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钺
2017-02-12徐钺
徐钺
序曲
为着每一个高傲的凯撒,我们都要寻找
一座新的罗马。
寻找:一个新的,吃美和男人的
克丽奥帕特拉年轻的面庞。
每一年(无论死亡何时饱满)
海燕都从九月飞来,衔着未知的武器
滑向法老王们永恒安睡的尖顶。
当我们醒着,闭着双眼,—用身体观看
命运的黑色蜂房正怎样闪亮。
永恒:这被置于诗句肺中的名字,沐浴着
珍珠一年一度纯白的呼吸。
我们,却像还未爬入贝壳的沙石,在甲板上
在星座和海潮腥涩的汗水之间痛响。
当弓耸起,当亚平宁半岛扯动南向的风
别管三桅战船锋利的弦月。—让我们等待
彼此年龄中最为缄忍的声音
转动视网膜上黑夜那巨大的重量。
因为命运仅只是
岁月在我们头盖骨上发光的涂鸦。而心
永远像刚刚降生的幼小野兽
用梦咆哮,用尚未长成的牙齿咬住夜空的乳房。
寂静,让白床单上的阴影反复聆听
这在胸腔中反复习练的跳动。—直到
一个更加
接近恒星的(却并不更加高贵的)词
烧穿九月蜡制的欲望。
爱,并不能使我们相拥而卧的身体
拥有对方。而当那个词,像弓箭手的指骨一般
扣住死亡的睫毛,我们就醒来
就在床头数出将我们自身染黑的波浪。
别管阴云拼写怎样的占卜,—让我们等待
那破晓的石灰燃烧
那匿名的风暴把太阳浇灌
那依旧踟蹰的海爬上堤岸尽头的城墙。
因为(无论何时我读出你的嘴唇)
为着每一座梦中的罗马,我们都必须找到
那个凯撒。那个词。那一束
在克丽奥帕特拉年轻的心脏之中轰响的
尼罗河般的辉光。
暗之书(或论历史)
1
此刻,梦和窗帘渐渐稀薄。风像岁月吹来
把燥热的申请陈述翻动。
熄了灯的屋里,一只蜘蛛缓缓撕着飞蛾的翅膀
你能听到时间被黑的手套递向另外一双。
星光的蝉在喧嚣。星期一和星期二过早苏醒。
被虫蛀过的被单探出你孩子的眼睛:
“您有天花吗,您有我妈妈的天花吗?
—我想,我弄丢了它。”
2
我的安静的妻子,我的安静的生活。我宁愿
我们曾在一起,而不是现在:
一只兔子披着果戈理的外套住在我的家里
计算它温顺的工龄。
而我的寿命:是谁算错了一个月,一年?
黑色辩护人的上方,以死人命名的星在鼓掌。
可爱的法官伪装成燕子
用嘴筑巢,啄我漏洞百出的屋顶。
3
曙光像狼群在城市的栅栏外徘徊。此刻
有人怀揣我所有的证件躺在我的床上,睁大
他的眼睛,害怕被人认错,或者
被粗枝大叶的时代抓走。
没有酒,只有昨天烧沸的水。工作。
我和我的狗坐在门前,守着被瞳孔瞪大的卧室。
当第一束光从门廊外射进,我们就站立
准备:将第二束和它捆在一起。
4
像强健的蜘蛛的劳作,身世缝补着自己。
不是过去,而是那些危险的尚未到来的命运
在阴影里呵气:黎明时分
那不管你意愿的、愈加稀薄的窗帘。
你不记得,我曾和你梦到同样的记忆。尽管
那被拔掉两扇翅膀的蛾子
也还在抗争:在某个纪录影片的第一幕里
变得缓慢,像一桩凶杀案的现场。像一次真相。
希望
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烈焰的余烬,一块阴燃的煤,
你如果拨一拨它,它就会重新燃烧起来。
—约瑟夫·布罗茨基《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
天赋的不朽,如天赋的诚实,不能使你
像历史一般长久沉睡于无人问津的旷野,或者
使你更长久地苏醒。它们更像是
