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发报机
2017-02-13阿成
阿成
张廷阁抱着伪市长杨绰奄送给他的那台收音机(和一双长筒皮靴)往回走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小雪。生活在东北的人都知道,小雪和大雪不同,小雪轻柔,有一种女性范儿,落在脸和鼻子上凉丝丝的,很舒服。落在地上时,是薄薄的一层,小绒纱似的,踩上去软绵绵的,留下的脚印儿瞅着也很艺术。1945年哈尔滨的人口不多,街上行人很少,所以能各欣赏各的。
张廷阁就是想走一走。他刚喝完酒,如果坐车,会晕得更厉害。走一走,可以让脑瓜子清醒清醒,还可以回放一下自己在酒席上失没失态,说没说什么浑话。这也是哈尔滨男人传统的醒酒方法。
在张廷阁转过道里公园,往松花江边走的时候,雪突然下大了,像大型交响乐似的,漫天的鹅毛大雪,舞啊旋哪。雪一大,世界兀然静了下来。再后来,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厚,转眼工夫,变成一座“雪城”了。
如果说1945年的那场大雪下在今天,如果大雪又没人清扫的话,可以肯定,城市的交通就彻底瘫痪了。大雪下在1945年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1945年城市的街道上没几辆汽车,偶尔出现一台轿车,牛逼,新鲜。当年城里的交通工具就是马车和雪爬犁。车夫们就盼着下大雪呢,雪大大地一下,城市的交通一下子活了,马爬犁们笑逐颜开地上路了,一边扬着鞭子,一边高唱俄罗斯歌曲。
那是杨绰奄专门宴请李兆麟的宴会。散席之后,杨市长赠送给张廷阁一台日本产的收音机(其实是收发报机)和一双德国造皮靴。这两件东西即便是在今天也都是稀罕物,德国皮靴是小牛皮的,穿上又软又舒适,多深的雪都没问题。而今的皮靴不行,一张牛皮能分出二十多层。过去做一双皮靴子的料,现在能做二十双。那台日本产的收音机,现在看似乎落后了,可在当年相当不错。虽说张廷阁己经结束了代理市长的职务,但他依然是哈尔滨首屈一指的大商人,能拥有一台可以收听世界各地新闻的收音机,对他来说是何等的重要。信息就是财富嘛。当然,张廷阁并不知道这台收音机还可以兼做收发报机,以为这个东洋货就是一台普通的“戏匣子”。
从杨市长宴请他们的那个新华楼(饭店),沿着江边儿走一段儿之后,张廷阁觉得脑瓜子凉瓦瓦的,清醒了。于是,叫了辆马爬犁。上了马爬犁之后,让马爬犁走松花江边儿,过老江桥,沿着景阳街走,这么绕一下,欣赏一下江边的雪景。虽说张廷阁的代理市长仅干了三个月,可是,代理市长也是市长啊,那也是日理万机呀。这回卸任了,人突然一家伙轻松下来了,走走江边,就是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顺利完成一下个人的角色转变。
马爬犁上的张廷阁,觉得杨绰奄市长这个人还挺好的,不但儒雅,且很有人情味儿。对他这个前任不仅礼让有加,而且以礼相赠,其情其意尽在不言之中啊。可马爬犁上的张廷阁完全不知道自己抱着的这个收音机,还是一台招惹是非的收发报机。
马爬犁过了老江桥,往南一拐就是景阳街。张廷阁当然记得,一九二几年的时候,这条街还是一条人工开凿的小运河呢。这条小运河是从松花江甩出的一股,然后直奔八区的那个三角地。那个三角地地处道里、道外和南岗三个区的交界处,俗称“三不管”,是一片沼泽(今称“城市的肾”)。俄国人从黑龙江(俄国人称阿穆尔河)运过来的机器设备,先通运到松花江,然后,就是从这条小运河再运抵南岗。中东铁路就是从三角地经过的。中东铁路一通车,小运河用不着了,渐渐的,可怜的小运河就干涸了。自然而然,河道变成了一条路,名为“景阳街”。对此,张廷阁心中自然有诸多感慨。
虽说,张廷阁己经从代市长的位置下来了,可老熟人见了面儿,还是称他张市长。就像我,还有人称我“阿主席”。在做这个代市长之前,张廷阁是哈尔滨(包括东三省)非常有名的双合盛火磨面粉厂的老板。天地良心,他不仅没有从政的意愿,更没有从政的经验。他之所以被推举到代市长这个位职,原因有二,一是,张廷阁过去当过一阵儿哈尔滨维持会的会长(小鬼子宣布投降后,城市权力真空了一些日子,他便被推举为维持会的会长)。二是,他之所以能够被推到代市长的这个位置上,重要的原因是,张廷阁不是一个选边站的人,他既不站在国民党的一边,也不站在共产党的一边,更不站在苏联红军一边,这人自始至终保持着中立。
