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毓和音乐评论学术历程的回顾与思考
2017-02-13
汪毓和音乐评论学术历程的回顾与思考
程兴旺
著名音乐史学家汪毓和(1929-2013),与时俱进,倾心乐评,为中国现当代音乐思潮、音乐现象、音乐活动进行了大量评论。从1956年至2012年,发表各类评论文章200余篇,撰写评论著作多部,为推进中国当代音乐理论建设和促进当代中国音乐健康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本文深入分析他的乐评,认为其注重音乐家研究、音乐形态分析、音乐社会实践诠释,以真诚的书写,展现出了特有的“热情笃信、深情坚守、反思掘进”的心路历程,给后人留下了诸多深刻启示。
汪毓和 音乐评论 热情笃信 深情坚守 反思掘进
汪毓和先生是我国著名音乐史学家,一生从事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热情携笔投身宏阔的音乐社会活动,对中国近现代和当代音乐思潮、音乐现象、音乐活动进行了多角度、多层面的大量评论。汪先生作为中国现当代音乐发展的热心参与者,音乐史学研究的辛勤耕耘者,各种音乐论争的谨慎守望者,从1956年《美学问题和怎样提高我们的美学修养》,到2012年的《马思聪全集的编印及今后》,发表各类评论文章200多篇,还潜心撰写了《中国近现代音乐家评传》(上、下册)、《聂耳评传》、《聂耳音乐作品研究》、《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等著作,给出了诸多富有真谛和价值的论说,为推进中国音乐理论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写作不是‘语言游戏’,而是一种价值选择,这种选择将连同自己的灵魂一块给出”*王岳川:《艺术本体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63页。。音乐评论,作为对音乐现象的价值评判,自然更是价值选择和灵魂的综合体现。中国音乐评论,由于其与中国社会发展密切相关,则使得这种体现更加复杂曲折。因此,对汪先生音乐评论的历史性研究,有助于厘清其学术心路历程,概括其人生价值追求和学术品格,促进对其学术成就贡献的全面总结,也有助于进一步弄清中国音乐评论的发展历程,以推进中国音乐评论的理论建构,完善音乐评论学科建设。
一、热情笃信:1956年至1979年期间的音乐评论
从1956年到1979年,中国人民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经历了重大变化,既有总体层面的发展进步和提升,也有“左倾”思想影响下的“反右”和“文革”等之艰苦与磨难,那是一个腾飞、喜悦、艰难、困苦交织的曲折发展时期。1956年是一个大好年,新中国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后,百废复兴、万象更新、万众欢欣,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但是,由于在其后的“左倾”思想超越了“百花齐放”所应有的“合度性”,于是出现了1957年“反右”, 1958年“大跃进”、1959年“反右倾”和“拔白旗”等运动,迅速并深度影响着中国音乐生活,致使“百家争鸣”中“左倾”批判赓续发生,诸如“土洋之争”问题(马思聪节目单之争、1963年的德彪西之争、土嗓子与洋嗓子之争)、政治与音乐关系问题论争(始于1954年的吕贺之争、1958年钱仁康撰文纪念黄自导致的批评等)、通俗音乐问题讨论(1958年《柳堡的故事》主题歌、1964年李凌的“轻音乐”观点)等,在这些论争中,不乏尊重音乐规律的客观性学术讨论,但受“左倾”思潮影响,阶级性评论甚至阶级性批判也是此起彼伏,并在总体上越来越凸显,更在“文革”期间走向顶峰,给音乐发展带来了严重影响。当然,我们应该看到,尽管思想政治斗争激烈,但是“文革”前的十多年,音乐工作者们在艰难的环境中,为音乐文化建设发展还是作出了重大贡献。