树脂,金色的阴影,在橡木般倾覆的岁月中。
而我早已学习了黑暗,那迷人的质量。
我也学习了你的肺和喉管
学习在冻土中辨认你,—像帆
在倔强的船桅上,在盐中,辨认低沉的海的速度。
荷马,茂盛的沙滩,致命的战争和你源自希腊的爱情
我站在其中如三千年后来此寻觅玩具的孩子;
而它们是词,是半融化的冰片
我碰一碰,它们就从命运线的航道之中流走。
我已听到脂肪和靴子的声音。我要告诉你:奥维德
这里仍然叫做沃罗涅什,伟大的帝国
在黑色的水里吐露它的威严,而你肿胀的木头
正在它的内部,变得更黑。变成煤。
梦的暗面
1
晚上十点钟我突然睡去,在
我的书桌上,在铺满信和蹄印的窗下
远处
送信的人正骑着天空醒来。
2
十点,没有雪,城市逼近
透视法在水泥的律令之间闪烁
闪烁。一座玻璃的矿。
3
我的住址挂在邮箱上
邮箱挂在暗中
紧闭的门因某种预感闭得更紧。
4
那落在地板上的过度失眠的隐喻突然
转动,像一架被遗忘的磨盘
压住光的谷粒。
5
你,年轻的另一半
在黑夜里记诵太阳的亚努斯。
6
时间做着名叫时间的演讲
星辰被空旷驱赶着从它们的棚中走出
试图
吃我窗上的粮食。
7
然而并没有一束谷粒熄灭,没有词
你是谁,稻草人。
8
没有一扇门被打开,被合上
你是真的睡去
还是在看我,和我做比拼忍耐的游戏?
9
梦的苍老的一面,我们两个
站在彼此身后,沉默,等待机会插队。
10
这是黑暗雄辩的时刻
我看你,我走进你充满疲惫的虚构
读你的唇和牙齿
煤的容颜在你我之间挺立。
11
你听到空间用自己做着乘法
你听到月亮遗失胎记,死遥远,你听
没有雪。没有雪。寂静。
12
晚上十点钟你突然睡去。
13
信里,豹的心脏在吞吃燕子
信里没有门,看不见的真实扑向我
黄金脱去细节
从经验的黑谷壳中冲出。
另一种低语
你醒了,又一次,黎明像无家可归者
窥探梦的锁孔。
你收起钥匙,你带着我尚未完成的身体走出。
时间低矮,光的舌尖在我们口中相互交换
语言则以胚胎的形象在肺部悚动。
把我刺在泥土里吧,把我放进你酿造岁月的石头
用溺死者的声音问我:谁活着?——谁
正用阴影熔炼天空。
这里,田野是一百万年前海洋柔软的化石。
这里,词被喝尽,你怀抱我的血走向沉默深处。
握着闪电,我们
站在风暴到来前命运巨大的呼吸之中。
一月的使徒
1
我还在等。
虽然梦里的罗马冰冷。
天空还在打蜡。灯在街上漂动。
保罗的甲板空着—我不确定:那第八日的集会
他会要谁充当死者。
匿名的声音正拉起帆索。风走着,
我依然在等。
冬季,凌晨四点。我在梦中跌倒如一个盲人;我醒来
发现自己枕着水泥湿冷的甲板。
心脏从颈部开始迷路,惊跳—把过早触岸的恐惧四处喷洒。
我听见:落难者在我身体的舢板边吐出黑色舌头。不远处
星座刮擦着玻璃
水龙头在厨房油浸的血管上低语:撕碎他。
……
时间渐渐缩紧。
寒冷从手指钻出奔向贫血的街道。
爬虫的尸体在墙上疼痛,像一块胎记。
窗开了,我看到一株冻僵的树在撕咬月亮。它折着背脊,牙床破败
似翻寻垃圾的老人,在无所适从的注视下,吞咽残存的施舍。
然而;冬季—灰发的射手铸着长箭,黄金的狮子吼叫一场战争在我们两个的面孔之间喘息。
我无法告诉它:
别站在这里,这里只有穷人
让我睡吧。
一月。没有雪
环形山落向我的眼睛;……
我收起白色的电话号码,奋力回到床单脆弱的怀中。
一支船队载着最后的重物,从床尾驶向床头。
风慢慢走近,读着海洋
一次过分的爱的惊惧在船帆下低声询问:
你,
—这瘦羸的使命
还想持续多久?
