木板的电视墙上写下,首先,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其次,大胆文章拼命酒,坎坷生涯断肠诗。得承认,这些字里充满了让我眩晕的酒气,我的头有种将要裂开的感觉,更早要裂开的是我头上的血管,它们一跳一跳,仿佛要把全身的血都压缩到头部的血管里——
不行,我说。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楼上已经布满了更多的人,他们或坐或依,主人又提来了酒桶。不喝了,刚刚又……我说着,脚下似有云朵飘浮,我就站在让人发软的云朵上,只能依靠不断地移动才能保持平衡:我喝多啦。我不喝啦。我的脑子里满是奇怪的夢。
没事没事,我们也不多喝。他们纷乱地说着,似乎有更多条舌头。我们就是来谈梦的。你说吧,你说吧。
什么梦。我看了李约热一眼,这时又是一阵恍惚:周围的人突然消失,身体和脑袋似乎重新又回到了古堡里。那个被称为三弟的人只剩下头上的肉,他略显漠然地盯着我们两个,刀子划过的时候咧一下嘴。兄弟,对不起。我被他盯得心酸,要不是你被砍伤了,我们也不会,不能。可你被自己砍伤了。我们没药。就是我们不吃你的肉,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你等死……
“你没事吧,”李约热推我一把,“你坐下,真不让你喝了。要不,你回屋里歇着去吧。我们再聊会儿。”
把他拉进我住的房间里,打开灯:哥,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总是在想那个梦。来来回回。也许,我们把它说出来会好些。反正,我们做的这个梦也是古人的,也不是我们真的杀了兄弟……我也是,李约热点点头,我刚才也又……。和他们说话喝酒,也是想冲淡一下,可一愣神儿,就又觉得自己是在古堡里,正在挖肉来吃。“这样下去,非把咱们逼疯了不可。”
于是,我们重新回到外面,回到嘈杂之中。今天我们发现了一块大石头。你们都不在。我们也搬不动,我们想过搬回来,可搬不动。我们一直在喊,听不见,都。是,我们等了很久,想去找人,又怕……又怕找到了人,石头又找不见了。所以,我们就只好砸开它。我们两个,旁边没人,再没别的人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听着都有些瘆人,梁晓阳说。他抖抖肩膀,我×,我都不敢回自己屋啦。土路和我一屋睡吧。不,不和你一屋,我怕你。黄土路笑了笑,他用笔在餐巾纸上画着大大小小的圈儿:我又没有太多的肉。咱们最好吃一个胖子。
胖子肥肉多,不好吃。我站出来,试图用自嘲调解:胖子的脚也太臭了。不如,我们吃弋舟。对了他在哪儿?刚才他还在这里呢。
——他睡着了。穿黑风衣的诗人从弋舟屋里走出来:我刚把他扶进去。看来他也没我想象的那么能喝。我还以为他酒量不错。诗人自己倒上一杯酒,和李约热碰杯,和黄土路,梁晓阳,和另外几张脸。然后,走到我的面前。“咱们干了。”
兄弟,你怎么看待,我们刚才讲的这个梦?我的话里或多或少有挑衅的性质,我还是不能信任他,总感觉他是莫名的闯入者,仿佛是梦的一部分:我感觉,自己如同处在一个持续的、循环的梦中,而这个有神秘感的人,很可能是梦境安插给我的监视者,控制者……我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想,可它就是固执地在着,并且变得越来越强烈。
“你觉得自己被封在梦里面了是不是?感觉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完全是在梦境中。从一个梦里出来,你会再进入到另一个梦中,如此往复,可始终出不去,这样的感觉从一开始就有,而此时越来越强烈了。”他又一次给自己倒上米酒:“李老师,你甚至,怀疑我是梦的一部分,是一个秘密的……使者,对不对?”是的,因为,你刚才说的这些是我心里想的,我根本没有把它说出来。而且,似乎,前几次,我们谈梦的时候你根本不在,却一进入到房间里,就给我们解梦,好像你是在场的一样。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是在楼下避雨时听到的。当时,我一直犹豫是不是要上来。你说的是下雨那天的事吧。”他晃动着酒杯,里面的米酒在晃动中变得更加浑浊,甚至有股淡淡的烟冒出来——学过心理学的人,多多少少会一点儿读心术,我想李老师应也听说过。我们可以根据你提供给我们的梦来猜测你的心理,也可以根据你的说话、表情、语调、动作,判断你的心理,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这没什么困难。“不过你想的也没有什么大错,我们反复地说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当然可以把我们的一生都看成是一场连环不断的梦。这些梦有的是大颗粒有的是小墨点,有的密密麻麻有的疏朗得几乎可以走马。它们连接着缠绕着向前跑向前跑。等纠结解开了,线拉直了,梦做完了,这人生也就……”
众人不再说话,他们的舌头似乎被禁锢住了,能够移动的只剩下黑风衣诗人嘴里的那条。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这点,你们,我就是瞎说。好吧,我就来谈一下我对这个梦的看法。不过这次,我不想再按什么心理学的套路……
说着,突然从弋舟的房间里传来抽泣之声。这声音越来越大。“怎么啦,弋舟,你怎么啦?”我们问,我们一一伸长了脖子。
摇摇晃晃的弋舟从里面走出来,他的右脚上穿着一只拖鞋,而脸上已经满是不断的泪水。“我梦见,我刚才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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