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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像民族志
——古滇青铜器呈现的历史现场

2017-02-09邓启耀

关键词:民族志青铜器族群

邓启耀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铸像民族志
——古滇青铜器呈现的历史现场

邓启耀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从视觉人类学角度,把古滇青铜器看做一种视觉性历史文献阅读。这些青铜器大多为祭器、礼器或包含较多社会文化信息的饰品。在铜鼓、贮贝器盖的铸像、刻纹及大量青铜扣饰上,以直观写实的具象性叙事形式,呈现了关于古代滇人及其他族群生产、生活、族群关系、战争、祭祀等历史现场。通过对它们的再度观看,讨论古代民族以铸像(包括镌刻)形式进行“类民族志书写”的叙事特点。这种“书写”,主体是写实的,它们真实还原了古滇族群的社会生活,许多情景仍然可以和现代的民族志调查形成互文关系;其次,铜片上的图像记事展示了古滇族群以图叙事的传统,它们为图画文字的形成打下了基础,至今某些民族还在使用的图画文字与此一脉相承;最后,正如那个时代流行的叙事风格一样,它们又兼是和神话、巫术与信仰杂糅在一起的,以具象铸像暗示特定象征意味的写意性视觉表达。

古滇青铜器;铸像;历史现场;类民族志书写

中国青铜时代,因区域和族群文化不同而呈现不同的造型系统。如殷商青铜器,多以饕餮、云雷纹等抽象夸张的象征方式传递其权力、信仰和伦理观念等信息;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器面具,在具象与变形之间让看到它们的每一个人感到莫名震撼,那些诡异的面孔使虚幻的神话变得触手可及;古滇青铜器以直观写实的方式描述那个时代各民族生活、战争、信仰和民俗等内容,造像具有强烈的现场感和浓厚的乡土气息,让人如同看到两千多年前铜铸的民族志立体“老照片”。

在云南省博物馆和云南江川青铜器博物馆,带着崇敬,我为云南晋宁石寨山、江川李家山等地出土的古滇青铜器深深折腰。细细观摩这些贮贝器和铜鼓上的造像,一个个具体实在的古代部落社会的生活场景,活生生呈现在我们面前。不用推论,不用猜测,记叙的人物事件明明白白,连细节都刻画得清清楚楚。这是置身历史现场的人们留下的重要视觉“文献”。

我们不妨浏览一下古代滇人用青铜叙录的铸像文本,看他们究竟“书写”了一些什么内容。

一、古滇青铜铸像呈现的历史现场

(一) 生境与生计模式

对考古学资料的物候学解读,可以帮助我们还原过去时空中的许多情况。物候学家竺可桢通过对黄河流域生物化石等考古资料的研究,推断黄土高原早期的生态状况。那里曾经是绿洲,出现过一些只有在水草丰茂的环境中才能生存的动物。[1]由物候读自然史,故“花香鸟语,草长莺飞,都是大自然的语言”*此处参考竺可桢《一门丰产的科学——物候学》一文,刊于《科学大众》1963年第1期;后改写为《大自然的语言》收入中学教科书。。古滇青铜器十分写实地表现了大量具有区域性物候特征的动物,以及一些镌刻的针叶、阔叶类树木和卷草、荷叶等植物。这些物种在亚洲南部较为常见。透过这些物种,我们可以看到古代云南的生态状况。那一定是一个森林茂密、漫山遍野都是野生动物的世界。

铸造古滇青铜器的匠人十分熟悉的造型对象是虎、豹、狼、熊、狐、狸、蛇、鹿、岩羊、野猪、水獭、蜥蜴、孔雀、鹤、雉鸡、布谷、鸳鸯、犀鸟、鹈鹕、鹞鹰、猫头鹰、鹭、莺、燕、雀、鸥、穿山甲以及一些不知名的珍禽异兽,各种水鸟、鱼、虾、蛙、蚌、螺、兔、鼠、蝉、蜜蜂、蜈蚣、甲虫等更是信手拈来。动物铸像多采用圆雕和高浮雕的形式表现,或以饰纹刻划的形式出现在各种器物的表面。用各种动物装饰的青铜器,也在各种器物中出现,如铜鼓面常有蛙、翔鹭等装饰,甚至如针线盒和针线筒那样极小的器物上竟也铸以动物装饰。而一些器物的整体结构则直接利用动物形状造型,如牛虎铜案、二牛头二卧牛铜扣饰,三水鸟铜扣饰等。

