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光影
2017-02-13常君
常君
1
说不好什么颜色,紫罗兰?木槿紫?抑或薰衣草?我在自己所掌握的有限的紫色系中努力搜寻着。那抹紫色不是单一的,而是立体地交织在一起,饱满而又铺张地渐变泼洒在那条丝质纤维上。我呆呆地凝视着在我前面移动的那条连衣裙。身着连衣裙的女人回过头来——深深的绝望顷刻间袭上我的心头——大而懈的眼袋,揉皱了衣服似的皱纹。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的肤色,让我陡然想到老人故去时烧的黄裱纸。紫色系的服饰是很挑人的。这个女人选择这个色系的旗袍实在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能把这种挑剔的色系驾驭得天衣无缝浑然天成的,恐怕只有花千红了。
2
那一年的春天,在转山营子经常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两个画上画的一样的姑娘脖搂着脖,肩挨着肩走在村路上。一个脸色白净,刘海儿烫成了弯弯的;另一个皮肤较黑,梳着两根同样黝黑的长辫子。在她们身后,跟着一个背书包的黄毛丫头。那个烫着好看刘海儿的是花千红。梳着长辫子的是王小玲。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的那个就是我。那年春天,花千红家从黑龙江搬到了我们转山营子,和王小玲家住邻居。而王小玲家是我一年当中差不多有半年要赖在那里的。王小玲的爸是我的舅舅。介于这种关系,我自然成了她们两个的小尾巴。那年花千红和王小玲十七八岁的样子,我十三,上小学五年级。
那时候,我正被一种身体上不动声色的变化折磨着。我的胸部不知为什么开始发胀,碰上去还有一种触痛感。尽管妈用缝纫机给我缝了很紧的小背心穿在身上,但我的胸还是可耻地显露出来,于是我尽量含着胸,抱着双臂。我想我的表姐王小玲也有这种恐慌。花千红拉着她从村路上经过时,她也像只含胸畏缩的老鼠似的。而花千红则昂着头挺着胸,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王小玲扯了扯她的衣襟,花千红嘻嘻笑着,不但没收敛,反而故意把胸挺得更高了,惹得那些目光钉子似的钉在她的胸脯上。
暑假的一天,我们三个正在舅舅家玩。忽然间,花千红“嘘”了一声,冲我们竖起了手指。我们支棱起耳朵,听见从街上飘过来断断续续的“照相啦”的声音。我知道,一定又是那个骑着凤凰自行车、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小胡子走村串户照相来了。怎么说呢?小胡子的穿着打扮有些流里流气的。头发留得老长,鼻梁子上架着蛤蟆镜,上身是花里胡哨的“港衫”,下身的喇叭裤裤脚肥得能钻进去一只猫。每次我妈和王小玲她妈听见小胡子“照相啦”的喊声,都说看模样就不是什么好人!并警告我们离他远点儿。其实那时候照相都是家里有了什么喜事,比如结婚啦,孩子“百岁”啦,“周岁”啦什么的。我家墙上挂的镜框里就只有我爸和我妈的结婚照和我跟我弟的百岁照周岁照。照片是黑白的。我爸我妈穿着军装,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我爸的上衣左上侧的口袋还插了一支钢笔。两人按照男左女右的顺序坐在一起,板着脸,将头微微靠向对方,表情异常严肃。右上角写着一行字:革命伴侣 志同道合。再有就是我和我弟的百岁照。我和我弟坐在铺着毯子的椅子上,我的两腿之间放着一个皮球,我弟则不知羞耻地张着两腿。左上角写着百岁留念。照片四周裁着整齐的锯齿花边。原来也是黑白的,颜色是后期绘上去的,我和我弟都被打上了红脸蛋儿,身上的衣服也被染上了红红绿绿的颜色。转山营子照相的人实在不多。没个大事小情的,谁平白无故照相,要好几毛钱呢。
走!看看去!花千红不由分说,拉起我和王小玲跑了出去。
小胡子一条腿跨在自行车车座上,另一条腿支在地上,在树荫下歇凉。身上仍旧是那副流里流气的打扮。见我们出来,冲我们打了一声口哨儿,弄得我和王小玲满脸通红,直往花千红身后躲。
花千红却没当回事。只见她昂首挺胸,迈步向小胡子走去。
小胡子把蛤蟆镜架在脑袋上,有几分轻佻地同花千红打着招呼,嗨,美女,照相吗?
花千红挑衅地说,把你照的照片拿出来让我们看看。看好了呢就照,看不好就不照。
小胡子像听到了命令,立马从自行车上下来,从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拿下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兜子,从里面拿出一本影集,打开递到花千红面前,这些都是本人拍摄的,请欣赏。
花千红一笑,接过影集。扭头望向我和王小玲。
我和王小玲呆愣着相互望着。
花千红走到我们身旁,冲我们眨了眨眼睛,悄声说,看看怕什么,又不会要你们的命!
我们三个脑袋这才凑到了一处。
影集内有各式各样的相片,姑娘们身上的连衣裙紧绷绷的,显得胸脯一览无余;还有的耳朵上戴的耳环比乒乓球都大。上身穿的衣服倒是肥肥大大的,可是往下身看就让人羞得不得了,那裙子短得不仅露出来白花花的大腿,连屁股简直都要露出来了。男的大都和小胡子相似的打扮,有的甚至还把头发烫得狮子狗似的,手里拎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下身的喇叭裤把屁股包裹得一瓣儿是一瓣儿的,真是羞死人!我和王小玲羞得面红耳赤的。
花千红扬起头问,这些都是你照的?
当然。骗你们是小狗!小胡子油嘴滑舌道。
花千红又问,她们身上穿的戴的,你都有吗?
小胡子说,当然有了。说着拉开一个大一点的兜子的拉链,有几分得意地对花千红说,看看吧,应有尽有。
花千红瞥了一眼,随后把目光重新聚集到影集上,指着对小胡子说,你照着这上面的,给我照几张。要这张,还有这张。
小胡子喊了一声,得令!哈腰在兜子里找衣服。
花千红决定照相的决定下得太快了,我和王小玲还没反应过来,花千红已经换好了衣服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和王小玲的嘴张得老大——花千红选的竟是那套蝙蝠衫加上露屁股的超短裙!
我和王小玲刚要劝阻,花千红已经站在了柳树下。
小胡子的眼睛也直了,怔怔地望着花千红,竟然忘了他的本职工作。
花千红喊了一嗓子,嗨!小胡子这才醒过神来,冲花千红一伸大拇指,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呵!
花千红捂着嘴嫣然一笑。
小胡子这种走街串户照相的,照片通常都是要过四五天,等他下次来时才能洗完带过来。
几天后,小胡子来了,见到花千红直伸大拇指,说简直照得太漂亮了。花千红拿着相片,脸上也是美滋滋的。我和王小玲凑上前一看,红色的蝙蝠衫配上花千红白皙的肤色,下身的黑色超短裙恰到好处地衬出花千红的一双长腿。
那一次,我和王小玲禁不住小胡子和花千红怂恿,也照了两张。不过我们穿的是自己的蓝衣服。相片送来后,我和王小玲看了看,都没说什么。不过我在心里还是认为花千红穿的蝙蝠衫超短裙好看。我相信王小玲也在心里这样认为的,从她颇有几分沮丧的眼神我就看得出来。只不过我们俩都没说出口。
花千红拿着我和王小玲的相片大呼小叫,说,以后你们俩要是再穿这种衣裳就别照相了,简直就是浪费胶卷!