“写作的内在关联域与人的价值选择和真理追求紧密相契。”*同注①。该时期汪先生秉持革命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美学观,坚持革命的、民族的、大众的审美立场,力尽所学,热情讴歌,撰写各类音乐评论文章约30余篇(“文革”十年空白)。按时间段分,“文革”前约25篇、“文革”后约5篇;按题材内容分,音乐会评论6篇、作品评论7篇、人物评论3篇,音乐家评论2篇,音乐现象评论11篇。
在名作剖析中热情笃信。汪先生始终从音乐分析出发,凭借自身扎实的作曲技术理论素养,以一腔热血和学术追求,对很有社会影响的音乐作品进行深度阐释。《中国新歌剧的第一个里程碑——对歌剧<白毛女> 的研究与分析》一文是该时期代表之作。这篇2万字的长文,通过对中国新歌剧历史发展的简要梳理,为《白毛女》歌剧的诞生开掘了历史的纵深;通过对该作品全面深入细致的分析,给出了据理而立的评价;通过归纳总结、宏观凝练,乐观地描绘了中国歌剧音乐发展的前景。诸如,中国的歌剧艺术是沿着两条线索发展的,一条线为地方戏曲,另一条线是在“五四”运动以后的“新歌剧”;再如在分析歌剧音乐素材运用后指出:“《白毛女》中那样广泛地运用民歌,吸取民间音调来加以创造,是标志着在我国歌剧创作上的一个重大的转变。同时,《白毛女》的音乐在如何创造性地运用民间音调、真切而恰当地表达戏剧内容和人物性格上,也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汪毓和:《音乐史论新选》,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11页。还有从人物性格刻画和歌剧的戏剧结构等进行的分析阐释,也多有独见。而这些独见,都归于题眼,即“歌剧《白毛女》是中国新歌剧发展中第一部真正建立在自己民族音调基础上的、深刻地反映当时社会尖锐阶级矛盾和斗争的现实主义的大型歌剧。”*同注③,第2页。可以说,汪先生的这篇音乐评论,为歌剧《白毛女》创作的得失提供了清晰的图谱,使其历史地位和重大意义在音乐理论视阈中得到了“澄明”,在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的宏阔背景下,获得了合规律性、合目的性的凸现。这种思想性、历史性和艺术性的歌剧评述,是具有开拓新中国歌剧音乐评论先河之功的。通览后来的《白毛女》歌剧音乐创作分析层面的研究,大多难出于汪先生该学术成果之左右。由此不能不说,当年如此富有深度和见地的音乐评论是汪先生内心价值选择和热情追求之结果。
在直抒己见中热情笃信。评论的关键,在于真实客观地给出价值评判,不虚妄美言;评论的困难,在于针对问题秉笔直书,不轻描淡写,更不遮掩。统观这一时期汪先生的音乐评论,能立足当时的音乐社会生活,凭借自身敏锐的听觉感性审美能力,表扬言之以据,批评直截了当,结论观点鲜明。如在《从几部作品谈交响乐反映历史革命战争的几个问题》中,他既指出有些交响乐作品和声与配器等方面存在的问题,也指出有的作品在用相应的民歌音调来表现战争中人民形象与敌人形象的关系处理不妥。如他在评论器乐创作时直言不讳地说:“在器乐创作中引用整首歌曲作为某种形象的象征,我认为更应该谨慎。……例如《抗日战争交响乐》中引用《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代表党的领导就有些生硬勉强的感觉。”*汪毓和:《论音乐与音乐家》,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5页。对于成功作品,汪先生也热情落笔,直言评说。如他在《内蒙古人民英雄的颂歌——谈交响诗“嘎达梅林”》音乐评论中说:“看了《嘎达梅林》交响诗以及其他献礼的管弦乐作品的演出,非常兴奋。显然,中国的交响音乐创作正在跨进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同上,第9页。在此,不难见出汪先生积极乐观之情、畅所欲言之性。