古滇青铜动物的造型除了一些单独某一种动物的圆雕之外,还有不少动物群的组合,表现动物界互为生克的关系。各种动物相与搏击的形象,被刻画得具体生动,透露出一股浓烈的荒野气息,铸造者应该也是个见多识广的好猎手。如二兽噬鹿铜扣饰、三虎背牛铜扣饰、二豹袭猪铜扣饰、三兽袭羊铜扣饰、猛虎袭牛枕、虎牛铜案、水鸟捕鱼铜扣饰等等。尤其是江川李家山出土的臂甲,其上镌刻着许多动物。这些动物之间互有关联:公鸡啄食蜥蜴,豹子吃鸡,野猪咬住老虎的尾巴,老虎扑向有叉角利爪和扇尾的不明动物,仓皇躲避的鹿和猴子似又控制着鱼虾……它们处于某种相互依存、弱肉强食、一物降一物的“生物链”关系之中。

丰富的野生动物资源,使狩猎仍然是那个时代的主题。猎杀在古滇青铜器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晋宁石寨山17号墓出土的“猎虎铜扣饰”叙述了一次奇特的猎虎经历:猎者八人(其中一人残失),均身着虎皮或豹皮制的猎装,髻饰也是数尺长的翎饰(看来长翎之饰是当时的时尚),佩戴大耳环和多道手镯。其中四人以长矛戳伏一虎。虎身已带有穿刺胸腹和后腿的两矛一箭。一人被虎咬住倒地,但手中的短剑仍刺入虎颈。一人以双手拖拽虎尾,一犬扑虎背。另一人操一弓,高蹲于一横木之上。最为特别的是,其中四人均腾出左手,三人各抚住左耳后侧的翎饰,一人用手闲搭于另一人肩上。如此紧迫形势,这几位老兄还那么着意保持长翎冠冕的堂皇仪容――形势再乱,“发型”不能乱,难道也是那个时代的追求?“野猪铜扣饰”的猎手就没有那么从容不迫文质彬彬了,正如沧源岩画上那个被野猪追咬的倒霉猎手一样,这枚扣饰叙述的是一次得失掺半的猎事:狂怒的野猪咬住一猎者,猎者双手紧抱猎犬,但已求救无效;另一猎者持匕首猛刺野猪后腿,一猎犬则拼命撕咬野猪腹部。两猎者均梳螺状高髻,佩戴大耳环和多道手镯,身着系腰长褂,有深条块形纹饰,似为皮甲。膝下系饰兽尾,光着脚丫,脚下饰一长蛇。

江川李家山13号墓出土的“猎鹿铜扣饰”是两位滇人猎手的狩猎纪事:两人高髻长翎,悠然而有贵族气派。他们骑马持矛,带着猎犬追击猎物,长矛已经同时刺进了鹿的身体。

尽管狩猎是一个颇具刺激性的题材,农耕与畜牧,却是滇人成熟的生计模式,已经相当发达并与相应的社会组织和祭祀仪式结合在一起,成为国之大事。古滇青铜器叙述的农耕大事纪有:

春耕与“祈年”。春耕是所有农业族群极为重视的农事,也是权力、科技和信仰集中体现的时刻。因此,上至帝王,下至乡村或部落酋领,谁卜算节令和时辰,谁保管和分发种子,谁第一个破土撒种,使用什么祭器和农具,都有详细规定。石寨山铜鼓型贮贝器器身镌刻的春耕图,已为考古学家反复论证并与民族学调查资料形成互文关系,如“初耕仪”“籍田”“亲耕”,均为春耕与“祈年”的重要仪式。[2]

秋收与“报祭”。石寨山一件贮贝器上,镌刻了滇人集体劳动运粮入仓的情景:画幅左面两位身穿条纹半长衣的妇女,从两堆粮囤上取下粮包,交给一些穿同样衣服、光腿赤足的妇女。唯其中一位穿长裙披裹长披风,与众不同。她们或直接把一两包粮包顶在头上,或用箩筐装盛数包再用头箍顶着运送。粮食运送到右侧井干式建筑的仓前,侧面入口处一位男子接粮入仓。屋顶有鸟欢鸣,仓侧有母鸡带着小鸡啄食撒落地上的谷粒。从男子脚下用独木砍凿的楼梯看,粮仓应处于较高位置。这与《史记·西南夷传》载滇中一带民族过着“耕田有邑聚”[3]的农耕生活完全吻合,和当代云南湿热地区少数民族储藏粮食的情况也很相似:脱粒、扬场、晾晒一般在田地附近,粮仓在村寨里。为防潮湿和鼠害,粮食都堆放在楼上,楼下通风并设有防止老鼠上楼入仓的隔离装置,楼梯用独木砍凿。

