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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你

2017-02-07石钟山

湖南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姐姐丈夫

石钟山

她离开那块松动的山石,向他走过去。他坐在轮椅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她过去扶住轮椅的把手,站在他的身后。她说:小来,这就是大海。你可以好好看看她了。

他努力睁开眼睛,刚才他闭着眼睛,一直在听着大海的潮汐,还有海浪拍打在山石上发出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无际的海。海水是蓝的,有些刺眼,他还看到一层层的海浪排着队向岸边涌来,正是涨潮时分,海浪很有力量的样子,拍打着脚下的山石轰轰作响,几朵浪花跃出山崖,又跌落到海里。几只海鸥不高不低地飞着,留下一串叫声。

眼前就是他向往的海,他在轮椅车上挣扎了一番终于站了起来。她放开轮椅车的扶手,去扶他。他轻轻推开她的手,偏过头望了她一眼,他满眼都是笑意。他低低地说:让我自己来。

她的手轻轻地离开他的身体,看着他向前挪着步子。那块石头离他越来越近,他踉跄一下,差点跌倒,手机从口袋里掉在地上。她忙奔过去,帮他捡起手机,她递给他。他没接,喘着气说:用它拍照吧。

他又向前走去,她拿着他的手机站在原地。他又踉跄一下,弯下身扶住了那块石头。那是块松动的山石,立在崖边,脚下就是大海。海床距离崖顶有十几米高的样子,海浪一层又一层规律地扑打着山崖,扑上来又退去,留下一层白色泡沫。

她打开手机,点开照相功能。她在相机里看他。

他手扶着那块石头,犹豫一下,坐在了石头上。他冲着相机微笑,身后是海,一层浪袭来,在他身后哗哗地响着。她按下快门,一连拍了几张他的微笑,因为角度,他已经融到海中了。风吹起他的头发,她在镜头里看见,他是个英俊的青年。

他扶着石头站起来,石头就横在崖边,再往后退就是山崖了,下面是海。他扶着石头向后又退了一步,镜头里他离海更近了。他苍白地冲她微笑着,她想提醒他:那块石头是松的。她却没有说出口,心脏怦怦地跳着,她嘴唇发干,呼吸急促。他一点点向后移着,手扶着石头。她不停地给他拍照,她眼里只有他身后的海,以及盘旋的海鸥们。

他回过身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海,他转过身时,又轻声说了句:我终于看到海了。微笑挂在苍白消瘦的脸上。

她举着手机,看到他的脚已踩到山崖边上了,再退一点他将摔落下去。她的心狂跳不止,血往头上涌,她看着他的笑,他是淡定的,似乎从没看自己的脚下,她想大喊一声提醒他。

他望着她,叫了一声:姐。

她放下手机,挺直身子,怔怔地望着他。

他冲她暖暖地笑着:下辈子我不生病还做你的弟弟。

他说完又向后移了下脚,半只脚已经悬空,只有脚尖踩在山崖上,支撑他身体的是那块本已松动的石头。

他歪着头,调皮地又叫了声:姐……像小时候一样。她扔下手机,朝他奔过去。他身体向后仰去,连同那块石头一同跌落崖下。

她大叫一声:小来……

她冲到崖边,只来得及看见弟弟伸出一双手在海水里挣扎一下,便被一片泡沫覆盖了。连同那块一起跌落的石头。

海水又一次聚集,高调地向崖壁扑来,几朵浪花打在她的身上。

一切都结束了。

许久,她蹲在那块石头的位置上,那里留有一片泥土的印迹,许是昨夜下过雨的缘故,泥土有些湿。她在心里垂死地哭喊着,却没有眼泪。

几分钟前,她是有弟弟的姐姐,此时,弟弟已被海水吞噬了,她没了弟弟。

她终于哭出了声:小来,是姐姐害死了你……

海浪再一次吞噬了她的哀号。

父母出车祸那一年她十三岁,弟弟小来十岁。

家里有一辆拖拉机,农忙时父母用这辆拖拉机种地。农闲时,用它跑运输。父母出车祸那天,是放暑假的前几天,农家的事不算忙也不算闲。父亲揽了一趟活计,去城里帮邻居拉一趟家具。邻居新翻盖了房子,在城里买了些家具要运回来。