雪爬犁上的张廷阁明显地感觉到,这个杨绰奄市长对李兆麟很尊重。这种感觉他从十月下旬就冒出来了。小鬼子投降后,在苏联红军和国民党政府签订的协议当中有这么一条,就是要求中共领导机关撤出哈尔滨,好为国民党接收哈尔滨做准备。对于这件不分里外拐的事,共产党方面是怎么研究的我不知道,但肯定是为了保全大局,中共就主动撤了。十二月初,国民党的接收大员杨绰奄到了哈尔滨。立马,关吉裕被重庆方面任命为省主席,杨绰奄被任命为哈尔滨的市长。杨绰奄一到,就下榻在荣屋旅馆。这家旅馆是张廷阁当代理市长期间和哈埠各界的领袖商议后,包下的旅馆,专门作为新政府官员的宿舍。一直到1946年4月,所有重庆来的国民党官员都住在这里。估计杨绰奄市长之所以赠送给张廷阁德国皮靴和日本收音机,必是含着感谢之意的。
说到杨绰奄对李兆麟的尊重,我绝对不是替这位国民党接收大员搽胭抹粉儿,这是有据可查的。据一位和杨绰奄一起来哈尔滨的大公报记者陈纪滢(这个人后来去了台湾)说:“即便是到了20世纪的70年代,杨绰奄对李兆麟依然保持着极高的评价。杨绰奄说,这个共产党人很特殊,有感情,有国家观念,也有地方观念,而且这个人说真话,不虚伪,不矫情,说做就做,毫不含糊。”所以有些人(包括我本人过去写的有关李兆麟的小说当中),都说杨绰奄曾经参与了刺杀李兆麟的行动。同志,这是误判。
说到请客这件事,杨绰奄并不是第一次请李兆麟吃饭,他上任之后曾有三四次在水道街的新华楼请客。新华楼和福泰楼都是当年从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迁过来的中国馆子,都经营西餐和中式酒席。吧台上的大号的黄铜喇叭手摇唱机既放京戏也放洋曲。比较一下,新华楼的饭菜更讲究些,烤鸭、家常熬鲑鱼、生菜大虾、碎烧鲤鱼、雪花鱼翅,最有名的还有海鲜之类。当年坊间有这么一个说法:到新华楼的客人是坐汽车来的,到永安号(后易为北来顺,挨着新华楼)的客人是坐斗车来的。永安号是双幌店,新华楼是四幌店。杨绰奄每次请李兆麟到新华楼吃饭都叫张廷阁作陪。当然张廷阁不光是作陪,买单也是他。这跟今天的有些席面差不多。
介绍一下张廷阁这个人吧。
张廷阁是山东掖县人,是哈尔滨双合盛火磨的创始人和经营者,且会说一口流利的俄语。他尤其崇尚实业救国。早年,张廷阁是从山东老家闯关东投亲戚谋生的,所谓生生不息,先是在海参崴干事,且越干越大。清末民初,中国民族工商业者倡导实业救国,张廷阁立刻抽资回国,先后在黑河设了分号,1914年还改建了北京双合盛啤酒厂,1915年,他收购了哈尔滨俄商制粉厂和著名的红雄鸡牌商标,还建立了双合盛制油厂。1919年3月,北京伪政府对张廷阁的双合盛制粉厂的喜人业绩给予嘉奖。伪农商部称:“哈埠双合盛火磨资本雄厚,为华商之冠,农商部为奖励实业起见,特呈请国务院发给匾额一方,借资提倡。”1928年,张廷阁再接再厉,从德国和瑞士进口一批新机器,投资新厂房,1930年底投产,面粉日产量达到15.4万公斤。老哈尔滨人都知道,双合盛的砂子面那是绝对的顶呱呱。
张廷阁很有爱国之心。1925年,上海发生五卅惨案,双合盛就为上海工人捐了面粉和现款。1931年又捐赠现款和面粉支持马占山抗日。1945年小鬼子投降,一时间哈尔滨的城市秩序非常混乱,市政府无人接管。苏联红军的城防司令就派副官找到了张廷阁,请他出任代理市长,出面维持一下社会秩序。张廷阁出任代理市长这件事,李兆麟特别支持。1946年,东北民主联军解放哈尔滨,张廷阁还出钱专门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制作军服。而且在抗美援朝期间还捐了一架飞机,并积极支持双合盛公私合营。总之,张廷阁是个好人。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杨绰奄送给他的收发报机日后会给他带来麻烦。
这条小运河改成的路,张廷阁走过无数次,几乎成了他人生路线的一个见证,见证他从一个普通的小伙计,然后当上了企业家、老板,甚至代理市长的全过程。总之,能和一条路紧紧纠结在一起的人不多,张廷阁则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人物。
