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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势尼鱼钩

2017-02-13文非

长江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短尾

文非

1

刘一木再次推了推躺在身边的富丽,确定妻子睡熟,看了一眼夜光表,才小心翼翼翻身起来,蹑手蹑脚去了厨房。

藏在冰箱里的鱼已经不多,刘一木拿出一条闻了闻,幽冷的腥臭弥漫。尽管如此,这条臭鱼对那可怜的家伙来说依然是一顿美味。犹豫片刻,他又拿出一条——昨夜同学聚会喝了点酒,竟然忘记给那家伙喂食。

刘一木屏住呼吸向大门走去。经过卧室,他还是不放心,探身向里看了看。卧室沉静如海,窗外汽车经过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唰——唰——,听上去有些拖沓,带着长长的尾巴。是不是下雨了?刘一木没有去多想,反身开门。这门真是有点讨厌,尽管之前他让人来上过润滑油,但依然发出沉闷的嘎响,他不得不半蹲把门向上抬着转动。

楼洞一片漆黑,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他摸上了楼。楼顶这家的大门依然紧闭——他很少见过这家的女租客,对于这个新近搬来的邻居,他了解并不多,甚至,一无所知。没事谁会往楼顶跑,那是别人的领地——但偶尔,会在楼洞里打上照面,一个上楼一个下楼,她低着头,垂下来的长发遮了半边脸。擦肩而过,劣质的香水扑鼻。

和往日一样,刘一木将两条鱼丢到楼顶铁门的左侧,然后闪至暗处。片刻,那只猫出现了,它一定是躲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这次,它没有把鱼迅速叼走,刘一木试探着从暗处走了出来。猫觉察到了动静,抬头和刘一木对视了一眼,并没有逃窜,继续撕咬利爪下的鱼,发出一连串咀嚼声。刘一木有点高兴,又往前迈了一步。猫警惕起来,叼起最后一条鱼退了退。他放弃了试探,待在原地盯着它。

起风了,短尾猫的毛被风弄翻。似乎要下雨。

享受完美餐,短尾猫蹲在一块凸起的隔热砖上,一动不动。刘一木不敢久留,转身下楼,下了两级台阶又回头。猫不见了,隔热砖上空着。不消说,一定是下楼迎它的主人去了。

他悄无声息摸索到床上。富丽翻了一个身,嘴里嘟嘟囔囔,好似深海里冒出的一串气泡,还未抵达水面即刻破灭。外面果真下雨了,雨点噼噼啪啪敲着窗户,屋内似乎比先前凉快了许多。

刘一木睡意全无,他在暗夜中睁着眼支着耳朵。这段时间,他习惯晚睡晚起,几乎成了某类昼伏夜出的动物。屋外楼洞高跟鞋脚步声如期而至,咯——咯——咯——,一声又一声,听上去并不干脆,有些放松后的疲沓,甚至黏稠,中间还夹杂着一两声亲昵的猫叫——刘一木的心抑制不住狂跳起来。脚步声上了楼,又是一声腻乎乎的猫叫,继而传来钥匙清亮的声音,再是钥匙疲惫地插进锁孔,咔哒——嘭——,门被合上,黑夜归于沉寂。

刘一木抬起手腕,夜光表显示深夜十二时三分。比昨晚提前三分钟,比前夜晚到四分钟。楼上这位陌生的房客,夜归的时间近乎闹钟准时,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总有讳莫如深的闲言碎语在流传。

如果再侧耳倾听,依然能捕捉到楼上一些模糊而隐秘的声音,比如轻微的咳嗽声,穿着拖鞋“踢踏踢踏”走动的声音,木椅拖动的声音。倘若在卫生间,还能听见哩哩啦啦的水声,这种声音一般会持续很长,像是洗澡,又不像是。刘一木静坐在马桶上抽烟,从那碎屑的流水声中,仿佛获得了某种轻佻的快感。

