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耕堂书缘札记
2017-02-08王泉根
王泉根
【前记】以下这些文字,尤如春之柳絮,夜之流星,云之苍狗,梦之碎影,忽然袭来,稍纵即逝。于是信手记下,日积月累,居然成篇。现摘取若干,弊帚自珍尔。
钱钟书读书法
有人因惊讶钱钟书满腹经纶,问钱怎么读书?读了哪些书?钱钟书轻描淡写地说:“也就是一本本看下来罢了。”
一本本看,不急不燥,沉潜向学。看一本,是一本,必细细读完,有所得;看个真真切切,弄个明明白白,有所悟。凡事无专精则不能成,读书亦然。那些真有思想,启人思悟的经典之作,必得细细阅读,一本本看下来,看多了,悟透了,胸中的“底子”也就厚实了。余反思90年代以来的近十年间,有浮躁之气,而乏沉潜之功,读书常是匆匆浏览,急急翻过,因而心存无根浮萍之恐慌。于写作,亦然,常弄短平快之文,半天一篇,一天一篇,而缺乏半年、一年不见报潜心著书做学问的冷板凳精神。总想图快,图多,结果三年下来,五年下来,蓦然回首,竟无留下一本厚重之作。思之愧矣,悔矣。
专心向学,沉潜书斋。人之一生,精力有限,年寿有限,只能在一个“点”上精耕细作,获得成就,闪烁慧光,成为“专”家;而这一“点”,也就是生命价值的慧根圆相,生命智慧的觉行圆满。尤如世人仰望夜空中灿烂闪烁的星海,这一“点”就是你为世人所瞩目的星海中的一颗星。
又,读陈子谦著《钱学论》第一、二章,论及读书与读书人。钱钟书言:读书人如叫驴推磨,苦了累了,抬起头来嘶叫两三声,然后又老老实实低下头去,依然踏着陈迹。傅雷言:没有肉体的静止,不可能有思想的深刻。孟子言:无恒产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此皆言为学须守恒,读书须真正专心致志。余有时耐不住坐冷板凳,“书册埋头了无日,不如抛却去寻春。”(朱熹)捐书不读,非读书人也。谁让余这辈子选择了与书打交道(读书——教书——写书)这个职业呢。
有非常之人,才有非常之书
阅台湾诗人林焕彰寄来的《钱穆先生纪念馆馆刊》创刊号(1993)及第2期(1994,此刊为年刊):余英时文《一生为故国招魂》,李霖灿文《怀念素书楼主人》,龚鹏程文《重新倾听他的声音》等。李霖灿文记:抗战时钱穆在西南联大,初到昆明时,每周二天上课,五天则住在深山中的一座古寺撰写《国史大纲》。二天上课不断地讲话,五天古寺作史五天不再说一句话,原因是寺中的住持很俗气,铁穆归寺后便不想再说一句话,如此数月下来,写成名著《国史大纲》。铁穆自谓生平再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整整五天不出一言的奇怪遭遇。有非常之时,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人,才有非常之书。有深沉的静默才有渊博的内涵。又阅上月在市体育馆全国首届特价图书交易会所购《“窄门”前的石门坎:基督教文化与川滇黔边苗族社会》一书,此也是叙非常之时、非常之事、非常之人——20世纪初英国传教士柏格理在贵州西部乌蒙山区的威宁县石门坎一带苗族村寨传教,竟使一个屙屎不长蛆的化外蛮荒之地成为“香港第二”、“海外天国”、“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区”!真是闻所未闻,不可思议。
刻它一部稿
阅日前在沪渝书店所购之《野客丛书》。是书为宋元笔记丛书之一,宋代江苏长洲人王楙著。王楙乃一寒儒,平素清澹淡泊,刻苦嗜书,每有一得,即随笔而记,经七年,三易其稿,而成《野客丛书》30卷,可谓讴心呖血之作。“刻它一部稿”是学人最大宿愿,但王楙生前却未能将是书刊刻行世。后由其子多方筹资,总算印了出来,然印数不多,流传不广,又经宋末战乱,竟至无存。故元明间史志失载,世人罕知。幸有王楙十四孙,于明嘉靖年间,遍搜藏书,重行刊刻,这才流传至今。余所购之《野客丛书》,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新版。
王楙真乃大幸。否则生前不传,生后又失传,心血所系,岂非虚掷?学人著述不易,刊刻印行更不易,此自古皆然,所谓“出书难”并非今日始也。余著述出版,也多经磨砺,或需包销若干,或以书代酬(稿酬),自办发行,劳不惮烦,但已出10书没有一本要余买书号自费出版。时闻学林中人,常为著述找不到出处而犯愁,甚或须自筹数千上万元资金方得出版。如此观之,余则大幸矣。清人张潮《幽梦影》曰:“有工夫读书谓之福,有学问著述谓之福。”余续貂曰:有著述不用买书号而能出版谓之大福。
徐玉诺的奇行
人生一大快心事,清夜挑灯读奇书。今所阅之《异行传》即为一现代奇书。是书所记大都为现代人物的怪论奇行,如《记怪诗人徐玉诺》之特别行状:徐玉诺为河南开封人,曾参加过茅盾、叶圣陶等发起的文学研究会。20年代,徐在洛阳教书时,一天送客人到车站,及车将开,他愿意送客到郑州,到了郑州,他又愿意一直送到北京。在北京坐困逆旅,一住数月,而他外出时既不告诉家人也不向学校打声招呼,害得他们四处寻找。谁知徐又陪送俄罗斯盲诗人爱罗先珂到东三省去了。后盲诗人返俄,他便在吉林一中教书,在吉林住厌了,又跑到福建,先后在集美中学、厦门大学任教。直到革命军北伐到河南,他才辗转回到开封。家人惊极而喜,以为做梦。如徐玉诺这等行径,送客一送数年,天下古今,大概再无二人了。《异行传》系四川大学张默生教授之旧著,初版于1943年。1987年,重庆出版社杨本泉先生将是书列入“中国现代掌故丛书”重行刊刻。余在月前以半价购得此丛书之多种,惜尚有《黔滇川旅行记》《倭营历险记》《文人剪影》等数种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