在直面问题中热情笃信。热点问题是关注的焦点,是矛盾的交汇处,鉴其立论,可明作者的立场。汪先生热情守望当时音乐热点问题,并予以评论,秉笔直书,明确指出“支持什么”和“反对什么”,据理立论,掷地有声。如《关于轻音乐的问题》,他从梳理国外的“严肃音乐”与“轻音乐”两个概念的历史源流起,到国内的“五四”以来的“轻音乐”发展,再到历时当下的“轻音乐”状况,指出该概念可用或不用,抑或重新解释,但只要注意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结合,拓宽音乐创作的体裁、形式、风格,丰富广大群众的生活,这是应该允许和鼓励的。并直接指出该问题存在的原因:“过去我们有些同志在理解艺术为政治服务这个问题上是有些狭窄的。他们总是只把战斗性的群众歌曲,直接反映阶级斗争的音乐作品才认为能起为政治服务的服务,对主要是反映爱情的,描写自然的,供人娱乐的音乐作品则采取怀疑轻视的态度。”*汪毓和:《音乐史论新选》,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6年,第38页。再如在《对批评者的期望——谈朱之屏同志对<音乐是什么>的批评》中,直言“朱之屏同志的这篇批评,不是一篇实事求是的积极的批评,而这篇批评之所以得出不正确的结论,是和那种主观主义的断章取义、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批评方法分不开的。”*汪毓和:《论音乐与音乐家》,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71-171页。以上的批评,置于今天的语境下,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在当时“左倾”思潮影响些许减弱的情况下,在音乐界对“轻音乐”讨论偏向于批判的语境下,鲜明地提出这些观点,不能不说,是较大胆的,是有弘扬新风之气势的。
事物的发展总是曲折前行的,认识根本上作为实践的产物也必然如此。汪先生始终坚持文艺为政治服务,坚持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统一,但明确反对“政治的唯一性”。这在他《唱歌是否为了欣赏》、《关于当前群众歌曲创作几点感想》、《究竟什么是值得我们担心的问题》等文章中有充分体现。不过,人的本体存在,历史地决定了认识的局限性,这是任何人难以超越的,所不同的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或许如邓晓芒指出:“历史上,一切解决或答案都透出时代的幼稚,只有‘描述’在推进着人们对精神的无穷底蕴的理解”*邓晓芒:《文学与文化三论》,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页。。在“左倾”思潮影响下,年青的汪先生也写下了《现代资产阶级反动音乐流派简介》*汪毓和:《现代资产阶级反动音乐流派简介》,《人民音乐》1959年第2期。、《关于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的音乐》等文章,特定的阶级分析观,使其带有了特定的政治色彩,含蕴着难以逾越的时代局限。但即使如此,汪先生也是在对研究对象深入分析后,能给出一定的客观分析评价。诸如他在《关于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的音乐》中说:“总的说来,音乐中的浪漫主义是反映了在一个新的历史时期里(即指与古典主义时期对照来讲)人们的思想感情以及他的世界观。这种新的变革促使艺术家们在艺术创造方面作了不少有益的探索和创造。尤其在创作的手法和形式上他们作了大胆的革新,大大丰富了发展了古典主义的传统。……但是必须指出,浪漫主义是有二重性的,是十分复杂的现象,而且浪漫主义艺术家的世界观,思想常常是充满了矛盾的。因此,对于具体作曲家的具体作品的估价常常也是不一致的,必须进行具体分析才能判定。”*汪毓和:《关于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的音乐》,《人民音乐》1959第1期,第37页。国外流传一句名言,批评是灵魂的遇险。在那个政治气候复杂多变之秋,汪先生的这些学术“遇险”,应该是他一生最深的记忆、一生最深的痛(这在他后来的反思中可见一斑)。而这对于一个时代来说,又何尝不是我国近现代音乐史上的集体心灵之痛?!
