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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要的丧失

2017-02-07刘恪

湖南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坏小子文本

刘恪

如何去评价学群的“坏小子”系列小说,这是一个让批评家犯难的事儿。我认为,它已突破文学理论一般概念上的表述,需要放置在一个文化研究维度中去考量。

纵观“坏小子”系列小说,最关键的一点是,学群所表述的是一个人的性格成长史,还是展示一个人的社会生活史?如果从个人性格成长史来说,那就表明人性可以在“坏”的环境下生长;如果从社会环境塑造而言,则表明只有坏环境才能生长坏人格。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却都很难完成一个必然的逻辑关系。这表明了只要阐明坏小子的全部精神含义,就必然会导致和充满一系列的悖论。

小说中的“我”是一个坏小子,在学群的文本中首先是这样去体现的:“牛头上有两只角,难怪黄帅说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在文革时期,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人并不是怪物而是英雄,黄帅便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众所周知,作为造反派的坏小子在当时那个社会,反而是一个值得称颂的反潮流英雄。这表明了坏小子有一系列颠覆传统价值观的能力。很显然,学群所要的并不是一个反抗社会的英雄,那样反而缩小了形象的价值意义。人性的生长,并不是谁天生就是坏人或者好人,谁天生就是英雄或者孬种。这里的“我”也曾是好孩子,也得过无数优秀的奖励,仅次于那个好学生陈小琴。但我是不愿意一直拿着奖状活到“五十岁的人”。这表明了人生状态不能总处在一个水平线上一成不变,似乎只有不断的变化,才能显示出人生的价值,所以,或好或坏都是不甘于平庸的表现。

于是学群在小说文本中处理了两个特别的意象:锁与门的意象,镜与像的意象。锁意象是一个开与关的形象,它关涉于门,那么留守与出走便是它意义的外延。“锁”对于我来说是人生意义的开始,典型意义是“出逃”,包括以后的“逃学”。这从原型分析来说仍然是天性使然,是他个性中所保持的那种不喜欢拘束、并对某些社会规范的不满所造成的。锁像是作者强化的意象,不断反复地书写、映照,这时可以纵深地看,反复地看,锁的意义寓示着开放。坏小子的打开,是一个有层次的过程。“自我”在镜像初期还没有定型,影像可以不断变化与不断叠合。镜象则提供了未来世界的可能性。证明“镜子是个好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找到他自己,也可以把心里的一些东西交给它”。作为少年的我,镜子的启示显然无比重要,“镜子好像比它自己大很多,没有一条边线能够管住它。”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警示,镜子比自我大,镜子是无穷的,没有边线的管束。镜子可以照见爷爷、奶奶,那就是历史。镜子知晓过去与未来的事物,就像神一样的存在。镜子对映出的事物,对照镜的人来说就是镜像。“我”是一个理智的少年,我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我开始认命自己就是镜子中的一切,想是什么就是什么,想成为谁就成为谁,譬如,我在灰堆中,我是一头猪。由此看来,坏小子的形象并非是被别人拉黑的,而是自毁自嘲所造成的。一套自毁策略,这样便构成了坏小子人生的犬儒主义态度。我开始了坏小子的生涯,从逃学开始。逃学是有双重含义的:一是制度规则,二是知识的牢笼。少年要摆脱这些,立足于性格里的自由意志,但反抗知识又是一个悖论。他以落雪为喻,爷爷与老师指给他传统的知识之路,过去之路是雪花落下的痕迹,一旦置于太阳底下呢?这些痕迹都被抹除了。存在与毁灭、开与关、镜与影并非统一的关联存在。成长着的人性与世界事物本身就可能是一种悖论,特别是现代社会里,社会的荒诞性决定了这一切。一切改变从根基处发生,但根基里却隐含着那种不合理的存在。