我们不得不承认,花千红真是块照相的料。我和王小玲同花千红相比,简直就是块木头。“预备”,随着小胡子的喊声,我和王小玲的身子立马就僵了,手也不知往哪儿放好。花千红连忙摆手说你们俩自然点儿,别板得像块木板似的,要把照相当成没照相一样。还有,别一个劲地眨眼睛,眨眼睛就照瞎了,要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和王小玲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一旦小胡子的“预备”声响起,我和王小玲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成为两块只会眨眼睛的木板。我们按照花千红在一旁连示范带吆喝的那样瞪着眼睛摆着身姿,准备了大半天,才照了一两张。照完不光眼睛,连脖子肩膀都跟着酸了。王小玲连说,这照相比干一天农活儿都累,真是力气活儿呢。
花千红却不像我和王小玲。她或者很随意地靠在树旁,或者低头嗅着花香,再或者走在独木桥上回眸一笑,一招一式都十分自然。我和王小玲佩服得不得了。
每到给花千红照相,小胡子的兴致就特别高。只见他端着照相机,一会儿蹲下身子,一会儿又跪在地上,前后左右,咔咔一通照,嘴里不住地叫好,夸花千红有镜头感。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基本就整天处于一种翘首企盼的状态中。小胡子来送照片那天就是我们的节日。听见小胡子喊“照相啦”,我们三个就兴奋得满脸通红,争先恐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村街上跑。拿到照片后,头挨着头肩并着肩挤在一起,评论哪张照得好,哪张照得差,哪张照成了眯眯眼,哪张眼睛夸张地瞪得像铜铃。看到有意思的地方,会笑得前仰后合的。小胡子就在一旁望着我们三个笑。
小胡子对我们也挺够意思的。有时候会慷慨地白给我们照几张,不收钱的。我们自然也不白用小胡子,从家里偷来瓜果梨桃煮熟的苞米什么的塞给他吃。小胡子对花千红特别偏心,每次给我们三个照完合影后,还会给花千红多照两张。我和王小玲也不嫉妒。说起花千红在照相上舍得花钱还有一段插曲。她妈让她去公社镇子上把她家不爱下蛋的老母鸡卖了,花千红去是去了,鸡也卖了,回来却撒谎说卖鸡的钱丢了,挨了她爹好一顿骂。没鸡可卖了,花千红瞄上了山上的草药,什么蒲公英、地龙、大将军草,花千红扛着镐头上了山。刨了一春带半夏,晒干后送到镇子上的供销社收购站,卖的草药钱差不多都用在照相上面了。几乎每次小胡子来,花千红都会照。白给花千红照几张也是可以理解的。小胡子还送给花千红一本不大的小影集,花千红把照片都放在了里面,差不多快有一本了。
让我们感动的还不止这个,我们欣喜地发现,我们等照片的日子没那么漫长了。根本用不上四五天,两三天小胡子就会出现在转山营子,有时第二天就送来了。小胡子说怕我们着急,所以就连夜开夜车洗出来,给我们送来了。我们自然感激不尽。
从那以后,小胡子把我们这儿当成了据点。每次来,根本不喊,直接到我们这儿来了。那段时间我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转山营子,绿意葱茏的盘龙岭,碧波粼粼的亮马河,统统成了我们的背景,微观地出现在我们方寸的光影中。
我对是否穿那套蝙蝠衫和超短裙照相一直很纠结,我在脑海中想象着穿上那套服装会是什么样子,甚至做梦都梦见了。我相信王小玲也和我一样,因为她不止一次地问我,你说咱俩穿上花千红穿的那套衣裳会什么样?上次小胡子来,我和王小玲在花千红的鼓动下,穿上小胡子照相用的那件连衣裙各自照了一张相,那件连衣裙好看是挺好看的,只是太瘦了,屁股和胸脯都包得紧绷绷的。花千红和小胡子都异口同声地说要的就是那个效果。相片出来后,我和王小玲都没敢拿回家去明目张胆地镶进家里的镜框中,让爸妈看见,不把我们骂个狗血喷头才怪呢。
我决定,等下次小胡子来时,就穿花千红穿的那套照上一张!我把我的这个重大决定跟王小玲说了,王小玲寻思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你要是照,那我也偷着照一张。
我还想穿花千红的那件“港衫”照一张。花千红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件“港衫”, 听说香港很流行。我和王小玲问她她笑而不答,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我和王小玲争着抢着轮番往身上穿。尖尖的领子,细碎的花朵,很花哨,不知什么料子,摸上去很凉,也很滑,穿在身上不粘肉皮儿。
可是我们等了快一个星期了,也不见小胡子的影子。这在从前是绝无仅有的。这个小胡子到底怎么了?病了?还是有什么事情?我们想和小胡子联系,可是那家伙没固定的照相馆,只是走村串户打游击,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家住哪里,姓啥名谁。
我们一天天盼望着。我发现,不光我和王小玲盼着,花千红更是期待小胡子的到来。花千红的企盼与我和王小玲有着微妙的不同。我和王小玲盼望归盼望,但那是平静的。花千红的就不同了。花千红的盼望中,不知怎么多了一份焦灼,一份魂不守舍。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见花千红站在亮马河边,呆呆地冲着小胡子来的方向,久久瞩望着。
小胡子就像一阵风从转山营子吹过,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可是另一阵风却在转山营子刮起来了。那阵风表面看上去很微弱,波澜不惊的,背地里却很强劲,刮得简直是翻天覆地的。
那阵风和花千红有关。
那阵风起源于王小玲她妈。
王小玲她妈说有一天她在亮马河边洗衣服,看见花千红和小胡子衣衫不整地从河边的柳树趟子里钻出来。王小玲她妈在转山营子是出了名的呱呱鸟,没出几天,这件事就成了转山营子家喻户晓的头条新闻。
这件事导致的结果是,我妈和王小玲她妈建立了同盟,禁止我和王小玲跟花千红在一起玩。说跟啥人学啥,跟着蜜蜂找花朵,跟着苍蝇找厕所,怕我和王小玲跟花千红学坏了。我不知道她们所说的学坏是怎么一回事。我问王小玲,王小玲捂着脸,说,哎呀,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然后很害怕地说,以后咱不和花千红玩了。
王小玲真的不再找花千红玩了,有时和花千红走个对面,王小玲就跟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拉着我毛兔子似的逃掉了。我没弄明白,也没觉得跟花千红玩会学坏。
一天晚上,我又住在王小玲家。半夜出来上厕所,听见从花千红家传出来什么东西打在人身上的声音,还有花千红他爸狠歹歹的咒骂声,打死你个伤风败俗的东西!一家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整得我们连门儿都不敢出!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是花千红斩钉截铁的声音。
你当啥当?咋当?我们头都抬不起来,脑袋都要耷拉到裤裆里了你知道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上学时,我看见花千红走在一群社员后面去出工。我赶上前,从后面拽了一下花千红的衣襟。花千红回过头。我看见花千红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不知道说什么,花千红他爸也太狠了,怎么把花千红打成这样。花千红冲我惨然一笑。
不仅如此,我还听王小玲她妈说,如今谁也不上前搭理花千红了,以前花千红到生产队出工,一条垄刚铲个地头儿,剩下的那多半条垄早被那帮经常在花千红身旁打恋恋的小伙包圆儿了。可是如今,那帮家伙像躲避瘟疫一样,一个也不靠前。以往我总看见李向东颠颠地在花千红家院子里挑水劈柴,跟个长工似的,最近也没了踪影。我不知道这帮人中什么邪了。
我想方设法逃离我妈和王小玲她妈以及王小玲的监视,隔着篱笆墙抻着脖子望着花千红家院子,希望能看见花千红,却好几天不见花千红的影子。
一天下午放学,我从村街上经过,看见王小玲她妈、李向东他妈和几个女人坐在柳树下面。一些恶毒的议论随风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从打那丫头一家从黑龙江搬来,我就看出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你看那眉眼,还有走道的样子,恨不得身子扭十八道弯儿,瞅着就不着人调!
我听说不止一次和那个小胡子钻柳树趟子苞米地。你家向东还总和她打恋恋,这要是娶回家,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可得把你家向东看住了。
我家向东早不去她家了。
瞅小胡子那流氓样儿!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都是一路货色!
那个丫头好几天没看见人影了,上哪儿去了?
能上哪儿去,跑骚去了呗。
这帮烂舌头的,还在嚼着花千红!我回头狠狠瞪了那帮女人一眼。扭回头,猛然见一团跳动的火焰闯进我的视线。是花千红!花千红穿着照相穿的那件红色的蝙蝠衫,下身是黑色的超短裙。
我简直看呆了。
呆的不止我一个,还有树下那帮女人。只见她们一个个张着嘴瞪着眼,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
花千红迈着豪迈的步伐,昂首阔步从那帮呆愣愣的女人身旁经过。
从那以后,花千红像变了一个人,三天两头换上时髦的衣裳出现在村街上。惹得她爸在院子里咬牙切齿地骂。
3
穿上花千红的那套蝙蝠衫和超短裙照一张相,成为那时经常出现在我脑海中以至于继续演变成为我梦中的一个情景。随着小胡子从转山营子消失,那个情景像轻风拂过的水面,风过涟漪散,我心湖的水面逐渐趋于平静了。
直到一天放学,花千红找到我,颇有几分神秘地问我,还想照相吗?我脱口而出,当然想了!然后迫不及待地问,小胡子来了吗?花千红垂下眼帘怔了一下,抬起头说,明天我带你去青堆子照相馆照!
青堆子是我们公社政府所在地,距离我们转山营子二十多里地,我们曾去镇子上的供销社收购站卖过晒干的草药。我吭哧着表示想穿那套红色的蝙蝠衫和超短裙照张相,花千红当即说她明天给我带着。我们约好第二天早晨在村西的亮马河桥上集合。
第二天早晨,我撒谎说找同学玩,避开我妈和王小玲她妈还有王小玲的视线赶到亮马河桥头,见花千红早就等在那里了,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包。我问,那套衣裳带了吗?花千红一拍肩上那个黑色人造革包,说,放心吧,都在这儿呢。
那天的天气真好,秋高气爽的。风哗哗刮着路旁白杨树的宽大叶子,像在鼓掌欢迎我们。二十多里地在我和花千红的说说笑笑中很快就到了。
青堆子不大,仅有的不宽的一条街,却是应有尽有。有供销社、理发店、副食品店。
花千红拉着我的手,走进了供销社旁边的红光照相馆。
这个红光照相馆倒是看见过,只是一直没进去过。地方不大,地上支着一个蒙着一面红一面黑的厚布的大家伙,看样子是照相机。墙上挂着看上去颜色很旧的衣服和塑料花,还有小孩照相用的木马、皮球一类的玩具。
一个刀条脸的小个子男人坐在凳子上正在打盹儿,脑袋上是左一块右一块的斑秃,跟花斑豹似的,看着让人恶心。
花千红喊了一嗓子,嗨!