2

小区来了一只短尾猫,和它的主人一样,名声并不好。

它是被一个男人兜过来的。那个男人,高高瘦瘦,留着小胡子,粗大的手指间染有淡黄的烟熏,形象有些那个,一看就是一个乡下人。他躲着刘一木的目光,拎着工地上常用的编织袋,正要进门洞,被侧身而过的刘一木喊住。男人咧嘴笑笑,竖了根指头,向上指了指:“六楼,我给六楼的的送东西咯。”说着,把手中的编织袋轻轻朝刘一木扬了扬。

毛茸茸窄扁的脑袋从编织袋伸出来。刘一木一哆嗦。

“喵——”

刘一木松了口气,忍不住想笑。见刘一木有些开心,男人索性把猫拎出来:“家猫,丑是丑了些,可通人性。”

那只猫,怎么说呢,黄白相间,乍一看上去像一条土狗,或者一只兔子,却又不像狗,也不像兔。往细了看才能认出是猫,很丑的样子,落草时或受过外力挤压,脑袋窄扁,五官局促,支着两只招风耳。腿呢,显得尤其长,尾巴短而粗,像是断了一截,和长腿极不相称。若再细看,你会觉得很有趣,眯眼噘嘴,萌态可掬,让人莫名很开心,想笑,会心地笑。

“她想要只猫,和我说过很多次咯!”男人显然有点话多。

这个男人,不知是楼顶租客的什么人,来得少,每次来手里总是提着东西,碰见了,善意一笑,咧嘴找话。谁也没想到,他从乡下兜来的短尾猫,日后竟成了麻烦制造者。

起初,短尾猫混迹于一群流浪猫中,靠街边一些饭馆的残羹剩饭度日。饭馆生意日趋清冷,仅有的剩饭剩菜被一个“突突突”开着三轮的残疾人回收走了。人们晾晒在外的食物成了短尾猫的目标,比如干鱼腊肉、香肠鸡肉,甚至干菜药材。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且不易得手,偶尔干一票。人们吸取教训加强了戒备,将食物用铁丝串起来晾晒在野畜不可企及的高处。短尾猫在饱一顿饥一顿中遽然消瘦,这一瘦就更显得难看,怪异无比。好在,没人会去留意这样一只怪异的野猫,大街上,到处都有形形色色的流浪猫,它们远远躲着直立行走的人类,出没于城市的街巷,居无定所,自生自灭。

短尾猫开始潜入小区住户偷嘴。这一带本是垂老待拆的老房子,破损的门窗不肯再修,充满权宜和应付,这无疑为短尾猫的出没提供了便利。它也不挑,因此总有收获,垃圾篓里的剩菜剩饭,犄角旮旯的饼干水果,甚至鱼缸里的金鱼都是目标。好几次被人急吼吼堵在屋内,但想抓住它并非易事,它多狡猾,飞一般,轻而易举地从人们眼皮子底下逃脱。

猫累及了它的主人。那女子,总是被妇人堵在街上。看样子十分窘迫,半天插不上话,索性掏出钱要赔偿。人们仿佛受了辱,显得更加气愤。

刘一木再次遭遇这只短尾猫时,它在小区已经劣迹斑斑。

这天刘一木又是一个人在家,他经常是一个人吃饭、睡觉。富丽是妇产科医院的护士,三班倒。他在报社广告部,朝九晚五。这让刘一木很不爽。

富丽不在家他什么也不能干。他是个有点宅的人,寡言,少趣。富丽不在,能让他感到快活的事情只有两件:钓鱼和玩游戏。当然是和星际、宇宙有关的游戏。他不喜欢血腥和暴力,那样令人不舒服,他喜欢置身浩瀚深邃的星际,那种终极的孤独感简直令人着迷。他沉浸在这种孤独里欲罢不能,觉得自己有必要出门透一口气。这个时候他通常是选择钓鱼,他走向阳台,他的鱼竿就搁在阳台上。阳台上蹲着的是什么?是那只丑猫,眯眼噘嘴,正盯着桌上没吃完的泡面。刘一木忍俊不禁,有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这只丑东西,好似太空而来的生物,令人突然很快乐。他端起面,友好地朝他招手,短尾猫受了惊,轻盈地跃上屋顶,瞬间不见踪迹。

