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茜
2017-02-12女巨人
女巨人
黄茜
女巨人
1
她是侧卧的幼发拉底河。
她的胸脯开满四月的野花,
她的头发是能淹没二十个村庄的
细致的褐色洪水,
她的双腿是橡树,是玲珑的高塔
通向神祗秘密的乐园,
她的眼睛追随星体的运行,
一只眼睛看向黑夜,一只眼睛看向白天,
她的脊背是安第斯山脉,
是被海水打湿的赤裸岩石,
她的记忆是飞逝的阴影,是柏拉图的洞穴,
是血肉风干的异兽的骨骼,
她的脚趾是翠绿的群岛,
她的指尖是放浪的季风,
是藤萝、麝香和黄水仙,
她的小腹是黄金的谷堆,是埃及的沃土,
她的脏腑是月亮,星星,和太空石,
因此她的痛,是全宇宙的痛,
她的脚掌踩出亚细亚的湖泊,
她的嗓音为活着的语言伴奏,也为死了的语言伴奏,
她的皮肤与地狱一样黑,和晨光一样亮,
她的钟摆是大海的阴谋,转动的肩膀,
她的血液是蓝宝石和红宝石,
她的舌头是异香的花园,
她的额头是迦太基的焰火,是印度的宫殿,
她的年岁是腓尼基人的奇珍异宝,
她的睡眠是一艘战船,
她的肉体是甲板、船帆、索链、龙骨、桅杆,
她的梦境是飓风,
她的开头是安纳托利亚,结尾是迦南,
她的天性是一队勇猛的哥萨克骑兵
遭遇了眼如瞪羚的羞怯的亚美尼亚人,
她的灵魂是镶嵌着翡翠和黄玉的香樟树,
在轻灵的季候里自足地生长、拔高、舒展,
她的血脉是繁忙的运河和富庶的港口,
她的疾病是卢梭,她的健康是阿里斯托芬、
肉桂和带翼的小蛇,
她的罪是不能饶恕的罪,她的慈悲是
墨西哥高原上龙舌兰的慈悲,
她走过富庶的国度,也走过贫穷的国度,
走过商贾的国度,也走过诗人的国度,
她的忏悔像欺瞒,欺瞒像牧歌,
牧歌像澎湃的,裹挟生命之力和谵妄之力的雨季的洪水,
她是侧卧的幼发拉底河。
2
她的双手抚过湿软的河岸,
越过碎石伸向原野,
伸向树林、广场、果园,
伸向农田和更远的农田,
伸向城市戴着翡翠金环的足边,
伸向少年青葱的额发、
青年峻峭的腰身(骨肉的岩石
怎样由她雕塑而成),
伸向女子颈窝的溪流,
母亲回漩的臂膀
(随时准备为我们挡住黑暗),
伸向商人的钟塔,农人的谷仓,
政客的布道词,
伸向哥特尖塔的小教堂,
从彩色玻璃漾入璀璨之光,
伸向白如海棠、芳香如海棠的清真寺,
伸向烟雾氤氲、佛陀端坐的殿堂,
伸向祈祷书,奥义书,悔罪书,天启和轮回之书,
伸向赤裸的神,狩猎的神,海水泡沫中的神,山巅的神,
白臂的神,捷足的神,驾金色马车的神,用葡萄酒洗浴的神,
高大美丽的神,邪恶善妒的神,技艺精巧的神,
伸向偶然的安排,惊诧的命定,
伸向挑起战争的锦缎,守卫贞操的花毯,
伸向十点钟阳光初照的市场,紧系的围裙,
干练的鼻尖,带露的蔬果和肥美的鱼虾,
谷物、机械、布匹、书籍、 矿石、香料、军火—
样样闪光,样样齐全,
伸向清晨的劳作,午间的冥思,向晚的舞会,
伸向文人的口诛笔伐,师徒的不伦之爱,
穷人间的提防,富人间的仇怨,
伸向作坊和工厂,刻刀和传送带,
伸向白日柔软的披风,活泼的头脑
和轻快的足尖,
伸向钟表匠的齿轮,画家的画笔,
成熟的阴谋,精巧的犯罪,
伸向智识的一万种明亮或黑暗的形式,
伸向疾病,让健康变得甜美,
伸向结核、哮喘、猩红热,
伸向严峻的语法,庄重的学识,
变幻无穷的人性,伸向修辞的猛攻,
词语的暴乱,从字典的纹章学脱目而出,
一个词就是一颗矿粒、石榴籽、尘土、雨滴、蜂蜜、
水晶、盐、火苗、稻穗、(举着杯盏、祭司一样的)黄水仙、蓝水仙、琴键、
长笛、短笛、管风琴、手风琴、弦乐、铜管乐、敲击乐,
伸向灵魂的轻盈结构,
伸向缓慢的思想,快速的理解,
伸向完美的城邦,僻静的街角,浓香的床榻,
堕落的交易,
伸向僻静孤单的书房,高谈阔论的客厅,
伸向文献、手稿、残篇断简(如同残废的肢体)—
她的手伸向它们,抚摸它们仿佛在抚摸厚重的铜器,
锐利的铁器和优雅的瓷器,
直到夜晚,死亡的姊妹统治了大地,
她才赏玩一个个梦境,看睡眠如何为白昼赎罪,
看无意识如何催动革命,
看自己如何悄悄沿着诗人的指尖,藤蔓似的
爬上他的象牙色的手臂、骄傲的肩颈,
伏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回返吧,我的密友,我的爱人!”
