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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秉绶题碑论艺诗探微
——以《留春草堂诗钞》为蓝本

2017-02-14吕昱衡

书法赏评 2017年5期

■吕昱衡

在中国书法史上,清代书法可谓是别具一格的一代。乾嘉时期,一方面,帖学书法传承晚明书法余绪继续向前发展;另一方面,由于金石考据学的兴起、访碑研铭热潮的出现,碑学一派迅速发展。此种现象不仅对书坛产生了强烈地冲击,而且对文坛形成了一定的影响。许多文人学者开始以金石考据、训释考订入诗入文,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现象。诸如朱彝尊的《曝书亭金石文字跋尾》、孙星衍《环宇访碑录》、顾炎武《金石文字记》、王昶《金石萃编》等等不胜枚举。受此金石学风的影响,作为清代分书之冠冕的伊秉绶,在其《留春草堂诗钞》中也记载了一部分题碑论艺之诗,主要分为“题金石诗”与“题法帖诗”两类,笔者通过对此两类诗歌的文本解读,以期大致把握其题碑论艺诗的审美特点。

一、题金石诗

金石考据之诗在《留春草堂诗钞》中数目并不多,共有六首,皆为秉绶对于前代钟鼎碑碣、文物古迹的考

证辨析。现拣选其中三首作以赏析。

第一首《题 〈衡方碑阴〉同覃溪先生寄桂未谷大令》,全诗如下:

“盛汉富文藻,罕载书碑名。礼器金乡师,但云七人成。华山之郭香,

察书义甚明。粤惟建宁年,二颂标厥称。西狭仇靖创,郙阁仇绋仍。

然而不始此,始诸卫尉卿。尉卿垂贞石,辉暎汶水清。千有六百年,

其阴委榛荆。好事推黄九,搜出方瑶琼。会稽有故吏,任颖多门生,

借问书者谁,朱氏其名登。欧赵所未见,见之适然惊。熟碑最新拓,

笑倒翁北平。因思桂大令,南诏烟岚蒸,亦復念贱子,未必来都京。

岂知声相应,胜赏同挑灯。维衡与伊氏,同祖商阿衡,似宪贫非病,

学由闻斯行。贱子窃慕之,百本临摹曾。临书何足道,阴出疑神灵,

据阴考书家,于以知乐陵。滇云逝油油,春鸟鸣嘤嘤。送君长安陌,

六十才称觥。十年君老矣,应梦东山青。请以乐石寿,千觞计犹能。”

此诗作于嘉庆四年十月,黄易捶拓衡方碑阴后发现有“故吏故民门生”等字样,秉绶得知因以记之。衡方碑:即汉·卫尉卿衡方之碑。据《金石萃编》记载:“方有政绩,死后,其门生于建宁元年为立碑。”碑在今山东汶上县西南十五里郭家楼前,南向。清·雍正八年,汶水泛滥,碑陷卧,庄人郭承锡等出资复建。历代书家对于“衡方碑”的史料价值与艺术价值给予了高度评价,如翁方纲《两汉金石记》:“是碑书体宽绰,而阔密处不甚留隙地,似开后来颜鲁公正书之渐矣。”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评道:“凝整则有衡方”等。