说到这儿,我突然有一个疑问,伪市长杨绰奄送给张廷阁这台日产收音机(也是收发报机)的时候,是当真作为一台普通的收音机送给他的,还是嘴上说是收音机,实则是送给他一台收发报机呢?如若是,其寓意何为?用意何在?按说,就算张廷阁再不懂,他也应当想到哪有收音机还配有耳机和发报键的呢?他这家伙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当然,杨绰奄当时送给张廷阁这台所谓的收音机的时候,张廷阁没好意思打开看(也不可能彼此分手后,他像个好奇的孩子似的,立马在满天飞舞的大雪之下,打开一看究竟)。还有一点,杨绰奄送给张廷阁收音机的时候,李兆麟将军在没在场呢?要知道,在场是一回事,不在现场又是一回事呀。此外,是杨绰奄亲手送给张廷阁的,还是张廷阁临走的时候由他的秘书交给他的?还有,这么大一个东西(还有一双德国皮靴),张廷阁作为一个大老板能是自己抱着带回家吗?这可是有点儿跌份呀?与身份不符哇。我父亲在伪满的时候,仅是伪县公署的一个小小属官,他买米买面还雇人给扛着呢,他呢,一身西服革履的牛逼地走在前面。为什么?老爷子说,怕人家笑话嘛。设若张廷阁也是这样,那么,那个替张廷阁扛东西的人又是谁呢?前前后后我查了个遍,始终没人提到这一段呀。
让人糊涂。
张廷阁冒着大雪回到家,将这两样东西交给管家,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去了。1951年,中央人民政府在全国范围开展了“三反”“五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和“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总称)运动。张廷阁认为自己没啥问题。在历史上,他既不是国民党一方的人,更不是日本人一方的鬼,虽然也不是咱共产党一方的同志。而且从抗战到解放,到建国,到抗美援朝,他对共产党都是做出过贡献的。他认为自己应该没事,踏踏实实地干好自己的企业就完了。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年伪市长杨绰奄送给他的那台收音机出问题了。
我们再详细回放一下张廷阁坐着雪爬犁回到家的情景。张廷阁回到家以后,确切情况是,他并没有把皮靴和那个收音机交给管家,而是放在他的佛堂里了。他放这些东西的时候,李国军(是他手下的一个副总)也在场。这些东西是用一个帆布袋装着的。张廷阁把这个袋子放在他太太的那个大木箱里。箱子的上面还放着张廷阁儿子张天嘉的行李。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也看见了这个帆布袋,这个人就是张廷阁的私人看护,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私人保健医生,名叫村上艳子,家里人都叫她艳子。村上艳子是1946年2月到张家的。人长得很日本,白色的扁脸,弯弯的眉毛,樱桃小口。那她是怎么看到个帆布袋的呢?一天,她收拾佛堂的时候(这是她的分内工作),聋子,即张家的杂役(他喜欢装聋),到佛堂找东西,翻那个大木箱的时候看见了这个帆布袋子。她就问聋子,聋哥,这里装的啥?聋子说,你别动,那是杨市长送给掌柜的东西。
介绍一下这个村上艳子。为此我查阅了一下当时的审讯笔录。上面详细地记载着:村上艳子,33岁。当时她的职业是双合盛经理的看护兼老妈子。“老妈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生活助理。审讯笔录上记着:村上艳子1920年出生,1927年入岩手县小学,1933年毕业,同年到东京福利女子中学念书,1938年毕业,然后到宫城县仙台市私立看护学校。就是当年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的地方。三年毕业后又实习了两年。1941年5月份来到了中国东北的长春市,在长春市的市立传染病院当看护。年底离开了那里,来到哈尔滨,在哈尔滨市立医院当看护。1943年4月末,她转到哈尔滨市航务局诊疗所当看护。1945年4月,到伪哈尔滨公署总务科扶助股当看护。到“8·15”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她又去了日本难民所当看护。1946年2月15日,到张廷阁家当看护。
审讯员问,村上艳子,谁介绍你去张廷阁家的?