2
时间在两页窗帘的缝隙处流入
在房间里膨胀。
他到处都是:衣架,墨水瓶,书桌抽屉,药盒,床底积满灰尘的角落
我无法分辨—曾经教会我受难并且隐忍的声音
是哪一个。
我悄声书写他;在不同纬度
把他降入妊娠的苦痛。
纸和蓝色的词:海和尚未铸成的风暴。冬季
每一个他都在诞生,在黎明;在太早醒来的、吐着恐惧的花萼之中。
我不知道无辜的星光来自怎样的身体,怎样的
乳房和母亲—
这里只有转瞬即逝的咆哮,墨,野兽和他的刀;我不知道,这里
还能有多少子宫,多少死亡。
冬季:钝的武器正被打磨。
被吞下的硬物再一次
回到眼前
切开两页窗帘的衬裙,呼吸着,像一个滚沸的女人。
而他的肺,还在我所能听到的最远的地方生长。
我无法停止饮酒,酒,所有的酒—她们像性器一样拖拽我的舌头
直到那被等待的名字取来刀片;直到
所有喧嚣的石头落回天空。
然而此刻:所有天空都还睡在海里,像玛丽亚睡在干冷的马厩!
一月;石头漂白。
我用冬季所有酒杯的沉默盛装母亲:
时间—这肿痛的词。
风。黎明和黑色轰响的街道。一群醉鬼抱着树干向潮峰冲去。
光吹来,把残存的眼睛溺毙。
他们没有发现:同行的名字之中多了,或是
少了一个。
路灯打着呵欠:一点怜悯。
3
我读那飓风的词。轻轻地,读:
那在不远的海上靠近的欲望。
爱人是此刻的岸,是此刻
我所能想起的所有安全。
然而他的影子浓稠,吞咽着
此刻—
那为数更多的跳动。
驶向港口的汽船孤单,使天空更加空旷;
超载的行李将我们的宁静分配。
舷窗外是我曾渴望的名字,被透明的硬度遮掩
像是祖父
在童年初识的镜框中渐渐浮现。
不。—我纠正自己:
他要比我更加年轻,比我的姓氏
比念出我姓氏的第一个声音更加古老。
可是:冬季,我还没有听者。
我还不能说出他的心脏,他的危险的肉体。
一月,我还没有足够的沙子让他走近
建造足够的耶路撒冷。
苦的脉搏正自脚下涌来,催开白色叶瓣;
我只有在手心书写母亲(每一个母亲)
默诵他可能的名字,直到靠岸的时刻乌鸦般沉重。
岸。人群裹着舌头散走,寂然无声。
末班汽车守在路口
像是等着废弃的压舱重物。
钥匙转动;回到关闭的房屋,我脱去命运。
一轮满月在窗的忠贞之外惨白
如同意外受孕的处女。远处,强力的黑色正翻耕大地
那过分的爱的惊惧像星光千百次撞击玻璃
抽泣—
最苦痛的得胜。
冬季,我用果核睡去。夜是泥土。
我在冰里苏醒:
一个声音在我身边梦着,离海很近。
我颤动
如花朵的肌肉。
4
你看到吗,你—还是曾经看到?
那棵树最终的形态
在我们脚下给出完美的泥土。
一月,你是甜的。你有软的眼睛。
你来自果实:来自被手指摘下的贞洁。
你俯下身,在晦涩的冰面之中
看到我。看到
这易碎的时刻。这囚禁风暴的信封。
你把手伸向口袋中的地址
你感到疑惑—:这张你未曾见过的脸孔。
一月,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曾让叶片以年龄本然的姿势离去,用惯熟的口吻
在早餐的盘中品尝赞美。可你的甘甜还太过年轻—足以
对陌生和将造访的陌生视而不见。
时间正翻洗床单,重新铺设。
我们的门已锁紧。月历被快件寄到。
我们在每一年的一月拥有重复到来又离去的白色,梦的信封。
我们把他读出然后忘记,似孩子撕去用过的邮票。
可是,够了!—这关于死亡的练习已经太多,而存在
又太少。
你:挂起钥匙的你,躲避那易碎时刻的你
还在门后贮藏镜子,沙滩,信,幼虫和木桶中的空旷。
大衣和蜡冷却
枕头中的麸皮托着梦的软壳。此刻
每一个他都抽出黑色速度,在你体内生长。
你变得充盈—你饱满
你希望:他带来的沉重与我有关。
一月。那向你落去的光的圆柱倾斜,读着眼睑。
冰在呼吸;他决然趋向你!