此诗按其内容结构分为三个部分,层次分明,结构完整。第一部分从首句至“其阴委榛荆”,十六句八十余言,遍涉两汉名碑,引出衡方碑版。“盛汉富文藻,罕载书碑名。”盛汉文章丰富,却于书碑名刻较少记载。“礼器金乡师,但云七人成。”礼器:即礼器碑。全称“汉鲁相韩敕造孔庙礼器碑”,东汉重要碑刻。宋拓礼器碑碑阴末边处,有“山阳金乡师曜等七人所作”等字,翁方纲在《两汉金石记》中考证说:“石尾一行云 ‘七人所作’,谓书人无疑也。”此联意为礼器碑据说是金乡师曜等七个人所作。“华山之郭香,察书义甚明。”华山:即华山碑,全称西岳华山庙碑。延熹四年四月刻,此碑与礼器碑一样被誉为汉隶之中的典范。碑文末行有“霸陵杜迁市石,遣书佐新丰郭香察书”字样。察书:谓校正勘定他人书写的文字。此联意为:华山碑上所载的郭香,十分清楚仔细地勘定此书。“粤惟建宁年,二颂标厥称。西狭仇靖创,郙阁仇绋仍。”粤惟:句首语气词。二颂:指西狭颂与郙阁颂。西狭颂:全称汉武都太守汉阳阿阳李翕西狭颂,位于甘肃成县,东汉建宁四年六月刻,仇靖撰刻并书丹。记载武都太守李翕生平,歌颂其为民修复西狭栈道为民造福的政绩。郙阁颂:全称汉武都太守李翕析里桥郙阁颂,位于陕西略阳,东汉建宁五年所刻,仇绋书,是为纪念汉武都太守李翕重修郙阁栈道而书刻的。此二联意为:东汉建宁年,于是有二颂并称。西狭碑由仇靖撰刻,郙阁碑由仇绋书写。“然而不始此,始诸卫尉卿。”卫尉卿:即卫尉卿衡方。此联意为:然而不是开始于此,而是开始于卫尉卿衡方。“尉卿垂贞石,辉暎汶水清。千有六百年,其阴委榛荆。”贞石:坚石。亦作碑石的美称。典出南朝·齐·王屮《头陀寺碑文》:“胜幡西振,贞石南刊。”辉暎:即辉映,光辉映照。汶水:即大汶河,发源于山东沂源,流经莱芜、泰安、汶上诸县。榛荆:犹荆棘,形容荒芜。此二联意为:尉卿的光荣事迹留传于碑石之上,光辉映照在清澈的汶水之中。碑石至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其碑阴处早已荒芜漫灭。

第二部分从“好事推黄九”至“于以知乐陵”,讲述友人黄易、翁方纲与自己对于古碑刻石的拓印临摹。“好事推黄九,搜出方瑶琼。”黄九:即黄易。瑶琼:泛指美玉或美石。此处指嘉庆四年十月,黄小松捶拓衡方碑阴后发现有“故吏故民门生”等字样。“会稽有故吏,任颖多门生。借问书者谁,朱氏其名登。”衡方碑碑文末行有两行小字“门生平原乐陵朱登字仲希书”。翁方纲以为朱登就是书碑人,秉绶亦认同此种推测,认为衡方的门生故吏朱登乃镌石之人。会稽故吏、任颖门生,是指衡方曾任会稽东部都尉、颍川太守,朱登是其门生故吏之义。“欧赵所未见,见之适然惊。”欧赵:即欧阳询与赵孟頫的合称。适然:当然之义。此联意为:欧阳询与赵孟頫都不曾见过此碑阴之语,倘若见到后定然会感到吃惊。“熟碑最新拓,笑倒翁北平。”此处有秉绶备注:“‘最熟之碑最新拓’覃溪丈诗句。”此处秉绶借用翁方纲之语,意为最熟悉的碑刻最新才拓印。“因思桂大令,南诏烟岚蒸。”桂大令:桂馥。南诏:云南。此联意为:思念远在云南的好友桂馥,此时那里应该是山气蒸腾、云雾弥漫吧。“亦復念贱子,未必来都京。”贱子:谦称自己。此处秉绶有注:“未谷寄苏斋书,有云 ‘墨卿想未来京’”此联意为桂馥也在想念着我,故而寄书信以问。“岂知声相应,胜赏同挑灯。”胜赏:观赏之义。挑灯:拨动灯火,点灯。此联意为:哪知友人与我相互呼应,挑灯欣赏。“维衡与伊氏,同祖商阿衡。”维:句首语气词。商阿衡:即伊尹,名阿衡。此联意为:衡氏与伊氏,实乃同祖同源,皆源自商朝伊尹。衡姓据说起源于伊尹,因伊尹助商汤灭夏,商汤封其尊号为“阿衡”,后来伊尹的后代子孙就以伊尹尊号中的“衡”字命姓,称衡姓。“似宪贫非病,学由闻斯行。”贫非病:典故名。典出《庄子·让王》:“孔子弟子原宪居鲁而贫,子贡轩车大马而见之。原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后因以“贫非病”作安贫乐道之典。闻斯行:典故名,典出《论语·先进》: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此处指孔子因材施教的方法。此联意为:应当像原宪一样只是贫而非病,学习子路闻斯退之。“贱子窃慕之,百本临摹曾。”意为:我私下里十分欣赏衡方碑,曾经临摹百本有余。“临书何足道,阴出疑神灵。据阴考书家,于以知乐陵。”意为:临仿碑刻哪里值得说呢,碑阴出现后令我怀疑是神灵相助而为。根据碑阴考证镌石之人,方才知道是乐陵朱登所书。

