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玩与鉴裁
——清初孙承泽法书碑帖鉴定方法论探颐
2017-02-14■李永
■李 永
明代的张丑在其《清河书画舫》中说:“赏、鉴二义,本自不同,赏以定其高下,鉴以定其真伪,有分属也。”[1]虽已明确提出书画“鉴赏”与“鉴定”之不同,然而,在我国古代,书画鉴定并没有成为专门之学,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书画鉴定家,所谓的书画鉴定学是近代伴随着博物馆学的兴起而产生的。古代的书画鉴定家,大多是由书画家、美术史论家或收藏家担当,他们并没有系统学习过鉴定知识,也不会总结自己的鉴定经验,所以我们要总结他们的鉴定经验与方法,只能从他们论画、论书中去捕捉。
孙承泽(1593-1676)[2]是入清后北方第一大鉴藏家,其《庚子销夏记》与《闲者轩帖考》二书,被学界视为书画、碑帖鉴定的经典之作。正如卢文弨在《庚子销夏记·序》中所赞:“钩玄抉奥,题甲署乙,足以广见闻而益神志。其鉴裁精审,古人当必引为知己。”[3]尽管如此,他还是以记述、品评为主,间有考据和鉴定,因而我们只能从这些记述、品评中去管窥他的法书碑帖[4]鉴定思想与方法。
一、赏鉴—核心之鉴定方法
传统的鉴定家十分重视鉴赏,如宋代米芾所著《书史》《画史》,虽名为史,实属于以鉴赏为手段的鉴定笔记,这种以审美为旨归的鉴赏中所隐含着的鉴定意识,或许可以称之为美学式的鉴定—赏鉴。鉴定家们深入书画内部,读懂书意、画意后发自内心的赞叹,不言而喻,真伪之辨就寓于其中了。
孙承泽对法书碑帖的鉴定,秉承了传统的方法,以赏鉴为主。其在《庚子销夏记》自序中写到:“倦则取古柴窑小枕偃卧南窗下,自烹所蓄茗,连啜数小杯,或入书阁整顿架上书;或坐藤下抚摩双石;或登小台望郊坛烟树,徜徉少许,复入书舍取法书名画一二种,反复详玩,尽领其致。然后自置原处,闭扉屏息而坐。”这种赏玩的态度,却折射出了许多理性的光辉。
孙承泽的赏鉴方法看似笼统,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综合而言,他主要从作品的气韵、神采、风骨、时代风格、个人风格、师承等方面去把握,有时候还综合运用这些方法。下面我们结合具体实例来揭示他如何运用这些方法。
孙氏在论述陆柬之《文赋》时言:“陆司议盖见《兰亭》墨迹者,昔人称其用绿麻纸临《兰亭》押尾署‘陆司议书’最为精工,惜今不传矣。所书《文赋》风骨内含,神采外映,真得《兰亭》之髓者,不独皮貌相肖也。”[5]史中有载陆柬之曾临摹过兰亭,孙承泽认为《文赋》得《兰亭》“神采”“风骨”,不言真伪,而让人读来真伪自见。在论述东坡《苦雨诗墨迹》言:“《苦雨》五言古诗……指顶行楷,神韵备足,坡公最属意之书也。”“神韵备足”这些鉴赏书画时的美学术语,正是真迹留给人的主观感受,非伪作所能产生的审美愉悦。唐虞世南所书《孔子庙堂碑》,贞观四年落成后,当时车马填集碑下,毡拓无虚日,不久碑即损坏。至五代,王彦超重新翻刻之,[6]气韵大不如原刻。该帖孙承泽收得一部,从神采上断定为唐代原拓,其言:“今观此本,珠圆玉栗,神采照映,信为千秋至宝。唐搨久亡,恐世无二本。”[7]欧阳询所书《温虞公彦博碑》,孙承泽存有真拓,又于朋友处见一临本,他从书法风骨上判断道:“《温虞公碑》虽已泐,然所存者风骨整峻。至同年张坦公处见一临本,靡靡矣。”[8]一个“风骨整峻”,一个“靡靡”,真伪高下立判,显现出孙氏过人的审美能力。褚遂良书《枯树赋》墨迹,孙承泽曾在龚鼎孳处借观,此帖祝枝山集中疑为元人伪造,孙氏反复鉴赏,认为气韵上“无河南秀挺不群之致”。[9]从而首肯祝枝山的鉴定结论,事实证明历史上许多鉴定家对此帖都持怀疑态度,可知此帖的不可靠性。
