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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的门牙又大又锋利

2017-02-13李东文

长江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阿伯阿公兔子

李东文

1

托张小盒同学的福,我又看了一次《恋爱中的犀牛》。没看这部戏之前,我以为能在舞台上看到一头或者多头犀牛,结果没见到犀牛,却看到了自己的浅薄,这部名气很大的戏把我弄得云里雾里,毫无头绪。

既然已经看了两次,为什么还要看第三次?首先,上两次都没看懂;第二,这票是张小盒免费提供的,不看白不看。小盒跟我讲,票原本是给他老婆准备的,但昨天他老婆跟他妈妈吵了一架,他妈妈自己买了机票飞回山东老家,他老婆被迫在家里带孩子。

我说,你家老太太挺牛,还会自己买机票。他说狗屁,人家做过小学校长的好不好?我说,校长这么有文化也吵架?他两眼一瞪,骂,你嘴好贱,惹怒了我,看我不把你那张票撕了。

《恋爱中的犀牛》是一部低进高出的话剧,看时感觉幽默、搞笑,看完后心情无法轻松。我们默默地随着人群向外走,没有说话。

我们原本说好了要一起消夜的,但我手机上的消息扰乱了计划。张小盒的手机上只有一条信息:最后一罐奶粉被宝宝推翻洒了,你回家前去补货吧。他说,这大半夜的让我去哪里补货?我的手机上有六个未接电话,两个来自姐姐的手机,另外四个,是我父母家的座机。父亲又病了。人老机器坏,今年我们家流年不利,开春时,母亲大人从牌桌上起来时双腿发软跪到地上,膝盖红肿,踝关节扭伤,被医生忽悠着住院,吊了几天抗生素。五一假期,我中了喜欢的姑娘赵小可的圈套,父亲因为我惹的祸血压飙升被送院抢救……这次又是什么?膀胱结石,外加前列腺炎,这会他正插着导尿管躺在医院里。

2

令我意外的是,父亲住在一间有六个床位的病房,这是没有过的事。父母节省我是知道的,但不至于节省到要住六人间。

我进去的时候,5床的病人和他的亲属正在讨论问题,声音不大,但音调激烈,表情夸张,包括父亲在内的其他人,都在竖起耳朵偷听,没人留意我已经走进了房间。6号床属于我父亲,进门右边第一张,床头上方的墙上有个大大的“6”。

我在6床床尾站了好一会,父亲才说,噢,你来了。我笑笑,正想说话,一位苹果脸的护士推着小车进来送药。护士说,叔叔吃药了,你血压还是高,记得要多躺,多睡,多休息,没事不要到处走动。父亲说,我身上挂了这几个袋子,还能到处走吗?父亲的话刚落,一位身穿条纹病号服的大叔拖着个铁架子进来了,向4号床的方向走去,架子上方挂着三个输液袋,腰间也像我父亲那样别着一个输尿袋。

护士走出去又折回来,指指6床床底对我说,桶满了,去倒了吧。

父亲说,对不起了,我这身体不争气,又拖累到你。我笑笑,没理他。父母这个年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作为子女的我们,任务是越来越繁重了。春天的时候,我带学生去香港参加青少年网球比赛,手机坏了没去修,回到佛山才知道,母亲住院好几天了。母亲大人摔伤的膝盖原本敷冰就能解决问题的,但她用了活络油,结果肿得更甚。去医院,医生说看门诊要自费,住院可以报销,母亲于是就听了替医患着想的医生的话住院了。

挂在母亲床尾的病历写着膝盖红肿,骨头完整,未见损伤。我很是疑惑,我从早到晚都是待在球场上的人,运动伤患在所难免,这膝盖肿一下就要住院的话,那我得搬到医院长住。母亲双眼通红,脸色泛白,面庞浮肿,仿佛老了十岁。我不忍直视,也不敢直视。两个高高挂起的瓶子,一个装着生理盐水,另一个装着抗生素。抗生素在中国的恶名,早些年我在国外读书时已有所闻,这传说中的神药用在母亲的身上,是否合适?我打电话问我的医生朋友托马斯,托马斯说,“我想不出皮下挫伤和抗生素有什么联系。”我拿着病历转身去找医生。

医生说,如果这个药不合适那就换另一种。我追问,抗生素是怎样治疗膝盖挫伤的?医生说,增强身体免疫力,预防感染。我又问,皮下挫伤是无菌炎症,哪来的感染?麻烦医生您告诉我这抗生素的药理可好?医生扶眼镜,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不然,换种药试下?我说,我是半职业的运动员了,像我妈现在这种程度的伤,我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我给自己的治疗是冰敷……医生说,要不然,出院?

年头,我姐宫外孕手术住院;春天,母亲膝盖挫伤被医生忽悠着住了院;夏初,父亲受我连累轻微中风住院; 9月,父亲因为泌尿系统堵塞正在住院……各种不如意,各种错乱,各种惊慌失措,今年算是尝试得够了。

3

父亲躺在床上,我站在床尾的椅子旁,背囊放在椅子上。我做好了持续作战的打算,带了一大背囊东西。门外走廊外传来拖鞋“哒哒哒”的声音,很刺耳。父亲说,你来了。我说我来了。一位老公公坐在2床上看着我笑。我被看得不自在,低头躲避的时候听到一个苍老声音,“我来了。”

对不起啊,又拖累你了。每次住院,父亲都会讲类似的话,每次都令我有胆战心惊的感觉,因为我误会是他的临终遗言。我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讲得难听,你又不想这样。父亲憨憨地笑了起来,像个可爱的小孩子。

