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心画书学观念略述
2017-02-14杨开飞
■杨开飞
宋代心画书学观念,既关系宋代的人心政俗之变,又与理学思潮密不可分。研究宋代心画书学观念,必须从宏观上考察宋代心画观念发生的社会历史环境。宋代生产力的提高,商品经济的出现,奠定了雄厚的经济基础;宋太祖提出“宰相须用读书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形成了有宋一代抑武扬文的治国策略;印刷术的发展,书籍的增多,书院的兴起,带来文化素质的普遍提高。经济、政治、文化之变,促成人心政俗之变。钱穆先生说:“就宋代言之,政治经济,社会人生,较之前代,莫不有变。”(钱穆:《理学与艺术》,见宋史座谈会编:《宋史研究集》第7辑,台北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74年印行)宋代心画书学观念正是宋代政俗人心变化的产物。
宋代心画观念脱胎于扬雄心画说,但在内涵上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扬雄心画仅指语言或言辞,与书法了不相涉;宋代则把心画转变成为极其重要的书学观念,它随着语境的变化内涵也随时有变,有时指字体或文字,有时指手迹笔迹,有时指书法,有时指心灵,有时指精神本体。心画观念是宋代理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宋代理学思想是心画观念变化的直接原因。皮锡瑞批评宋儒说:“专持一理字,臆断唐虞三代之事,凡古事与其理合者即以为是,与其理不合者,即以为非。”(《经学通论·书经·论尚书义凡三变》)宋人普遍崇尚理学,理就是他们臧否事物的标准和尺度。他们持一理字,破旧立新。宋代心画观念有了全新的变化,折射出理学的思想光芒。
宋代心画书学观念体现出人书通观,书人合一的特点。具体表现在:(1)论书必论人。北宋苏轼说:“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南宋张孝祥说:“其传者以人不以书也。”儒学以人为大,与天地并为三才,以书为小,称之为“余事”或“末技”;故宋人论书必论人,并始终以人为大宗。(2)主张“书如其人”。宋人论书必论人,而且进一步认为书如其人。在对书法与人的关系的认识上,大多数论书家都持“书如其人”的观点。欧阳修认为鲁公字画“有似其为人”,魏了翁说:“今观其心画,各如其为人也”。作为一种理想追求,“书如其人”旨在人品艺品的高度统一,而非分裂。这显然是有难度的,历史上有不少人品艺品相悖的事实。(3)论人不论书。南宋理学家论书出现一种新的趋向,他们面对前人墨迹手稿,往往走向论人不论书的境地。譬如朱熹《跋赵清献公遗帖》《跋司马文正公荐贤帖》《跋欧阳文忠公与刘侍读帖》;周必大《跋颜鲁公书》《题赵清献公帖》《跋东坡与张近帖》《题东坡晚年手帖》《跋苏石帖》;魏了翁《跋唐恭愍遗墨》《跋苏文定公帖》《跋朱文公帖》《跋遂宁傅氏所藏濂溪伊川真迹》等,主要论其为人,极少论及书法。这一方面反映了理学家贵人贱书,视技艺为末流,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南宋书学一蹶不振。
宋代心画书学观念虽人书贯通,但南北两朝旨趣略有区别。主要表现为:(1)北宋论书重人,论书兼论其人平生,重点论述人的道德节操和学问修养。南宋论书则重心,董顪说:“观书如相家,观人得其心。”袁燮说:“心者一身之宗主,家传之要道也……得此一编,保而蔵之,所以宝此心也。”周必大说:“即心画而推广前人之心。”南宋心画书学观念在北宋重视为人基础上,进一步重视人心的发掘和表彰。(2)北宋书法在士人心目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欧阳修说:“古今好笔迹,真可贵重也。”又云:“自唐以前,贤杰之土,莫不工于字画。”南宋士人借书观人,得人忘书。吕祖谦说:“某每于书画之间,可得其人之大半。”王十朋说:“我来求字盖求人,不为有官缘有道。”他们对人的道德节操格外推崇,而对书法则轻描淡写。(3)北宋士人对书法充满浓厚的兴趣和积极的进取精神。米芾自述“老来书兴犹未忘”;一见书法,“他好俱忘”。北宋士人在书法上很有成就感,苏轼“自出新意,不践古人”;黄庭坚“自成一家始逼真”;米芾“一扫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南宋士人把热情和精力更多地投入义理之学。朱熹说:“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间者,又各得之以为性。”在他看来先有书理,才有书法。他说:“如心、性等字,未有时,如何撰得?只是有此理,自流出。”元人王恽评朱熹书法:“自理窟中流出,一旦挥洒,有不期然而然者,未易以翰墨畛畦论也。”南宋士人坠入理学而不能自拔,以达到一劳永逸的效果。(4)北宋虽然品评书法兼取其为人,但是书法始终保持独立的地位和审美标准。北宋士人始终站在书法立场来论人,论人最终是为了获得更高的书法成就。而南宋士人论书则站在理学的立场,他们有时只论人不论书,他们观书的目的是为了继往圣,开来哲,明天理,正人心。故北宋士人多能在书法上作出理论建树,苏轼书法主张“意造”,黄庭坚书法主张“韵胜”,米芾书法主张“真趣”。南宋理学家们则抱着“循理而行自然中节”的信条,追求义明理精,从容于义理之会。书法在理论上已经失去了自身的要求和约束而放任自流,完全陷入理学的魔窟。
宋代心画书学观念由观书走向观人,由观人走向观心。魏了翁认为:“心者,人之太极,而人心又为天地之太极。”宋人之心至高至大至尊。陈淳说:“心虽不过方寸大,然万化皆从此出,正是源头处。”心既是万化之源,也是书法之源;心同时又具有道德属性。宋人喜欢借书观心,由画探心,实质是对人的道德修养的仔细考察,最终目的是用道德之心来评判书法的价值。宋人洪适说:“书,心画也;笔画形而君子小人见矣。”书法可以观察君子小人之心。心正则字贵,心邪则书贱。也就是说,书法的价值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取决于它自身的水平,而是取决人的心性修养的程度和品质。宋代心画书学观念特别重视人的心性修养,不仅突出心性对于书法的价值和地位,而且意在通过內圣而实现外王,拯救宋代所面临的严重的现实危机。宋代心画观念充分体现了士大夫所具有的社会担当和历史责任。
宋代心画书学观念研究着重展现宋代心画从北宋到南宋所发生的变化情况,弄清宋代“心画”书学观念的活动区域、组成人员,构成这支“队伍”的代表人物和他们的学术思想,以及他们所起的骨干作用。局限性主要表现在目前只针对《四库全书》中所涉及的宋代心画观念进行研究,在搜集资料方面需要作进一步的补充和完善。随后需要继续深入探讨的问题还有尙意书风与心画观念之间的关系,心画书学观念的形上学性质,心画书学观念的内在超越性,以及心画书学观念对后世的影响。
宋人心画如同理学心性论一样,既具体又抽象,既清楚又模糊,既可意会又难以尽述,给研究者提供了无限遐想的思维空间。这也正是宋代心画研究的魅力所在,值得我们继续探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