那个瘌痢头抬起头,眼睛登时就亮了,忙不迭站起身来,热情同花千红打着招呼,来啦?快坐下歇歇。
看样子花千红是这里的常客,与癞痢头很熟识。
花千红大大咧咧地往凳子上一坐说,今个儿好好给我老妹照几张!
癞痢头说,没问题,你就放心吧!
那天,我终于实现了我的心愿——穿上了那套我梦寐以求的衣裳照了相。
那天,花千红也照了好多相。只是没用红光照相馆的服装,她对那儿的服装嗤之以鼻,穿的全是自己带来的。花千红的那个人造革的包里简直就是百宝箱。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件衣裳,一会儿又拿出一件,样式都很时髦。
看得出来,癞痢头给花千红照相的兴致极高。他手里捏着一个气囊,一会儿钻进盖在照相机的红黑相间的布里面,一会儿又从里面钻出来,颠颠跑到花千红跟前给花千红整整衣领,抿抿发梢,极尽殷勤。也不知是忙的还是怎么的,瘌痢头的脸上泛着光,连脑袋上的那些斑秃都显得明晃晃的。
花千红给癞痢头提了好多意见,比如,照相馆的服装太旧,样式也太老了,应该换代了。布景也应该换,别老是那几个老掉牙的布景,换些洋气的。癞痢头连连点头称是。
三天后,花千红递给我一个装着照片的小纸袋。我从里面倒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小亭子前,站着一个时髦的摩登女郎。红色的蝙蝠衫,黑色的超短裙,鼻梁上架着黑色的蛤蟆镜,耳朵上还戴着硕大的圆球耳环。呀,这是我吗?我边看边捂着嘴,嗤嗤笑着。
花千红的照片也照得相当时髦。
我决定,下次一定照花千红照的那样。
那张照片我当然没让王小玲看见。让她看见用不上半天我妈和王小玲她妈就会知道。我把那张照片藏在了书包里。白天背到学校去,晚上拿出来躲在被窝里偷偷看。
有一次大意了,早晨起来时让我妈看见了。我妈瞥了一眼,一把把照片撕成了两半儿。我气得哇哇大哭起来。我妈拿着扫炕的笤帚疙瘩对我刑讯逼供,逼问我相片在哪儿照的,是不是背着她跟花千红在一起打恋恋了。还骂我小小年纪不学好。我抓过书包,饭也没吃就哭着跑出了家门。我找到花千红,哭着拿出被我妈撕成两半儿的照片给她看。花千红满不在乎地说,下次我让癞痢头给你多洗几张不就行了嘛。我想起用底片可以重新洗,这才破涕为笑。
花千红让癞痢头用底片重新给我洗了好几张。我把照片藏得很隐蔽,我妈一次也没发现。
因为这件事,我妈联合王小玲以及王小玲她妈对我严密监视。不过,没过多久,她们对我就鞭长莫及了——秋天,我到青堆子中学念初中了。
青堆子中学离红光照相馆只隔了一条街。中午学校有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那段时间我差不多都会去红光照相馆。当然了,必须是花千红在那儿。而十天有七八天,花千红都在那里。
那段时间癞痢头为花千红照了好多相,足足装了三四本影集。还有很多外景的。我问花千红怎么回事。花千红说是癞痢头下班后为她出去照的。
别看癞痢头人长得丑,照相技术却不赖。花千红有好几张照片,已经张贴在红光照相馆的橱窗上了。
初一下学期开学没几天,花千红喜滋滋地告诉我说,她要结婚了。我问跟谁结婚。花千红说和罗建军。我闻听就是一愣。罗建军不是别人,正是癞痢头!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怎么和他结婚?他根本配不上你!花千红说,他对我好。没有人对我那么好。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懂。还有,和他结婚以后,我就可以天天照相了。
那年五一,花千红和癞痢头罗建军结婚了。
花千红拉着我,让我欣赏她和癞痢头的结婚照。
那时候的结婚照还是很生硬的。拿王小玲的做个比方。王小玲嫁给了李向东,我看过两个人的结婚照。王小玲穿着花衣裳,梳着光溜溜的长辫子,李向东穿着四个兜的人民服,领口扣子系得紧紧的。两人表情僵硬地头挨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木讷得很。
而花千红和罗建军的则有所不同。两个人分别坐在两把红色的电镀椅子上,中间摆着两盆塑料花,后面是亭台楼阁的布景。花千红烫着时髦的爆炸式头,旁边别着一朵红花,上身是红色的蝙蝠衫,下身是红色的喇叭裤,手里捧着一大束塑料花,脸色绯红,一脸的幸福;癞痢头罗建军穿着一套灰蓝色的西装,可能怕头上的斑秃打镜头,弄了一顶前进帽戴在了脑袋上,显得那张刀条脸愈发地没了。我的心里泛起了那句俗语: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我念初二那年秋天,花千红竟然成了红光照相馆的老板娘。国营照相馆实行改革推行承包制,花千红果断让癞痢头把照相馆承包了下来。
再去红光照相馆时,门口已经换上了簇新的牌子:新颜照相馆。进到里面一看,的确是旧貌换新颜,有了很大的改观。室内四壁粉刷一新,照相用的布景都换成了新的。枝型的吊灯,拾级而上的楼梯,楼梯上铺着红色的地毯,两边是白色雕花的栏杆和扶手,金色的沙发,茶几上摆着一部白色的电话。很洋气,有点像上海滩大富豪家的别墅。墙上挂满了花千红的照片,有全身的,也有半身的;有在室内照的,也有在室外照的。桌子上还摆着好几本影集,都是花千红的。最为抢眼的是花千红的结婚照。
花千红正忙着给一对年轻人照结婚照。一会儿过来给新娘整整头发,一会儿又钻进红黑相间的布内忙活。癞痢头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抽烟。花千红也不叫他。我真是有些看不惯。
新娘明显效仿了墙上花千红的结婚照,发型、穿着和结婚照上花千红的一模一样。可以这么说,花千红引领了青堆子那个年代的时尚。
新颜照相馆的生意好得很,很多时候花千红忙得根本顾不上跟我多说话,只是匆忙跟我打声招呼,转身又忙去了。加之初三了,功课紧了,我得利用中午有限的时间复习,所以去花千红那儿的次数明显少了。
记得那次我去新颜照相馆是个雨天,室内没人照相,冷冷清清的。花千红垂着头坐在沙发里,腿上摊着一本影集,抬头看见是我,冲我凄然一笑。
猛然,我发现花千红右边的额头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淤青,忙问她怎么弄的。花千红说不小心撞的。
可是我看见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个桃子,像是哭过。我怀疑花千红撒谎,没说实话。花千红穿着一件长袖衣裳。我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把衣袖往上撸去——花千红的胳膊上竟然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分明是人打的!
花千红没吭声。
我问,是癞痢头打的?他凭什么打人?
花千红捂着嘴哭了起来。哭声很压抑,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着急地说,你倒是说话呀!
花千红停止哭泣,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新婚之夜她坦诚地把她受小胡子骗的事告诉了癞痢头。癞痢头当时还没表现出什么。可是后来癞痢头每逢喝多了酒,就对她拳脚相加,骂她是破鞋。最近越来越严重。
我说,你怎么把那件事告诉他!
花千红说,我觉得夫妻之间应该坦诚……
我愤懑地说,你的坦诚换来了什么?拳头吗?
花千红的眼中又蓄满了泪。
我气愤地大骂癞痢头狼心狗肺,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不知珍惜,让她跟癞痢头离婚。
花千红擦了擦眼泪,轻声说,没事了。然后递给我一本影集:看看我新照的相片。
我把影集推到一旁,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看相片!
花千红轻声说,每次挨打后,我就看这些相片。看见这些相片我就忘了身上的疼。是这些相片撑着我……
我一时愣在了那里。
花千红没有听我的话跟癞痢头离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一想到花千红,总有一幅画面浮现在我的眼前:一个女人眼眶淤青着,膝盖上摊着一本影集……
4
我没有考高中,而是直接报考了县里的师范学校。那个年代师范还包分配,所以吸引了不少女生。
我念师范的第二年夏天,一天傍晚,门卫喊我说有人找。我来到校门口,看见暮色中矗立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身着绿军装的军人。一个身穿紫色连衣裙的女人背对着我。女人转过身来,我一下子愣住了,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花千红!
短暂的拥抱嬉笑询问过后,花千红给我介绍了坐在轮椅中的军人。军人名叫徐华阳,对越自卫反击战二级英模。这倒不足为奇。花千红接着介绍徐华阳的另一个身份,让我震惊不已。我爱人,我们今天刚去民政局登的记。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花千红。难道她想开了,跟癞痢头离婚了?