综上所述,汪先生该时期的音乐评论之所以能本着客观言说、敢于大胆直抒,与其内心有着明确的追求息息相关。正如他所言:“当时我写评论的目的确实是为了促进和提高音乐创作和表演、以及整个音乐事业的发展。尽管自己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只要自己是出于公心,不管对什么人我几乎什么意见都敢讲。”*汪毓和:《论音乐与音乐家》, 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前言”,第1页。而这种追求又与汪先生在经历体验革命现实生活后,积聚激发的内心深处的大爱有关。作为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国社会动荡的亲历者,汪先生曾充分体认过国民党统治时期社会动荡、民不聊生的现实,感认了共产党领导下新中国的生活是光明的、进步的、幸福的,所以他深爱着新中国、热爱着党,以一腔大爱之情,辛勤写作。他在回顾中曾说:“对我国的历史和人民,对我们无数令人尊敬的前辈心血创造的爱,是我最终选择走上从事音乐史研究和教学之路的主要推动力。”*汪毓和:《我是如何进入音乐之门和为什么选择了音乐史研究和教学之路》,《中国音乐》2003年第3期,第50页。马克思说:“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家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列宁、恩格斯、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7页。因此可以说,汪先生该时期的评论心路,无论是政治阶级性的评判,还是历史审美性的评论;无论是客观性的评述,还是主观性的评价,都充分表现了一位年青音乐评论者应有的音乐艺术素养,以及内含其中的蓬勃热情与价值追求。
二、深情坚守:在“思想解放”背景下的音乐评论(1980-1992)
情感能量是人对社会结构和文化承诺的直接反映*[美]乔纳森 H·特纳著,孙俊才,文军译:《人类情感(社会学理论)》,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版,第159页。。深情坚守,其内涵是感性升华后的执着与坚毅,表现的是一种冷峻态度,反映的是一种敢于担当的责任感,折射的是一种价值追求的理性光芒。1980年至1992年,在“改革开放”的方针政策下,中国掀起改革浪潮,社会气象万新。一个开放的、反思的、探索的、开拓的全新时代阔步而来。新潮音乐兴起、流行音乐热起、各音乐学术社团雀起,音乐社会活动风起。在这个新的时代里,汪先生更加积极参与音乐生活,举力开展乐评,撰文约68篇。从音乐评论题材来看,音乐创作评论9篇、音乐家评论16篇、音乐会评论6篇、各音乐现象评论20篇、音乐史评论17篇。从成果看,关于音乐家评论和史学性评论更为突出。分析这些评论文章,与前一个时期更多对音乐活动和现象的评论相比,清晰见出汪先生乐评中的“深情坚守”。
在价值追求中深情坚守。价值坚守根本上源于对一种目标的执着,对一种学术理想的坚定。在思想解放的语境中,面对上世纪当时人们对诸多音乐历史问题的疑问、异议和反驳,汪先生写了多篇文章,针对如何有效清除中国音乐史研究中曾经受到的“左”的影响,以及应坚持什么创作方向和如何坚持创作的方向,他一以贯之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他在《应发扬实事求是的科学学风》中指出,坚决反对在历史研究中搞“唯政治气候为准”的看法和做法,因为这恰恰是反马克思主义的实用主义。只有把这些问题放到各自的历史条件下去观察、衡量、分析和比较,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汪毓和:《音乐史论新选》,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6年版,第80-81页。在《继承、创新与民族性》和《关于音乐时代性问题的几点认识》中,指出建设我国音乐文化,必须恢复“五四”以来的革命音乐传统,按照“三化”去推动各项音乐工作;音乐的时代性、民族性和群众性是密切相关的;音乐的时代性同音乐家的世界观、政治立场有着密切关系,作为以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的社会主义音乐工作者,对此应理直气壮*同上,第99页。。关于创作问题,他指出:“作曲家应努力要求自己的思想感情走在时代前列,加上在创作技巧上的努力提高,才能真正做到热爱群众、理解群众,创造出群众所需要的、具有鲜明社会主义时代精神的优秀的作品。”