英国艺术家霍克尼有幅绝妙的画:一个坏小子在一个网格或透明的窗叶内,看着一个裸体女性屈腿展示她的性器。一个少年面对这种性欲诱惑,却是端坐的严肃的姿态,可正是这个时候,少年背过手去偷背后口袋里的东西。但少年的聚焦、兴奋点在哪儿呢?旁边一个水果筐里放着香蕉与苹果做了暗示。香蕉象征男性生殖,苹果暗示女性器官与邪恶。这成为了学群“坏小子”系列小说中第二节的全部象征。坏小子逃票,进过劳动教养所还气死余局长,且干过别人的老婆。在“偷”的意义上可以定位为“占有”,但那种占有的手段和方法并非十恶不赦,还不能完全成为一个坏小子。因此他自我指认,他偷杀了一头牛,这样就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坏小子。有目的行为而且偷杀生命。这种自我指认,确立了自己的越界行动,正好与锁和门的意象暗合。“开始”是不同寻常的,坏小子在大湖上过着流浪的生活(这里可以看出学群写散文的功力),到了十里坡后他明白了什么叫反动。其实坏小子经过社会认知以后又经过性启蒙(阿珍)以后,已经通过了一种社会规范的识别,在这里,“反动”一词很准确,并没有特别的贬义,仅仅是逆了当时的社会规范,湖洲上芦苇里的自由生活,正好表明了自然是对社会的一种反动。如果不是刘义兵这样一个人物出现,“我”的命运之路指向何方?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在这里展示为一种分裂。刘义兵把沙石公司比喻为秦始皇统一六国,权力与金钱,还有权力与性,在这个国度里为所欲为。水蜜桃、韩菲、李斯等人都指向人的支配变成性的支配,在权力与金钱的作用下,一切物质并非局限在看得见的样子及情状之内,而是在感受体验状态下的效果与动力,所以物质在其肉体上产生的主体的极限体验,在身体阈限内必然会转换精神的能量。一方面是侵犯性刺激,负面的享受;一方面是焕发为多巴胺的快乐体验,一种正面享受。酒与烟作为刺激物,性与美食为快乐体验,一种真正的快乐享受的唯物主义。如果从享受快乐的身体和感官艺术而言,坏小子与刘义兵和王卒等人本质上都有特别的共同点。从某种意义上说,坏小子在形而下中生存,找不出任何积极的因素。但肉体上的断裂、损伤、疯狂、快乐和悲伤,都会构成一种力量。思想便是从这种力量中产生出来的,用瓦莱里的话说:“一切体系都是精神对自己的侵犯,作品并不表现作者的存在,而是表现作者的表象意志的存在。”坏小子不是作家形象的展示而是精神意志的表述。或者可以说是一种社会小群体与个人的精神意志的表述,这才是意义的核心所在。坏小子及其类属表达了一个特殊的意愿,并经过了“选择、整理、协调、掩饰、夸张”,“处理和加工所构成的真正的思想活动,都是人类专注与持久所产生的结果”。而这种精神和思想并不是明晰的,因此我们不能全部指认坏小子是对自由渴望或对非正义的反叛,也就是说我们不能用邪恶行为维护所谓的公平正义。坏小子的精神思想是含混的,矛盾的,甚至是悖论性的。我们追寻他精神指向时“希望它那些意外事件和虚拟行为的混乱被忽略,它希望它的矛盾、它的误解、它的清醒和感情的差别被清除”(勒内·班达尔《17世纪前半叶博学的自由思想》第567页)。那么,对坏小子而言,我们只能说选择了这样一种文化方式(即生活方式),他自身的意义,我们可以从他的反抗方式中求得(摆脱某种体制的牵制),可是他追求的目的与本质不能简化为一种思想与精神的符号,例如不能说:正义、平等、自由,因为我们不能把事物简单化为意义的符号。本尼特说:“意义并不是栖居在事物的本身,而是在它们之间关系的各种结构中。”(本尼特《文化与社会》广西师大版第203页)因为坏小子的精神思想的意义是结构性地遍布于学群的文本之中,成为一种支配意识。因此我们不能说牛立人(小说文本中的我)是有意义的,而红毛与光头是没有意义的。我被韩菲妹妹韩小冬鼓捣成了一个报纸上宣传的典型,韩小冬是个正派人,但居然做了坏小子的老婆,后来去了美国,我想,她代表一种文明,企图改造坏小子。文本的延续与整体性上,在“我”成了吸毒犯以后高度融合统一了。坏小子就是坏小子,他是不可以改造的。回归到湖洲遇上玛丽亚虽然有些突兀,但也在情理中,因为玛丽亚是一个环境保护主义者。坏小子只得最终返回自然。

爷爷奶奶死了以后,坏小子没有一点牵挂了。他是一个彻底独立的人,所以他有一个绝妙的名字:牛立人。这就是一个坏小子的成长史又是他的生活史。而他成长的全部代价,便是他作为坏小子的言语与行为。一切邪恶语言行为都流逝了,作为生活形态的事物流逝已尽,即我们所谓的丧失。我们丧失了坏小子的生活史,作为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取向,他也许应该从人性中被剔除或者否认掉。可作为坏小子的存在他是必要的,是坏小子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性格的一部分。是他成就了坏小子作为人的一部分。这是非常必要的,这是绝不可少的。当坏小子身上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坏言坏行都流逝后,是一种必然的丧失,这针对坏小子而言是如此,针对我们所有的人呢?也未必不是一种警示。一个人就是在这些必要的得到又注定丧失的部分间轮流转换循环,得以成长,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人,延续为人生的全部奥秘。