笔墨当随时代,每个时代的书法会从整体上呈现出那个时代的独特面貌,它是一个时代相对稳定的精神内涵表现出来的外部印记,鉴定家往往会根据这个印记来进行断代,当然这需要鉴定家具有很深的艺术史学养。孙承泽常以时代风格断定碑刻的年代与真伪,其在论《东汉仙集留题字》言:“书法妙甚。其事虽未可信,然非汉人手笔不能也。”[10]从汉人的精神气质与书法风格断定必出汉人之手。东汉《武荣碑》,不书年月,漫泐不全,且历代著录只《集古录》载其名,它书多不载,孙承泽以其“简质”而定为汉人风格:“《武荣碑》久称残剥,《集古录》载其名,《金石录》并不载。然石非全磨灭者,文既简质,字亦如之,自是东京风格。”[11]同样只载于《集古录》中的汉代《张寿碑》,孙承泽认为字法古雅,而有汉人风格:“《张竹邑碑》在武城县,仅载《集古录》,他书不载……碑文简质,字法古雅,具见汉人风格。”[12]
时代风格表现一个时代艺术家的共性,但不同的艺术家由于阅历、审美、心性、知识结构等不同,会表现出与他人不同的艺术面貌,即个人风格。个人风格形诸书法外部形态上,可以从“笔意”“笔致”表现出来,孙承泽常以此作为鉴定依据。王献之《地黄汤帖》,孙承泽细玩之,认为全是米芾“笔意”,从而定其为米芾临本。[13]唐《昭仁寺碑》,无书人姓名,历史上众说纷纭,宋郑樵、明赵崡均定为虞世南书,而都穆则认为与虞世南所书《孔子庙堂碑》不类[14],从而提出不同意见,而孙承泽以“笔致”审之,赞同郑、赵二家的意见,认为为虞世南所书。[15]
中国书法很注重传承,大凡成功的书法家离不开对历史上经典书家作品的学习,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创新,自成一格。然虽具备了个人的面貌,但总逃脱不了取法对象的影子,这些印迹往往被孙承泽捕捉而成为其赏鉴依据。宋代薛绍彭家藏《定武兰亭》,秘而不宣,翻刻以惑人,《石刻铺叙》曾载曰:“熙宁间,薛师正(绍彭父向)出牧,求者沓至,薛恶其模打有声,乃刊别本于外,多持此以惠求者,此郡真闉已有二刻矣。其子紹彭又模之他石,潛易元刻,暗以自别,遂于古刻湍、流、帶、左、右五字各劖损。”[16]而薛绍彭自己则潜心兰亭研习笔法。孙承泽曾收得薛绍彭诗卷,认为其笔笔用右军法:“宋人书能存晋法者,惟薛绍彭道祖。盖彼时定武兰亭妙石在其家,故所书诗稿五纸,笔笔用右军法,无论不肯带唐人格调,即大令亦略不渉及,此深于书学者也。”[17]从继承上肯定了薛氏此作得右军正脉,真伪问题也就不言而喻了。索靖所书《急就篇》,在宋时尚有唐人硬黄纸临本,叶梦得[18]久寻不得,偶得黄伯思双钩本,评其曰:“长睿 (黄伯思)好古善隶楷,能得古人用笔意,其气韵精采,尚可仿佛其典刑。”[19]伯思双钩《急就篇》能“气韵精彩”,又能得其“典型”,说明他对《急就篇》研习之深。正是以此作为依据,孙承泽所藏伯思书《黄庭内景经》章草墨迹,认为其“全用《急就章》法,甚可珍也”。[20]
二、史实、文字、著录、题跋、印章等考据之法
孙承泽鉴定法书碑帖的核心方法—赏鉴,是以艺术本身为先决条件,从艺术内部规律出发的方法。诚然,这不是他使用的唯一方法,有时还会使用史实、文字、著录、题跋、印章等一些外部考据方法,内外结合,以增加说服力。