审讯员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中年人,有文化,精通日语,有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曾长期潜伏在日伪机关)。他想,对方既然是一个日本人,又和收发报机有关,他就不能不询问(不是审问)得详细些,这关乎到国家安全。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也是从审讯记录上看到的),这个审讯员是一个难得的实事求是的人,既不无限夸张,也不神经过敏,人很理性。
村上艳子回答说,是伪满生活必须品株式会社社长石光先生介绍我去的。
审讯员问,你是怎么和石光认识的呢?
村上艳子说,当时的日本侨民避难所就在石光先生的株式会社里,我是这么认识他的。
审讯员问,那你又是怎么去张廷阁家的呢?
村上艳子说,石光先生和张廷阁是老朋友,是他给我介绍的。当时同时有两个职业,同茂东(商号)也需要一个看护。避难所有一个叫铃森的女人和我争,为这,我们俩还打起来了。铃森特别想去张廷阁家当看护,她知道张廷阁是个大企业家,而且共产党又信任他。最后,搞得石光没办法了,就让我们两个人抓阄,写了两个阄,我抓到了张廷阁家。就是这么去的。
……
至于为什么从日本来中国东北谋生,村上艳子向审讯员比较详细地做了说明。
她说,一方面自己是受了日本在国内宣传的开拓团的影响,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由于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国内的日子非常不好过,再加上家里很穷,过得十分艰难。于是就跟着自己的对象山本一雄一块儿来到了中国。
审讯员是个日本通,早年曾在日本留过学,对村上艳子的家乡岩手县很了解。
他不动声色地说,岩手县位于日本本州岛的东北部,那里是日本著名的农业、渔业地区,是日本著名的稻米、肉牛、乳牛产地呀。那儿还是一个天然的良港,据说,也是千岛寒流与日本暖流的交汇处,不仅渔业资源丰富,而且水产养殖和捕捞渔业十分发达……
村上艳子说,您说的没错。但在战争期间,那里的物资全部被军管了。
审讯员说,哦,你接着说。
村上艳子说,我和山本一雄都是城里人,不会务农,也不会做其他的事,只好到中国来。我做看护,我男人山本一雄是一个技师,懂机械,到了哈尔滨之后,他在一家煤炭厂当技师。
审讯员说,村上艳子,你认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么?
村上艳子说,不知道。
审讯员说,继续。
村上艳子说,就这样,我就和对象一起来到了哈尔滨。
审讯员说,好,我们换一个话题。你说一下你在佛堂看到的那个帆布装子的情况。
村上艳子说,有一天张廷阁的儿子……当时李国军也在场。张廷阁的儿子把我叫了过去,我看到桌子上摆着一台收音机……
审讯员说,收发报机。
村上艳子说,张廷阁的儿子问我,艳子,你看看这是不是日本货?这东西好不好?
审讯员问,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村上艳子说,我说,这是日本货。
审讯员问,还有谁动过这台收发报机?
村上艳子说,我每天都要负责小佛堂的清扫工作,如果说有人动了那个帆布袋子,我是能够看出来的。
审讯员看了看手表说,中午了。咱们先休息一下。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饭过来。
村上艳子问,长官,你这是要拘捕我吗?