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大肥脸男人走了进来。父亲说,东东这是林医生,林主任,是他帮我检查的。我说林医生好。林医生说,李先生,您好。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太近,他站着,我坐着,抬头看他我觉得累,站起来的话又会跟他脸贴脸。

林医生说,李先生,有空的话麻烦你到我办公室坐坐,你父亲的病情,我要向你介绍一下。父亲说,去吧,林医生人很好的,很耐心,很细心,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就问他。父亲这几句话,让我觉得他跟医院是一边的,我自己在对立的另一边。

林医生指着X光片中的某个点说结石有两颗,他用拇指和食指环成一个圈跟我比划,说结石是鹅卵石一样,大的那颗有鸽子蛋大。我心里想,我爸有四只蛋。我头脑短路,问,鸽子蛋比鸡蛋小很多是吧?林医生说,鸡蛋那么大还得了!

怎样医治父亲,有两个方案,一是挖结石的同时把前列腺也切了,二是只挖结石。方案一的风险大,费用高。母亲思想保守而且心疼钱,支持方案二;我赞成方案一;父亲和医生中立,不表态。医生怕手术失败惹纠纷不表态我理解,父亲,明明是他的病,却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是愧疚感令他变得患得患失,还是他对可能会发生的可怕后果有着非理性的恐惧?这几年,父亲做着各种努力,试图拉开自己与死神之间的距离,去年,他堂弟去世,他在家傻坐了两天,没讲一句话。

林医生说,这两个方案,各有优劣,你不用着急决定,想一想,比较一下,看哪个性价比高些就用哪一个,我给你们准备了两个方案的文件,你们定好后签其中的一份就行。他这么隆重,这么慎重,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至高无上的礼遇。

我正准备跟林医生告别回父亲的身边,有护士过来说,叔叔入院时交的2000元押金用完了,麻烦你抽空去补交吧。住院押金原价是3000元,办理入院手续时,母亲运用了老农民的智慧,说身上的现金不够,没有银行卡,让医院同意只交2000元。父亲上次住院时,母亲也这么干,母亲说,无论如何,去到医院,一定要装穷,要扮可怜。如果医院是一个人,那医院就会有同情心,但医院是一个机构,不是人。

医院生意兴隆,排队交款费了我不少时间,好不容易,我回到父亲身边,想跟他聊会天,但他睡着了。床很小,被子很薄,父亲的身体在被子下面,单薄得像个枕头。因为躺着,父亲的脸显得比平时更消瘦,看着让人心疼。叔伯们常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壮实,我的运动员体格,是父亲当年的翻版。我们家的人,爷爷、奶奶、二爷爷、大姑妈,不管男女,无一例外地,在去世之前都瘦得皮包骨头。奶奶去世后,父亲抱她放进棺木,料不到那么轻,用力过猛,失重,呼的一下升了起来。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父亲猛地坐直了腰,把我吓一大跳。他一头冷汗,对我说,我梦到你奶奶喊我吃饭。

4

病房中多了两个小孩和他们的父母。OK,这间病房的6个病号全部到齐,两个小孩,两个老年人,两个中年男人。

两个十来岁的男孩,一个在玩游戏机,另一个在看童话故事。两对父母,男的和男的聊,女的和女的聊。他们讲孩子成绩,放假去哪里玩,很是愉快。每年暑假,是小男孩割包皮的黄金时间。2床的老公公又对着我笑。他的身体是定格的,一动不动地,笑容像被超能胶粘紧了,诡异,让他看上去像蜡像。我被看得心里发毛,硬着头皮说,伯伯你好。老公公说,伯伯你好。大热天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位老人家,实在顽皮。大家忍俊不禁。父亲说,你要喊他阿公,他的儿子才是伯伯。

老公公是个老年痴呆,脑子不是很清醒,他也像父亲那样是要取膀胱结石和切除前列腺。他有九十多岁了吧?还做这个手术,不吓人么?不过别看老公公痴呆,头发却梳得整齐,还打了发蜡。我们小时候,父亲也用过这种发蜡,有时候他打得不好的话,我和姐姐就笑他的头发粘了鼻涕。父亲告诉我,老公公是美籍华人,三年前在美国做手术取出来几块膀胱结石,没有切前列腺,现在,他的膀胱又堆满了结石,他的儿子,和我父亲年纪差不多的金山阿伯,带他回国第二次做手术。

和父亲的床并排的另外两张床,4床和5床,都是肾结石。林医生刚才跟我讲,我们县得结石的人不少,水质有问题。肾是比膀胱更加精密的器官,所以肾结石麻烦很多。4床的男人精瘦,脸庞很黑,很少与人交流,偶尔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打发老婆做这做那。他老婆比他更黑更瘦,一看就知是长年在田间劳动的人,她的脾气真是好,轻声细语,低眉顺眼。5床,我父亲的邻居,四十来岁的样子,白白净净,大圆脸,可惜眉毛淡了点,要不然是个大福相。他和家属激烈地争论了半天,终于停下来了,因为装尿的桶满了,中年女人带着桶出去,年轻女子低头看手机。

中年女人回来后,从床头柜上取了粥给5床吃。她像喂小孩一样自己先用舌头尝尝才递过去。刚才的争论,令5床看起来有点颓废,像小孩子撒娇要玩具未果似的扁着嘴喝粥。年轻女孩说,舅舅我回去上班了,总跑出来,老板会有意见的。5床说,你回吧,路上小心。女孩走后,5床把粥递给中年女人,说没胃口,不吃了。女人把剩下的粥吃了。5床说,姐,我腿好麻。女人给他按摩。怪不得他们的眉眼看上去这么相似,原来是姐弟。