*汪毓和:《论音乐与音乐家》,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2页。应该说,以上的思想观念,在思想刚刚开放的语境下,宣扬这些观念,似乎难讨当时的“新潮”之好,甚至有可能引起新潮者的学术批判,但他却依旧如此书写评论,应该说,这不是汪先生的评论策略,而是他对“初心”的坚守、对自身所走之路的坚定。或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坚守,汪先生在对重大事件的评论中,更是言之凿凿。如在《回顾、思考与展望》(《讲话》发表五十周年有感),指出“进一步全面深刻领会《讲话》的精神,重新在广大音乐工作者中树立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观念……,发扬社会主义、爱国主义思想,更多地产生洋溢着时代精神和艺术魅力的优秀作品,从而激励人民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热情等等,无疑是十分必要的。”*汪毓和:《回顾、思考与展望(<讲话>发表五十周年有感)》,《人民音乐》1992年第5期,第15页。而这些观点,在专业音乐的创作欣赏越来越成为专业音乐领域“自我循环”的今天,值得我们铭记深思。最近,著名作曲家陈其钢的《音乐创作世界的大环境和小环境之我见》一文,从自身丰富的创作经验出发,对当今专业音乐创作进行了历史与逻辑相统一、思想性与艺术性相结合的深度分析,认为音乐创作要正确处理“大环境”与“小环境”的关系,并鲜明指出“多数人无视或否认大环境中存在的价值,否认自己在小环境中的苟且,甚至沾沾自喜于自己在小环境中表现出的‘个性’和‘不同’。……那其实不是个性,只不过是因为眼界不宽,看不到创作世界的汪洋大海而将大同小异视为根本区别而已。”*陈其钢:《音乐创作世界的大环境和小环境之我见》,www.chenqigang.com(查阅时间:2017年2月2日)。该文虽然没有直接涉及意识形态问题,但重视“大环境”的创作理念,关注“影视、流行、音乐剧、爵士”等音乐的看法,与汪先生的“如何正确看待音乐创作与欣赏、继承与创新和音乐功用”等问题的看法,是有很多同频共振之处的,值得我们深思。
在音乐家评论中深情坚守。音乐家评价是音乐评论的核心,是一位评论者价值观和人本关怀的集中体现。汪先生始终把作曲家和作品的研究作为坚守自身乐评价值观念的出发点,当作自身学术精神的家园,而着力精心、苦心默默耕耘。该时期汪先生经多方联系、上下求索,收集了大量一手资料,深入研究了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各主要代表性音乐家(不包括当代年青作曲家),不仅撰写了诸多文章,而且还出现了《中国近现代音乐家评传》(上、下册)。研究的音乐家主要有聂耳、冼星海、贺绿汀、萧友梅、赵元任、马思聪、谭小麟、黎锦晖、李焕之、吴祖强、丁善德、杜鸣心、朱践耳、罗忠镕、江文也等。汪先生始终重视以音乐为本,从音乐出发,分析梳理,在音乐中见“人”;以历史为根,回归历史,评价功过,在历史中鉴“人”;以情感为纽带,以正性情感相比照,在坚守中深情塑“人”。关于聂耳的评论,不仅详实深入分析音乐作品,而且密切结合当时的社会现实论述,全面总结了聂耳创作的个性特征,给出了聂耳的宏观公正的历史评价,这充分反映了汪先生对音乐家聂耳的崇敬,也表明了其精神操守和价值追求。再如《杜鸣心的交响音乐创作》一文,通过深入分析后,认为杜鸣心的交响音乐结构洗炼,和声、复调灵活有效,配器技巧娴熟,并着重强调杜鸣心独具个性的旋律思维和审美意味,指出“旋律在他(杜鸣心)的交响音乐中始终是作为最富于个性的因素获得充分的发挥。”*汪毓和:《杜鸣心的交响音乐创作》,《人民音乐》1984年第5期,第27页。如此概括作曲家杜鸣心的创作个性特征,不能不说是精炼简洁、精到准确。作为多年“马思聪研究会”的会长,汪先生倾情关注最多的作曲家无疑是马思聪,在改革开放后他撰写了相关文章,第一次结合历史、立足创作与表演和音乐教育,对马思聪的历史地位作出了令人信服的全面评价,指出“马思聪作为一位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作曲家、音乐教育家,曾为中国近现代音乐文化事业的发展作出了毕生的贡献。”*汪毓和:《论音乐与音乐家》,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61页。因此说,汪先生的音乐评论由人到乐、人乐合一,坚守昭昭,深情满满,掷地声声,令人信服。