审讯员用日语笑着说,そのは君の態度になりました(那就看你的态度了)。
那么,究竟是谁向公安机关揭发了张廷阁有这台收音机的事呢?我估计,揭发者也一定知道这台收音机还是一台收发报机。
我们先回到“三反”“五反”运动的开始阶段。当年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城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贴满了“打老虎”的标语。就是在这种态势下,在这种社会氛围下,在不停有人揭发问题的情势下,张廷阁猛然觉得有一件事让他不安起来。当天,张廷阁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让聋子通知村上艳子和他儿子张天嘉到他房间来一下。
村上艳子和张天嘉很快来到了张廷阁的房间。张廷阁正在床上躺着哪。张廷阁的儿子张天嘉倒是显得若无其事,他是个新派青年,类似今天的九零后零零后。半晌,张廷阁才慢条斯理地问,杨市长送给我的那个东西,犯不犯私呀?
张天嘉问,爸,您是说皮靴还是收音机呀?
“犯私”,是张廷阁斟酌再三之后的说法。他知道这东西弄不好就是犯法。犯法就意味着犯罪,犯罪,那后面就得跟着个犯人。那这个犯人是谁呀?所以情况很严峻。此外,张廷阁之所以把村上艳子也叫了过来亦有他的考虑,一是村上艳子是日本人,又是日本人介绍过来的,她的来历虽然清楚,但是谁能保证这清楚的背面有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呢?有没有用清楚来掩盖某种不清不楚的秘密呢?而且开始的时候,艳子非要给自己当看护,甚至不惜和那个叫铃森的女子干仗。为什么?还有,石光社长做的那个让她和铃森抓的“阄”,有没有鬼儿呢?当然,这事找到石光社长和铃森证实一下就可以了。一是石光社长做的“阄”有没有假?二是那个铃森抓“阄”之后,是否验过村上艳子手中的“阄”?可是这两个人早已回国了。但是退一万步讲,村上艳子作为一个日本人,最次最次,可以帮助自己来鉴别一下这台收音机究竟犯不犯私。如果这玩意不过是日本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用品,那就问题不大了。
张天嘉倒是痛快,说,爸,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那东西是小鬼子的军需品。您说,私藏军需品犯不犯法?
这等于是给张廷阁来了一个点射。张廷阁本想再问一下村上艳子,看来没必要了。
张廷阁想了想,说,既然这样,那就把它拿出来,拆掉,然后把拆掉的东西……
说罢,看了看村上艳子。
艳子立刻说,掌柜的,我想去解个手。
张廷阁点点头。
村上艳子就退了下去。
显然,村上艳子明白,张廷阁是想和他儿子说些不想让她知道的事,特别是不想让她这个日本人知道的事。至于村上艳子在没在门口偷听,有聋子可以作证。聋子一直候在门口呢。
当村上艳子第二次回到张廷阁房间的时候,张天嘉让村上艳子拿着钥匙,跟他一块儿去把佛堂的门打开。
就这样,村上艳子和张天嘉一起来到佛堂。村上艳子把门打开。
张天嘉说,我拿收音机,艳子,你拿那些零碎。
张天嘉所说的零碎,就是指收音机上的耳机和发报键之类的东西。
然后,二人直接就把东西拿到了张廷阁的卧室。
张天嘉问,艳子,有没有刀子之类的东西。
村上艳子说,有。
于是,艳子去聋子那里拿来螺丝刀子给天嘉。接着,两个人就在张廷阁的外屋动手拆了起来。这时张廷阁从里屋也出来了,看他们怎么拆。他们二人先把灯泡、线圈之类的拆了下来,就手扔到炉子里烧了。只是里头有一个整流器没法拆,弄了半天也没拆下来。
村上艳子说,老爷,这个我拿回家去吧。我丈夫是个技师,或许他能拆。
张廷阁说,也好。
这样,张天嘉把其他大一点儿的东西,像收音机的底座和外壳等等,又装进了帆布袋,送回到佛堂里。
第二天一大早,村上艳子将那个整流器包好,带回了自己家。
村上艳子住在透笼街。而今的透笼街是个小商品市场,那是个比较杂乱的地方,但与张廷阁的住处较近。我推测那个叫石光的日本人之所以把村上艳子介绍给张廷阁当看护,可能是考虑到村上艳子住的地方离张廷阁的家比较近的缘故。当然,每一件事情都有多种路径可以进入。这里说的只是比较善良的一种。
村上艳子回到家后,对丈夫山本一雄说,这东西我们拆了半天也没拆开。你看看。
山本一雄看了看,三下五除二就拆下来了。然后,按照妻子的吩咐分别扔到炉子里烧掉了。
午饭后,审讯员再次回来,继续开始“询问”。
村上艳子说,大的东西因为我家的炉子小,烧不了。还有灯管之类的,我认为烧了挺可惜的,就问我丈夫这东西能不能用。他说,这和普通的灯管不一样。不能用。
审讯员问,那剩下的东西呢?