史实的考证,具体而言就是运用历史文献资料作为依据,来佐证书画的真伪,这种辅助方法常被鉴定家运用。孙承泽作为史学家,有很深的史学素养,考据是他的强项,在他的书画著录中史实考证的运用俯拾皆是。略举一例:《耕织图》[21](即北海著录的《宋宪圣皇后书养蚕图》)为南宋绍兴年间於潜县[22]令楼瓚绘制,呈献给宋高宗,深得高宗赞赏,并获得皇后题词。此图皇后题词,元代郑足老题跋认为是显仁皇后所书,而金华宋景濂认为是宪圣慈烈吴皇后所书,孰对孰错?孙承泽考之于史认为宋景濂为确:“显仁韦后乃高宗母也,从徽宗北辕,老年始归。宪圣慈烈吴后乃高宗继后,史称其善翰墨,则为吴后书无疑,金华之言为确矣。”[23]高宗宪圣慈烈吴后,徐乾学《读礼通考》有过考证:“宋史《礼志》高宗宪圣慈烈皇后吴氏,庆元三年崩时,光宗以太上皇承重,宁宗降服齐衰期。”[24]此外宋史有传,可见孙氏判断有据。吴皇后“善翰墨”,历史亦有记载,《淳祐续帖》卷一十七有其书《归田赋》十八首,[25]又为《养蚕图》后题词为其所书增加了另一种证据。从这两方面来看,孙承泽的论定是很有说服力的。
诚然,史实考证也有局限性,我们不能完全执着于此法。由于历史当事人的疏忽或者种种原因,有时候会出现作品与史实不符,但确为珍品的情况。谢稚柳先生曾举了一个八大山人的例子:八大山人《水仙图》图卷,上有石涛题诗并记云:“八大山人即当年之雪个,淋漓仙去,予观偶题。”记年是丁丑,即康熙三十六年,而此年八大山人七十二岁,并没死。[26]所以有的鉴定家就以此为依据认为该作为伪,但大多鉴定家从作品本身出发认为是真迹,从而推断有可能是石涛误听了八大的死讯而有此题语。孙承泽曾对世上留存的褚遂良所书两个版本《圣教序》作鉴定,其一为《慈恩寺圣教序》(即《雁塔圣教序》),其二为《同州圣教序》)。首先他从风格上鉴定两者有差异:“同州饶骨,慈恩饶韵,如出两手。”接着从褚遂良生平来考证,同州本与史实不符:“后云:‘龙朔三年癸亥六月廿三日建,大唐褚遂良书,在同州倅厅。’按公(褚遂良)永徽九年庚戌(应为永徽元年庚戌,此可能为刊刻之误或者笔误),出为同州刺史,三年还朝,六年贬潭州,显庆二年贬爱州,三年戊午卒于贬所。至龙朔癸亥卒巳六年矣,安得复与书事?”孙承泽的考证符合史实,[27]那同州本是真是伪呢?最后孙氏还是遵从艺术的本体推断,认为褚遂良故去六年所立的《同州圣教序》,“盖非手书上石,公殁,同人不胜桐乡之思,复摹刻官所,实记所建岁月,初不计其存亡。”同州本亦为褚书,并非伪作,乃是以慈恩寺本为底本复刻,至于题款“龙朔三年”,为建碑时间,并非书写时间。而出现风格上的差异,盖是因为“摹手异耳”。[28]孙承泽此鉴定意见很有见地,与大多数鉴定家的看法基本相同。清王澍《竹云题跋》言:“同州者则河南既殁,后好事者以河南尝刺同州,故以雁塔本更刻一石,以至甘棠不忘之义也。玩后款,但记立碑年月,不称官爵,至大唐褚遂良书在同州倅厅,并不复摹褚书。”[29]王氏看法与孙承泽同,认定同州本为褚书,并且和雁塔本为同一底本。清王昶《金石萃编》曰:“永徽元年公坐事出为同州刺史……同州之刻乃在龙朔三年,是时公去同州二十一年,而距公之卒亦二年有余,盖尔时梵筴西来,朝野动色,皆谓得未曾有,竞相传写公之所书自非一本流传在同州,后人重其书法之工与风节之峻,故殁而犹刻之。”[30]王氏言“公去同州二十一年,而距公之卒亦二年有余”有误,此本刊刻的龙朔三年(663年)距永徽元年(650年)褚遂良知同州当为十三年,距其卒年显庆三年(658年)为五年多,近六年,孙氏所考为是。王昶肯定同州本为褚遂良所书,非伪,这点与孙承泽同,而并不认为同州本与雁塔本为同一底本,所谓“所书自非一本流传在同州”,从语气上看,也属推断,并非确论。传为右军书的《周孝侯碑》,孙承泽认为“其文谬妄”,与史实不符,从而断定为后人假托:“晋人以书擅当代,然见之碑板无一佳者,至《周孝侯碑》,不知何人假之为右军书,且其文谬妄……不足存也。”[31]此碑“其文谬妄”之处孙氏并没有详细指出,明赵崡《石墨镌华》有考曰:“宜兴《周处碑》,元美(王世贞)考据极详,大都谓碑文记处以身殉国,死战矣!而忽又云元康九年,因疾捐馆,前后不续。考吴晋俱无元康年号,且赠处将军,赐葬地,给其母医药酒米等,皆永平七年战殁时事。