说:你是我的。
……
我知道你曾让叶片以年龄本然的姿势离去,用惯熟的口吻
在早餐的盘中品尝赞美。
可是,你所读到的—一次过分的爱的惊惧
究竟是什么意思。
5
我走入黑夜,含着交通信号
像一个孩子,含着刚刚开始融化的冰糖。
我和以赛亚食用同样的忏悔:
“我是嘴唇不洁的人,又住在嘴唇不洁的人中。”
街道舔着水泥,舔着车皮和手套的温度。
酒瓶用我把空的盲道敲打:
一阵耳鸣仓皇而至,如同见习天使,莽撞地
落向嘲笑。
车灯的瞳孔张开,风在后视镜里咳嗽。
站牌锈了。树皮在人们脸上生长。
你是谁?—你在等待什么?
一个无所规避的疑问在橱窗里浮现,僵立着
把蜡烛和仿制圣像滚烫的面容搅动。
我辨别不清,这拥有处女和母亲的时刻,在我的舌头上
写着怎样的一月:
冰冷,还是更贫穷的冰冷。
蜡滴下。年轻的血。
更年轻的血
正和他和灭亡星一同掌舵。
在我身后走着我的名字,像一个凶手
我不能回头—
恐惧会把我像狗一样赶走。
星光颓败,黑色涌出锁孔;一月的汗爬上灯杆干透。
那个不断给我沉默的声音却在喘息,用暗的嘴唇
轻轻说着:
回头,现在,你会看到我。
塑料女人。糖。避孕药。领带。望远镜和贝壳城堡—
它们在我脚步的森林旁安睡。风跛了,宠物牵着温顺的主人。
转身的时候,我知道
人们想告诉我:你是如此贫穷
又如此不顾一切地愚蠢!
让他佩戴巨大的光,把脸抹去,取出野兽的牙齿
冷漠地,穿透你;—不论他最终是谁。
幸运的是,我还不知如何辩解。
6
我已数过太多诞生,太多女人的苦痛
而你还在时间之中坚硬。
我不能确定你是否已经生过,已经死去。
那抖颤的玫瑰,那无助抖颤的爱和血管,那玛丽亚
你不认得她们。
可我仍然在她们未出嫁的镜子中看到你!你的唇,你的甜美的脸
你爬满记忆的手掌,你被我折弯的—海潮的
生命线。
我从你的沙中走出。一只蝴蝶
飞向我的耳朵,如异象飞向保罗的甲板……
七日的第八日,再一次显现;我在早已失去的罗马找到
你早已失去的身体。
港口从东方开始沉睡;穿过狮子和射手,穿过蜡,穿过风暴和梦的石堤;
最后的重物正被担架抬走,一颗九月般完整的黄金。
可我还认得星座:那构成你的、病的银子!—你把嘴唇靠近
想借助它们孱弱翅膀的元音飘向这里
丈量我,
或者:丈量我愚蠢的冬季!
一月……
伤寒的一月。黑夜之鸟抖着羽毛,缓慢的海
舔着鹰的心脏。
爱人未拆封的信件还压在蓝色墨水瓶下,如败北的合约。
那支曾把你处磔刑的十字空着,在床头
静静,分撒海盐。
一个老人在窗外跌到又再次站起,撕着再一次的月亮。
铜的舌头在书桌前的墙上摆动,像一个先知
念诵你
唯一的名字
……
虽然
我,没有听见。
钢琴
海滨城市的下午,日光
在空调低沉的抱怨声中衰减
像镇定之后的癔症病人
晚报过早地送到,洗净的蔬菜
还在塑料盆里谈论价格
妻子还没回来
隔壁在放霍洛维茨,在他
刀头面朝的方向
心跳很轻,像被轻轻剁着的葱头
他认真地看着案板,有一次
将左手食指放到嘴边吮吸
但刀没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