有意思的是,铸像或刻纹中农具的图像,可以和考古发掘的农具完全互证。这些农具大都有云纹、回纹、蛇纹、孔雀纹、牛头纹、人头纹装饰,有的更直接把铜斧做成鱼的造型,把农具做成了艺术品。

养殖和畜牧,像牛、马、猪、狗、羊、鸡鸭六畜,在古滇青铜器里也有较多反映,驯马、牧牛、养鸡、带狗狩猎,是贮贝器、扣饰等经常表现的题材。其中,牛在青铜器中出现频繁,作为财富象征和祭祀大牲,牛的养殖似乎成为滇人的一件大事,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在手工业、工具及其技术方面,青铜器铸造自然是那个时代顶尖的技术。人们用石头和火,铸造了辉煌千年的青铜时代。据考古学家研究,古滇青铜器的铸造工艺主要有范模铸造、悬模铸造、套接铸造和失蜡法铸造几种。铸造器型复杂或人物动物活动场景时,失蜡法是滇国工匠的一个创新[4]14-16,这种工艺长于铸造型制精细的群像,使叙事性铸像成为可能。在古滇青铜器的主要出土地之一云南江川县,民间工匠至今还在沿用传统的铸造工艺,生产青铜器仿制品。

纺织。石寨山和李家山出土的纺织场面贮贝器,直观地雕铸出那个时代纺织生产的情形。在一身份特殊的妇女的监督下,身穿各式服装、梳扎不同发式的一群妇女坐在地上,或绕线,或提综打纬,或用腰机踞织。这种踞织技术,所织布料幅面较窄,多以毛麻为原料,织物厚实。这样的腰织机,至今仍在云南独龙族、阿昌族、景颇族等一些少数民族中使用。

编织。藤竹箩筐在石寨山贮贝器侧面刻铸的运粮上仓图像上有清晰表现。箩筐用于盛装谷物,以竹片加固,配一个垫底的头箍,顶在头上搬运。

建筑。干栏式建筑作为南方湿热地区的标志性建筑样式,在云南青铜时代已有成熟的表现,直到现在还是傣族、布朗族、德昂族等民族传统民居的标准样式。较为特殊的器物是祥云大波那铜棺墓发现的铜制房屋模型。房屋顶部两角高翘,即所谓“马鞍形”屋,仿房屋形制的铜棺的盖也作此形,也许是当时流行的房屋形式。

工具器物决定或影响了技术的程度和生活的质量。古滇青铜器工具器物的形制和种类,生产工具有锄、铲、镰、铜爪镰、锯、凿、斧、削、鱼钩、蛇形网状铜器、点种棒、针、锥及成套纺织工具等;生活用具有壶、洗、釜、甑、尊、罐、炉、鼎、耳杯、案、碗、盆、盘、盒、勺、匕、盉、鐎斗、贮贝器、伞盖、枕、镜、带钩、印章等;乐器有鼓、编钟、葫芦笙、长箫等;兵器有剑、矛、戈、斧、啄、干戚、狼牙棒、叉、弓箭、弩机、链、营机、盔甲、臂甲、杖头、钺等;刑具有脚枷、绳索等;祭器有祭坛、祭柱、铜鼓等。此外,还有大量形制独特的工艺品和装饰品,如马饰、手镯、镶嵌扣饰,以及有各种人物、动物活动场面的浮雕或圆雕装饰品及一些器物的装饰附件,如虎鈕圆銎钺、虎鈕方銎钺、虎鈕方銎斧、虎噬牛图半圆蛩斧、虎噬鸡长銎戈、牛头纹方銎斧、蛇形銎钺、蛇身鼠头纹颈三叉格剑、水鸟钮斧、人面纹钺、人面纹戈、人面纹矛、人形钮方銎斧等。