其后十五年,建武元年乃谥孝侯,而碑并作建武年事,建武元年陸机已殁,安得文及之?盖碑前陸机撰下有空石,后人妄增羲之书,以重其价耳。”[32]赵氏言“吴晋俱无元康年号”,当为不审,“元康”乃晋惠帝司马衷第三个年号,共用了九年(291—299年)。但此碑中先言周处战死后又言病故,前后矛盾,以及陆机撰文与史实不符之处,确为的论,这在顾亭林《金石文字记》[33]和朱彝尊《曝书亭集》[34]中都有详考,与赵氏意见一致。可见孙承泽认为此碑“其文谬妄”虽没有详细论述,却是有史料支撑的,并非虚言。
书法以文字作为载体,其内容大多为诗、文、书信等,这就为鉴定家从文理、文义、语词等方面留下了鉴定依据。孙承泽也深谙此法,他在鉴定王右军题卫夫人《笔阵图》后拓本言:“相传卫夫人有《笔阵图》,右军题其后,累代皆以为右军书。予观其论书语殊浅薄,尚不及孙虔礼,而书法亦远逊右军他书,殆后人妄为之耳。”[35]从右军论书文理,结合右军书法,内外结合,判断乃“后人妄为之”。北宋大观三年 (1109年)薛嗣昌借长安崔氏所藏真迹《千字文》摹刻于陕西西安,俗称“关中本”,孙承泽收得一本鉴定其为宋搨:“余所收乃当时旧搨,不待验 ‘律吕’为 ‘律召’及有 ‘方纲摹’字而知其妙也。”[36]从赏鉴角度即定为当时旧搨,而不验“律吕”为“律召”及有“方纲摹”字,是对自己鉴定水平的高度自信,实未必不验,即言出,说明已经知道其中的玄机了。所谓“律吕”乃“律召”之误,赵崡《石墨镌华》有考曰:“‘律召调阳’乃真迹,盖草圣‘召’字似 ‘吕’,故俗本误作 ‘律吕调阳’。徐散骑亦误为 ‘吕’,夫以 ‘闰余’对 ‘律召’是其义也,今本正作 ‘召’字。”[37]“律召”对应“闰余”乃是指时间意义上的术语,而“律吕”则是音乐方面的术语,不能对应。可见翻刻者不通草书,又不通语义,故而形成如此错误,露出了马脚。所谓“方纲摹”是指薛氏大观年刻本后的小楷“侄方纲摹”“李寿永、寿明刊”两行款字,这些字在较晚的拓本中已不全,而成为后人鉴定初拓后搨的依据。
著录、印章和题跋是鉴定家常用的外围鉴定手法。著录就是前代书画著作对作品的记录,有简有详,简单著录只记录作品的名称,详细著录从作品纸张、尺寸、内容、款识、题跋、印章位置等方面全方位记录,在没有照相术的古代,可视为作品以文字作为载体的平面图像。印章就是书画上钤盖的前人印记,有书画家自用印和收藏家和观赏者鉴藏印两种。题跋就是在作品的前部、空白处、拖尾等处,观者所书写的文字内容,个中保留了许多前人的鉴定意见和对艺术的评价。这三种虽然是辅助方法,但不容小视,应用得好至少可以收得三方面效益:其一,可从印章、题跋和著录自身真伪来证明作品的真伪;其二,可证作品流传有序,为作品的真实性增加砝码;其三,前人的鉴定意见可作为自己鉴定的参照,触发鉴定灵感,拓宽鉴定视野,为鉴定结果增加说服力。孙承泽常用这三种方法作为鉴定佐证,如他对张旭的《自言帖》,其先从作品纸张质地上辨别为唐代大麻纸,接着从艺术风格上赏鉴认为:“字法圆转,而左规右矩,深得右军遗法。”并与旧藏张旭《四时帖》风格进行比较,认为《四时帖》“狂逸之甚,殆伪书耳”。最后他以作品上留存的三方清楚的印章“天水”双龙印、“内府图书”及“奉华宝藏”作为有力佐证依据,其中对“奉华宝藏”[38]一印考证尤详:“奉华堂乃宋高宗内侍刘夫人所居之室也,高宗所得珍秘悉令掌之,用此印钤识,然非极品不轻用也。”[39]王右军《裹鲊帖》[40]孙承泽定为唐双钩本,并根据米芾《书史》著录考曾经薛绍彭收藏,米芾《书史》载:“右军唐摹四帖,一帖有 ‘裹鮓’字,薛道祖所收命为裹鮓。”[41]该帖上有薛氏“弘文”印与米芾一印,孙氏据此推断米氏“或在道祖家见之而用此印”。