短尾猫成了他们家的常客。有时候是深夜,有时候是白天。即使关好门窗,但未封闭的阳台上总会留下它来过的痕迹。这天晚上它显然来得不是时候,富丽光身子慵懒地去浴室,她光着脚,悄无声息,在客厅和它意外遭遇。她和它都没反应过来,甚至对峙了那么一小会儿。随后,富丽锐如利爪的尖叫传来。刘一木裸身飞奔了出去,只见窗台上一道黑色闪电划过,富丽用手挡住下身,脸色刷白。

一夜未眠,富丽神情憔悴,嘴里嘟嘟囔囔。刘一木没听清,他从卫生间探出头。富丽还在嘟囔,裸身侧弓着腰和腿,玲珑的臀部曲线在昏暗的光线中浮动。刘一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很想和富丽再来一次,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们结婚多年,依然迷恋对方的身体。年轻人谁不喜欢这点子事情呢,不喜欢才是和自己过不去呢,不喜欢才是傻瓜呢。

富丽睡眼惺忪地又嘟囔了一句。

刘一木这回听清楚了,她在诅咒那只猫,看来昨晚吓得不轻。“不要脸的猫。”富丽咬牙切齿。顺势把刘一木的枕头夹在大腿间。

富丽这个姿势让窸窸窣窣穿衣的刘一木犹豫了一下。他笑了起来,富丽昨晚的表现简直棒极了,如果没有那只冒冒失失的猫,堪称完美。

“你还好意思笑。”富丽嗔怨道,“恶心死了!”

“它只是一只不会说话的猫。对吧。”刘一木继续笑。

“看来你得找她谈谈。”富丽正色道。“恶心死了!”

是要找她谈谈,可谈什么他并没想好。很多人已经找过她,并没什么效果。

“还是我去吧。”富丽改变了主意,她似乎有些不放心。

这最好,为了一只猫,一个男人特意上门交涉,听上去过于郑重。这样的事情,最好在楼洞内说说,委婉给对方一点提醒或者建议。当然,他希望能找到别的解决办法。比如给它一点食物,也许,它真的是饿了。

刘一木试图改变这种状况,他将饭桌上的鱼骨头收集好,放在阳台废弃的花盆里,富丽并不支持他这样做。

“你少去碰那只畜生。”她说。

“为什么?”刘一木不以为然。

“那女人,脏!”

“可这和猫似乎没什么关系。”

“别自找麻烦,最好离它远点。”富丽语气有点生硬。

刘一木并不想惹富丽生气,她生气了没好果子吃,他又不是没吃过。

3

刘家的餐桌上离不开鱼,富丽爱吃鱼,无鱼不吃饭,尤其喜欢吃野河钓来的翘嘴白,肉味鲜美,用剁椒煎炒,配上各种佐料,口味上佳。

刘一木通常每隔几天就要出门钓鱼,他和别人不一样,更喜欢天气不好的时候出门,他只去一个叫“香坎”的地方。那是一条山下的河流,河面并不宽,河水清澈,没有受到污染,像这样的地方如今不多了。他在风和日丽斜风细雨暮鼓晨钟中钓鱼,不在乎技法,不在乎得与不得,愿者上钩。河面上游荡着鸭粪味,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对岸的鸭棚,以及更远处山上寺院的屋脊、飞檐。有时候,他会划上放鸭老倌的木船至河心垂钓,作为感谢,分一些翘嘴白给鸭老倌。

晚上的投食行为似乎在慢慢奏效,短尾猫安静了许多,至少没再四处惹麻烦。这让刘一木感到快乐,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做法。仿佛,他和短尾猫拥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它的主人,他的妻子。