在生活习俗方面,古滇青铜器图像显示,稻谷是滇人的主食,并通过采集、狩猎和养殖获得其他果蔬和肉类。食物加工的方式也比较多样。蒸煮是滇人常见的烹调方式,石寨山出土的铜房模型中,有人持长棍搅拌锅中食物,一个小孩伏地吹火;而在另外的地方,则有几位妇女正在加工团状食物。如遇盛大祭典,祭献的供品更加丰盛。石寨山出土的祭祀贮贝器上,参祭者带来的祭品有牛羊、鱼、瓜果等。在李家山出土的祭祀贮贝器上,有数人执壶饮酒的场面,可见酿造技术已经较为成熟。

古滇青铜器描绘的交通工具有舟船、骑马、轿、舆等类型。其中,骑手多为猎人或战士,乘坐轿舆者多为权贵,竞舟者可能与宗教祭祀活动有关,如送魂仪式,素有“北人赛马、南人竞渡”之说,铜鼓腰部镌刻的羽人之舟,可能与“魂舟”相关。

(二) 族群关系与部落战争

古滇青铜器有众多的人物形象。人物的装束打扮,甚至体质特征都可以分为不少族群种类。在江川青铜器博物馆,当我贴近一件青铜贮贝器,仔细观察那些铸在贮贝器盖上的人物铸像的时候,不禁大为惊叹。铸像大的不过寸余,小的仅二三公分,但制作工艺极精,连人物头上缠巾的盘缠样式,都细致入微。众多的人物形象之中,人物的装束打扮可以分为不少种类。从发式上分,有分梳两辫拖背的,有挽螺髻于头顶后或额前的,有挽髻偏于右耳上的,有挽盘髻于脑后的。以服饰来分,则有的穿窄长裤,有的穿宽大对襟式外衣,长及膝下,还有的肩着帔巾,长曳于地等,既与人物所属的族群及身份相应,也与人物的动态环境相配。这些不同的装束形式,既给人以不同的形象视觉感,又可以区分在同一地区中共同生活的不同民族。在一件被命名为“纳贡场面”*笔者对此有另外的看法。详见笔者著:《五尺道述古》第26页,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8。的贮贝器上,行走着衣装和体质特征各异的近十种人。这些人,应当与当时汉武帝极想介入的南方陆上丝绸之路往来的族群有关。

如果我们把古滇青铜人物图像中巫舞和乐舞的人物图像放在一起,就会看到更为多样的族群特色。例如铜鼓中的“舞人”,头戴羽冠,有多至近十根的长羽,上身裸露,腰下仅着前短后长的两幅条装,后幅拖至腿后,幅的下摆又作三叉形尾饰,舞起来两幅条“裙”向左右飘拂,露出光光的双腿。贵族与平民一样都跣足,但是衣着华丽,装饰繁琐。手中或执羽,或持干戚,舞姿刚健有力,舒展自如,似在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典。她们身上环佩复杂,镶绣华丽,或吹笙,或歌舞,仪态庄穆。铜俑制作精美,反映出古代云南民族极高的艺术造诣。值得注意的是,古滇青铜器铸像描述的种群,人种和体质上具有很大的差异。如有的人物高鼻深目、有浓密的络腮胡,可能来自南亚或更远的地方。

乐舞扣饰。云南省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乐舞铸像。 盘舞扣饰。云南省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古滇青铜器呈现了若干有定居农耕,有君长,等级制度严密的族群及其社会组织。在贮贝器铸像群中,无论是战争、祭祀大典,还是纺织、农作,常常会出现一个高踞于上,或乘坐轿舆,后有专人举伞卫护的大人物。为显示其地位的显要,这位大人物往往还要鎏金。值得注意的是,在很多情况下,这个地位显赫的人物均为女性。这种女性主事的社会组织和亲属制度,直到现在还在西南一些民族中遗存,如川滇交界处摩梭人的母系大家庭。