在声乐创作和相关活动中深情坚守。20世纪的中国是一个歌唱的中国,声乐艺术活动始终受到高度重视和关注。该时期在流行音乐风的影响下,声乐艺术创作和声乐活动获得了全新的发展。汪先生,作为在进步歌声中成长起来的音乐史学家,似乎非常青睐声乐艺术。他注重评论声乐艺术活动,从对杨鸿年先生指挥合唱的激赏,到对华中师范大学田晓宝老师指挥合唱的高评,再到中国合唱的全面研究,都从听觉感性体验出发,再倾情评述,入情入理。该时期,关于声乐方面的评论约有9篇,其中涉及合唱的约6篇。如《四十年来我国声乐创作发展概况》*汪毓和:《四十年来我国声乐创作发展概况》,《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9年第4期。、《中国现代合唱音乐(1946-1976)》*汪毓和:《中国现代合唱音乐(1946-1976)》,《音乐研究》1989年第2期。、《中国合唱音乐发展概况》*汪毓和:《中国合唱音乐发展概况》,《音乐学习与研究》1991年第1、2期。、《时代的歌声——王玉西声乐作品音乐会听后感》*汪毓和:《时代的歌声——王玉西声乐作品音乐会听后感》,《人民音乐》1992年第11期。、《评戴于吾的少年儿童合唱作品》*汪毓和:《评戴于吾的少年儿童合唱作品》,《人民音乐》1991年第6期。等。在这些评论中,汪先生无论是对大量声乐创作和演出活动的关注,还是对近现代合唱的发展脉络系统梳理,都为推进中国当代合唱艺术作出了力所能及的贡献,都为全面建构中国近现代合唱发展史打下了坚实基础。像在《中国合唱音乐发展概述》一文中,不仅全面梳理总结了中国合唱音乐的发展历程,而且给出了“四点”结论,即不可低估合唱发展已有成绩、要重视普及与提高的辩证关系(群众性歌咏活动的开展是合唱事业发展的真正基础,专业性合唱事业的发展则是其核心)、要处理好中西音乐关系、要考虑“自娱”演唱与“他娱”欣赏的关系等。同时,也在字里行间表现出了对合唱审美主体“我国各阶层人民群众”的深情关爱、对艺术语言和风格民族化的深切关注。这些论点,对当前中国合唱声乐创作不无深远启示意义。
总之,该时期汪先生的音乐评论,以坚守如一的历史观、价值观和审美观,一以贯之地宣扬主流意识形态的音乐观念,以更加宽阔的视野守望中国当代音乐生活,大力鼓舞音乐创作与表演,特别是更多进入音乐史学研究深层,有力地推进了该时期中国音乐史学理论建设,充分体现了一位音乐史学家对中国近现代音乐发展的激情而热情而深情。难能可贵的是,在思想解放的大背景下,汪先生以自身的价值观为统摄,把坚守建立在更加审慎、更加尊重客观基础上进行,并在热情中守望、在深情中回眸,把音乐评论推进到了新的阶段。
三、反思掘进:在多元化思想背景下的音乐评论(1993-2012)
反思,是人类对自身认识的自察自救,是思维走向思想的纽带,是思想与思想互动的桥梁。没有反思,就没有人类思想的进步。1993年以来,在深化市场经济改革、思想观念更趋向多元化的大背景下,汪先生在音乐评论上用功用力更多。他既在新评中前行,更在反思中掘进。该时期汪先生约有音乐评论127篇,包括音乐创作评论20篇、音乐家评论31篇、音乐会评论10篇、各音乐现象评论23篇、史学性评论43篇。其中,史学性评论最多,大多是专题性史学研究;对音乐家的关注也较多,更加注重个体的全面研究,研究视角更宽阔;对音乐创作的评论,特别是对现代音乐创作技法的评论,更加注重细致的分析;也高度关注大众音乐生活,并给予热情赞扬;也有对重大典籍编纂出版的评述。总体来看,该时期的评论,更多是在观察分析已有的史学成果中,特别是在深入剖决反思自身过去的史学成果中,进行全面梳理总结。
在成果的反思中掘进,批评精神彰显。客观著史,是史学家应有的操守;反思求是,更是史学家应有的品格。该时期,汪先生一方面继续坚守自身史观和价值观,注意吸收融合新的史学理论,同时,对自身过去在“左”的思潮影响下的乐评,展开了严肃反思和慎重修正。这不仅集中体现在汪先生对《中国近现代音乐史》这本著作的多次修订,也体现在诸多撰写的文章之中。譬如,汪先生在反思对青主的研究后指出:“对于青主的著作,我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才初步接触。由于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和自己理论水平的低下,坦率地讲,我对青主的认识是很肤浅、片面的。我对他的比较直率、夸张的文风,以及有时还有些片面的论断也有一定的误解”*汪毓和:《重读青主的<音乐通论>》,《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1年第4期,第10页。