父母决定一大早出门,早晨车少,路好走,也凉快,去得早回来得就早。每次跑运输,母亲都会给父亲做帮手。她不放心父亲一个人跑。

那天晚上一家人早早睡下了,父母睡不着躺在床上商量这次运输挣了钱要为家里添置些东西。父母计划,要为姐姐添一件新衣服,暑假过后,姐姐就要上初中了,理应穿件新衣服了,还说到要为弟弟买一只口琴。弟弟爱吹口琴,村子里已经有几个孩子拥有口琴了。弟弟没有,总是借别人的口琴吹。弟弟已经会吹几首曲子了,弟弟吹得最多的曲子是《少先队队歌》,弟弟上学期刚加入少先队,还新鲜着。红领巾也是新的,鲜艳地系在弟弟的脖子上。

父母是在天不亮就出发的。

两个孩子起床时,饭菜母亲已经给他们做好了,他们出门时,想象他们放学回来,姐姐就有新衣服穿了,弟弟就拥有自己的口琴了。他们带着念想离开家门。

他们放学回来,还没走进自己家门,看见家里院内院外围了许多人。有人看见了姐弟俩,都默了一张脸,他们快步向家门走去,挤进人群,他们看见地上放了两块门板,门板上躺了两个人,身上被白布盖着。他们没看见他们的脸,只看到白布外露着的两双脚,他们就大喊一声:爸,妈……

他们扑在父母的遗体上。

后来邻居告诉他俩,父母一大早出了村路,刚上马路不久,便和一辆卡车相撞了。卡车司机已经开了一夜的车,睡着了,稀里糊涂地就撞上了父亲开着的拖拉机。

村里的人们帮着姐弟俩埋葬了父母。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里,便只剩下了姐弟俩。

那年,姐姐十三,弟弟十岁。

有父母的日子,他们是孩子。没了父母,他们只能像成人一样地生活。

刚开始,有亲人邻居帮忙照应,各家有各家的活路,照应都有时有晌。一切还得靠他们自己。

姐姐每天都早起,先是做饭,再叫弟弟起床,两人吃完饭,锁上门一起去上学。

父母出了车祸,在保险公司得到了一笔赔偿,一个亲戚替他们保管着。上学用钱,家里种地要请佣工,穿衣,吃饭,柴米油盐这都需要钱。亲戚为他们打点着,每花一笔都详细地记在本子上。

渐渐,他们习惯了没有父母的生活。

她为弟弟洗衣做饭,喂猪养鸡,都是父母在时留下的。日子又是日子了。每天放学,先是弟弟回到家写作业,姐姐去割猪草。弟弟快写完作业时,姐姐回来了,把猪草放到猪圈里。回屋又抓了几把糙米扔给院子里觅食的鸡们。

弟弟写完作业,骑在墙头上吹口琴,吹得最多的还是那首《少先队队歌》。弟弟一吹口琴,姐姐就生火做饭了,炊烟袅袅地升起来和全村人的炊烟扭在一起,就多了份生活的滋味。

有时,弟弟拿着口琴,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忙碌的姐姐说:姐,我馋了。

姐姐望眼弟弟,走出厨房,来到鸡窝旁,伸手拿出两个鸡蛋,回来时刮一下弟弟的鼻子,说了句:小馋猫。弟弟做个鬼脸,又愉快地去吹口琴了。

吃饭时,饭桌上就多了盘炒鸡蛋。姐姐不夹鸡蛋,只吃菜。菜就是自己菜园子里长的。弟弟夹了一筷子鸡蛋放到姐姐碗里,硬着眼神看姐姐,姐姐就夹了一大块鸡蛋硬塞到弟弟碗里。姐姐把弟弟夹的鸡蛋放到饭上面,吃到最后一口时,她才把那筷子鸡蛋吃下去。然后姐姐麻利地洗碗,收拾桌子。打开灯,伏在桌子上开始写作业。

弟弟走进院子,先是检查一下猪圈,那里有两头猪,一头大猪,一头小猪。姐姐说:等过年杀那头大的。一想到过年就有肉吃了,弟弟心里就很兴奋。他检查了猪圈门的门栓,怕猪跑出来。又把几只院子里的鸡赶到鸡笼里,关好门。最后他来到门口,把院门的门栓插上。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回到屋子里。家里没有电视,父母在时,商量过要买一台电视,村子里已经有许多人家有电视了。他家没有,只有一台收音机,他就听收音机,先听评书,评书播完了他又开始听流行歌曲。他听《涛声依旧》也听《白天不懂夜的黑》,那会这些歌正流行。

偶尔,他也会对姐姐说:姐,我去宝春家看会电视呀。

宝春是他们邻居家的孩子,和弟弟是同学。

姐姐正在写作业,抬起头“嗯”一声,又冲他背影说:早点回来。

他应一声出去了。

姐姐写完作业,洗完脸就站在院子里喊:小来,小来……

他在隔壁听到了就跑回来,走进院子回身插上门。

姐姐问:看什么电视了?