5床家里的事,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他是离县城十公里外的沙河村人,有一对还在读小学的儿女。他在县城帮人搞装修,一个月能赚几千元,他老婆在家里照顾小孩和养几口鱼塘。那天,是周末,他老婆把丈夫托付给县城的大姑后从医院回家,给小孩弄好吃的,然后骑电动车去割草喂鱼。台风在即,气压很低,池塘中不少鱼浮在水面,她加大了供氧,喂了草和鱼粮。这些鱼都大了,原本准备卖了鱼后把房子的墙粉一下,添几样家具,电视机也换换,丈夫这么一生病,钱又都没了。晚上快九点多,她骑着电动车回家,在十字路口,横过马路前,她下车,站在辅道中间让一辆超重的大货车通过,一辆摩托车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眼看就要撞到她的时候拐了一下,撞上旁边的大树。这开摩托车的人接近八十岁,去邻村喝喜酒回家,当场就死了。女人去交警大队录完口供后被扣留了,说是过失伤人致死。

在死者下葬之前,5床将家里所有的存款,两万元,再向姐姐借了一万元,托人送去。他以为,送了这几万元后,他老婆就可以回家了,但死者家属说赔得少了,不答应。他的妻子能不能回家,怎么由死者家属说了算呢?5床想不明白。

5床认为三万元已经很多,原本是死者醉驾,而且是无证驾车。按他的理解,这几万元,是慰问金,不是赔偿,他家压根就不该赔什么钱,他是出于人道才给的。死者的家属则称,如果当时5床的老婆不是站在路中间,死者会一路平安地将摩托车开回家中,而不是一头撞到树上;若说死者是无证驾驶,女人和她的电动车,同样也是没有证照的,好歹,老头开的那辆摩托车是手续齐全的。大家都有错,但另一个有过错的人丢了性命,死者为大。

第二天,5床的外甥女又来了,她从交警那里得知,死者家属要求再赔偿二十万。5床一声哀嚎,弯膝,双手掩面蜷缩成一团,发抖。如果不给这二十万呢?5床的姐姐问她女儿。交警说如果不给钱的话,可能要判几年……她女儿说。5床说,我没钱赔的姐姐,姐姐,姐夫,明天你们去问问,可不可以把那三万元还给我,我把我的命送给他,一命偿一命,一拍两散,大家都不用赔……他讲不下去了,像要失声痛哭的样子。

林医生的到来打破了这间病房谁都不敢说话的尴尬。他来找1床和3床。1床的小朋友扔开游戏机,拉上被子,脱裤子让林医生检查小鸡鸡。1床小脸变得通红,欲拒还迎地和林医生逗比互动。他的父母在一旁忍俊不禁,我们这些闲人也乐不可支。气氛由悲苦转向欢乐。林医生说,挺好的,明天可以手术,第一个给你做。之后他去到3床。3床是个活泼好学的小朋友,他问林医生,为什么小鸡鸡又叫生殖器。林医生说,生殖器是学名……小朋友说,那我明白了,鸡鸡讲的是小朋友,生殖器讲的是大人……连5床也忍不住低头浅笑。检查完小朋友,林医生过来对我父亲讲,叔叔你要按时吃降血压的药,多休息……2床老公公走过来,手搭在林医生的肩上说,兄弟,你人品很不错,今晚我请你吃饭。

5

父亲小声对我讲,一会你不用租医院的陪护床,在那小孩的床上睡就可以。我说,真要这么节省吗?父亲说,反正那床空着也是空着,你不睡别人睡,主要是那张床再怎么样也比尼龙的陪护床舒服……他真的很啰嗦。

房间里安静下来后,我翻开带来的“太宰治”。竖版繁体字的书拿在手里的感觉很好,有种回到古代的感觉。这是我上次去香港时买的台版书,轻质纸,颜色微黄,粗颗粒的手感,外加淡淡的墨香,挺拿得出手的,可以用来装逼。上次母亲住院时我也带了本台版的书在医院看,母亲拿起来翻,没看写的是什么,指着150元港币的价格问我打几折买的。我说在香港买书没得折打,母亲便怒了,训我,这么贵也买,你果然很有钱!

你还是这么爱看书,一刻也不让自己闲下来,父亲说。病中的父亲尤其慈祥,如果我不是他的儿子,那么了解他,我肯定以为他是个脾气温和的老好人。我问他想不想吃苹果。村长明亮叔刚才来过,带了一袋苹果做礼物。父亲说吃不动,一吃水果牙就酸。村里人讲究,探病带苹果,寓意平安。

明亮叔来的时候,我看书看得正投入,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声说,博士哥,又看书!我说,我不是博士,明亮叔你不要乱叫了。母亲进来说,要喊村长。

我小时候常去明亮叔家里玩,因为他家有小人书、画册、杂志、小说、闲书什么的。那时,明亮叔的父亲是村长,村里没有图书室,公家的报纸和“藏书”就直接放他们家。

明亮叔问父亲,几时能出院?大家等着你去喝酒。父亲看着明亮叔憨厚地笑。母亲说,你看你这个村长当的,一来就放毒!明亮叔的老婆是母亲介绍的,所以母亲对他有点凶。父亲好酒量,年轻时喝一斤白酒还能骑单车,而且有酒瘾,记得我小时候,他每餐饭都要喝二两白酒,偶尔喝完不过瘾想要添,母亲便抢酒杯,说喝多了没法干活。那时候的农民辛苦,一年到头,除去春节那几天能偷偷懒外,其余时间都得修理地球。父亲成了医院的常客后,听医生的良言戒了酒,可喜可贺。明亮叔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接着又说,不喝白酒,改喝红酒啤酒也可以,医生说了,红酒软化血管,增强身体免疫力,啤酒是鬼佬凉茶……父亲说,你讲得我口水都流了。