一个文本的艺术成就首先表现在艺术形象的塑造上,坏小子艺术形象在国外始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被称之为“垮掉了的一代”。当然还可以远溯到十九世纪末以王尔德为首的唯美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影响很广的有《在路上》和《麦田里的守望者》,主要形象有凯鲁亚克、卡萨迪、霍尔顿等,这一切主要表现在他们与现实社会的格格不入,他们反抗社会规范,寻求内心一种新的满足感,同时又不停地表现自我,充满了躁动不安,浪荡不屈的行为精神。虽然有堕落粗俗的言语行为,但却活力不减,往往在不停地削减他们的天真与纯洁,成为社会一种反抗正统文化的叛逆代表。他们企图构建一种新的社会精神。被美国文学史称之为“一个神话” “作为一种文化的标志”。(《剑桥美国文学史》第七卷第208页,中央编译出版)这一艺术形象影响到我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刘索拉、徐星、王朔等的创作,他们塑造了李鸣、“我”等形象。我想提请注意的是,无论国外或国内着力塑造的都是城市坏小子形象。而学群发掘的是一个乡村坏小子形象。这个形象意味深长,为什么呢?乡村是我们社会的根基,是我们社会的最底层,在这里产生了坏小子的文化反抗现象,当然更具有独特的社会意义。在此基础上,属于学群特色的是坏小子作为时代的局外人,在格格不入中保持一种天真感,他总是用一种不理解其中奥秘的方式去质询与探问。貌似用一种对他者的言语与行为方式的不解,但他又不是刻意地追寻其根由。这就产生了一种模拟语态,加强了表达上的含混与冷漠状态。老婆韩小冬去了美国,走了就走了,生活对他依然故我。许多人事与社会仿佛与他无关。由此又产生了他叙述语调上的两个风格:其一在讲叙中保持亦庄亦谐,其二全部叙述向内转,使用了一种内心想象语言。他的话语肯定是粗俗的,一串串回环往复的宣泄与斥骂,简单地说,就是给人一种骂骂咧咧的痛快感。这其中还多用诘问与反问、试探等方法。但奇怪的是,学群在文本里常常采用描写抒情的方法,湖洲之上的芦苇滩几乎是个人梦想中的乐园,每次受到伤害之后,他都会回返他的芦苇地,小船上,还会经常在那些想象中生发一些哲理性议论,产生生机盎然的诗意,我们姑且视作是他化解内心危机的一种方法。另外一种语言方式是从“我”出发,表述为个人的口语,但是一种内心潜台词的口语,所以他又保持了内心诉说的舒畅流利。这种语言一方面有非逻辑的直觉。是感性语言的奔涌。另一方面又有一些荒谬的虚幻感,他的语言总喜欢在广阔时空中东拉西扯,可以是秦皇汉武,也可是罗斯福,斯大林,各种人物是重影式叠合,既是一种语言的飞翔,也是一种想象的飞扬。这当然是保持语言的自由度与个性的自由度的统一,但缺点是语言便少了逻辑性的精准,使语言的表意链断裂,有了口语的畅快,便缺少语言符号化修辞策略,这在学群的文本中二者是不可兼得的,因为坏小子的文化身份确立了他自身的表述。当然还有许多地方的语言是应该加强的,我认为是不合乎这坏小子的文化想象的,为了纯洁文本内部的整体性,我们是不得不牺牲某种东西的。例如坏小子在自然的怀抱里生发的议论与抒情,甚至对动植物的感受。这里有一个极大的准则:艺术不能为了文学性而破坏产品生产中的真实性。

这个坏小子系列写到爷爷奶奶的死,而又不显示父母亲的功能性作用,从构思上说很好,暗含了某种弑父意识,“缺代”是中国特色的,“我”接续的是爷爷奶奶的传统,今天的乡村社会更是如此,这加强代沟的断裂,是下一代青年精神危机的极大隐患。我个人是有缺陷的一代,但我成长了,我是一个社会成员了。坏小子牛立人将来会怎么样?文本甚至都没暗示。他还会继续做他的坏小子吗?会成为一个老坏蛋吗?我不好说,如果坏小子面临他的下一代应该怎么说?他可能变成好人,是社会的脊梁。但从整体性判断,不会,坏小子就是坏小子。首先是他选择了人生,成长了,人生便选择了他,只有坏小子这个角色才是他个体独特性的存在。

在文学艺术上,世界各国都展示了这种坏小子的成长史,并且达到了经典的高度,但作为坏小子未必愿意这样?所以作为坏小子最重要的是青少年时期的个人展示,所谓成长的烦恼,很多坏小子其实是拒绝成长的。如果把坏小子写成一部拒绝成长的小说,那将是另一维度的经典。

毕竟牛立人还是成长了,他领悟了众多的社会事实并参与到社会活动中,构成了一定的社会互动,在社会交往中他也部分地阐释了他的社会公正、平等、自由的理念,成为一个社会反抗的符号。尤其表现在牛立人与刘义兵、王卒的交往与摩擦中,他不是以成败而论,谁是谁非,而是完全以介入的姿态,像天上的雨水溶入湖泊,置身于故事的全过程中。而且,他最终在梦中完成了对“牛立人”名字的指认。

但坏小子要走向何方?谁知道呢!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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