艳子说,我包好给掌柜的又送回去了。
审讯员问,掌柜的怎么说?
艳子说,掌柜的说,把它交给账房的王先生吧。
……
“三反”“五反”运动还在大张旗鼓地进行着。天天有人被抓走,也天天有人又被放了出来。隔三差五的,就有些反革命分子被押往三角地的法场枪毙。天天都有人围在揭事板那儿看枪毙人的布告。总之,每个商人的神经弦儿都绷得紧紧的。
那一天的大清早,账房王先生就青着脸(显然他一夜也没睡好),来到张廷阁的卧室。拿着那包收发报机的零件对张廷阁说,掌柜的,这都是犯法的东西呀。放在咱们这儿,万一让人看见了,说不清楚啊。
张廷阁说,既然那样,就烧了吧。
王账房马上说,我立刻办。
王账房将这些东西交给村上艳子,让她全部烧掉。
张廷阁家的炉子大,是那种俄式的大壁炉,整个收音机扔进去烧都没问题。
村上艳子对审讯员说,如果你现在去搜查,那个炉子里可能还有灯泡腿之类的东西。
村上艳子接着说,剩下收音机的木盒子我看挺好的,烧了怪可惜的。我就和王账房说,王先生,这东西给我吧。我用纸糊上还能用。王先生说,喜欢你就拿走吧。
审讯员,你们拆这个东西,包括烧这些东西还有谁看见了?
村上艳子说,李国军过来看了一次,没说什么就走了。聋子也看见了,说,哦,掌柜的害怕了。
审讯员问,聋子知不知道烧的是什么东西?
村上艳子说,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和他说是烧些废电线。别的没说。
这是1956年的事情。
再说说伪市长杨绰奄。
早在十年前,即1946年4月21号,驻守哈尔滨的苏军回国了。杨绰奄等一些伪政府的人也搭乘苏联的列车逃离了哈尔滨。一种说法是,他们绕道海参崴,回到了国统区。还有一种说法:当年的4月下旬,杨绰奄奉命随苏军撤退至海参崴。8月赴沈阳,任东北物资调节委员会主任兼东北经济委员会委员。1948年春辞职后前往上海。同年夏,任粮食部上海粮食紧急购储会主任。翌年春,又兼任财政部次长一职。5月末上海解放,杨绰奄接受华东区粮食公司的聘请,在那儿担任顾问。当时蛰居在香港的熊式辉也曾函邀杨绰奄前往合作经营工商业,杨绰奄复信婉言谢绝。1950年初,杨绰奄应中国盐业银行与中国实业银行的聘请,担任上海祥泰夹板厂的总经理,并正式加入民革。同年7月,杨绰奄因涉嫌李兆麟被害案被捕。而且之后所有的宣传材料,所有的文史资料,都直指杨绰奄是暗杀李兆麟将军的首犯之一。1955年2月18日,杨绰奄在北京去世(一说,死在监狱里了)。
我曾在《丙戌六十年祭》中写到:
……后来,我查阅了一下当地的党史资料,更进一步地了解到了李兆麟将军被害前的一些情况。
1945年“8·15”哈尔滨光复之后,9月,国民党军统特务张勃生在哈尔滨秘密组建了军统局滨江局。资料上说这“是一支暗杀、收集情报、建立军队的别动队……这个黑名单上的第一人就是李兆麟将军”。李兆麟将军是共产党在哈尔滨的总代表,他的公开身份是中苏友好协会会长。所以他们“一定要把李兆麟勾掉”!