花千红说,我们出去散散步,边走边说。
我们去了学校后面的护城河边,沿着河堤大坝边走边聊。
一年前,癞痢头罗建军喝多了酒失足掉进水塘里淹死了,花千红成了寡妇,独自经营着新颜照相馆。一个月前,对越自卫反击战英模报告团来县里作巡回报告,花千红来县城买照相器材,无意中走进礼堂,正听见徐华阳作报告。徐华阳曾经是战地摄影记者,在前线为战士们拍摄了很多珍贵的照片。在一次拍摄中被炮弹炸伤,造成高位截瘫。
花千红说到这里,我猛地站住了。
后来,徐华阳不在场时,我问花千红,为什么如此快速地做出决定嫁给徐华阳?花千红说,你没看见他拍的那些照片。当我看见他拍的那些照片时,我的心里轰然响起一个巨大的声音,我被深深地震慑住了。
花千红兴冲冲带我去了她和徐华阳的新家。
徐华阳荣立的是二等功,退役后县里把他的工作关系落在了县供销合作社,并分给他一套房子。房子是两间旧房,院门两旁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推开院门,简直像走进了一座小花园。各种颜色的月季迎风摇曳,红的,粉的,黄的,还有几种颜色掺杂在一起的。月季下面的地面上匍匐着繁星似的各色太阳花,过道的上方还支起了一棚葡萄架。
花千红拉着我走进室内。房间不大,却让花千红收拾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花千红把房子进行了一番改造,外面一间被隔成了南北两间,南面进门的地方自然做为厨房,北面的小间被装成了卧室,里面除了放下一张双人床,其余的地方只能放两只木箱。另外的大间自然成了客厅。客厅内最显眼的就是墙上花千红和徐华阳的婚纱照,徐华阳一身戎装坐在轮椅上,胸前佩戴着耀眼的军功章;花千红则头戴白色的头纱,身着洁白的婚纱,长长的拖尾泻在身后。我不禁发出啧啧的赞叹声。那时候我们那地方还没流行婚纱照,洁白的婚纱永远是每一个女人的终极梦想。花千红问,好看吗?我连连点头。花千红哈哈大笑,说她身上那婚纱是她用蚊帐改的。你要是喜欢等你结婚时我也给你做一件。两年后,我结婚时,花千红真的为我用蚊帐做了一件白色的婚纱,头纱和拖尾更长。多少年后,看见压在箱底那件婚纱,我还是百感交集。
花千红和徐华阳结婚后没多久,就在县城南什字街租了一间门市,开了一家照相馆,取名最可爱的人。徐华阳只是在县供销社挂个名,在那开工资,根本上不了班。花千红就每天推着徐华阳,早早来到照相馆。打扫卫生收拾停当之后,等着顾客上门。那时候照相馆的生意还是不错的,彩色儿童摄影、人物艺术照、全家福等等,在徐华阳的指导下,花千红又推出了新式的 “逆光像”“分身照”等拍摄手法。花千红善于发现顾客的“美”, 通过姿势、造型使他们能够扬长避短,照出来的相不僵硬,不做作。除此之外,花千红还新开辟了一个重头项目,那就是照婚纱照。所用的婚纱就是她自己用蚊帐改的。花千红还启用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活广告——她和徐华阳的婚纱照。她把两个人的婚纱照挂在了照相馆的橱窗上,追赶时尚的年轻人哪能错失这样的机会,一传十十传百趋之若鹜而来。照相馆的生意如日中天。
生意好,花千红自然要忙。马不停蹄地开票、拍照、收款,明媚的笑容自始至终挂在脸上。短暂的没有顾客的间隙,还要给徐华阳倒水擦手,然后才坐在椅子上捧起写着最可爱的人的搪瓷缸子喝上一通水。
其实有的姑娘不是单一为了照相而来的,她们是为看徐华阳而来的。那时候的姑娘们大多数都有英雄情结,我们师范学校就有两个女生崇拜英模崇拜得不得了,看过英模报告后,两个人激动得睡不着,连夜给英模写信,愿把青春献给最可爱的人。信寄出去后每天跑到收发室询问是否有她们的信。结果自然是石沉大海。听收音机里报道,每天都有英模收到数量可观的年轻女性写来的表白信。来照相馆看徐华阳的姑娘们大都站在一旁望着徐华阳窃窃私语,表情羞涩中夹杂着崇拜。每逢这个时候,花千红便会落落大方地迎上前去,问她们想照什么样的相。她们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徐华阳身上移开,羡慕地把目光转向花千红。
那时候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在向阳小学。一年后我和同在向阳小学教体育的丈夫结了婚,又一年后,我们的儿子降生了。
花千红和徐华阳却一直没有孩子。看得出花千红十分喜欢孩子,每次抱着我儿子都不肯放手。我和她说体己话,她说这些年她和徐华阳根本无法过性生活。我惊得半晌没说出话。回家后我和丈夫提起此事,丈夫说他在报纸上看见过报道高位截瘫病人实行人工授精成功怀孕的。我立马把这个消息反馈给了花千红。经过治疗,花千红终于怀孕,生下了女儿苗苗。
苗苗最大程度地汲取了花千红和徐华阳的优点,红扑扑的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外带两个小小的酒窝,看着就让人喜欢得不得了。花千红既要照顾苗苗,又要照顾徐华阳,还要打理照相馆的生意,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儿子过生日我带儿子去她那里照相,见花千红一个人忙前忙后,没一时歇着的时候,不时用拳头捶着后腰。不过脸上始终漾着笑容。我劝她别太累了,她很满足地说,虽然累,心里头却舒坦。
夏日的傍晚,纳凉散步的人们经常在护城河边看见这样一幅温馨祥和的画面:一个体态轻盈的女人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容光焕发的军人,军人的膝盖上坐着一个花仙子一样的小女孩,女孩银铃般咯咯笑着,军人不时扭头笑着望向身后的女人,女人脸上洋溢着安详满足的笑容,宛若护城河中波光潋滟的河水。
我想,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指的就是花千红吧。
苗苗上小学那年,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弹丸之地的县城耸立起数家规模不一的婚纱影楼。花千红“最可爱的人”照相馆的生意因此陷入困境。面对众多款式新颖令人眼花缭乱的的婚纱,谁还会热衷蚊帐做成的仿冒品呢。
花千红的照相馆只能接一些小来小去的活儿,比如,照个一寸两寸的证件照,或者孩子过生日照几张照片留个纪念,效益可想而知。好在徐华阳每个月还会领回来六七百块的工资,日子还算过得去。
这种状况没保持上两三年,徐华阳所在的供销社宣告解体——徐华阳下岗了。花千红的日子更难了。
那时候我在向阳小学教五年级,苗苗就在我的班上。一天下午快放学时,我发现苗苗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走过去一摸额头,火炭似的。我赶紧给花千红照相馆隔壁的食杂店打电话,请他转告花千红苗苗病了让她马上去县医院,这边我赶忙骑上自行车载着苗苗赶往医院。
苗苗是由于拉肚子引起的发烧,打了吊瓶后观察了一会儿没什么大问题了,我们才带着苗苗从医院出来。走到医院后面的胡同里时,花千红说家里晚上没有菜,她要去买点。胡同里边是个路边菜市场,城边子的农民常常把吃不了的青菜拿来卖。我推着苗苗跟随着花千红往前走。花千红一路走着,不停地打听着菜价,眼看着要走到胡同尽头了,还不见她买上一种青菜。走到胡同尽头花千红折返身往回走。在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头的摊子前蹲下身去,目光在几堆儿蔫头耷脑的青菜堆儿里踅摸来踅摸去,问,多钱一堆儿?收摊的时候总有一些农民对于一些剩下的青菜不再以斤两为单位进行交易,而是论堆儿。老头说五毛。花千红又问,这一堆儿能有三斤?老头撇了一下嘴说,哪堆儿我都约过,不够五斤不要钱。花千红伸手在一堆儿长短不齐的黄瓜里扒拉了一下,说,顶花带刺儿的才多钱一斤?三毛钱一堆儿,这几堆儿我包圆儿了。老头想了想,说,自个家出的,你拿走吧,我好回家。花千红撑开买菜用的花布兜子,把地上的几堆儿蔫巴青菜装了进去。
买完菜,我们边聊天边往回走。我问,照相馆生意还不好?
花千红说,还那样,不死不活的。
我说,要不改行干别的吧。
花千红幽幽地说,你知道,我从早就喜欢照相,如今干这行我一方面是为了赚钱,一方面是圆我的梦。
好长时间没来花千红家了,院门两侧葱郁的爬山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长势茂盛的倭瓜秧,一个碗大的倭瓜藏在叶片下面。
花千红推开院门,我们同时愣住了。只见徐华阳烂醉如泥地歪在轮椅中正打着呼噜,衣服上满是令人作呕的呕吐物,轮椅旁横躺竖卧地扔着酒瓶子和花生米袋子。
花千红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轮椅前,哈腰伸出双臂准备把徐华阳从轮椅中抱出来。我见状急忙跑上前去,想帮花千红的忙。花千红见我过来,急忙腾出一只手,往后推着我说,你别过来。我说,我来帮你吧。花千红连连说,不用不用。说完摇着徐华阳的胳膊,醒醒,别睡了,我给你去洗澡。徐华阳醒了过来,半睁开惺忪的眼睛,两手四下划拉着,酒……酒呢?把酒……给我……我要来个……一醉解千愁!花千红不理会徐华阳,重新哈下腰,弓着双腿,使了好几回劲才挣扎着把徐华阳从轮椅中抱了出来,脚步踉跄着向屋内走去。
我带着苗苗在院子里写作业。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花千红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从屋内走了出来。
我说,怎么喝成这样?