杀人祭祀贮贝器上乘坐轿与主持祭典的女性头领(或女巫)。云南省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战争是解决族群关系问题和进行社会整合的手段之一。由于古滇铸像民族志的书写者是“滇人”族群,在他们的记功书写里,挽髻的“滇人”好猎善战,屡屡打败辫发的敌人“昆明人”。晋宁石寨山13号墓出土的“鎏金俘获铜扣饰”描述了两个滇族武士猎头掳妇、掠夺牲畜的情形。晋宁石寨山6号墓出土的“战争场面贮贝器”由两个纹饰相同的铜鼓改装而成。盖上铸人物22个,马5匹,表现的是一场恶战即将结束的场面。其中甲胄乘骑者较其他人为大,当系滇族首领。这是大战接近结束的瞬间,滇人正在追逐昆明人。胜败虽已分明,但敌人(即昆明族)尚未完全放下武器。通过骑兵的驰突,敌人的坠地,步兵的举弩欲射,投降者的跪地告饶,被俘者的双手被缚,受伤者的伏地挣扎并被揪着头发拖拉,被杀者的身首分离等细节,把古代族群战争的残酷表现得淋漓尽致。

鎏金俘获铜扣饰:一武士戴鸭嘴形头盔,穿高领甲,戴手镯,左手提着个人头,右手牵绳,其后拴着一位背小孩的妇女,显然是被俘的奴隶。中间有牛、绵羊和山羊各一头,均为俘获物。后一武士肩扛靴形斧,左手提人头。衣饰与前一武士相同,均赤足。下沿倒卧一具无头尸体,还有一条长蛇缠绕他们脚下。云南省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战争场面贮贝器。云南省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战败者的命运,也在青铜器铸像中有所叙述。或为奴隶,或被血祭,那是流行千年的规则。“滇人”宗教生活中最隆重的仪式是杀殉,牛是“滇人”最为常用的牺牲,而最高献祭是人牲。

(三) 信仰与祭祀

云南的人牲之祭充满血腥气息,一直延续到20世纪50年代末。在两千多年前,这种可怕的祭典却是某些族群的盛大节日。晋宁石寨山出土的“杀人祭祀场面贮贝器”,用铸像的形式记述了两千多年前那些血腥而真实的祭典:在大巫师选定的日子,人们来到村社广场有寨桩或祭柱的地方,那是族群的核心之地。广场中央立着象征神灵和族群权威的铜鼓或者巨柱,柱上缠绕二蛇,顶端立虎,两侧放有通灵神器铜鼓。柱旁的长牌上反臂捆缚着一位双乳隆起的裸体女人,在她旁边还有两位枷足或双臂反绑的裸体男子。他(她)们均是行将受戮的人牲。柱脚正在吞噬活生生血祭人体的巨蟒,暗示了这些人牲的命运。悲痛欲绝的受难者亲属目睹这一切却束手无策。环绕祭柱的是参加祭仪的人群,他们手持各种器物,将在祭仪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有头顶种子筐者、肩荷铜锄者、手执点种棒者,有乘骑的卫士、进食、迎谒的奴仆等,还有穿着打扮迥然有异,可能是来自不同地方应邀参加这个盛大祭典的其他联盟部落使者。一个滇族女首领(或女巫?)乘坐肩舆来到广场,人们纷纷向她行礼,或许她就是这次祭典的主持。

晋宁石寨山“杀人祭祀场面贮贝器”正面和背面场景。云南省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晋宁石寨山“杀人祭祀场面贮贝器”局部场景。云南省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晋宁石寨山“杀人祭祀场面贮贝器”局部场景。云南省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在民间文物收藏家朱丹的家里,当我戴着手套把青铜器一个个拿在手中端详时,那种感觉和在博物馆隔着玻璃看大不一样。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一些有塑形和刻纹的东西。其中一柄人物祭祀剑是他专门从银行保险库里拿出来的,形制十分特别。这剑的剑格和剑身的两面交接处,分别铸有一男一女两个裸体人物,他(她)们双臂向上高举,双腿张开下垂,似被绳索悬吊。女性人物盘髻垂发,面带笑容。她双乳高耸,阴部显露。男性人物取同样姿势,唯胸腹部被掏开一个大孔,做张嘴大叫状。此剑剑头折断,剑身短而厚实,手感沉重,不像用于实战之物。朱丹认为这应该是含金量较高的祭祀用剑,祭祀后依惯例要折断剑头。

人物祭祀剑及正面、背面局部。古滇青铜器传世品,朱丹收藏,选自朱丹:《青铜兵器》封面、173、175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

还有一种祭献可能与祖先崇拜有关。在石寨山出土的三件干栏式铜房模型造型中,都出现了上层中央小龛内供有一滇人女性头颅的铸像。或前有蛇牌,或楼下炊爨养牲,楼上敲鼓吹笙。汪宁生根据亚洲和太平洋一些岛屿的民族志资料,认为这应是以滇人祖先头颅制成的模型,房屋本身或为专门供奉祖先头颅的“神房”,人们奏乐、舞蹈、炊爨,似皆为祭祀自己的祖先。[5]59