帖后有米友仁手题字,又有“亡宋南廊库长条印记”,他又进一步推断该帖由南宋内府转入元内府。米友仁是米芾的长子,深得宋高宗的赏识,命他为南宋内府鉴定法书,凡经他手鉴定过的内府书画都留有其题字。所谓“亡宋南廊库长条印记”即“亡宋南廊库经手人郭墨印記”,朱彝尊有述曰:“是时元中书省檄谕中外,江南既平,宋宜曰 ‘亡宋’,而斯人遂直书亡宋,又隐其名以示不臣者。”[42]盖此印为南廊库姓郭之人为元人整理下临安得之南宋内府所藏书画专用之印。此帖后来进入明内府,明亡为西川刘凤占收得,复归承泽。孙承泽通过著录、题跋和印章对该帖流传情况作的系列考证,流传有序,大大增加了该帖的可信度。
三、纸张、毡拓、装池等材料工艺手法
纸张、毡拓、装池等材料和工艺手段,也往往成为鉴定家的外围鉴定依据,孙承泽在鉴定中偶尔会用这些材料和工艺手段作为自己的旁证。
书画用纸,由于时代的不同,会有不同的质地区别。如隋唐的麻纸,硬黄、硬白纸,薛涛笺;五代的南唐澄心堂纸;宋元时期的皮纸;明清时期的宣德纸等。有时候由于书家的个人喜好,对纸张也有选择,比如董其昌就喜欢打磨过的光洁如玉的蜡笺。上面已有提及的《张长史自言帖》,孙承泽首先辨别了纸张—“用唐大麻”。[43]所谓“唐大麻”就是唐代日常广泛应用的麻纸,唐人李肇《翰林志》载,朝廷的诏令、章奏等各种文书均用“白藤纸”;抚慰军旅,则用“黄麻纸”。[44]这种纸还常被用于书画上,如唐韩滉的《五牛图》即以麻纸所绘。孙承泽对纸张的识别为此帖增加了一定的可信度。
在印刷术不很发达的古代,书法要得以传播,学书者要临摹古代经典书法范本,必须依赖刻帖。所谓刻帖,简言之,就是把书法墨迹镂刻在木板或石头上,然后再经过捶拓等工序,把字迹印下来,形成黑底白字的拓本(又有墨本等称谓),作为学习的范本(后来碑刻成为书法学习的范本,方法亦然)。拓本随着时代的不同,拓工的不同,在用纸、用墨及工艺上也会有不同;即便同一种刻帖或碑刻,由于自然的风化,人为的破坏等原因,先后捶拓,也会产生不同的效果。这些差异往往成为符号而被鉴定家所把握,作为鉴定真伪、版本与优劣的依据。孙承泽在鉴定《绍兴国子监帖》版本时言:“绍兴,以内府所藏《阁帖》刻板置之国子监,首尾与《阁帖》悉同。当时御府搨者多用匮纸,盖打金银箔者也,笔画精神极可观。后碑工往往作蝉翼本,且以厚纸覆板上,隐然为银铤纹以惑人。按,宋拓以匮纸为第一,蝉翼次之。”[45]他的鉴定意见直接承接了宋曹士冕《法帖谱系》。[46]所谓匮纸,是古代打金银箔用的一种薄纸。金银箔就是在匮纸上塗生金银粉或者银锭痕,作冥钱用,清阮葵生《茶余客話》卷五载:“按自汉以来,即有以纸寓瘞钱之文。予曩客武林,见捶箔者联衢达陌,男妇老幼殆不下万余人,皆指此为生计。”[47]当然也有用真金真银打成箔作作为装饰用。宋陈均撰《九朝编年备要》记:“崇宁元年五月,提举后苑修造所言:内中殿宇修造合用金箔五十一万七千片。”[48]南宋时,御府多用匮纸毡拓法帖,效果好,“笔画精神极有可观”,以至于后世碑工往往用厚纸作蝉翼拓,且作银锭痕,假冒此种拓本以惑人。其效果显然不如匮纸本,故孙氏比较两种版本的优劣认为“匮纸为第一,蝉翼次之”。
装池,随着时代的发展,技术的完善,而呈现不同的面目和特点,如隋唐的金题玉躞、锦贉绣褫,北宋的宣和装,南宋的绍兴御府书画式等。孙承泽曾从市贾手中收得褚遂良临《右军黄庭经》刻本,他先从史学角度考证该帖的历史渊源,“《黄庭经》传世者少佳本,褚河南临者旧称第一,然石缺一半”;接着从装池上鉴定所收者为“宋装”;然后从艺术角度赏鉴“用笔之妙,宛如手书”;还从墨色与搨工审视“墨色搨工俱绝”;再结合其上题字“御府古石刻”,从而判断“盖唐石而宋装也”;[49]最后又结合其上的“内府图书”及“奉华宝藏”等鉴藏印,赞叹此帖“诚不世之珍”,不言真伪,真伪自现。这是典型的鉴定手法综合应用的鉴定实例,艺术本体的赏鉴,史实的考证,拓工、装池、印章等工艺的旁证,应用得得心应手。