第三部分从“滇云逝油油”至诗歌结尾,为寄赠怀念友人桂馥之语。“滇云逝油油,春鸟鸣嘤嘤。”油油:流动貌,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自我天覆,云之油油。”裴骃集解引《汉书音义》:“油油,云行貌。”此联意为:滇南之地白云悠悠,仓庚喈喈。“送君长安陌,六十才称觥。”称觥:举杯祝寿。当日在长安路上送君远赴,举杯祝贺你六十大寿。“十年君老矣,应梦东山青。请以乐石寿,千觞计犹能。”乐石:原指可制乐器的石料,因《峄山石刻文》用此石镌刻,后以之泛指碑石或碑碣。此两联意为:十年之后君老矣,应当梦见青翠的东山,请我以此碑石祝寿,那时再与你一同畅饮千殇。综观此诗,可知秉绶于衡方碑用力之深。梁章钜《退庵随笔》卷二十二曾记秉绶之语:“学汉碑,每种需两副,一悬壁谛观,一剪裱临仿。”谛观可观其神,临仿可临其形。秉绶于汉碑的临摹中所得的感悟与发现,于诗中可知一二。

第二首《焦山鼎铭旧拓本》,全诗如下:

“鼎铭出焦山,长芦叟题识。云是王西樵,登山手拓寄。程生辨奇古,

九十有三字。岂惟法物成周重,二百年墨积岚翠。枯木堂开江海浑,

初日照耀云雷文。山灵水怪屡窥瞰,神物未许凡夫扪。王曰南仲嘉尔勋,

元衣缟韠荣尔身。呼史册命作尊鼎,用享列祖宝子孙。其中阙疑所诚有,

以格为如端为友。黄耳金铉利用贞,饕餮应图亦云丑。司徒世惠名三见,

其三世字文小变。或云庑惠是耶非,安能起问程穆倩。”焦山鼎:西周宣王时的青铜器,本名庑惠鼎。高一尺三寸二分,腹径一尺五寸八分,铭文记载周王册命庑惠官司正卿、虎臣事。此鼎曾在明严嵩家,嵩败,归镇江焦山定慧寺,因器存焦山,俗称焦山鼎。清·翁方纲有焦山鼎铭考,汇集诸家考证甚详。“鼎铭出焦山,长芦叟题识。”长芦叟:即朱彝尊,晚号小长芦钓鱼师。焦山鼎拓本上有朱彝尊题跋之语。此联意为:此鼎出自镇江焦山,拓本上有朱彝尊题跋之词。“云是王西樵,登山手拓寄。程生辨奇古,九十有三字。”此处有秉绶备注曰:“竹垞跋云王西樵拓之焦山,程处士穆倩释文。”意为:朱彝尊在跋中说此旧拓本是王西樵攀登焦山拓摹而来的,程穆倩为之辨析释义,共有九十三个字。“岂惟法物成周重,二百年墨积岚翠。”岂惟:难道。法物:宗教或祭祀的礼器、乐器,此处指鼎铭旧拓本。周重:棺椁。岚翠:指山间青绿色雾气。此联意为:难道此等珍贵之物竟变得破败不堪了吗?二百年间拓本墨迹早已积满了青绿色的印渍。“枯木堂开江海浑,初日照耀云雷文。山灵水怪屡窥瞰,神物未许凡夫扪。”此两联为叙述焦山鼎藏于定慧寺之事。枯木堂:和尚参禅打坐处,因如枯木寂然不动,故称。此处特指焦山定慧寺。据《来斋金石刻考略卷上·焦山鼎铭》记载:“鼎故京口某公家物,当分宜枋国时,某公官于朝,分宜闻此鼎,欲之,某公不即献,因嫁祸焉,鼎竟入严氏。严氏之败,鼎复归某公,以祸由鼎作,谓鼎不详,舍之寺中。”自此焦山鼎一直存于寺院之中。云雷文:即云雷纹,商周时期陶瓷器装饰的一种纹样,图案呈圆弧形或方折形线条。阮亭焦山鼎诗跋云:“上文为雷回,下文为云纷。”此处指焦山鼎上有云雷纹样。此两联意为:古寺启开,江海雄浑。旭日初升映照着鼎铭上的云雷纹样,山灵水怪屡屡偷看,神物不许我等凡夫俗子触摸。“王曰南仲嘉尔勋,元衣缟韠荣尔身。呼史册命作尊鼎,用享列祖宝子孙。”此两联为讲述焦山鼎的来源及铭文内容。南仲:即司徒南仲,周宣王初年的军事统帅,受命到朔方筑城讨伐西戎。南仲将玬狁打得大败而逃,从此稳定了周朝西部边境。《诗经·小雅·出车》有载:“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玬狁于襄。”元衣:即玄衣,避讳而用“元”字。