但几次都没成功。1946年2月9日,市政府将在大礼堂召开一个大型集会,李兆麟将军和苏联军官等各方面的人士都将出席这个集会。而参与刺杀行动的混血姑娘孙格玲则是负责接待的政府工作人员之一。于是,孙格玲将这件事报告给了特务头子何士英。接下来,“在这个大型集会上,杨绰庵市长特意把孙格玲介绍给李兆麟将军,说,李会长,这是一位进步青年,她听说你会说俄语,想和你说两句,你们聊吧。说完,杨绰庵市长就走开了。”
就是这个“场景”,让杨绰庵背上了暗杀李兆麟将军的嫌疑。
……
然而令人困惑的是,1981年4月,杨绰庵的家属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申诉,要求复查李兆麟被害一案。1982年12月2日,北京中级人民法院经过再审,宣布撤销对杨绰庵的原判,并予以平反。杨绰庵的这个案子被定为冤案。
再说张廷阁。
张廷阁是1954年死的,病逝。他比杨绰奄早死一年。在“三反”“五反”运动中,他被定为“半守法户”。同年,双合盛制粉厂因为棚板粉尘在高温下自燃,引起大火,全部设备,包括德国和瑞士的机器设备均被焚烧一空。他死后两年,包括他的北京啤酒厂(五星啤酒厂),还有双合盛火磨,全部实行了公私合营。在这之前,张廷阁的太太已回到北京去居住了。她北京的宅子在西郊民巷87号。原来西郊民巷和北新华街112号是一处宅子,112号是个花园,院子里相当豪华,还有不少乾隆皇帝在太湖石的假山上题写的“普香界”“护松扇”“翠潋”“排青幌”。但这些并不是乾隆题给张廷阁的,而是张廷阁从被八国联军烧毁的圆明园那里搬过来的,是那里的文物。
不过,我还有一点没有搞清楚。就是村上艳子被公安机关抓走,并关起来之后,是张廷阁亲自到公安机关出具的保单,把村上艳子保出来的。保单是这么写的:
保证书
因张廷阁破坏杨匪绰安电台事,艳子(日本护士)是具体执行者,因为照顾其工作,暂打保票释放,随传随到,庭审不误。如艳子有外出等行为,保人愿负全责。特立此证。
保证人:双合盛
1952年4月19日
就是说,村上艳子18号被抓进去,第二天,19号,张廷阁就过来保她了。而且还就真的保出来了。
在审讯村上艳子的当天,公安局还专程搜查了张廷阁的家。搜查之后,给张廷阁开了一个收据,上面写着:
市公安局检查2A6真空管一个。收发报机线圈一个。收发报机零件一个。破坏收发报机工具一件(钳子)。
鉴于其他东西一概未动,亦未损坏,特此具结。
李淑贤 陶有善
1952年4月17日
按照这个时间顺序,似乎可以明确地证明,公安局是先搜了张廷阁的家,然后抓的村上艳子。再然后,张廷阁出面为村上艳子做担保,公安局便释放了村上艳子。
虽然这桩案子自始至终也没理出一个头绪来,但有两点我们非常清楚了,第一,张廷阁不是特务。可是,杨绰奄为什么把一台收发报机赠送给他呢?什么意思?什么目的?有什么长远计划吗?恐怕这件事也只有杨绰奄心知肚明。当然,也可能杨绰奄纯粹是出于友谊,把一台收发报机赠送给他,因为这台所谓的收音机也可以作为商业情报机用——这是我个人猜测的。
还有,如果说村上艳子真是日本间谍的话,别说是张廷阁了,谁也保不了她。显然,公安局对村上艳子还是信任的,或者说根本不了解她和她的丈夫山本一雄的底细,或者是真的找不到她的任何疑点来,这才放了她。至于村上艳子夫妇后来是继续滞留在哈尔滨,还是回国了,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对于杨绰奄究竟是不是杀害李兆麟将军的首犯之一,可以明确地说,没有人证、物证对此事加以证实或证伪。因此,最高法院宣判杨绰奄无罪,并予以平反。
大雪还在下,我沿着当年张廷阁走过的路打算重走一次。我先是从位于兆麟街上的新华楼出来,开始步行。
兆麟街先前叫水道街。史料记载:“李兆麟临行前叮嘱秘书于凯:我到水道街9号去。”之后,李兆麟出门便向距离仅百米的水道街9号走去。
后来,为了纪念被害的李兆麟将军,市政府决定,将水道街改名为兆麟街。
新华楼于1950年前后停业。
雪还在下……
总的看,这件事对张廷阁和村上艳子等人还是挺悬的,无论是当事人还是预审员,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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