总之,孙承泽书法碑帖著录以评论为主,在评论中透视出理性的鉴定意识。对孙承泽鉴定方法归纳总结,对他鉴定实例的再审视,必将有助于现代意义上的鉴定学充实,为当代鉴定家提供历史依据。
注释:
[1]张丑,《清河书画舫》卷一下,《文津阁四库全书》二七一册,商务印书馆,二00五年版,第二七五页。
[2]孙承泽(1593-1676),字耳北,一作耳伯,号北海,又号退谷、退谷逸叟、退道人等,山东益都人。
[3]卢文弨,《庚子销夏记·序》《知不足斋丛书》本,中华书局,一九九九年版。
[4]本文主要侧重于孙承泽法书碑帖鉴定方法的探讨,因此将尽力剥离绘画部分。
[5]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一之《陆柬之书陆机文赋》。
[6]汪砢玉,《珊瑚网》卷二十,《文津阁四库全书》二七一册,第五七九页。
[7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六之《唐虞世南孔子庙堂碑》。
[8]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六之《欧阳询温虞公彦博碑》。
[9]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七之《赵孟頫书枯树赋》。
[10]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五之《东汉仙集留题字》。
[11]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五之《执金吾丞武荣碑》。
[12]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五之《竹邑侯张寿碑》。
[13]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一之《王子敬地黄汤帖》“子敬《地黄汤帖》一纸……余细玩之,笔意全是米老,知为海岳临本。”《王子敬地黄汤帖》是否为米芾临本世有争议,下文将详细分析。
[14]都穆,《金薤琳琅》卷十三,《文津阁四库全书》二二七册,第六三二页。
[15]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六之《虞世南昭仁寺碑》:“《昭仁寺碑》为朱子奢文,不著书者姓名……细阅之,笔致娟秀尔雅,非永兴不能也。”
[16]曾宏父,《石刻铺叙》卷二,《丛书集成初编》一六00册,中华书局,一九八五年版,第三二页。
[17]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一之《薛道祖诗卷》。
[18]叶梦得 (1077—1148)宋代词人。字少蕴。苏州吴县人。绍圣四年 (1097)登进士第,历任翰林学士、户部尚书、江东安抚大使等官职。晚年隐居湖州弁山玲珑山石林,故号石林居士。
[19]叶梦得,《石林集》,收入清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一六四,《文津阁四库全书》第二七五册,第五六二页。
[20]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一之《黄伯思黄庭内景经》。
[21]此图后归清宫,《石渠宝笈》有著录,惜今原图无存,现流传有后世各种摹本。
[22]於潜县即今浙江临安区于潜镇,西汉武帝元封二年 (前109),置於朁县,属丹阳郡。东汉时改於朁为於潜。