“在我最初的教材中将他看作是30年代我国音乐界主张‘为艺术而艺术’观点的主要代表来看待的,而且,还作了错误上纲的批判”,由于“我还没有真正弄清楚,也没有决心认真去弄清它”,致使80年代教材正式出版时,“一方面对过去片面贬低他的观点作了一些修正,删去了那些错误上纲的批判;另一方面仍认为在他的艺术观点中具有较浓的唯心主义色彩。”*同上。在这里,汪先生从上世纪50年代的“问题”缘起,到80年代的部分修正,再到新世纪的重新立论,句句表述,言之肺腑,灵魂的自白,去疴的自剖。钱穆说:“史学是一种生命之学。”*钱穆:《中国历史精神》,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版,第8页。汪先生在自己过去的史学评论中进行如此反思性自剖,不能不说,这是其对自身学术认知的真诚批判,是其反思求是精神的充分体现,是自身史学生命的决然涅槃。
在论争的反思中掘进。论争分歧的深度,决定着学术反思的力度,影响着学术成果完善发展的高度。该时期汪先生反思学术论争,突出表现在新世纪以来关于中国近现代音乐史“重写”问题的论争中。这或许是因为该论争与汪先生密切相关。“重写”问题的提出和讨论,虽然发端于香港音乐学者刘靖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提起“汪毓和编著的《中国近现代音乐史》是‘中共音乐史’”,但真正影响更大的讨论,掀起于黄旭东在《天津音乐学院学报》(1998年第3期和1999年第1期)发表的文论*黄旭东:《应还近代音乐史以本来面目 要给前辈音乐家以科学评价——评汪毓和先生<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天津音乐学院学报》1998年第3期、1999年第1期。,之后陆续有戴鹏海、梁茂春、陈聆群、居其宏等专家撰文参与讨论。对此论争,汪先生深入反思,谨慎写作,或发表文章阐释,或在学术研讨会上诠释,或在重大纪念活动中阐明。相关代表文章有《关于“重写音乐史”和为什么大家在音乐史教材编写中一度忽略了李抱忱》《戴鹏海文章<还历史本来面目>读后感》《关于重写音乐史问题的几点感想》《关于进一步推进中国近现代音乐史教学改革的几点建议》等。他一方面表明自己的态度:“我认为由于我们搞历史研究的工作本身,就应该不断改进以求得不断提高,因而,不断地修改、重写,应该是正常的自觉要求。……我再次郑重表示欢迎各方面对我、包括我的教材的批评,我认为一切负责的批评,不管言辞如何尖锐,都是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汪毓和:《音乐史学研究与音乐史学批评》,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9年版,第109页。同时,汪先生对“重写”论争之中不同的看法,特别是一些重要问题,也给出了慎重的回应,阐明自身立场。汪先生也指出,各方提出“重写”命题的出发点和要求不完全相同,有认为要推倒重来的,有认为对个别历史人物评价不公的,也有认为过去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中存在严重“左”的错误的,应该彻底清理,提出这些不同认识,引起讨论,有助于改进工作。同时,汪先生也指出,对于“重写音乐史”是“禁止”的,甚至被认为是“反动”的见解。这种说法是不符合客观事实的论调,对工作的解决有害无利。*同上,第108-109页。汪先生这种在深度反思中展开论述,在诠释中表明态度,在应答中澄清事理,在回应中谋求建树,使其在不少问题的认识上得到了提升,获得了新发展。例如,关于历史人物评价标准问题,他指出:“对一位艺术家的评价也应将其重心落在他对艺术的创造和对艺术事业发展的贡献上,而不能以其政治的立场和表现作为对其进行评价的主要依据。尤其不能以其一生中的一时错误表现和在个别事件中的政治污点,作为对其进行全面取舍的主要根据。”*同注,第69页。这样的人物评价标准,无疑更有助于对音乐家进行全面的、客观的历史定位与评价。
在整体反思中掘进。该时期汪先生也借着“论争”,对中国音乐史学研究进行了整体深入的反思总结,从史学研究的微观、中观出发,努力走向音乐理论的宏观建构,并推出了一批音乐理论成果。如《对音乐评论工作的认识与建议》*汪毓和:《对音乐评论工作的认识与建议》,《音乐艺术》1995年第3期。、《对中国近百年音乐发展的一些思考》*汪毓和:《对中国近百年音乐发展的一些思考》,《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6年第4期。、《关于音乐通史的写作》*汪毓和:《关于音乐通史的写作》,《中国音乐》1999年第2期。