房屋模型:牌状梯有蟠蛇形浮雕,上层龛下有铜鼓,龛中供人头。云南省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房屋模型,正中房屋上层正面小龛,供有滇人妇女之头。云南省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以牛为牲的祭祀在古滇青铜器中出现频繁。江川李家山24号墓出土了一件春秋晚期云南青铜器中最早用失蜡法铸造的铸件――剽牛祭祀铜扣饰:牛的一条前腿被捆于圆柱上,牛角上倒悬一男童,他那歪扭的头,扭动的身躯,似在痛苦挣扎。柱右侧一人紧拉捆牛绳,牛头前祭柱下有一人与牛一起被绳索所束,似被践倒或同为祭祀牺牲。牛的右侧立一人,一手按牛背,一手拉住捆牛颈之绳;一人双手紧拽牛尾。从整个场面看,似在作祭祀的准备。下沿为二蛇相纠。左侧蛇头上蹲一蛙,蛇张口咬蛙足。滇族剽牛祭鬼的题材屡见于云南出土的青铜器,当为一种普遍的习俗。晋宁石寨山6号墓出土的“缚牛铜扣饰”也属这类题材:伞状祭柱柱顶盘绕一蛇,昂首而视。柱上拴一牛,牛的左侧站立两人,牛后两人,均头戴饰羽冕形冠,耳佩圆环,戴圈镯,穿对襟衣,腰束带,腹前悬一圆形扣饰,赤足。其中两人双手按牛背,一人紧握牛尾,最后一人抱粗绳。牛颈下有一人(已残),似在拴绳,亦似被缚于柱上。这类剽牛祭祀的习俗,至今在云南佤族、独龙族和白族那马人中依然存在,连捆缚祭牛的方式,也和两千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缚牛扣饰。云南省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佤族凡举行重大祭祀仪式,必须剽牛。云南省西盟佤族自治县,1993,邓启耀摄。

二、铸像民族志的叙事特点

古滇青铜器雕铸或镌刻的人物活动图像,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引起了学者的注意,他们对云南青铜器图像中表现的社会生活场景,曾作出富于启发性的分析。如冯汉骥关于云南青铜器人物族属、祈年、播种、孕育、报祭、上仓、诅盟的分析[6];汪宁生关于石寨山文物所反映滇人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的研究[5]42-67等。

笔者今天所做,只是希望通过对它们的再度观看,讨论古滇民族以铸像形式进行“类民族志书写”的叙事特点。

近几十年来,古滇青铜时代的墓葬和遗址发掘取得重要成果,共出土青铜器近百种,上万件,加上流散的传世品,数量颇丰。古滇青铜器上雕铸刻画的人物形象之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仅石寨山出土的8个贮贝器盖上有关杀人祭祀、战争、纺织、纳贡或古道贸易的群雕以及腰部图像,残留人物形象就达350多人,其中M12,26盖上铸塑人物竟多达127人,场面宏大;如果再加上房模型和铜版饰所塑刻的人物,光石寨山出土的人物形象累计就有500多人。[4]3-32古滇青铜器比较常见的青铜扣饰和其他铜饰,也有不少人物和动物图像,内容十分复杂。加上他们所处环境、相关物候以及使用器物,古滇青铜器给出的自然、人文等方面的历史信息相当惊人。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物不是孤立的形象,而是处于特定情境和社会关系中、具有丰富视觉人类学及影像民族志信息的叙事性群像。从这些铸像群中,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到两千多年前的生态环境和常见物种,看到古滇各族群的生活习俗、生计模式、社会组织、宗教信仰、技术水平和艺术表现等真实情况。