母亲打了盆热水给父亲洗脸抹身子,再叮嘱我几句,就和明亮叔一起回村了。我们家有两条狗,两只猫,一群兔子等着她伺候。耕地卖了后,村里的年轻人到外面去打工,父母跟大多数村里的老人一样闲得无聊,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有天,明亮叔不知从哪弄来一批兔子,分了几只给父亲。从那天以后,父亲便和兔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到现在,数目可能超过一百只了,笼子添了一个又一个。村里人见父亲养得好,馋嘴,向他买,他说不卖,自己养大的,不舍得卖给你吃。人家问他,你这样养下去,很快就一千只了呢。他说,一千只我就喊儿子回家一起养。

兔子是非常能吃能生孩子,为了它们,父亲可拼了,隔天去菜市场捡玉米苞衣,每天扫出一大堆兔子屎。因为这兔子屎,父亲在村里结到了更好的人缘。个别没外出打工但还有能力做体力活的人,在山边、河边开荒了新的野地种菜。新地瘦,需要大量的肥料,于是父亲的兔子屎便成了抢手货,谁想要,先要跟父亲搞好关系,时常带只冬瓜,带几把菜来串串门什么的。

父亲养的是普通的那种小白兔小灰兔,不是垂耳兔之类的小宠物。我实在是不明白,他只养不吃,也不卖,图的什么呢?无论如何,兔子是食材,跟猪羊一样。母亲曾跟我嘀咕,她好想杀只兔子解馋,但一讲那个吃字,父亲就耍威风,你敢!兔子是养在我们空置多年的祖屋,怕兔子遭老鼠和贼,父亲又专门养了猫和狗。母亲抱怨说,你爸将兔子当儿子养。我说,他养我的时候可没这么上心。母亲说,你不要讲这些没良心的话。

母亲和明亮叔回村后,我又拿出那本可以装高端的“太宰治”来看,但没法看,父亲来精神了,找我聊天。他从他养的第一只兔子开始讲,貌似要讲到第一百只,啰啰嗦嗦,没完没了。这些话我已经听过好多次,现在又重复听,真是烦躁。人老的标志之一是不停地重复自己讲过的话,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是话痨。我克制着脾气,用听起来还算自然的声音说,等你出院了,杀几只兔子炖汤,给你补身体。父亲瞪了我一眼,命我去喊护士来换吊瓶……我说,你不是可以按铃吗?父亲说,我不想按。

等我喊了护士来,病房中多了好些人。金山阿伯来了。2床边上坐着一位白发老人,旁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阿公的护工在给他们削苹果。住院的是金山阿公,来看他的是他的儿子金山阿伯。阿伯年纪不轻我知道,没想到不轻到这个程度,目测超七十,看着比我父亲还老。这对金山客,五官很相似,讲他们是父子没问题,讲他们是兄弟也有人相信,反正人老到一定程度后,长相都差不多。阿公坐在床上嘻嘻笑,眼睛盯着护工手中的苹果,口水要流下来的样子。他说,阿姨,阿姨,让我来削苹果好不好?护工说,小朋友不能玩小刀的,阿公乖了。

阿伯和阿公一样,很高很瘦,眼睛很大,眼袋也很大,一看就知是被岁月掏空了身体的人。阿伯也是需要照顾的老人了,如果他是穷人,请不起护工,他得像我这样,二十四小时在医院守着他的老父亲。一位白发老人在医院照顾另一位白发老人,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门外又进来了一家三口。听他们讲话,这后面来的三个,是阿公的在国内的侄孙一家,那个八九岁的学童,是他的重侄孙。四代同堂了,老阿公是有福气的人,怪不得要做手术,他应该过更有质量的幸福晚年。阿伯的两个孙子,即阿公的两个重孙在美国读书,没有跟着回来。阿伯拿相册来给亲人们看,大家稀里哗啦地评头论足,赞美之声不绝于耳。阿公冷不丁抢过相册,指着上面的姑娘问,这是谁家的美女?看着面熟。他不认得自己的亲孙女了。阿伯拍拍他的手说,阿爸你看苹果都变色了,快吃了吧。阿公用牙签插着切成小块的苹果往嘴里送。他的牙早就掉光了,这会没戴假牙,苹果块在嘴里磨来磨去就是磨不烂。

阿公突然说,明天是周末,小宝妈妈做大餐,你们有空就过来坐坐……

阿公吃完苹果,扯着自己的条纹病号服研究了老半天,对儿子说,小宝,我怎么穿这么奇怪的衣服?我都饿了,你阿妈怎么还不送饭来?阿伯拍着父亲的手背说,阿爸,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阿公说,我不要吃外面的东西,我想吃你阿妈煲的龙骨剑花汤,我好久没喝了,你妈现在都不做给我喝,我是怕做了手术醒不过来,以后就没有机会喝了。阿爸你别说傻话,阿妈不在很久了。阿公说,我没傻,真没傻,龙骨剑花汤,加点红豆黄豆,口感没得说,清热解毒,营养又好,这个天气最合适,每次想起我都馋得不得了……他这么长篇大论的时候,病房里寂寞一片。搞不清他这会是糊涂还是清醒,但无论他的脑子乱到什么程度,他的这些话,闻者无不动容。