三天,仅仅是三天,刘一木为洽谈广告出了一趟远门。匆匆回来,富丽愤然诅咒起了那只猫,她扯起裤腿,露出一截被烫红的腿:“我端了煲好的鱼头豆腐,它急不可耐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刘一木顺着富丽的目光看向花盆,那只青花煲汤锅,一直是富丽的爱物,如今已成碎片散落在花盆里。“也许你煲的汤太香了,一定是鱼香味把它给引来了。”刘一木故作轻松地抚慰妻子,他不想把气氛搞得太紧张。富丽心有余悸,恨恨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来我们家!”“因为你是双鱼座嘛!”刘一木开了个玩笑,开完了又不觉得好笑,只得奔主题,上前搂住妻子。富丽推开了他,“我找过她了,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刘一木愣了愣:“她怎么说?”“‘过一段时间就要把它送回乡下去,过一段时间就要把它送回乡下去。她只会说这句话,真让人发疯。”刘一木道:“你应该给她一些建议,比如在家留好足够的猫食,或者干脆将它拴在屋内。”“是的,我说过,你猜她说什么来着,她说她怕黑……听听,这什么屁话,莫名其妙。”

赶在妻子出门前,他还是顺利地把妻子哄上床,他想吃一份“快餐”。富丽并没有拒绝,尽管时间并不富裕。刘一木双手小心翼翼地擎着富丽红红的双腿,接下来的事情并不顺利,当然和伤腿没关系,也和时间没关系。富丽还没放过那只猫,她突然夹紧了腿,命刘一木出门查看,最好把阳台上的推拉门关上。刘一木跑出去草率地把门和窗帘都拉上。富丽不依,“说不定那家伙就躲在某个角落里。”刘一木只得返身在屋里虚张声势地翻找一遍。再回来,刘一木紧绷的身体却变得疲软无比,而且,越急越坏事。富丽没有给他酝酿的余地,穿好衣服匆匆出门。

坐在床上,刘一木越想越气,这算什么呢?怕黑,这算什么呢?

这天早晨,刘一木被窗外的喧闹吵醒,高一声低一声。刘一木将耳机塞进耳朵,他还想继续睡一会儿。一阵突兀的尖锐刺破低回的大悲咒。他摘下耳机,不错,楼下响起了“呜啦呜啦”的警笛。他高声问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富丽。“那家伙惹下大麻烦了。”富丽轻松地说。刘一木心里“咯噔”一下,他翻身起床拉开窗帘,楼下麻将馆门前,那位女子正在和警察比划着什么,神情是那么激动。她身边的那些人,也不说话,目光轻佻地笑。刘一木连忙转身穿衣,待他穿好衣服再回到窗户前,女人引着警察已经走向旁边的铁栅栏。他看到了那只短尾猫,脖子上勒着电线,趴在墙角不能动弹。栅栏上还吊着一只它的同党,已气绝,身子直挺,嘴巴大张。警察用脚拨了拨短尾猫,短尾猫龇龇牙,挣扎着爬了几步。那女子又开口向警察控诉,但令那些人笑得更为丰富。警察仿佛受了传染,突然就笑了,露出一排瓷白的牙,好像意识到不妥,立刻统统收回了那些笑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赶麻雀一般把身边的人赶走。女子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又蹲了一会儿,蹲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抱起短尾猫,快步出了小区。

“不知羞耻……好意思报警?”富丽将面包牛奶打好包,边出门边唠叨。刘一木没有接富丽的话,他想今天在家打游戏的计划算是泡汤了,他得继续出门钓鱼。

受伤后的短尾猫胃口并不好,两条鱼勉强吃了一条。刘一木有点难过,他上前几步,短尾猫没有转身离开。他蹲下身,颤手轻轻抚摸短尾猫。这是两个月来,他和短尾猫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一种温顺由手掌瞬间传遍全身。