有关古滇国的历史,除了在《史记》这样来自外部世界的典籍中有些片断记载,滇国自己却缺乏本文化的自我叙述,这或许与西南古代族群大多没有文字有关。但我们知道,没有文字并不意味着没有“书写”。古滇青铜器,就是那个时代“写文化”的视觉表达方式之一。古滇铸像民族志的书写,具体生动,注重细节,人物、动物、器物等的刻画易于辨识,生活、战争和仪式现场状态真切,族群关系清晰,社会分层也十分明显,不仅能够与《史记》等文字史的记录图文互证,还在某种程度上纠正了正史记述不足或记述有误的地方。古代由于族群隔阂,汉文古籍中对西南“人种”的辨识,多以远观或传言形式进行分类,常有粗疏。如《山海经》等典籍对域外方国的认知,实为大而化之偏于想象的叙述。《古本山海经图说》[7]收集了若干古版书中的插图,其描绘的海外三十六国“羽民国”“讙头国”“贯胸国”“不死国”“三首国”“长臂国”“一目国”以及九头蛇身的相柳氏、人面鱼身的氐人国、狗头人身的犬戎国之类具有奇形异禀、半人半兽的族群,依据的不是传闻便是神话式想象,和真实情况相差太远。《史记》属严肃的历史著作,但对正统之外的“蛮夷”,亦失之粗疏。《史记·西南夷传》载滇中一带有“椎髻”民族,滇西则多“编发”民族。从古滇青铜器上反映的人物形象看,其实远远不止这两类。古滇“铸像民族志”记录的族群,种类繁多,各族群体貌特征、衣饰及随身器物等情况,差异很大,描述得清清楚楚,说明当时各个族群之间的相互交往已十分常见。工匠对人物的熟悉程度,从细节上即可看出,没有长时间近身观察,是不可能把不同种群不同衣着的生活现实形态雕铸明白的。相比而言,这些文字类记述,与古滇青铜器置身历史现场的田野考察实录,民族志价值不在一个层面上。如果有可能把这些散落四方的青铜“残篇断简”拼合起来,会是一部青铜铸造的另类《史记》!

古滇民族以铸像形式进行的“类民族志书写”,有以下叙事特点:

1. 具象实录,注重细节

通过前述青铜器铸像和镌刻图像的浏览,我们可以看到,古滇青铜器与中原青铜器不同之处在于,古滇青铜器的“书写”,总体是写实的和具象的,它们真实还原了古滇族群的社会生活。无论是狩猎、养殖、织造、谷物归仓,还是战争、诅盟、春祈秋报和杀人祭祀,都是现场式实录风格。我们看到,两千多年前滇池一带水草丰茂,森林河道密布,动物种类繁多,族群也十分多样;他们驯马远行,好猎善战;他们耕作农田,有聚居的村落,住干栏式的房屋;妇女们在女主人的监督下使用腰织机织布;祭祀大典场面宏大,场面血腥神秘,而主持者多为女性;他们以牛为财富的象征,醉心于斗牛娱乐;他们冕冠列坐、吹笙击鼓的乐师神采飞扬,踏蛇佩剑、托盘歌舞的巫瞽已经进入迷狂状态……铜铸人物虽小,但造型生动,风格拙朴,活动复杂,为古滇青铜器之精品,足见滇族当时的铸像叙事能力,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一个扣饰就是一幕活生生的生活瞬间,一个贮贝器盖就铺排开一组社会文化故事,甚至在兵器、法器这样的实用器物上,人们也要铸造或镌刻许多与他们生活朝夕相伴的物像。古滇青铜器造型生动,场面写实,细部刻画具体,对部落社会的生活环境、族群关系、经济形态、社会组织、宗教仪式等的现实情况一一记录在案,如同一篇篇用青铜铸造的有关古滇族群生活的民族志报告,展现了古滇族群社会和文化的整体面貌。这种“书写”真实还原了古滇族群的社会生活,许多情景仍然可以和现代的民族志调查形成互文关系。

2. 以图记事,从图画向文字过渡

在汉字成为古滇地区通行的文字之前,这里的族群善用图像叙事的方式进行表达。除了铸像叙事这种最为直观的摹写方式,滇人还延伸出一种图画文字。关于这种图画文字,林声先生已经在20世纪60年代发表的一篇论文中,对镌刻在一块铜片上的图形做了详细的解读。[8]铜片上的图像记事,延续着古滇族群以铸像民族志记述事件、书写历史的传统,铜片上的图像记事正在为图画文字的形成打下基础。尽管它们由于汉文字的输入戛然而止,但它们的存在说明,以图记事,曾经是无文字民族的传统,并正在符号化为文字。在云南部分民族的民间信仰中,至今还保留着这种书写传统,他们正在使用的图画文字与此一脉相承。如纳西族的东巴文、摩梭人的达巴文等,由程式化图像、逐渐类化的象形符号或抽象化符号组成。比较古滇青铜器刻纹铜片图像和纳西族东巴文等的表意方式,我们可以看到它们之间许多有趣的相似点。这是独立于汉字系统的另外一种象形—图画文字,在人类文明史上曾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属于里程碑式的文化遗迹。