阿伯不再直视他的老父亲,扭头向着我们这边,用手擦眼。

阿公又说,小宝,你快打一通电话到你阿妈公司跟她讲了。阿伯咽了咽口水,说,阿爸,电话打不通,阿妈去世好久了。说完伸出自己长满老年斑的手过去握住他父亲更多老年斑的手。

第二天中午,金山阿公还是没有喝到念念不忘的龙骨剑花汤,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喝了,他进了手术室,没能出来。

阿伯带着昨天来过的侄子收拾阿公的东西。脸盆、水桶、饭碗、水杯、毛巾、拖鞋、相册……阿公的衣服,等等。除了相册,别的东西,阿伯都不要,托护工处理。护工提醒阿伯,床头柜中还有一袋东西。阿伯从抽屉里掏出包成一团的白色纱布,他的手抖了一下,咔嗒咔嗒响了几下。这是从阿公膀胱里挖出来的结石,尸首被送了去火化,结石却被留了下来。阿伯手一甩,一个白色的影子飞进了垃圾篓。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让阿伯节哀,阿伯点头并一一道谢,礼仪很周全。

阿伯他们走后,大家感叹金山阿公儿孙满堂,衣食无忧,福气满满,到最后,却要受那么多苦,还被医生一刀子切死……好一阵唏嘘。

父亲平躺在床上没动,也不说话,我以为他睡着了,偷瞄了几次,他都是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他的病和金山阿公的如出一辙。

我打开手中的书,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6

第三天上午,轮到我父亲做手术。

母亲来了,带了肠粉给我做早餐。母亲瞪着我,张张嘴又不说话。我知道她在埋怨我鼓动父亲除了挖膀胱结石外,还把前列腺也顺便摘了。过了一会,母亲终于憋不住,低声嘀咕,2床的金山阿公也做这个手术,没了。我们父子俩一块瞪母亲。

姐姐来了,给我带了些腰果和长寿果。亏得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记得我爱吃坚果。姐姐是姐夫送她过来的,父亲还未被送去手术室他便回去了,工厂的两位组长不知因为什么事打了起来,他要回去救火。天热,好些人变成了暴脾气。这年头,做基础工业不容易,无论是老板还是员工,都累得跟狗似的。母亲趁机让姐夫送她回家,因为她听到护士讲,这个手术要几个小时,她等不了这么久,她出门前忘记喂兔子,再过几小时,怕它们连笼都咬坏,兔子的门牙可是又大又锋利的。

上午九点半,父亲在沉默中被送进了手术室。从昨天知道金山阿公去了后,父亲就一直沉默着,眼神空洞而无辜,长时间地望着某个地方、某个点、某个人,不移开。他的安静让我不安,但我不知怎样安慰他。

手术室前面的休息区坐满了人,大家脸上的表情既严肃又焦虑。小小一个县城医院已经这样,大医院手术室前该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姐姐递给我一个购物袋。里面是两套AD的网球服和一打白色加厚运动袜。上次我跟她提过我天天打球很费袜子。

姐姐说,你晒得实在是太黑了,下次过香港给你买面膜。我差点没笑出来。我说姐,我又不用面膜。姐说,你晒得这么黑,难怪找不到女朋友。我说姐,你怎么也跟我讲这个?姐姐说,我要不跟你讲这个那我就不是你的姐了。

等待手术,时间变得漫长。我不是个聊天的好对象,和姐姐又聊了会后,嘴巴已经累到张不开。我拿出随身带着的小说来看,姐姐则靠在我肩上睡。姐姐的脸色不好,昨晚小外甥睡觉不老实,尿了两次床。到了午饭时间,父亲还在手术室中,看着一个接着一个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患者,我们都开始担心了。正当我和姐姐都在闭目养神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老板,外卖到了。睁开眼睛一看,姐夫笑眯眯地提着饭盒站在我们面前。

我和姐姐因为忧虑而消耗过度,突然闻到饭香,简直就是喜出望外。狼吞虎咽到一半,父亲被推了出来。我们将饭盒往姐夫手中一塞跑了过去。

父亲还在麻醉中,听到我们喊他,很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马上又闭上继续睡。他像被抽了魂似的显得很虚弱。我好担心,想伸手试探一下他是否还有气息。父亲太瘦,宽大的床单窗帘似的披在他身上,让他显得像一个从半空跌下来的风筝。

迎面而来的林医生,即是父亲的主治医生,塞给我一包白色的东西,我下意识伸手接住。一股陌生的腥味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直透脑门。纱布里面是刚挖出来的膀胱结石,两大一小,大的有如鸽子蛋。拍片看到是两个,挖出来是三个。刚才的饭吃得太过急促,这会胃气上涌,我难受至极。林医生像魔术师似的不知从哪又变出一个长方形托盘来举在我面前,说,这是你父亲的前列腺,你看看肿到什么程度了,不切了真是不行。一股浊物由下往上急促翻腾,到了嘴巴。

回到病房,父亲彻底失去了知觉,睡得像个木头人。挂在床头的生理盐水和消炎药滴滴答答流进他的身体,由另外的管子流向挂在床沿的红色小桶。手术前,流出来的液体是黄色的,现在流出来的是红色的。我问护士这阀门是不是调得太大了,流这么多血出来。护士说,就是要调大,把里面的血水冲出来,伤口才不会感染。

姐夫站了会,见父亲还在睡,就先回去了,他很忙。姐姐让我回去睡会,晚上来接她的班。可是,她这话刚讲完,她的手机便响了,幼儿园的老师打电话来说,我的小外甥又发烧了,让她赶紧去接。姐姐望着我,一脸的沮丧。

