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触摸教育的体温
——读董云川教授新著《道与不道》

2017-02-14沈云都

大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教育学社会科学研究者

沈云都

20世纪60年代末以来,随着结构功能主义的衰落,一种放弃对社会结构加以宏观描述、转而“回归日常生活”的研究倾向,开始从社会学向社会科学的其它学科蔓延。与之相应的是,研究者本人在其研究中的个人化表述,越来越受到重视。

面对这一转向,教育学恐怕是比较迟钝的学科之一了,尤其是在中国。不可否认,目前主流的教育学研究,以统计分析和数学建模为工具,夯实了国内教育学学科的科学性和专业性。然而问题是:一方面,教育学学者的任何研究行为——例如他“走入”某个课堂——已经不可避免地干扰了他的研究对象,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保障他所获得的数据的中立性和客观性?另一方面,在任何一节课堂里,教师和学生的具体、鲜活的“当下”状态,到底应该被教育学视为“指标”的残余或边缘,还是教育过程中最核心的真相?

这两个问题,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教育过程中的“人”的生动的个体性,已经被“指标崇拜”的教育学所遗忘。董云川教授的新书《道与不道》之所以带给教育学界以强烈的陌生感和冲撞感,恰恰在于它在教育学领域内率先对教育的具体过程,以及参与教育过程的具体的人,给予了充分关注。

人们曾经认为,社会科学的品质取决于研究者的抽象思维的水平。因为在那时,社会科学的任务就是揭示“社会的结构”,它对一切人都同等有效,又凌驾于一切人而抽象地存在。从这时开始,“结构”就覆盖了“人”,具体的“人”从研究者的视域中退场了。究其根源,西方两千年的形而上学思维,就是一个剥离质料、浮现形式的思维;而抽象,则是这一思维活动的基本方式和途径。可以说,“抽象”本身早已成为了西方式学术活动的一种集体无意识。早期社会科学试图抽象出一个“社会结构”,这其实是形而上学迷恋“形式”的倾向的一个不自觉的延伸。

抽象思维取得过巨大的知识成就,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我们也不应否认:如果那个“结构”才是抽象思维所最终追求的东西,那么在这个结构中所发生的每个具体的人的喜怒哀乐、聚散离合,都不过是为了周而复始地呈现,以便映射出结构本身。那么,具体的社会生活细节,在研究者眼中就是可替代、可重复的,因此不值得重视。换句话说,在抽象思维的运作过程中,我们为了抽象出结构,而不断地抛弃着细节。

而数学是最佳的抽象方式。与“一个香蕉和另一个香蕉组成两个香蕉”不同,“1+1=2”表现为一种无质料的纯形式或纯结构,只剩下抽象的数的观念。它可以表示任何具体事物,同时又掩盖了一切事物的具体性。

显然,《道与不道》准确地追溯出了教育指标化在方法论上的根源,那就是教育学学科的数学化倾向。

对此倾向,董云川教授流露出深重的忧虑,尽管他并不否认指标或标准对教育的评价功能。在本书里,他提出了一个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熟视无睹的问题:两个基本指标大体相同的教育机构(比如两所规格相近的大学),和两个身高、体重、臂长、年龄等各项指标均相伯仲的拳击手一样,会有明显的优劣之判——更不要说在竞技体育中有大量以弱胜强的“反指标”的案例。这恰恰说明在高等教育领域,“指标与品质之间的唯一相关性”不过是一个众口一词的想象:如果拳击比赛不能简化为称体重、量身高的比赛,那么对大学的评估又怎么能够简化为指标考核?由此而来另一个关键性的推论:大学以指标为导向的量的堆砌,也就是在指标的跑道上不暇反思地奋勇冲刺,恰恰是以教育学的数学化倾向为理论依据的。

十余年来,中国大学的建设固然成就斐然,但大学品质被单纯化约为外延性的量的扩张(正如地方建设被单纯化约为GDP增长),“标准”或“指标”在其背后的驱动作用,毋庸讳言;而教育学学科的抽象思维倾向和数学化之路,则暗中在方法论层面上导引着这一趋势,并为其提供合法性。以至于今天,当我们突然面临“内涵式发展”命题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中国大学为什么会一直在走“外延式发展”之路。对教育学与教育实践之间的无意识的同谋,《道与不道》流露出一种“看破不说破”的散淡智慧。

与之不同,《道与不道》极其鲜明的优势在于:它认为大学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各种量化指标的生硬叠加,而恰恰在于那些无法量化的、贮藏在某一偶然“片刻”中的文化记忆的无声浸润。正是基于这样的立场,所以《道与不道》并没有“乱上添乱”地用一个更加时髦的数学模型去挑战眼下早已泛滥的众多数学模型;而是满含深情地回忆起涂又光先生讲完课后在教学楼外独对夕阳的背影,细腻地体察东西方大学教师对同一概念的不同领会方式,或者娓娓道出一个弟子成长经历中的某些末末枝节……偏偏是这些饱蘸记忆的文字,让我们相信:真正的教育,就发生在许许多多“无指标”的细节里。

也许这就是当代学术“回归日常生活”的动力:在实证主义口号引领和数学方法支撑下的社会学和经济学退出人文研究舞台中央之后,“人”必将撕破统计工具的帷幔对他的覆盖,重新显露出他鲜活的具体性。这就要求教育学不仅仅是抽象的,也应该是文化和象征的:《道与不道》对教育细节的讲述,正是致力于重新发现“人”的细节;而教育的施者和受者,则又是通过这些偶然的细节而重新“默会”了教育行为所负载的文化符号。正如新文化史大师林·亨特所说:文化会使意义具体化,并且它始终不断地在日常的社会接触中被重新塑造。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真正理解《道与不道》中一个章节的标题:片段中蕴含着永恒。

当然,与哲学、史学、社会学或人类学相比,教育学尚未显露出“日常生活转向”的学科自觉。在这个坐标上,《道与不道》只是隐含地呼应了社会科学的前沿方向,而没有着手开展对教育学的学理层面和方法层面的系统再造。即便如此,它毕竟成功地捕捉并呈现了具体的“人”在教育过程中的生动性,从而为当代教育学界带来了一股有体温的思想冲动。从这个意义上讲,笔者以为,这本书在封底上的一句话至为中肯:《道与不道》最扣人心弦之处,就在于它“对教育存在方式的微观反省”。

猜你喜欢

教育学社会科学研究者
一部系统研究批判教育学的力作
——评《批判教育学的当代困境与可能》
实践—反思教育学文丛
《云南社会科学》征稿征订启事
《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河北农业大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喜报
高等教育中的学生成为研究者及其启示
研究者称,经CRISPR技术编辑过的双胞胎已出生。科学将如何回应?
韦钰:神经教育学与创新力培养
研究者调查数据统计
医生注定是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