刻纹铜片图像及译文。云南省博物馆展品及说明文字,2015,邓启耀摄。

纳西族东巴纸牌画图像和图画文字。云南民族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摩梭“达巴”“多玛”法器上的图案。云南省宁蒗彝族自治县,2015,邓启耀摄。

摩梭“达巴”现在还在使用的图画文字历书。云南省宁蒗彝族自治县,2015,邓启耀摄。

3. 以写实借喻的象征意象

殷商青铜器多以高度抽象的造型语言,进行象征性表达。古滇青铜器与此不同,总体十分写实。但基于那个时代的认知模式,滇人眼中的物象,其实既有现实的一面,又有幻化的一面;他们塑造的形象,形是写实的,但神是写意的。正如当时流行的叙事风格一样,这些物象既是身边习见的日常状态,又往往和神话、巫术和信仰杂糅在一起。即使是以具象形式,也可能表达着某种特定的意象,进行暗含着象征意味的非视觉逻辑的表达。比如在云南许多青铜制品里,蛇的出现相当频繁,很多场合都有它的形象,二人猎野猪,有蛇缠咬人和猪;骑手捕鹿,有蛇咬鹿尾或马腿;四人搏虎,有蛇绕脚下;舞者脚下踏蛇,血祭更有蛇的盘桓……常态的蛇,无论悲剧还是喜剧,它们都反常态地纠缠于人物和动物脚下,在具象的表达中意指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形而上秘密。古滇青铜器中的蛇,除了在造型上有助于统一构图和增强动感效果之外,恐怕主要还是作为大地象征及其远古文化习俗的载体,浓缩了大量社会历史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原始内容。[9]牛也一样,具有多种象征性。牛象征财富,是大典的祭品,在云南现代一些少数民族中依然如故。重要祀典要祭献牛,牛的头骨要保存,牛的毛色、旋纹、牛肝、牛舌等,均会兆示一些神秘信息。

古滇青铜器以构思奇异、造型写实著称,它以特有的蛮荒气息和质朴形制而异于中原。崇拜火的山野民族,用火熔炼青铜,铸出祖先口传的历史,铸出身边的人物、动物、房屋及其各种事件,铸出使他们迷惑并畏惧的神异之象,铸出自己的幻想和崇拜。他们铸铜鼓以感天通灵,铸铜棺以送魂压邪,铸铜芦笙以迎生赛神,铸“杀人祭”以祈报神祗,铸蛇象征大地,铸牛象征财富……那些青铜贮贝器、铜鼓和扣饰上的铸像,具有生动的写实技巧和强烈的雕塑感;铜棺、铜甲和铜鼓上的纹饰,又有奇异的平面造型构成和富有表现力的装饰感。这说明,两千多年前的云南青铜艺术,无论在形式构成能力和精神内涵等方面,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具有较强的张力。在古滇青铜器上大量的人物场景和社会生活场景的写实铸像,让今人清晰地看到古代民族社会生活的实况。它们是一种叙事性铸像,具有珍贵的视觉人类学和影像民族志价值。青铜铸造的民族志“老照片”,复原了古远的记忆,叙录了一个时代,一个仅靠口述和文字无法复现的时代。

[1] 竺可桢.竺可桢文集[M].北京:科学出版社,1979.

[2] 冯汉骥.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铜器研究——若干主要人物活动图像试释[J].考古, 1963(6).

[3] 司马迁.史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

[4] 张增祺.滇国青铜艺术[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云南美术出版社,2000:14-16.

[5] 云南青铜器论丛编辑组.云南青铜器论丛[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59.

[6] 冯汉骥.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文物的族属问题试探[J].考古,1961(9).

[7] 马昌仪.古本山海经图说[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8] 林声.试释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铜片上的图画文字[J].文物,1964(5).

[9] 邓启耀.超自然神秘力量的一个原始象征[J].民间文艺季刊,1986(3).

2016-11-08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宗教艺术遗产调查与数字化保存整理研究”(批准号11&ZD18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邓启耀(1952—),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教授,媒介人类学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

C912.4

A

1009-105X(2017)01-00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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