姐姐走后,我打开手中的书,可是没看一会就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这里几天,我的体能消耗得太过,快餐又没营养,容易犯困。就在我梦到与圆脸姑娘赵小可亲嘴时,父亲的一声怒吼吓得我跳起来,腿上的书掉地上,“啪”的一声巨响。

你怎么了?我问父亲。父亲说,痛,我很痛。我把他止痛针的按钮按了按,加大了吗啡的剂量,但是没有用,父亲开始了漫长而夸张的呻吟。

父亲的动静太大,护士来了,林医生也来了,询问情况,吗啡加大剂量,但他还是痛,抑制不住,发出可怕的号叫。林医生说,麻醉药的劲过了,痛是正常的,忍耐一下,一会就好了。可是,父亲无法忍耐,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时不时地扭动身体,还要抹眼泪。我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姐姐抱着头贴散热贴的小外甥出现在我和父亲面前。她刚带儿子看完医生,到住院部看看父亲。外甥像块散热贴似的贴在姐姐的身上。我把他从姐姐身上撕下来,但他一贴近我就抗议,说我臭。虽然医院一天24小时都开着中央空调,但我身上还是有一股奇怪的馊味。打球的时候,出再多的汗也不会有这种令人恶心的味道的。父亲脸上的表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笑笑,又紧锁眉头,五官扭曲变形得严重。在外孙面前,他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呻吟,只好把痛苦挤进了五官。

我原本指望姐姐能和我轮流到医院来守夜,或者我再守一两天后回佛山,以后的看护工作由姐姐接手,现在看来没有希望了,姐姐自顾不暇。

姐姐走后,父亲从呻吟升级为诅咒。怪母亲懒得像猪,做饭不好吃,得过且过,不来看他;怪医生忽悠他把前列腺一并切了,搞到现在痛成这个样子,收不了尾,以后还不知会不会小便失禁……又怪姐姐没孝心,他都痛得快死了也不来看他一眼……简直就是颠倒黑白,一派胡言。

父亲猛地吼这一句,吓得我差点抽筋。大家把头扭向我们这边,我替父亲脸红了好一会。我说爸,你干吗像个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也不怕人家笑话!父亲说,七老八十的人还要动刀动枪,累人累己,浪费钱,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护士进来,给父亲开了止痛针,父亲安然睡去。

7

同学小飞打电话喊我去消夜,但我走不开,床底下装血水的桶太小,半小时就要倒一次。小飞说,那我们去医院找你,我也好些年没见你老爸了。读书的时候,我们几个热爱运动的,周末总闲不住,骑着单车到处疯,到处串门。

大半个小时后,小飞和阿康提着个红色塑料桶来了。桶里装着啤酒、牛肉干、花生米和面包,还有两客炒牛河。中学阶段,我们狂热足球,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中学毕业后,我改打网球,他们改打羽毛球。为此,小飞说,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阶段接着另一个阶段,谁都不知道下一阶段会打什么球。

啤酒和食物便罢了,没想到他们还买了个大桶过来给父亲装血水。小飞还是像当年那么细心,那么细腻,我好感激。

父亲在睡觉。你爸为什么要住6人间?床位费又不贵。阿康问。我说,他那个主治医生管几个房间,他进来那天,只剩下他现在住的这一张空床了,医院的生意好得很。小飞说,东东枪,你爸妈三天两头就这样那样,也真是够呛的,人家中年人都没你这么揪心。我说,我姐姐上面,原本还有个大哥,比我姐大四五岁。我大哥没了后,父母才又要了我,所以父亲给我起名东添。如果我大哥还在,也是四十好几了。我这是在替我大哥活着,所以我是中年人了。阿康说,我中学的时候好羡慕那些有姐姐的同学,我还暗恋过你姐姐。

父亲醒了,并不认得我的两位同学。除了壮一点外,小飞、阿康没大变化。父亲老了,曾经那么熟悉的人,说忘记就忘记了。

我送小飞和阿康下楼回来,父亲已经睡得很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像新生婴儿,不停地睡。我环顾病房,百无聊赖。时间尚早,门外有人走来走去,房间里灯火通明,体内的酒精令我昏昏欲睡,我不好意思过对面的2床上睡,毕竟,我没付医院床位费。靠着椅背,我头向后仰着,居然也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惊醒,噩梦。怅然若失间,看下时间,才睡了十多分钟。短短十分钟,我居然完成了一个故事完整的梦。我梦到自己本来在打比赛,但不知怎么一回事,扔了球拍一跳跳进火车轨,在两条铁轨中间奔跑起来。路面凹凸不平,又有枕木,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啊跑,很痛苦,也很挣扎,身后,火车夹杂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呜呜叫着呼啸而来。我想跳出来让火车通过,但无论怎样努力就是跃不出来。我的意识向左,身体却要向右,意识要向右,身体又向左,我只好拼命朝前跑。但人怎能跑得过火车?我一边跑一边感觉到后脑勺被一阵阴风狂扫,我知道火车就要撞过来了,内心非常害怕,脚步变得更沉重,忍不住扭头往后看,看到一个硕大的火车头冒着黑烟,撞过来。我被撞得飞起来,就醒了。

醒来后,我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明天晚上回佛山,要怎样跟父亲讲?后天有个业余网球比赛,是我组织的,在父亲生病之前我拉好了赞助,选好了比赛的对手,与香港、江门、清远、东莞、深圳的球队定好了时间。因为我不在佛山,水、应急的药品、纪念品、奖品等,托世纪莲网球中心的教练小哲张罗,我回去主持比赛就行。这次比赛,会对我的事业起到很大的帮助,如果教人打网球也算事业的话。

正纠结着,我最可爱的朋友张小盒同学打电话来,说他明天要到我老家采访。我说正好,明天我要回佛山,你来替我尽孝吧。他说神经病,正经点,我找你是有正经事的,采访个把小时就能搞定,晚上你带我去吃五味鹅,要最正宗的。我说,滚!