韠:刀剑柄上或鞘上近口处的装饰。据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所释焦山鼎全文为:“隹九既望甲戌,王各于周庙,述于图室,司徒南仲右无惠内门,立中庭,王乎史褣册令无惠曰:‘官司红王遉侧虎臣,易女玄衣、黹屯、戈瑘、胾缟必、彤沙、攸勒、旂。’无惠敢对扬天子不显鲁休,用作尊鼎,用享于朕剌考,用割沫寿万年,子孙永宝用。”据此可知玄衣缟鞸皆为王上赏赐之物。诗歌此两联意为:王说:“南仲,为奖励嘉赏你的功勋,现赐与你玄衣、缟鞸,以此来增添你的荣耀。”南仲将王的册令之言制作成鼎,用以昭显君恩,保佑自己的列祖列孙。“其中阙疑所诚有,以格为如端为友”此联意为王西樵所描摹的旧拓本尚有诸多问题之处,比如拓本中将“格”字释为“如”字,把“端”字释为“友”字。“黄耳金铉利用贞,饕餮应图亦云丑。”第一句出自《周易》卦辞:“鼎卦:六五,鼎黄耳,金铉,利贞。”黄耳:黄铜做的鼎耳,铉:关鼎盖的横杠。金铉:金色的横杠。饕餮应图,指鼎上有饕餮图案。饕餮贪婪丑恶,故云。此联描述焦山鼎的外形与图案。“司徒世惠名三见,其三世字文小变。”此联结合《焦山鼎》拓片可知:“司徒世惠”此名字在铭文中三次出现,而第三次的“世”字写法与前两次有所改变而不同。“或云庑惠是耶非,安能起问程穆倩。”此联意为:有的人又说“世惠”应为“庑惠”,到底是不是呢?难道还能去问已逝的程穆倩吗?此诗秉绶通过描写焦山鼎及其旧拓本的来源内容,表达了对此西周之鼎的欣赏与敬重,同时也表现了自己对于西樵旧拓本的诸多疑惑。第三首《题徐雪庐孝廉防风碑考后》,全诗如下:

“元圭禹锡车书同,涂山大会诛防风。额龙耳牛卜庙食,后裔骨尚专车雄。

君如昌黎寻岣嵝,出入云雾禺与封。休文宅荒高岸断,东野井废寒烟浓。

钱妃赵嫔埋香处,玉鱼金碗猎隧空。近古而还已如此,何况典午赤乌踪。

老农畷原牧敲石,往往翠墨披榛逢。东汉县名晋三易,三砖篆刻埏埴工。

甲第成尘黯风露,贞陶琢研摹蛟龙。深山偶拾铜瓷铁,半璧便拟粫璋琮。

宝正改元不称帝,阳嘉西属初分东。考君邑界古吴越,山冈郁秀严关重。

为详险要顾炎武,岂徒博雅薛尚功。别君十年思落月,示我一卷铿华钟。

搜奇染翰动不朽,相顾俱已头如童。”