[23]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一之《宋宪圣皇后书养蚕图》。
[24]徐乾学,《读礼通考》卷二十一,《文津阁四库全书》三八册,第一五七页。
[25]曾宏父,《石刻铺叙》卷下,二六页。
[26]谢稚柳,《鉴余杂稿》,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六月版,第一五三页。
[27]朱关田,《褚遂良年谱》《唐代书法家年谱》,江苏教育出版社,二00一年八月版。
[28]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六之《褚遂良同州圣教序》。
[29]王澍,《竹云题跋》卷三,《文津阁四库全书》二二八册,第一七一页。
[30]王昶,《金石萃编》卷四十九,北京中国书店,一九八五年三月版。
[31]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五之《十七王右军帖》。
[32]赵崡,《石墨镌华》卷一,《丛书集成初编》一六0七册,中华书局,一九八五年版,第九页。
[33]顾亭林,《金石文字记》卷四,《文津阁四库全书》二二七册,第七九二页。
[34]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十八《平西将军周孝侯碑跋》《文津阁四库全书》四四0册,第一一六页。
[35]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五之《王右军笔阵图》。
[36]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六之《智永千文》。
[37]赵崡,《石墨镌华》卷一,第十二页。
[38]《珊瑚网》卷二十五著录《宋复古鞏洛小景》《石渠宝笈初编》卷十三著录《唐柳公权兰亭诗并序》皆钤有此印。
[39]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一之《张长史旭草书墨迹》。
[40]惜今墨迹已不存,仅剩刻本,赵孟頫有临本传世。
[41]米芾,《书史》《文津阁四库全书》二六九册,第七二一页。
[42]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十三,《文津阁四库全书》四四0册,第一三三页。
[43]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一之《张长史旭草书墨迹》。
[44]李肇,《翰林志》《文津阁四库全书》一九七册,第三九0页。
[45]孙承泽,《闲者轩帖考》之《绍兴国子帖》《知不足斋丛书》本,中华书局,一九九九年六月版,第二六六页。
[46]曹士冕,《法帖谱系》卷上,《丛书集成初编》一六00册,中华书局,一九八五年版,第二页。
[47]阮葵生,《茶余客話》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二0一二年十二月版,第一一0页。
[48]陈均,《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十五,《文津阁四库全书》一一四册,第二一七页。
[49]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四之《右军黄庭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