他想在白天给短尾猫追加一次鱼食,抓了条翘嘴白悄悄上了楼顶。短尾猫趴在墙角舔腿疗伤,看见他“喵”的一声,满含哀怨和委屈。

身后响起开门声。刘一木慌乱地甩掉手中的鱼。

他们都愣住了。

女子穿着宽松的睡衣,抱着一盆洗好的衣服愣在门口。短尾猫朝主人也“喵”了一声,然后继续埋头吃鱼,声音很响。

“两条鱼………我看它着实饿了………味道应不错。”刘一木舔了舔嘴。

女子冲刘一木笑了笑,抱着衣盆向楼顶支起的晾衣架走过去。

刘一木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立即离开,挣扎了一番,重又蹲下。看上去是个机会,他想和女子聊聊,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妻子的转述并不一定可靠。如果她愿意,他甚至还想和她聊聊别的,比如她的名字和工作,比如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对了,工作还是不问的好,还有那个男人,似乎都是隐私。当然,能问问她的名字也不错,看上去是个机会。

晾衣绳是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支起来的,显然有点过高,女子必须够着才能将衣服挂上。够着够着,女子露出一溜白皙性感的小腹。刘一木慌忙低下头,好像是忍不住,目光又拐弯抹角偷觑了几眼。这几眼,他甚至看清楚女子小腹上的文身,是一只张开翅膀飞翔的猫,尾巴奇短。刘一木有点吃惊,嘴巴张着,目光都被抻直了。短尾猫竟然长出了翅膀被她纹在了身上,而且是靠近那个地方,真是让人有点兴奋,那个地方竟然……长出了翅膀。

很快,眼前飘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灰不溜秋的房顶登时变得生动起来。

女子抱了尚有几件内衣的衣盆,低头匆匆回了屋。刘一木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轻轻将门合上,轻得几乎听不到任何响声。

刘一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那若有若无、小心翼翼的关门声,竟抵消了漫漶的一点羞愧。

4

他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晚上或者白天,当他一个人在家,它会经常来串门,围着他调皮、任性。老旧的屋内充满了生气和爱。他远离电脑,为它洗澡、掏耳朵,甚至驱车带着它去钓鱼。为避人耳目,他把它装在一个泡面纸箱里,他们一出门就是一整天,有时候干粮带得不够,就去河对面鸭棚讨口饭吃,顺便歇一下脚。他总是走神,把观察浮子的任务交给短尾猫。短尾猫真是一个钓鱼高手,只要它虎视眈眈前爪扑地,他便会把目光从对岸的鸭棚以及更远处寺院的屋脊收回来并迅速提竿。偶尔有鱼在他走神间脱钩掉在岸边浅水区,短尾猫迅速扑上去,叼住鱼乖乖地放在一边——没有刘一木的许可,它不敢擅自享用。

他们的亲密期并没有持续多久,富丽的意外闯入令事情变得几乎不可收拾。

谁知道富丽会在上班时间突然回来,直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他都浑然不觉。这一幕肯定是富丽不想看到的,屋内窗帘四合,她的丈夫刘一木正背对着她一刀一刀地切鱼肉,他的脚下,那只可恶的短尾猫正在和一只硕大的鱼头搏斗。短尾猫并没有完全丧失戒备,在富丽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迅速逃离现场。刘一木转身,撞上富丽满是惊愕的脸。刘一木放下刀,笑了笑,顺手拿起锅铲。“我正准备煎鱼呢。”他说。趁富丽快步奔向卧室的空当,他迅速将地上的鱼头捡起来抛出窗外。

那一盘无头糖醋鱼,富丽一筷子都没动。

怪异的情绪蔓延到晚上,为了不让富丽起疑心,刘一木紧闭好门窗,依然爬到了富丽身上。富丽也很配合,但身体却始终打不开,硬邦邦的。紧要处,她绝望般抓紧他后背在他耳边喘息着一连说出几个“猫”字。像是被人从后面敲了一闷棍,他一泻千里。富丽留在他肩臂上的形如猫爪的指印触目惊心。他有些沮丧,为了照顾妻子的情绪,依然装作若无其事,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女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来了。让男人有点措手不及。