此诗为秉绶题赠徐雪庐防风碑考而作。防风碑:即五代时,吴越国王钱镠所立的《新建风山灵德王庙记》碑,原立于封山南麓防风祠内,今藏德清县博物馆。碑额与碑身长222厘米,宽97厘米,厚24.5厘米。阮元《两浙金石志》、陆心源《吴兴金石记》及道光《武康县志》均有著录。诗歌前两联讲述防风文化的渊源。“元圭禹锡车书同”,据唐太宗《帝范序》记载:“《尚书·禹贡》曰:‘禹锡元圭,告厥成功。’疏曰:‘治水之功,尽加于四海,以禹功如是,故帝赐以元色之圭告其能成天之功。以元为天之色,天谓之元,故以元色圭以彰显之也。’”车书同:车同轨,书同文,谓天下大同。意为大禹治水有功,所以舜帝特赐以元色之圭。水患消除后,从此民生安乐、天下大同。“涂山大会诛防风”,涂山:山名,位于浙江绍兴。据《国语·鲁语下》所载:“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吴子使来好聘,且问之仲尼……客执骨而问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据此可知大禹在会稽之会上诛杀了防风氏。此联即为此意。“额龙耳牛卜庙食”,据任昉《述异记》中对防风氏的记载:“今吴越间防风庙,土木作其形,龙首牛耳,连眉一目。”由此可知,此句意为各地的防风庙都是龙首牛耳的模样。“后裔骨尚专车雄”,后裔:后代子孙。专车:占满一车。此句意为:防风氏的后代子孙死后骨节尚且都占满一车。此四言为讲述防风氏的文化渊源。接下来讲述友人徐雪庐寻访考证防风碑过程的艰辛。“君如昌黎寻岣嵝,出入云雾禺与封。”谓友人如同韩愈寻找岣嵝碑一般辛苦,在云雾缭绕的禺山与封山之间穿梭探寻。岣嵝:即岣嵝碑,在衡山祝融峰上。衡山,古有岣嵝山之名,故名此碑为岣嵝碑。韩愈曾专程赴衡山寻访此碑,却没有找到,并有诗云:“岣嵝山前神禹碑,字青石赤形朴奇。蝌蚪拳身薤叶披,鸾飘凤泊拿蛟螭。事严迹秘鬼莫窥,道人独上偶见之。我来咨嗟涕涟湎,千搜万索何处有?”禺与封:二山名。防风氏之国在武康三合乡的禺、封二山之间。《史记·孔子世家》有言:“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为駦姓。’”由此可知。“休文宅荒高岸断,东野井废寒烟浓。”休文:即指沈约,字休文,吴兴武康人。宅荒:旧宅荒芜。高岸断:高岸变为深谷。意指时间迁移,武康县内沈约的故宅早已萧疏荒废。东野:指孟郊,字东野,也是湖州武康人。井废寒烟浓:指孟郊故宅已是古井废弃、衰草荒榛。因防风氏地处武康县内,故作者秉绶此处用沈约与孟郊之典,意在说明此地古迹早已荒芜。“钱妃赵嫔埋香处,玉鱼金碗猎隧空。”玉鱼金碗:皆为殉葬品。语出杜甫《诸将》:“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隧:墓道。此联意为:那些妃嫔们埋葬的地方,墓中的玉鱼金碗等殉葬品都已不见了。“近古而还已如此,何况典午赤乌踪。”典午:“司马”的隐语,晋帝姓司马氏,后因以“典午”指晋朝。赤乌:三国时期东吴孙权的第四个年号。此联意在感叹历史变迁、古物不存,近古时期的文物都已经变成这样了,更何况三国魏晋时的踪迹呢? “老农畷原牧敲石,往往翠墨披榛逢。”翠墨:色彩鲜明的字迹。披榛:砍去丛生之草木。