小盒其实是知书达理的人,只是嘴贱,非要招我骂几句。然后,他像个普通人那样询问了我父亲的情况,我一一作答。他又说,我买了两张后天的话剧票,香港版的《西游记》,但后天我要出差……我说,你想送给我吗?他说他想卖给我,亏本出售,七折。他出个屁的差,他应该是不知从哪弄到了免费招待票,灵机一动想在好朋友我身上弄几个小钱,因为我之前跟他提过想看这部剧。

我说,你们采访,人家不给准备晚宴的?他说,狗屁,我们这次采访有好几个媒体一起的,是要揭短,不是什么好人好事。有人组织了一群富人,到我老家买了房子做行宫,收楼后有人举报用的是海沙,接下来又发现其他一些质量问题,多方诉求未果,新业主们只好求助于媒体……我说,如果是一般小事,就不要再来给我添乱,自己看着处理就OK,如果在采访的时候被恶霸揍了,再找我,我给摆平,想当年,我纵横我们村许多年……这次轮到他骂我,万万不可停药,免得神经病又发作。

8

可能是刚才死睡的那十分钟给我补充了能量,大家都睡了后,我反而没有了睡意。父亲睡得很沉,呼吸很轻,几乎听不到。床脚的夜灯将房间映照得似是而非,惨淡而迷离,有那么一小会,我怀疑自己去到了另一个空间,比如是阴间。我也困了,和衣倒在2床上。2床对面的5床小声但迫切地说,那是金山阿公睡过的床。我问,阿公睡过又怎么了?他说,阿公刚刚才去的。我说,是哦,阿公前几天还好好的,说去就去了。5床又说,你怎么敢睡?我想了想,说,可是只剩下这一张空床了。5床说,要不,你拿几张椅子拼起来睡?我说,医院的每一张床都睡过死人的吧?这下轮到5床不自在了,说,这大半夜的,让你吓出一身冷汗。

在愉快对话的帮助下,我安然入睡。整整一周,都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过。大概有三四次吧,被父亲按铃喊护士换吊瓶的声音惊醒,知道该起来看一眼父亲,但就是起不来,身体太疲劳。

第二天早晨,护士来查房,拍着床头柜把我喊醒,告诉我,6床的桶满了。这桶实在是大,满满一桶快要溢出来,重得很,我提起来,一点一点向着厕所移去。一个路过的圆脸护士掩面而笑。这护士长得真可爱,脸红红的像苹果,有点像赵小可。赵小可,你这个害人的小妖精,最近还好吗?

父亲说他出了很多虚汗,黏黏的不舒服。我洗湿了毛巾让他抹脸。在我老家,身体可以让别人帮你洗,脸要自己抹,因为我们乡下有个讲法,死人才需要别人帮忙抹脸。然后我给他擦身。隔着毛巾,父亲的肋骨一条一条地凸起来、陷下去,像我梦中的枕木。父亲的皮肤很松,一抹一个折。

给父亲搞完卫生,我到医院门外的流动摊档上买包子。时间尚早,太阳晃眼,微风吹过,我闻到自己很臭。我站在风中犹豫了好一会,打电话让小飞送几千元过来。既然我无法在父亲身边,那就让钱帮我尽孝吧。我的钱不多了。

在上楼的时候,我接到了赵小可的电话。在电话中,她还是像平时那样,既可爱,又可恨。她问我,介绍朋友跟我学球,我有没有回扣给她。我想问她是不是想钱想疯了,但话到嘴边,我说,没钱给,但我可以考虑和你共进晚餐。讲完这话,我觉得自己贱,在此之前,她不仅伤害了我的感情,还间接导致了我父亲轻度中风。

回到父亲的病房时,族中的兄弟,鹏哥,正在和父亲聊天。鹏哥和我同辈,但是年纪比我大很多,五十岁的人了。他有辆用来拉客的小面包车,父母这几次发病,是他送到医院来的。村里大部分得急病的人都是他送到医院来的。我送他下楼,硬塞给他100元,感激他的帮忙并且请他以后帮忙留意我父母,偶尔去家里坐坐。

经过二十小时的恢复,父亲的疼痛明显减弱,精神状态也基本回复到正常水准,没再随意诅咒骂人,没有再要死要活,更没有大声地呻吟。我回到他身边时,他正跟他的主治医生林医生愉快地交谈着。

林医生离开后,我小声跟父亲说,对不起了爸爸,明天我有工作,今晚我要回佛山。父亲说,这两年,这次你回来的时间最长,新年都没住几天。我看父亲的心情不错,便问,我今晚回去,你不生气吧?父亲说,我不生气,我干吗要生气?你要回去,得让你妈和你姐把洗干净的衣服送来,要不然你回去没有衣服换。母亲和姐姐各帮我带了一包脏衣服回去洗。

父亲沉默,没有问我明天有什么工作。自从知道我的工作是网球教练,而不是他所期待的白领,更没有成为金融界的精英后,他就很少过问我的工作了。

中午,小飞拿了几千元过来,同时还带来了一个看上去很贵的快餐。小飞刚到,母亲也来了,带来了我的午餐。

正好小飞也没吃午饭,我和他就避到外面去吃了。在住院楼一楼的大堂,一位外地口音的中年妇女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地上,有个被切开大口的红色布袋。她说她拿来给丈夫看病的五千元不见了。