他们都没再说话,空气似乎变得稀薄。附近什么地方在搓麻将,“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声音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刘一木不知如何修复他与妻子的关系,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

情况越来越糟糕,只要一做爱,富丽就感到不安,杂念之须像水里的浮草,游来荡去,令她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比,犹如休眠期的动物。怎么会这样呢,他隐约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必须做出决定。

深夜,他蹑手蹑脚起来,照例从冰箱取出一条翘嘴白。和往日不同的是,他还将一截棍棒隐于袖中。鱼腥味很快将短尾猫引来,它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脸色,蹭着他亲昵地叫唤。直到鱼被啃噬得只剩下骨架,他依然什么都没做——他终究下不了手。

5

刘一木决定停止给短尾猫投食。

饥饿的短尾猫不停地在对面屋顶游荡。刘一木关闭好门窗,没有给它任何靠近的机会。短尾猫徘徊了几天失望而去,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过。被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抱乡下去了?刘一木不敢肯定,也不想去求证。

是一个微雪的黄昏,刘一木冒着雪,缩着脖子抖抖索索匆匆往家里赶。在麻将馆转角处,几个人围着一只硕大的鼠笼。他好奇地凑上去瞄了一眼,就这一眼,令他惊骇万分。里面被囚的是短尾猫,瘦骨嶙峋,黄毛凌乱,几乎不忍直视。它显然是为了笼中那块干瘪的鱼肉而身陷牢笼。围观的人认出是一只野猫,转身失望走开。刘一木也想拐走,但双脚像钉住,迈不得步。短尾猫塌陷的眼窝里注满了恐惧与绝望。它后腿直立,前爪奋力抓住铁笼,冲着刘一木喵喵喵地哀叫,声声椎心。刘一木心慌气急,躲开那哀怜的目光,费了好大劲才拔了腿,掩面疾疾逃离。

令人煎熬的是,透过自家窗户,他还能隐约看到雪幕里那个铁笼。他感到坐卧不宁,每过几分钟就要走向窗口。富丽的回来及时解救了他。富丽也应该看见雪地里那个大笼子……他不再抱有任何企图。

一夜飘雪,明天醒来,一切,都将结束。

早上,挨到富丽走后,刘一木匆匆下楼。街角落满积雪的铁笼空着,雪地里残留着几枚瘦瘦的梅花蹄印。刘一木心里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难过,怅然了好一会儿。

大难不死的短尾猫开始躲着刘一木,它依然四处游荡、偷嘴,依然被人满街追着喊打。

刘一木十分痛苦,他不得不继续本已终止的投食。这是十分冒险的行动,一旦被富丽发觉,他将处境尴尬。尽管如此,短尾猫似乎并不领他的情,满脸困惑,心存戒备,不让他靠近它半步。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这天晚上月色很好,富丽值夜班,刘一木早早拿出几条藏在冰箱里的翘嘴白上了楼顶。短尾猫小心翼翼叼着他投下的鱼迅速跑远。也许它真的是饿了,顾不上细细撕咬、咀嚼,两条鱼便风卷残云般下了肚。刘一木正欲下楼,短尾猫却突然“喀喀”地咳起来,同时不停地抓挠嘴巴。被鱼刺卡了?真有意思,猫竟然会被鱼刺卡喉。抓了一阵,短尾猫放弃了努力,趴在地上呜咽不止,看上去十分痛苦。刘一木上前,短尾猫惊恐万状地后退了几步,随即又趴下,嘴角淌出血迹。刘一木束手无策,他试图去抚慰它,短尾猫竟然面露狰狞,冲他龇牙呜叫。

楼洞里响起高跟鞋“咯咯”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急促。刘一木来不及多想,抱起短尾猫迅速摸下楼。

天未亮,刘一木将奄奄一息的短尾猫藏进纸箱,直奔医院。

一通忙碌,年轻的兽医将刚刚出来的透视片举到刘一木眼前说:“看到没,鱼钩。”