此联意为老农在耕地之时,牧羊者在放牧之时,常常会在杂草丛生之地不经意间遇到字迹分明的刻石。“东汉县名晋三易,三砖篆刻埏埴工。”县名三易:指武康县名由最初的“永安”改为“永康”最后改为“武康”。埏埴:指用水和粘土,揉成可制器皿的泥坯陶器。语出老子《道德经》第十一章:“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此联意为:武康县名自东汉至晋朝经过了三次改变。县内的防风碑雕刻工奇,技艺精湛。“甲第成尘黯风露,贞陶琢研摹蛟龙。”甲第:旧时豪门贵族的宅第。此联意为:曾经的豪门府邸在风露中已经黯然失色,惟剩坚劲的陶器上琢磨的赫赫蛟龙。“深山偶拾铜瓷铁,半璧便拟粫璋琮。”半璧:即半圆形的玉器。意为友人徐雪庐偶然在深山中拾得铜瓷铁片、零珠断璧,故而揣度其中的半圆形玉器应为粫、璋、琮之属。“宝正改元不称帝,阳嘉西属初分东。”宝正:吴越太祖钱镠的年号。926-931年,共计六年,这也是吴越政权所使用的自己改元的年号之一。钱镠为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创建者。因吴越国地域狭小,三面强敌环绕,只得始终依靠中原王朝,尊其为正朔,不断遣使进贡以求庇护。故而说其“改元不称帝”。阳嘉:东汉顺帝刘保的年号。此句意为东汉阳嘉时期才开始划分东边的地域。“考君邑界古吴越,山冈郁秀严关重。”严关:指险要的关隘。此联意为:在古吴越国地域考证钱镠城邑的边界,那里山木葱茏,关隘重重。“为详险要顾炎武,岂徒博雅薛尚功。”顾炎武尚实学,其详察山川地理,并于险要关隘处详细查考。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有云:“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三骡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默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足见其查考细密。薛尚功,字用敏,钱塘人。博洽好古,精通篆籀,尤好钟鼎书,有钟鼎彝器款识及钟鼎篆韵行于世,著有《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20卷。此联秉绶称赞顾炎武与薛尚功于吉金乐石考证之详、了解之多。“别君十年思落月,示我一卷铿华钟。”铿华钟:典故名,出自班固《东都赋》:“于是发鲸鱼,铿华钟。”吕向注:“铿,击也。”形容铿锵如击巨钟。此联意为:我告别先生已经十年了,思念之情无以言说,今日寄示我《防风碑考》一卷,内容铿锵有力,令人惊叹。“搜奇染翰动不朽,相顾俱已头如童。”搜奇:谓寻求奇异事物。染翰:以笔蘸墨,指作诗文。头如童:化用宋代诗人孔武仲《送林子中知成都》一诗中“公年方六十,皎皎头如童。不服何首乌,自有夜气充”之语。意指头发还如儿童一般光亮,以喻年轻。此联意为:先生你搜寻奇物下笔为文定能流传不朽。再次重逢我们相顾而视,发现依然如年少一般。纵观此诗,秉绶通过描写防风碑的渊源以及友人寻访考证此碑的艰难过程,表达了自己对于历史文物古迹随风而逝的感慨与惋惜。