花千红忧心忡忡地说,这段时间经常这样,他心情不好,供销社解体了,以前逢年过节民政部门还来慰问慰问,如今最可爱的人,成了最可怜的人……
我一时无语。
从那以后,隔三差五的,徐华阳就会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我见花千红走路一瘸一拐的,问她怎么了。她说徐华阳喝醉了,把酒瓶子摔得粉碎。她收拾后没扫净,半夜徐华阳嚷着口渴要喝水,她光着脚去倒水,不小心踩在了碎玻璃碴上。照相馆的生意依旧不景气,花千红没有放弃,依旧不死不活地撑着。
5
转眼,苗苗上初中了。
春天的时候,花千红对我说,她想开个婚纱影楼。
我一听一拍巴掌,早就该扩大经营了!
我知道,这些年,家里生活需要钱,徐华阳看病吃药需要钱,还有苗苗,以苗苗现在的成绩,考上高中不大可能,要想到一高念书,只有交一万八千块赞助费。到处都是需要钱的地方,花千红怎么能不着急抓钱。开婚纱影楼这件事我举双手赞成。如今年轻一代的消费观念有了很大的改变,结婚或多或少都要到婚纱影楼照上几幅婚纱照挂在墙上见证他们的爱情。条件好的甚至要消费上万元。
我说,那还等啥,赶紧开业大吉吧。
花千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问,怎么了?赶紧说!
花千红嗫嚅着说,可我手头只有几千块钱,还不够个零头……
我问,需要多少?
花千红说,至少十万。
我愣住了。我和丈夫两个人都是工薪阶层,靠那点死工资生活。除了随人往份,孩子念书,跟花千红一样,手头上只攒了不到两万块钱,就是把咱两家所有的积蓄都加在一起,离那个大数还差得远呢。
我对花千红如实坦言自己的经济状况。如果她需要,我当义不容辞。
花千红说,算了,咱两家加起来也不够。
我问,能不能先开一个规模小一点档次低一点的?
花千红说,你不了解,这行竞争很激烈,你开个不疼不痒的,生意肯定不会好。要开就开个规模大些的,才能站稳脚跟。
我一时又无语了。
一天晚上放学,我刚出校门,见花千红站在右边的一棵柳树下。我奔过去问,你怎么来了?有事?
花千红沉吟了一下说,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小胡子吗?
我闻听就是一愣。小胡子这个代名词已经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好多年了,我知道这个人是花千红心中的一块疤一个痛,所以从来没提起过,好像这个人从来就不曾在我们的世界中存在过。今天花千红怎么提起这个人来了?
花千红说,这个世界太小了。前几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小胡子……
我又是一愣。
花千红说,昨天他来照相馆找到我……
我愤然地说,还覥脸来找你?找你干吗?赶他走!
花千红说,他想投资和我一起开婚纱影楼……
我瞪大了眼睛,他想投资?
花千红说,他如今干耐火生意,城边子那个鑫盛耐火材料有限公司就是他开的,手头有点经济实力,开婚纱影楼一直也是他的心愿。他说,如果我愿意,可以一分钱不用我拿,他投资,我来管理…….
我急忙问,你答应跟他合伙了?
花千红没吭声。
当年一声不吭就从地球上蒸发了,这种没有担当的男人你还搭理干吗?我义愤填膺,声音加大了几个分贝,惹得过往的学生都扭头张望。
回家后,我思忖了好久。我不知道花千红心里是怎么想的,换作我,打死也不会和那么个男人合作。转念我又设身处地地为花千红想了想,我知道拒绝和小胡子合作,花千红开婚纱影楼的心愿可能就泡汤了。我今天太激动了。那天花千红从学校离开后,一直没有音讯。如果同意和小胡子合作,我想她是不会不告诉我的。
暑假到了,丈夫和我商量利用假期回他老家看看父母。丈夫老家远在黑龙江农村,平时没时间,只有寒暑假,我们一家三口都有时间。我和丈夫带着儿子便踏上了回乡的火车。
到婆家的第二天晚上,我的手机响了。掏出手机一看,是一个不熟悉的座机号。我没接。电话一直执着地响着。我刚按了接听键,花千红带着哭音的声音传了过来,燕燕,快救救苗苗!我心中猛地一惊,苗苗怎么了?花千红在电话里哭着说,苗苗出了车祸……我问,伤着哪儿了?要紧吗?花千红哽咽着说,说是小腿骨折了。在县医院,要做手术,可是我拿不出那么多手术费……我说,我现在婆婆家。还没等我继续往下说,电话里传来了嘟嘟的忙音。我急忙重拨回去,对方一直占线。大约过了一两分钟,电话终于接通了。对方却说他们是公用电话,我问刚才打电话那个女的呢。对方说已经走了。
花千红家没安座机电话,她又没有手机,我放心不下,连夜往回赶。婆家距离他们县城还有三四十里地,交通很不方便,只有早晨一趟汽车通往县城。我雇了三轮车,到了县城买了下半夜的火车票,第二天下午才赶回到了县城。下了火车我直奔家里,从抽屉里拿出存折,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
我到骨科病房打听到苗苗住在301病房,急忙推门走了进去。见苗苗躺在病床上,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花千红正在给苗苗喂水。
花千红看见我,忍不住眼圈红了。
我从衣兜里掏出存折塞到花千红手里说,没有过不去的关。这上面有两万块钱,你先拿去给苗苗治病!
花千红把存折推回到我手里,轻声说,手术费和住院费都已经交了……
我说,从哪儿借的赶紧还给人家!我这有,咱不跟别人借!
花千红张嘴刚要说话,病房的门开了,一个挺胸叠肚的男人拎着一袋子东西走了进来。
开始我没怎么注意,以为是别的病床的家属。这个病房还住着两个病人。却见花千红起身接过了男人手里的袋子。
我正疑惑着,男人径直走到了我跟前,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是燕燕女士吧?
我抬起头仔细一看,登时愣在了那里。虽然体型身材和二十多年前判若两人,但我还是从眉眼间看出来了,来人竟然是小胡子!
我呆愣着。
花千红以为我没认出来小胡子,给我介绍道,燕燕,这是刘总。
我醒过神儿来,挖苦道,刘总二十多年前不是从人间蒸发了吗?怎么?从外星球刚回来?
刘总明显尴尬了一下,继而自嘲地哈哈大笑起来,燕燕女士还和当年一样,风采依旧呵!
我没理他。
刘总走到病床前,从袋子里逐一往外拿着东西,问苗苗喜不喜欢,想吃什么尽管说。
我一下子明白了苗苗手术费的来处了。不用问,一定是从小胡子那儿借的。
后来,我得知了苗苗出车祸的原委。苗苗没考上高中,花千红拿不出一万八千块钱的赞助费,想让苗苗去职业高中。一来学费不高,二来还可以学点一技之长,像什么幼师了,裁剪了,以后也好找工作。苗苗说什么也不想去,并且和花千红大吵大闹,说花千红无能,还说养活不起她就别生她。花千红气愤至极,扬手打了苗苗一个嘴巴。苗苗大哭着跑出家门,被街上一辆轿车撞了个正着。肇事轿车趁着夜色逃逸,花千红哭喊着把苗苗送到了医院。
至于苗苗的手术费,花千红对我说,她给我打电话得知我在婆婆家后心急如焚。她手里只有口挪肚攒的几千块钱,已经交了住院押金了,医生说那点钱根本不够,让她赶紧张罗钱去。除了我之外,花千红在县城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徐华阳没去单位上过班,也没有可以伸手借钱的同事,老家又远在河南农村,父母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的。慌乱中花千红看见小胡子留给她的名片,上面写着小胡子的手机号。无奈之下,花千红拨通了小胡子的手机。不多时,小胡子就开着车来到了医院,为苗苗交上了手术费。并一直陪在花千红身旁,直到苗苗被推出手术室。
听了花千红的述说,我对小胡子还算有了点好感。
周末,我熬了骨头汤,装在保温桶内,给苗苗送过去。
到了病房一看,花千红和苗苗都不在。问了同一个病房的病友才知道晒太阳去了。医院的后面有一个不大的小花园供病人休息,我想娘俩一定到那儿去了。去小花园一看,娘俩果然在那儿。出乎我意料的是,小胡子也在。从花千红嘴里得知,小胡子真名叫刘国庆。二十多年后我们才知道他的真名,是不是有点滑稽。三个人坐在一张长椅上,刘国庆不知在说什么笑话,逗得苗苗咯咯笑个不停。花千红低眉敛目的笑得很含蓄。
花千红见我过来,忙从长椅旁站了起来。
我说,刘总也在。
刘国庆打着哈哈说,是呵是呵,过来看看苗苗。
我对花千红说,我熬了骨头汤,回去让苗苗喝点吧。
花千红说,好。
刘国庆起身站了起来,转过去躬下身子,对苗苗说,来,上马!
苗苗笑着伏在了刘国庆的后背上。
刘国庆费力地直起身子,喊了一声,驾!