“鱼钩?”刘一木瞥了一眼透视片上腹部L形的留影说,“不能吧?别开玩笑。”

年轻人有点不高兴:“取出来你自己看吧。”

麻醉、开腹、手术。那个凝有血珠的鱼钩像个问号被放在托盘里端到刘一木眼前。它细弱孤独,又锋芒毕露,满含诱惑和欺骗的本质,在白炽灯下发出倔强而璀璨的光芒。

刘一木傻眼了,这不是自己弃用的伊势尼鱼钩么?这是一款可怕的日本鱼钩,据说其扁平内弯的三角形钩尖设计灵感来自鲨鱼及蝮蛇的利齿,锋利无比,能刺穿鱼颚骨,被它咬住几乎没有逃走的可能。他不喜欢这么可怕的东西,虽然它是这般出色。他搞不明白被弃用的伊势尼鱼钩怎么就跑到鱼嘴里去了?前几天才钓来的鱼,一直藏在冰箱。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敢往下想……

6

街角,被各种治疗疑难杂症信息占领的电线杆上,出现几张粉红色的“寻猫启事”。刘一木也驻足观望,寥寥数语,大意是她的猫无故走失,恳请大伙帮助寻找或提供线索,重谢。落款是“易慧”,后面跟着一个电话号码。这两个字让他心里不禁怦然一动。“易慧易慧”,他在心里轻轻浅浅念了好几遍,却很难将这两个字与那个散发着劣质香水味的文身女子联系起来。

时光悄然向前,那一纸粉红被雨打风吹去,不留痕迹。

春天里,妻子富丽的身体和万物一道醒来。令人沮丧的是,面对富丽的炽热,刘一木却萎靡不振。他的脑瓜里潜伏着一枚有着倒刺的伊势尼鱼钩,只要稍一想到或者看到尖锐的钩状物,心里便有刺痛感。

刘一木日渐消瘦,富丽心疼无比,催他去看医生。在那个表情不耐烦的神经科医生面前,刘一木语焉不详地向他描述冰箱里那一排高高噘着的鱼嘴,无一例外都含有一枚锋利的伊势尼鱼钩。

刘家的餐桌上依然离不开翘嘴白,只是不知何故,味道大不如以前。

春天快过去的时候,刘一木有一天驱车去市郊谈一笔广告,往回赶的路上,发现前方右拐的路牌上标有“香坎”二字。刘一木心里一颤。他犹豫了一番,拐上了向右的简易公路。

河对岸那片鸭棚还在,淡淡的鸭粪味逆风飘扬。目光越过那片低矮的鸭棚,一线寺院的屋脊,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白光。

刘一木在河边坐了许久,微风送来寺院悠扬的钟声,一声又一声,弄皱了河水,模糊了水底的天光云影。刘一木拍拍屁股朝鸭棚走去。放鸭的老倌正在一阵刺鼻的鸭粪味中奋力杀瓜,听见屋外鸭子嘎,掀帘出来,见是刘一木,高兴地拉过一条长凳。

“有时间没来了吧……怪想你钓的翘嘴白啰。”

“戒了,都戒了。”刘一木边说边四下里瞅。

老倌意会,立即噘了嘴唤狗一般唤起来。少顷,门帘微动,一只健壮的短尾猫钻了出来。

刘一木和短尾猫双目对视的那一瞬,短尾猫登时愣住了,它惊愕地盯着刘一木,先是警惕地后退,然后前爪抠地,身体后倾,做出攻击状。刘一木满脸浮笑,欲招手,短尾猫却“嗷”地一声惊叫而去。短尾猫速度极快,贴着地面,长腿飞奔。刘一木和老倌追出来时,它已经迅速扎进了河边的蒿草,没了踪影。

老倌面露讶色:“咦,这畜生作怪,主人都认不来了。”

刘一木默然不语。远处,那一线耀眼的屋脊,已黯然失色。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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