二、题法帖诗

题法帖诗在《留春草堂诗钞》中数目也并不多,共有十首,皆是秉绶对于历代名家书法范本以及各位书家的议论评析,现拣选其中三首作以简要分析。

第一首《争座帖》,全诗如下:

“牍尾修书气激昂,居然龙虎欲腾骧。郭公未考名英乂,几使汾阳袭定襄。”

此诗为评论鲁公《争座帖》而作。争座帖:即《争座位帖》《与郭仆射书》,为颜真卿行草书精品,是唐广德二年颜真卿写给定襄王郭英乂的书信手稿。《争座帖》与颜的《祭侄文稿》《祭伯文稿》被合称为“颜书三稿。”与王羲之的《兰亭序》并称为“行书双璧”。此稿信笔疾书,苍劲古雅,为世所珍。原迹现已亡佚,刻石存于西安碑林。“牍尾修书气激昂”,牍尾:文书的末端。修书:写信。首联称赞鲁公写给郭英乂的书信内容慷慨激昂,气势刚烈。因《争座帖》内容是争论文武百官在朝廷宴会中的座次问题,原文道:“前者菩提寺行香,仆射指麾宰相与两省台省已下常参官并为一行坐,鱼开府及仆射率诸军将为一行坐。若一时从权,亦犹未可,何况积习更行之乎?”郭英乂为了献媚宦官鱼朝恩,在菩提寺行及兴道之会,两次把鱼朝恩排于尚书之前,抬高宦官的座次。颜真卿在信中对他做了严正的告诫,甚至斥责他的行为是清昼攫金。原文曰:“仆射径率意而指麾,不顾班秩之高下,不论文武之左右。苟以取悦军容为心,曾不顾百寮之侧目,亦何异清昼攫金之士哉?甚非谓也……卿监有卿监之班,将军有将军之位。纵是开府、特进,并是勋官,用荫即有高卑,会宴合依伦叙;岂可裂冠毁冕,反易彝伦,贵者为卑所凌,尊者为贱所逼?一至于此,振古未闻!”可谓字字铿锵,言辞激烈。“居然龙虎欲腾骧”,腾骧:飞腾、奔腾。语出《文选·张衡》:“负笋业而余怒,乃奋翅而腾骧。”薛综注:“腾:超也,骧:驰也。”此联意在赞叹《争座帖》姿态飞动,居然有龙虎之势。苏轼赞此帖曰:“此比公他书犹为奇特,信手自书,动有姿态。”“郭公未考名英乂,几使汾阳袭定襄。”郭公:即郭英乂,瓜州常乐人,唐朝将领。汾阳:代指唐朝名将崔宁,本名旰。定襄:代指郭英乂,曾授封为定襄郡王。此联意为:郭公不知是否真称得上英乂,屡次被崔宁进攻袭击。据《资治通鉴·唐纪四十》记载:“崔旰时为西山都知兵马使,与所部共请大将王崇俊为节度使,会朝廷已除英乂,英乂由是衔之,至成都数日,即诬崇俊以罪而诛之。召旰还成都,旰辞以备吐蕃,未可归,英乂愈怒,绝其馈饷以困之……后旰出兵击之,英乂大败,收余兵,才及千人而还。英乂为政,严暴骄奢,不恤士卒,众心离怨……旰帅所部五千余人袭成都。辛亥,战于城西,英乂大败。旰遂入成都,屠英乂家,英乂单骑奔简州。普州刺史韩澄杀英乂,送首于旰。”由此可知,郭英乂骄奢残暴,恣意妄为,崔宁多次袭击,终将其铲除。秉绶此诗通过对鲁公《争座帖》的高度赞赏,表现了其对于鲁公刚正不阿、仗义执言精神的敬重与欣赏,同时也表达了对于郭英乂趋炎附势、献媚取宠人格的不齿与批判。

第二首《古香斋帖》,全诗如下:

“僧院看花待月明,录茶谱荔亦多情。洛阳桥在云霞里,别有丰碑压蔡京。”

古香斋帖:蔡襄书,明刻,清初拓,花纸壳皮面,长29.5厘米,宽21厘米。现存三册。1951年在汶口马庄耶稣家庭收集。蔡襄:字君谟,兴化仙游人。北宋著名书法家、政治家、茶学家。工于书法,诗文清妙,其书法浑厚端庄,淳淡婉美,自成一体,为“宋四家”之一。有《蔡忠惠公全集》传世。“僧院看花待月明”,此联化用蔡襄《十三日吉祥探花》一诗:“花未全开月未圆,看花候月思依然。明知花月无情物,若使多情更可怜。”此诗为蔡襄于吉祥院看花所作。秉绶此语化用原诗意在表现蔡襄看花候月的心境。“录茶谱荔亦多情”,录茶:即《茶录》,北宋皇祐年间蔡襄所作,是宋代重要的茶学专著,全书分为上下两篇。上篇论茶,主要论述茶汤品质和烹饪方法。下篇论器,论述相关茶具。此书是继陆羽《茶经》之后最有影响的论茶专著。谱荔:即《荔枝谱》,北宋嘉祐四年,蔡襄所撰,书分七篇。详述福建荔枝的产地、栽培、果实、加工及用途等特点。被称为世界上第一部果树分类学著作。此联意在说明蔡襄著述丰富,于当地的茶业文化与荔枝文化的发展作出了一定的贡献。“洛阳桥在云霞里”,洛阳桥:即万安桥。为时任泉州太守的蔡襄所主持修建。从皇祐五年至嘉祐四年,前后历时七年之久,耗银一千四百万两,建成的这座跨江接海的大石桥。它的建成,对于福建经济、文化的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桥成之后,蔡襄拟定了千古传诵的《万安桥记》,并刻石立碑,它真实地记载了建桥情况和桥的规模。此联意为:时至今日,雄伟壮观的洛阳桥依然屹立于江涛之上、云霞之中,向后人昭示着蔡公的功绩。“别有丰碑压蔡京”,蔡京:字元长,北宋权相之一、书法家。蔡京先后四次任相,共达十七年之久,四起四落堪称古今第一人。北宋末,太学生陈东上书,称蔡京为“六贼之首”。宋钦宗即位后,蔡京被贬岭南,途中死于潭州。北宋四家之一的“蔡”,有少数人认为其原指蔡京,后世以其人品奸恶,遂改为蔡襄。秉绶在此联中将蔡襄与蔡京作比,称其“别有丰碑”,足见其对于蔡襄的推崇和对于蔡京的鄙薄。综观此诗,虽诗题为《古香斋帖》,然则秉绶并未直接赏析法帖,而是将注意力投射到作帖之人,通过对书家蔡襄功绩成就的论述与称赞,表达了秉绶对其人其书的敬重欣赏之情。