3
四月,无处不在的雨水、花蕊和晶莹火苗
让一个女人变成了山鲁佐德。
组成她年岁的奇异的韵律,
一会儿变作花园(迷宫式的花园),
一会儿变作河流(村庄般的河流),
一会儿变作伊比利亚半岛倾斜的
环绕着各色鱼群的塔楼。
为了证明不被时间与爱情俘虏,
她不断推迟情节的成熟。
仿佛四月可以延长为一个世纪,
仿佛语言是忠贞的骑士,
保护她不受毒舌和蟒兽侵袭。
仿佛一种纯熟的技艺可以成为生命的意义
和凭据。
她长期赤足跋涉,发掘、提炼、编织、采集,
她爱上的十七世纪像一个佩戴着
智识的红宝石戒指、想象力的瑰丽冠冕的巨人—
她翻阅他的宝藏,分析他的情感,
权衡他的错误,吞噬他的秘密,
这劳作有时候像炼狱,
有时候又像嬉戏。
她用四月的雨水灌溉花田,
多么芳香,多么富于暗示,这雨。
诗歌的真实融入生活的真实,
生活的真实具有大理石的坚韧、平静。
她用四月的雨水灌溉死者的花田,
沉寂的尸骨将催发色彩的暴动。
循环的雨和拯救生命的雨,
当她整顿笔记,整顿覆盖了整个紫色的
向晚天空的宏大、笨拙的翅翼,
逃亡变成了冒险,离去的路变成了归来的路,
诗歌不再是灼人的火焰,
那火焰是大理石上冰冷的倒影。
4
腓尼基人帕塔伊科斯,在路过塞浦路斯港时
遇见了雅典人斯奇提亚,
后者是位极具天赋的炼金术士。
帕塔伊科斯坐在港口的小酒馆喝酒,
一边看着两个褐金头发的年青人
在酒馆的另一头争执
波斯人更富裕,还是埃及人更多宝藏,
斯奇提亚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说波斯人懂得挥霍,
但埃及人无疑是最洁净的,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产生了深深的友情。
他们挽着手走过街市,
挽着手在瞎眼的老妇人手里买了一束
紫红色的百合花,
挽着手到宫廷门口倾听诗人念唱奥德修斯,
最后挽着手共同回到狭小的船舱。
帕塔伊科斯第二天就离开塞浦路斯港,
他发誓一年之内一定返回。
出海第三天,他收到了斯奇提亚的来信,
语言克制、温柔、签名里带有
百合花形状的标记,
让他想起美丽的月亮作证的夜晚。
未及回复,腓尼基人的船就遭了劫难,
帕塔伊科斯在水中挣扎了一天一夜,
没有海豚将他送回可爱的推罗或神秘的迦太基。
腓尼基人的死讯没能传到塞浦路斯港,
斯奇提亚悲伤地憔悴下来了,
他想,他就这样辜负了他的情谊。
5
对软弱的灵魂说不,对阻挡说不,
尘土里生出父亲,尘土里生出母亲,
雨水冲刷他们的脊梁,
相互触碰的带电的肢体,柔软的肢体,
在空气中跳舞,在变幻莫测的雨绳间跳舞。
濡湿的岩石没有影子,
濡湿的青草对界限说不,
父亲和母亲,双手抓住溶解的天空,
双脚掠过大地与岛屿,
直到踩入厚实的、生死轮回的泥土。
雨水里生出母亲,雨水里生出父亲,
褐色的身体布满神秘的空间,
他们的灵魂对饥饿说不,
他们环抱多鱼的海峡和肥美的耕田,
环抱城邦、文明如巨大透明的茧。
细长的眼睛对审判说不,
高挑的额角对泛滥说不,
他们绵长的记忆如时间,伞状花絮的时间,
虎蹑蛇行的时间,蓬勃仓促的时间,
他们的儿女无穷无尽,都是时间里的茎块,时间里的种子。
赤裸的泳者对守护说不,
跳跃的元素对停息说不,
他们身体的盐,瞬息变作春雨,瞬息又变作闪电,
他们参与一切微小与宏大的过程,
在物与灵的神话中留下印痕。
他们内在一切又独立于一切,
听倦了人间的声音,便倾听宇宙的声音。
他们是自己的祭司,自己的异教偶像,
手捧光洁的万千水渠,其中的一些美得异常,
他们自成庄严的仪式。
6
去年的思绪跌宕至今年,
结局总是慢过开头。
文字的云麓挣脱作者,
如半岛驶离古典的大陆。
教堂的拱顶聚满了鸽子,
翠绿的回旋协调于疯狂的唱诗。
老者离开破旧的钟楼,
正午的阴影在那里孵化阴影。
意识端坐于椭圆之夜,
用密语指挥繁花的阵列,
连翘,木兰,锦葵,桃金娘,
紫罗兰,金缕梅,
耀目的湘绣和异香的蜀绣,
装扮海伦的明媚长衫,
终究卷入盲目的海流,
参加死者年轻的葬仪。
上帝化作衰老的先知,
在底比斯城下收拾尸骨,
古人的死混合着今人的生,
古人的生裹挟着今人的死,
去向彼岸的花的阵列,
腐土中色彩被雨水冲化的
狼藉,早八点的火车
滑出两道冰凉的泪痕,
跨洋天线迅速得无法传播
普遍的哀鸣,紫丁香攻陷白丁香,
塑胶小人为爱缠斗,
火焰紧咬着火焰的颈脖。
十三岁的亚当,十五岁的玛丽,
十八岁的风信子,二十岁的廉价小旅馆,
雨滴一样的人儿今晚会来,
四月不可能轻易度过。
被晚报包裹的残缺肢体,
被扔入货仓的残缺知识,被刻意排除的
又刻意返回,被开始的把结束变成开始,
四月不可能轻易度过。
思维的嬉戏止于意义,
思维的推进跟从情感的斜倚,情感的绕行。
还差一刻步入金色的正午,
四月不可能轻易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