苗苗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刘国庆背着苗苗走在前面,我和花千红跟在后面。
花千红说,刚才来时就是他把苗苗背过来的。
我望着吭哧吭哧走在前面的刘国庆,说,这家伙还算有良心。
花千红轻声说,他说当年他们全家搬到新疆去了,所以跟我……我们也就断了消息……
我在心里想,如今刘国庆所作所为,也算弥补他当年的愧疚吧。
6
冥冥之中,我有个预感,花千红一定会和小胡子合作开影楼。果不其然,苗苗的腿好了没多久,花千红就来找到我,说她决定和刘国庆合作开婚纱影楼。苗苗骨折那段时间,刘国庆的确表现不错,经常带着补品来医院看望苗苗,苗苗住院花了两万多块,我把存折交给花千红,让她去银行把钱取出来还给刘国庆,刘国庆说什么也不让,说以后再说。总的来说,这个人还算不错。当年的事也许真的是事出有因。不管怎么说,花千红的心愿总算可以实现了。
在大市场附近,花千红找到了一个门市,能有二百多平,上下楼,年租金五万元。地点绝对算得上黄金地段,价位也不算贵。征得刘国庆的同意,花千红就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找力工把原来的装修扒掉,然后联系装修公司,看设计出来的效果图,研究预算。家装公司进行装修,花千红也没闲着,招兵买马,飞去广州进婚纱。那段时间,花千红往日丰润的双颊瘦了下去,脸色惨白得没一点血色。我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拼命三娘”,说刘国庆真是有眼光,找了个这么敬业的合伙人。
影楼开业那天,我叫了一辆三轮车,装上一对花篮准备送过去以示祝贺。离影楼还有一段距离,突然听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再看影楼门前烟雾缭绕,数不清的礼花爆竹呼啸着蹿上半空。
冒着飞扬的红纸屑和硝烟,还没到门口,三轮车就走不动了。影楼门前两侧摆放着的两排花篮,已经排到马路上了。摆在最前面的花篮足有一人来高,下面包着金灿灿的纸,上面一律用红掌,天堂鸟,蝴蝶兰等鲜花制作。买花篮时我了解了一番,像这种花篮,档次和价格一律都在我送的康乃馨太阳花制作的花篮之上。相比之下,我送的花篮愈发显得寒酸。
门前站着几个身穿红色旗袍的姑娘,花千红也在其中,看见我急忙迎上前来。花千红身着一身紫色的西服套装,高挽秀发,虽然化了妆,但还是看出来有几分憔悴。
我心疼地拉住花千红的手,开业了,不用累了。
花千红淡然一笑,挽着我的胳膊往影楼内走。
影楼上方悬挂着五个大字:大富豪影楼。名字几天前我就知道,当时我就忍不住想笑。问是谁起的。花千红说是刘国庆起的。真是暴发户。
刘国庆西装革履,背头向后梳理得油光可鉴,满面春风同前来祝贺的朋友打着招呼。转身看见我,夸张地扑过来想拥抱我,被我一把推开。
几个脖子上带着手指粗细金链子的男人上下打量着花千红。
一个说,是嫂夫人吧?
另一个笑嘻嘻地说,是几嫂啊?三嫂还是四嫂?
刘国庆哈哈大笑。
几个男人也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花千红的脸色异常难看,转身快步向楼上走去。我瞪了那帮男人一眼,急忙追了过去。
花千红管理影楼的确是把好手。她不惜重金聘请专业的摄影师、化妆师以及后期制作人员,率先将数码摄影技术应用在婚纱摄影上,在县城创建了首家数码婚纱影楼。影楼独特前卫的拍摄手法和化妆造型方式,以及很多吸引人的免费项目,比如,送相框、相册、摆台,受到了很多追求时尚的年轻人的追捧。听说在影楼拍婚纱照,甚至要预约。
影楼不光开设婚纱照,还拍个人艺术写真。苗苗就拍了好几套,一会儿是身着旗袍风姿绰约的旧上海名媛,一会儿又是蓬松梨花头的日系甜美小女生,再一会儿又变身为热烈狂野的比基尼女郎。花千红选了几张挂在了影楼的墙上,和她妈妈当年一样,引得县城的女孩纷纷效仿,一时间影楼生意风生水起,成为了县城婚纱影楼中的老大。
只是,花千红愈发显得憔悴了,整个人都脱了相,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颧骨高高地凸起,大大的黑眼圈,眼窝深陷,仿佛大病了一场。我劝花千红别那么拼,让她去医院看看,别是病了。她淡淡一笑说没事儿。
一个周末,花千红给我打电话,说她在米兰咖啡厅,让我过去一趟。
我赶到咖啡厅,见花千红闭着眼睛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显得有几分疲惫。我走到她跟前她才觉察到。
花千红垂着眼帘,用小银勺缓慢地搅着杯子里的咖啡,低声说,我不打算在影楼干了……
我闻听就是一愣。
在花千红的管理下,影楼简直可以说是日进斗金,蒸蒸日上,用不了几个月就会收回成本大赚特赚了。这个时候花千红怎么会提出不干了?
我说,我没听错吧?你不打算在影楼干了?
花千红点头。
我问,为什么?
花千红深深垂下头去,燕燕,我也不瞒你,有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上,我和刘国庆……我对不起华阳……
我怔怔地望着花千红。我知道花千红说的对不起指的是什么,只是这太让我措手不及了。
花千红垂着头,艰难地说,影楼开业前,去广州进婚纱那次。本来是我一个人去的,谁知第二天刘国庆也飞了过去。晚上我们吃了粤菜,喝了酒,回到宾馆后,他来到我的房间内聊天。后来,他……他就……留在了我的房间……燕燕,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对刘国庆的恨消失的?就是苗苗出车祸那天。那天我无助得简直像掉进了深渊,而他,就像个从天而降的救星降临在我面前。苗苗被推进手术室后,他陪我等在手术室外,握着我的手不住地安慰我说没事。他一直陪着我,直到苗苗被推出手术室……停顿了一会儿,花千红继续说,从广州回来后,我始终不敢正视华阳…….前几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华阳……
我脱口而出,你怎么能把这事告诉他呢?
花千红说,你不知道,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再不告诉他,我就要疯了……
这辈子男人什么事都可能原谅你,只有这种戴绿帽子的事不会原谅。花千红就是这么实在的人,先前对癞痢头罗建军坦白,换来的是罗建军的拳脚相加;如今又把这种事告诉了徐华阳,徐华阳会是什么反应呢?会原谅她吗?
我急忙问,徐华阳什么反应?
花千红说,他以为我会和他离婚。我怎么会呢。他说,他能接受,他本身就是个废人……
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徐华阳是个例外。
可是,白天他这么说,到了晚上,却疯了似的用手折磨我…….花千红低头啜泣着。
我呆住了。继而一把抓住了花千红的手,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一方面苦心经营着影楼,另一方面还要承受着心灵与肉体的折磨,难怪她那么憔悴。
花千红哽咽着说,所以,我不想在影楼干了……
我说,可你不在那儿干了,你家的经济来源靠什么?
花千红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想重新开个小照相馆。
我说,小照相馆你又不是没开过,一年到头挣个仨瓜俩枣的,有什么意思。
花千红说,钱虽然赚得不多,可我的心平静……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家里备课,突然手机响了。一接原来是苗苗,说让我到她家来一趟。我问出了啥事,苗苗又不说。撂了手机,我急忙赶往花千红家。
到了花千红家,见原来客厅那屋亮着昏黄的灯,拉开房门,一股呛人的烟雾扑面而来,屋子内跟着了火似的,徐华阳坐在轮椅内正在喷云吐雾。苗苗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面沉似水,花千红坐在床边低着头。苗苗出生后,客厅这屋就成了花千红和徐华阳两个人的卧室,苗苗住在小屋。
苗苗见我来了,话匣子像机关枪似的哇哩哇啦开火了。
燕姨,你给评评理,我妈说啥也不想在影楼干了。那个影楼就像她的孩子,她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抚养大了,马上能赚钱了,她可倒好,拱手送给别人了!问她啥原因,她还不说!
我看了看花千红,又望了望靠在轮椅中的徐华阳,思忖了一下说,苗苗,妈妈不想干了,自然有她的原因。
什么原因?你倒是说呀!说呀!苗苗咄咄逼人步步紧逼。
住嘴!坐在轮椅上的徐华阳断喝一声。
苗苗毫不相让,爸,我是为这个家着想。她要是不干了,我们一家三口以后靠什么生活?喝西北风去呵?
苗苗的腿好了后,一直没上学,也没找工作,整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出去玩。我劝花千红给苗苗找个工作,花千红说苗苗的腿还没好利索,上班怕落下什么残疾。
花千红轻声说,我可以重新开个照相馆。
苗苗高声说,现在这行竞争多激烈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吗?以前你那个小照相馆一年能赚几个钱?够干吗的!
花千红说,可以增加点新项目,比如……
苗苗打断花千红的话,你就是增加一百个新项目,也没影楼挣得多!这个时候不干,不是有病,就是吃错药了!
徐华阳大喝一声,混蛋!你给我滚!