小飞将已经拿出来的钱夹子放回包包,和我对望一眼,相视苦笑。我们都有仗义疏财的念头,但又都担心这其实是一出苦情戏。我每次穿过第一人民医院前的隧道,都会看到跪在地上向路人乞求的“可怜人”,有个年轻女子,我一个月内在不同隧道见到过她三次,每次都是披麻戴孝,前面几尺大的地方写满白色粉笔字,外加一个方形骨灰盒。

我和小飞在大榕树下分享美食。路过的人回头看我们。我们这个样子,如果旁边再摆一瓶白酒,两根白烛,那就是在搞纪念先人仪式了。小飞朝旁边努努嘴。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榕树的另一边,有一堆黑色的纸灰,还能看得出未烧前的形状和颜色,方的、圆的,金箔、银箔,金元宝。

姐夫拿了几千元过来,说是给父亲请护工用。上几次,父亲或母亲住院,他都很小气,这次换了个人似的大方主动。他工厂的生意怎样我不清楚,但他跟姐姐的感情最近得到了升华,是可以确定的。姐姐和姐夫结婚多年,一直过得磕磕碰碰,让我们总也放心不下。

9

下午,请好护工后,我就回佛山了。临走前,我整理东西,看到还用纱布包着的结石,问父亲的意见,他说先放着吧,到时出院了,带回家做纪念。

我说,爸爸你还挺幽默的。

父亲说,你这次回来一周多,都没回过家,要不要回去走走?

我说,我还是直接回佛山吧,反正你和妈妈,我每天都见得到,不回去也没关系。

父亲说,辛苦你了。

我说,不辛苦。

回到自己的家,我和衣倒在床上,刚睡了一会就被电话吵醒。电话是张小盒打来的,他说他们在采访的时候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袭击了,同行的其他记者,都在不同程度上受了伤,摄像机、相机什么的,都坏了……这会他们正在医院验伤。如果这事早发生一天,我和小盒还能在医院相见欢,可惜了。我还真是乌鸦嘴,言中了张小盒的不幸。我问他,要不要我出面摆平这事?他说不用,他们几个单位的领导已经亲自出面交涉。其实我说要摆平,是吹牛的,我充其量也只是在自己的家里横行霸道罢了。

我给房子搞了卫生,也给自己搞了卫生,之后,头发还未干,又睡着了。睡到半夜,醒了后,头痛欲裂。我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看床底。床底没有红色的塑料桶,也没有向下滴血水的管子。

我本想搞完比赛后再回去陪父亲几天,但比赛结束后,我的生意变得很好,从早到晚,都有学生要求上课。我好忙,也好累,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

我回佛山第四天,父亲还在住院,我打电话回去,母亲说她两天没到医院去了,昨天想去,但有个兔子笼坏了,兔子跑得满屋都是,她花了好几小时才把兔子全部抓回去,累得快散架了。而当她做好饭准备吃的时候,我家的狗咬着一只兔子过来扔在她脚边。母亲把那兔子煮了。

我说,我爸真可怜,一个人在医院。母亲说,他可怜什么呢可怜,一个年轻貌美的护工在医院全天候陪着他,150元一天!

再打电话给姐姐,姐姐说她每天都去医院坐一会,父亲恢复得不错,没有发烧,没有小便失禁,没有感染,他现在只是需要静养,有没人在身边关系不大。

父亲出院第三天,授意母亲杀了最大的兔子,父亲喝汤,母亲吃肉。

饭后,父亲意犹未尽,让母亲打电话给姐夫,不讲什么事,只是让他马上过来。姐姐姐夫吓坏了,以为父亲怎样怎样了,带着两个小孩,一路飞奔而来。

父亲无非是让姐夫取几只兔子回家吃。

姐姐在电话里对我说,你要小心你的爸爸妈妈了,以后他们跟你讲什么,你最好要过滤一下,不要让他们惊吓到,他们变得越来越顽皮,越来越难以理解了。

10

在一个晚霞绚丽的黄昏,我正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你爸病了,你快回来!

我吓出一身冷汗,背起球包就往家里赶。

当我回到家中,姐姐和母亲在看电视,没看到父亲。

我用听起来很不自然的声音问,我爸呢?我爸在哪里?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爸在房间里睡觉!

刚才,姐姐带父亲去医院,医生说是感冒,喉咙发炎,要按时吃药,多喝水。父亲问要不要住院,医生说不用住院,感冒又不是什么大病。父亲不信任这位医生,跑去找林医生,求林医生开后门让他住院……

姐姐说,我今天简直就是无地自容,羞死了,他非要住院,非要去找林医生,蛮牛似的,拉都拉不住……姐姐正讲得兴奋,突然停了下来,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母亲在抹眼泪。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后,母亲正在煮面条。

我爸呢?我问。

在老屋。

当我去到老屋时,父亲正指挥着明亮叔抓兔子。这只,那只,这几只,都抓走……

最后,只剩下十只母兔,几只公兔,和十来只前天刚出生的。

我问,爸,这些不都是你的宝贝吗,你干吗都卖了呢?

父亲说,我怕我不在后,你妈一个人照顾不来这么多。

明亮叔没好气地骂,天天讲死讲活的,你这个神经病!

父亲一边憨笑一边伸手去抓一只刚刚生产完的母兔。只听他一声惨叫,手提起来,手上吊着一只大肥兔子。兔子的门牙又大又锋利,几乎咬断了他的大拇指。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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