第三首《东坡帖》,全诗如下:

“元祐孤忠寒食诗,临书常感禁书时。何须肥瘦论工拙,公是天人不受羁。”

此诗是秉绶题苏轼《寒食帖》而作。《寒食帖》又名《黄州寒食诗帖》,是苏轼撰诗并书,墨迹素笺本,横34.2厘米,纵18.9厘米,行书十七行,129字,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此帖是苏轼行书的代表作,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黄庭坚跋曰:“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元祐孤忠寒食诗”,“元祐孤忠”指苏轼。元祐:宋哲宗的年号。北宋元丰八年,宋神宗去世,年仅九岁的哲宗继位,同年司马光任宰相,全面废除王安石变法,恢复旧制。当时,支持变法的政治派别,被时人称为“元丰党人”,反对变法一派,则被称之为“元祐党人”。“寒食诗”即寒食诗帖,是苏轼被贬黄州第三年的寒食节所作,诗歌内容苍凉多情,表达了苏轼当时惆怅孤独的心境。“临书常感禁书时”,意指:如今我临摹此帖常常感慨当时因乌台诗案查禁坡公诗书之时。据史料记载,元丰二年,御史中丞李定、舒亶等人摘取苏轼《湖州谢上表》中语句和此前所作诗句,以谤讪苏轼而引发了轰动一时的乌台诗案,当时御史台到处搜查苏轼诗书信件,家人烧毁了苏轼大部分的通信和手稿,后来苏轼发现自己的手稿残存者不足三分之一。故而秉绶临摹此帖时就会想起当时禁书之事。“何须肥瘦论工拙,公是天人不受羁。”工拙:犹言优劣。语出《吕氏春秋·知度》:“若此则工拙愚智勇惧可得以故易官。”天人:仙人。语出张端义《贵耳集》卷上:“东坡,天人也。凡作一文,必有深旨。”此两联意为:“何必论其肥瘦优劣呢?坡公自是仙人下凡,作书行文不受羁绊。”苏轼《寒食帖》历来评价甚多,众说纷纭。清高宗谓之豪宕秀逸,堪称神品。董其昌谓之甲观。但不论诸家如何之谈,秉绶认为苏轼堪称天人,这是对其书法成就与人格魅力的高度评价。

通过对秉绶“题金石诗”与“题法帖诗”的具体分析,可以大致把握其题碑论艺诗的审美特点:从体裁上而言:题金石诗多以歌行古体诗为主,洋洋上百余言,铺陈直叙。题法帖诗多采用七绝近体诗形式,寥寥数笔而已,简短明了。从内容上而言:题金石诗主要侧重于对碑碣铭文自身的考证训诂、解读赏析,夹以叙述书碑、寻碑、拓碑、研碑之人,内容详尽而丰富。题法帖诗则偏重于对书家其人的评价与议论,对其书法造诣、书风传承、书坛地位等作以简要点评,而对其具体的代表作品则未详加分析。从语言上讲:题金石诗因多用铭文中语故而艰涩屈曲,而题法帖诗则通俗易懂,明白如话。总之,综观秉绶的题碑论艺之诗,可见其对于金石学与书学的用工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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