滚就滚!苗苗大步走了出去,一把摔上了门。
花千红从影楼不干后,自己重新租了一个二十来平米的小店,依旧干她的老本行。和从前一样,只能照一些一寸两寸的证件照。生意清淡得可想而知。花千红又想方设法增加了几个小项目,像什么复印打字,代缴电话费等,生意勉强还算过得去。
不常看见苗苗去照相馆,却能经常看见花千红用轮椅推着徐华阳,徐华阳坐在轮椅上,花千红不时停下来,给徐华阳整整衣领,掖掖腿上的毯子,一副知疼知热的样子。我在心里为花千红祝福,祝福他们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吧。
我以为从那以后花千红的日子会平静下去了,谁知根本不是那回事。
有一天,我去医院看望一个生病住院的老师,上楼时看见一个女人背着一个男人一步一挪地往上爬,我从后面扶了一把。女人回过头,我顿时惊呆住了,竟然是花千红。我问,怎么了?花千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赶快帮我把他弄到急诊科去。我一看,徐华阳满身酒气,耷拉着脑袋,昏迷不省。显然又喝多了。我和花千红急忙把徐华阳送到了急诊科。果然是急性酒精中毒。花千红背着徐华阳楼上楼下,又是催吐又是洗胃,好一顿抢救。最后,医生让到观察室观察半天。
徐华阳挂着点滴,躺在床上昏睡着。花千红坐在旁边的床上喘息着。我拿起一瓶矿泉水递给她,猛然看见她的发际线旁赫然鼓着一个鸡蛋大小青紫色的包。我指着那个包问怎么回事。花千红往下拉了拉头发,说没事。我紧紧抓住花千红的手,问是不是徐华阳打的。花千红捂着嘴低声啜泣起来。我一步蹿到床前想把徐华阳薅起来,被花千红从后面拉住了胳膊。我气愤地说,你整天累死累活的,他还竟然对你家暴,良心让狗吃了吗!花千红哭着说,一开始时他的情绪还不错,后来照相馆也赚不了多少钱,家里的日子又开始紧巴起来了,他就开始酗酒。燕燕,难道是我做错了吗?我不应该从影楼不干,更不应该……把那件事告诉他是吗?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7
让人没想到的是,苗苗到大富豪影楼上班去了。理由是不能放着到手的钱不挣。刚去时在前台负责接待,不到一个月便荣升为店长了。
苗苗升为店长后的第一个举措是,把婚纱照中的隐形消费加了进去。对于婚纱照中的隐形消费,我或多或少还是了解一些的。所谓的隐形消费就是商家因为竞争,往往降低成交价格,以此制造消费陷阱,让你把钱花在二次消费中。具体表现在,服装的隐形消费。新人拍摄前往往要选婚纱,商家通常推荐给你中低档的婚纱。但是在拍摄当天,服务小姐会说她家新进来一批款式新颖的婚纱,并带你前往试穿。遇到了自己特别心仪的婚纱,新人往往会爱不释手不忍脱下来,这个时候,服务小姐会恰到好处地告诉你,这套婚纱需要额外的服装升级费用了。新人们常常抱着一生就拍一次婚纱照的想法,“心甘情愿”地进行“二次消费”。其次表现在后期选片上。商家与你签订的合同中会严格规定照片的数量,尤其是对于后期的精修片。影楼常用的手段是让你多多加片,他们会让你看很多拍摄出来的漂亮的照片,适时地对照片大加赞赏,然后问你要不要,不要的照片他们将删除。如果你要,就得加钱吧。很多套系价位在三四千的,结果往往都要加到七八千,甚至上万。花千红问,这种事情刘国庆知道吗?苗苗说当然知道了,刘总不同意我怎么敢私自做主。花千红说,这样你们会失去很多顾客,做生意应该讲诚信。苗苗不以为然地说,婚纱照这玩意就是一锤子买卖,人一辈子能结几回婚。能宰就宰!花千红坚持说,很多人可能这辈子只结一次婚拍一次婚纱照,可是哪个人没有亲戚朋友,一传十十传百,口口相传,你的生意就没了。苗苗说,你都不干了,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花千红也不好再说什么。
婆婆寄过来一包蘑菇木耳等土特产,放学后我骑着自行车顺路去了花千红的照相馆,想送给她点尝尝。到了照相馆一看,卷帘门落下来上了锁。问旁边小超市的老板娘,说花千红感冒发烧,提前回家了。我只好向她家的方向骑去。
推开花千红家的院门,见花千红坐在门口,正用搓衣板一下一下搓着床单。
我说,病了怎么还洗?
花千红喘息着说,弄脏了,还能搁到明天呵。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我说,咳这么厉害,走!去医院。
花千红无力地摆摆手。
我说,你就不能买台洗衣机?
花千红说,买洗衣机又要花钱,我习惯了。
我要帮她洗,花千红叉开两手,说什么也不让。我把土特产放在窗台上,说,婆婆邮来的,给你留一半。
花千红说,你有一口东西,也想着我们。
我冲她摆摆手,推起自行车,刚走到院门口,突然院门“嘭”地一声被踹开了。接着呼啦啦进来四五个男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腰间的赘肉像套了个游泳圈。
胖女人叉着腰站在院子当中,冲站在她身后的几个人一挥手,给我砸!
身后的几个男人操家伙就要动手。
我大喝一声,住手!
胖女人歪着脑袋斜了我一眼,说,你是谁?
我说,我正要问你,你是谁?私闯民宅还要砸东西,想抄家吗?
胖女人指着花千红说,你问问她,我是谁?
花千红从后面扯了一下我的衣服,然后转向胖女人,恭敬地叫了一声,嫂子。
胖女人用手指着花千红的鼻子,你个骚货!年轻时你就勾搭刘国庆,如今人老珠黄了,就让你闺女上,娘俩轮番上阵,还要不要脸!
花千红满脸涨红,声音颤抖着说,你别胡说八道!
胖女人抻着脖子说,我胡说八道?刘国庆都承认,你还装什么无辜!给我砸!
几个男人操家伙就往上冲。我和花千红左拦又挡,怎么也拦不住。窗户上的玻璃被砸个稀碎。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抡起手上的木棒向着房门上的玻璃砸去。徐华阳摇着轮椅正好出现在门口,一道红色的蚯蚓正从他的额头蜿蜒而下。
华阳!花千红惊叫了一声扑了过去,一把捂住了徐华阳的额头。
胖女人和几个男人一时都住了手。
花千红声泪俱下,哭喊着,华阳,挺住!燕燕,快打120!
我刚要打电话,只见徐华阳抡起右手,狠狠地照着花千红左边的脸颊就是一巴掌,把花千红打了个趔趄。
花千红捂着左边的脸颊,呆呆地望着徐华阳。
徐华阳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滚!都给我滚!
第二天晚上放学后,我直接去了照相馆。头天晚上刘国庆老婆和那几个男人见徐华阳受伤后,快速离开了。我打了120,和花千红一起,把徐华阳送到医院。所幸头上的伤口不很严重,经过简单包扎后,又把徐华阳送回了家。回到家后,花千红怎么解释,徐华阳还是不相信,咆哮着让花千红滚。从家中出来后,我让花千红去我家住,她说什么也不肯,执意要去照相馆。我们俩在街上拉来扯去的好半天,最后花千红说她想在那里一个人静一静,我才松了手。这一夜,花千红是怎么过的?
到了照相馆门前,见门虚掩着。我推门走了进去,室内静悄悄的。我喊了一嗓子,无人回应。掏出手机刚想给花千红打个电话,猛然看见黑色布景旁边坐着一个人,一看,正是花千红。
花千红垂着脑袋,头发散乱地涂在脸颊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我急忙奔了过去,见花千红满脸是泪,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
我摇着花千红的肩膀,问她怎么了。
花千红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一头扑在我的肩上放声痛哭。
通过花千红断断续续的哭诉,一幅让我退一万步也不会想到的画面浮现在我的眼前。
上午,花千红给刘国庆打了电话,让他转告他老婆,不要往苗苗头上泼污水。那串号码她好久没打过了,自从从大富豪影楼不干后,她就没有拨打过那串数字。开始那几天,刘国庆不时打电话给她,让她回去接着干。遭到花千红拒绝后,也不再提回去干的事了。只是有时打电话约她去宾馆,花千红自然明白去宾馆的含义,以后看见刘国庆的电话也不接。一来二去刘国庆也就不再打电话过来了。刘国庆问花千红在哪儿。花千红说在照相馆。
没过多长时间,刘国庆就赶了过来。进屋就把花千红抱住了,说让她受苦了,替黄脸婆向她道歉,并说由他补偿造成的损失。
开始时花千红还支撑着身体,努力与刘国庆的身体做着抗衡,闻听这话,鼻子一酸,身子一下子成了软塌塌的面条。神智也像被施了催眠术似的恍惚不清。刘国庆便裹挟着花千红往里屋布景那儿去。
花千红仰面躺在红色的布景上,正前方的摄影灯发出刺眼的光,她只好闭上了眼睛……
刘国庆从花千红身上翻身下来,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嘟囔着说,感觉就是不一样呀。
花千红警觉地问,你说什么?