、《关于史料的收集、整理和研究》*汪毓和:《关于史料的收集、整理和研究》,《中国音乐》1999年第3期。、《关于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科建设的概述》*汪毓和:《关于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科建设的概述》,《中国音乐学》2000年第1期。等。其中有许多研究,直接有力地推进了中国音乐史学理论建设,有的甚至是中国音乐史学理论系统建构不可或缺的基石。在《历史与历史著作,历史观和史学批评》*汪毓和:《历史与历史著作,历史观和史学批评》,《中国音乐》1999年第1期。一文中,他指出,从事史学研究,坚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基本立场和方法至关重要,但也要吸取其他一切有用的史学观点和方法作为辅助;还指出具体有效的历史研究法,包括比较分析法,以及微观与宏观、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等。在《对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中几个史学观点的认识》一文中,就中国音乐近现代音乐史上的“双文化”问题、新与旧、进步与反动、先进与保守、美与丑、作曲技术与作品价值等问题进行了深入反思和总结,并指出:“历史唯物主义的真髓在于必须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具体事物作具体分析。尤其对文艺作品的评述,应该承认不少优秀的文艺作品其价值并不一定体现在其政治、哲学的内涵上,也可能体现在其对艺术自身价值的追求、创新,和对艺术审美的新的追求上。将一切文艺作品的评价都勉强从政治秤杆上去衡量,是一种机械唯物论的错误认识的表现。”*汪毓和:《音乐史学研究与音乐史学批评》,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页。再如关于技法与技艺,他指出,不应否认对创作技法进行创新的积极意义,但它与衡量作品的艺术价值是两回事。技法是可利用的方法,无高低之分;技艺是指技法运用的合理性和有效性,是衡量作品高下的重要因素。这些观点,在今天乃至以后仍然是值得音乐评论和音乐创作所重视的。可以说,汪先生这些在反思总结基础上所获得的成果,既是在尊重事实上的修正掘进,更是在自身史观统揽下的反思提升,符合历史发展和时代要求。
斯人已逝矣,抚今追昔叹万千。匆匆巡礼汪先生56年乐评生涯,其“热情笃信、深情坚守、反思掘进”的学术历程,呈现出始终坚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美学观的特征,展现出自身真诚之爱的坚韧个性。他注重音乐研究,尤其注重音乐形态深入细致的分析;关注音乐实践,尤其关注音乐社会活动和音乐社会现象;注重内心情感,尤其是对党、祖国和人民的深厚情感。可以说,他的乐评不仅为中国音乐的理论研究、创作和表演发挥了重要推进作用,而且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中国当代音乐评论主流的步态、形态和心态。如果说乐评根本上是对作品灵魂的探险、是对艺术价值追求的鲜明标识,那么汪先生一生的乐评——无论是一直坚守的、还是反思完善的,构成了一幅具有个性特点的、又有时代特色的多彩“画卷”,它深深启示着我们:“一个正直、严肃的历史研究者,应该坚定地站在社会发展、时代前进和人民利益的立场去认识、评述其意义和价值。”*同注,第68-69页。这在当前力图满圆“中国梦”的伟大征途上,在努力建设中国文化自信的宏阔征程中,应该是每个音乐评论者应有的坚守和追求!
作者附言:此文,作为2014年宁波“中国音乐史学年会”提交论文,在大会交流后,得到蒲方教授等多位老师指导,借此表示感谢。今于汪先生去世4周年之际发表,特以之作深切纪念。
2017-07-03
J605
A
1008-2530(2017)04-0059-10
程兴旺(1969-),男,博士,南昌陆军学院教授,教育部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央音乐学院研究所特聘研究员(江西 南昌,330103)。
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十三五”重大项目《中国专业音乐人才培养未来发展研究》(项目批准号:16JJD760002),本论文属于该课题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