刘国庆掩饰着说,没说什么呀。
你说了。花千红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掐住刘国庆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什么不一样?跟谁不一样?
刘国庆的脸憋得通红,他费力地咳嗽了几声,一把推开花千红坐了起来,你个臭娘们,要掐死我呀!我说了怎么了?就是不一样!你个秋后的老黄瓜种能和顶花带刺儿的小黄瓜纽儿比吗?
花千红步步紧逼,你说的是谁?
刘国庆穿上衣服说,明话跟你说吧,就是你闺女苗苗!
花千红像被雷击中了,呆呆注视着刘国庆。
刘国庆揉着脖子,你们娘俩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你就跟块木头似的,一点情趣也没有。再看看你闺女在床上那姿势,那花样,要多销魂有多销魂。应了那句老话了,宁肯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是死了都值了!
花千红声嘶力竭地大喊,你这个混蛋!我要去告你!
你告我什么?强奸罪吗?跟你说吧,是你闺女主动向我投怀送抱的。送到嘴边的鲜肉哪有不吃的道理。刘国庆整理着衣领。
一定是你逼迫她的!你不得好死!花千红随手抓起一个篮球向刘国庆砸去。
刘国庆后退一步,篮球轱辘到刘国庆脚边,刘国庆用脚踩住篮球,说,我说话你可以不信,你自己养的总不能不信吧?你亲口问问,不就一清二楚了嘛。我先走一步,告辞了。
刘国庆走后,花千红抓过手机给苗苗打了电话,让她马上回照相馆。
中午,苗苗回来了。人还没进屋,浓郁的香水味儿先飘进了屋。苗苗身着迪奥连衣裙,肩上背着香奈儿包包,嘴里哼着歌。
花千红盯着苗苗一张化着浓妆的脸。自从去影楼上班后,苗苗的穿着打扮就和从前大不相同。花千红只当是从街头买的山寨品,如今仿冒国际大品牌的东西比比皆是,什么LV,爱马仕,香奈儿,只要是国际知名品牌有的,就有仿冒的,价格也便宜得很,三十二十就能买得到。
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非叫我回来一趟?苗苗拉开小巧的香奈儿包,从里面拿出一管口红,对着粉饼盖子上的小镜子,在丰润的双唇上来回涂抹着。
花千红注视着苗苗,问,你身上的连衣裙还有包都是多少钱买的?
苗苗停下来,警惕地问,你问这个干吗?
花千红不依不饶,我问你,它们都是真品吗?
苗苗点点头,是。
花千红的心里一惊。从苗苗以往的嘟囔中,花千红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奢侈品的价位,那绝对不是他们这样的家庭消费得起的。
花千红艰难地迸出几个字,谁给你买的?
苗苗合上粉饼盒,刘国庆。
花千红的心里山崩地裂,像有一座大厦瞬间倒塌了,她咬着牙问,他为什么给你买那么贵的东西?
苗苗满不在乎地说,告诉你又有何妨,我付出的是我的身体,我的青春,他付出的是金钱,就这么简单。
花千红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战栗地问,是他逼迫你的是吗?
苗苗扬着头说,不是,是我主动的。
花千红咬紧牙关问,为什么?
苗苗说,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嘛。他能给我所要的一切,高档化妆品,名牌包包,大牌服装。
花千红逼视着苗苗,一字一顿地问,你就为了这个?
苗苗说,是。
花千红扬手给了苗苗一记耳光。
你打我?苗苗捂着脸,眼里闪着泪光,说,从小到大,我穿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 人家同学下课都跑到小卖店买雪糕冰激凌,我只能眼巴眼望地瞅着。长大了还是这样!人家穿金戴银,名牌加身,我只能背三十二十的仿冒品!凭什么我就得过这样的日子!我比她们差在哪儿?你还好意思打我?你以为我愿意跟那么老眉卡眼的吗?都是你!你要是养不起我就别生我呀,干吗让我到这个世界上来!说完背着包,摔门而去。
8
花千红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她没再营业,终日把自己关在照相馆内,眼睛痴痴地望着一个地方,像傻了一样。我到照相馆去了几次,竟不知如何安慰花千红。苗苗的态度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更为要命的是,自从那天哭着跑出照相馆后,苗苗一次家也没回,更没和花千红联系一次。
周六,我又去了照相馆。我想带花千红出去散散心,整天那个样子,我真的有些担心。到了照相馆一看,花千红正从墙上往下摘她的那些大幅照片,墙角已经摞了好几幅了。我问,摘下来干吗?挂得好好的。花千红说,我把照相馆兑出去了。我一愣,问,什么时候的事?花千红说,今天早上。我答应明天就给人家倒房子。我问,以后你怎么打算?花千红没回答我,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大幅照片,伤感地说,也许一开始我就是错的,我压根就不应该喜欢照相……
那天我们哪儿也没去,在店里收拾东西。花千红翻出厚厚的一摞大小不等的影集。我数了数,竟足足有十二本。那些影集记录了从年轻时一直到现在各个时期的花千红的风采。有小胡子刘国庆给她拍的,也有癞痢头罗建军拍的,还有英模徐华阳拍的。有一本是花千红和我还有王小玲我们三个人的合影。照片都有些泛黄了,我和花千红一张张翻看着,欣赏着,一同回忆着当年拍照时的情景以及当时发生的可笑的故事。我们互相指责对方照相时滑稽的表情,然后孩子似的大笑起来。花千红惨白的脸上甚至笑得挂满了泪花。那些发黄的照片,让我们在笑声和泪水中重走了一回青春路,度过了难忘的一天。
周一正赶上学生期末考试,我从办公室出来急着去教室监考,却一眼瞥见花千红站在走廊内。我急忙上前询问有什么事。花千红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袋,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我又翻出来一张我们三个的合影,觉得是我们三个照得最好的。我洗了三张,给你一张吧,留个纪念。我接过一看,是我们年轻的时候在转山营子的照片,照片上我和花千红还有王小玲三个人肩挨着肩脖搂着脖站在亮马河桥上,背景是连绵的青山,我们穿着那时甚是时髦的服装,年轻的笑容像初升的太阳。我把照片夹在书本里,同花千红没说上几句就匆忙赶往教室。
我给学生发完考卷,抬头看见花千红伫立在操场上,好一会儿才转身慢慢向校门口走去。
我在教室里徘徊着。学生考完试过不了几天就要放暑假了,我想带花千红出去散散心,顺便考察一下市场,看看做点什么生意比较好。有事情做,大概就会把心里的事忘了吧。
第二天休息,我给花千红打电话,里面却提示对方已关机。我忽然想起,昨天花千红到学校给我送照片时,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还有伫立在操场上的身影,一丝不祥的预感从我的心头掠过。我急忙去了花千红家,见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徐华阳满身酒气地靠在轮椅里,呼噜打得山响。却不见花千红的身影。我用力摇着徐华阳的胳膊,醒醒,千红呢?徐华阳费力睁开惺忪的眼睛,囫囵不清地嘟囔道,走了。我一把抓住徐华阳的袖子,去哪儿了?徐华阳摇摇头,脑袋一缩,重新打起了呼噜。
我气恼地松开徐华阳,急匆匆奔出门去。花千红在县城除了我没什么朋友,在转山营子的爹妈也在头几年相继过世了,她会去哪儿呢?我猛然想到昨天花千红给我送照片时说她洗了三张照片,给了我一张留作纪念。她会不会回转山营子给王小玲送照片去了?我急三火四的奔向转山营子。
王小玲这几年的境况很糟糕。两口子在土地上忙活了半辈子,日子还是清汤寡水的。后来,李向东去城里打工,穿着橙红色的马甲在马路上扫大街。去的时候一米八的大个子,回来时变成了一尺多长的骨灰盒——环卫工作业时被撞身亡。如今王小玲自己一个人生活,唯一的女儿远嫁他乡。
我赶到王小玲家时,她正在锁门。我一把拉住她,花千红来过吗?
王小玲说,我正要找她回来吃饭呢,出去大半天了。
我拉着王小玲奔出院子,边走边问,她没说去哪儿吗?
王小玲摇头,说,只说出去走走。
我问,她什么时候来的?都跟你说了什么?
王小玲说,昨晚天刚擦黑儿来的。带了一大包影集,昨晚跟我一边翻看一边回忆咱们当姑娘时候,直看了大半宿。
花千红的手机仍然处于关机状态。我急得抓耳挠腮。
王小玲猛地一拍大腿,没准给她爹妈上坟去了!
我俩转身奔向盘龙岭。
七月的盘龙岭草长莺飞,一片葳蕤。我和王小玲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凭着记忆在一丘丘被疯长的野草覆盖着的坟茔中找寻着。王小玲说,我记着就在这附近,不知是哪一座。
我环顾四周。猛然看见一抹紫色散落在一片绿色之中。我不顾一切地向那抹紫色奔去。
花千红身穿一件紫色的碎花连衣裙,脸色安详地靠在坟前。脚边,是一摊尚未完全燃烧透的灰烬,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堆影集。一张卷曲的照片上,红色的蝙蝠衫配上花千红白皙的肤色,下身的黑色短裙恰到好处地衬出花千红的一双长腿,脸上的笑容扭曲到了一边……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