弟弟答:是电视剧,老好看了姐。

姐姐走回屋,他跟在后面。

姐姐回身冲他说:要不秋天把咱家猪卖了,也买台电视。

他睁大眼睛:姐,那过年不杀猪了?

姐姐:想看电视咱就不吃猪肉了。

他舔舔嘴唇,咽口唾液冲姐姐:咋地都行,姐,我听你的。

两个孩子就睡下了。父母在时,父母睡一个房间,他们两个睡一间。父母不在了,姐姐就搬到父母房间里睡了。姐姐说:这样能闻到父母留下的味。

姐姐高中毕业那一年,弟弟上高一。

姐姐那一年考取了本省大学的一个二本学校,录取通知书都寄来了。姐姐却没有上学。她上学了,弟弟的生活就没人料理了。

弟弟为了姐姐能上大学,求过姐姐,姐姐很淡定,她说自己不喜欢上学了。她喜欢打工,她就到了镇上一家企业里打工,镇上没什么大企业,一家小工厂,生产纸箱,她负责包装。镇子离村里不远,早晨上班,晚上下班,不耽误给弟弟做饭。

读高一的弟弟功课明显紧张起来,作业多得可怕。弟弟每天写作业都会写得很晚,弟弟写作业,姐姐就忙这忙那的,一切都收拾好了,她会坐到弟弟身边,一边给弟弟摇扇子,一边注视着弟弟。弟弟写累了,抬起头叫一声:姐……姐姐亲昵地注视着弟弟,用力为弟弟扇几下,风让弟弟的头发一飘一飘的,她喜欢看弟弟风吹起头发的样子。

弟弟又埋头写作业,姐姐就想起了父母。母亲在世时,最疼的就是弟弟,如果母亲在,母亲这会一定在给弟弟摇扇子。这么想了,姐姐心里就升起一丝一缕的母爱。

她希望弟弟能考上一所好大学,去大城市里读书。她也会随着弟弟去大城市打工。许多同学都去大城市上学了,放假时,这些同学会回来,半年没见,她的这些同学一下子就变样了,他们变得时髦了,穿的用的,她在电视里才见过。不仅这些,还有他们的谈吐,说的都是大学里的话,谈各种精神和未来。她羡慕着他们,想着自己的暗淡,便有了自卑。

她回到家里在抽屉里的最底层找出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如果去上学,自己也会和他们一样。很快她就清醒过来,把大学录取通知书又一次塞到抽屉里。她没有大学生活,却拥有完整的弟弟。她心里踏实,也很幸福。

弟弟上高三那一年,姐姐已经二十出头了。镇里有几个小伙子看上了姐姐,他们轮番约姐姐看电影或者吃饭,她一个也没答应。她也羡慕同龄人的业余生活,三五个好友相约着去看电影,或吃饭,谈天说地,畅想未来。甚至在放假时相约着去外地旅游。她看过许多同龄人外出旅游的照片,他们兴高采烈地和大好河山合影留念,她羡慕他们。但一想到马上高考的弟弟,一颗不安分的心,立马安定下来。她要陪着弟弟,让他吃好睡好,只有这样才能考出好成绩。

开始有好心人给她提亲,男方都是镇上的,有的她认识,有的只是听说过并不熟悉,男孩子们的条件都不错,听起来也很美好的样子。她对着提亲人笑笑说:阿姨,我还小呢,不着急,过两年再说吧。

其实她心里有一个念头,她相信弟弟一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那会她就会随弟弟一起去大城市。弟弟在那读书,她在那打工,她要守着弟弟。

果然,弟弟考取了省里的一所重点大学。

弟弟去省城读大学时,她把自家老屋的门锁上了,小院的门也关上了。她随弟弟一起去了省城。

弟弟在大学里读书,她找到了一份推销保险的工作。她选择这个工作就是为了自由,刚开始时,她一有空就会来到弟弟的大学门前,有时也会走进校园,她不想影响弟弟学习,就是到校园里看一看走一走,看到和弟弟相仿的学生,她觉得亲切。

她租住的宿舍离弟弟的大学也并不远,坐车几站路,走路也就是半个小时的样子。有时到了晚上,她放心不下弟弟,下楼,走到学校附近,在一家小餐馆里买点吃的,打上包,走进学校去看弟弟。有时弟弟在图书馆,有时在宿舍。她来过几次之后,许多弟弟的同学都认识她了。

她刚站到弟弟宿舍楼下,就有人替她喊:刘小来,你姐姐来了。

弟弟不一会就从楼上下来了。弟弟已经长高了,比她高半个头,弟弟一见到她就喊一声:姐。

两人便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姐姐打开带来的吃的,让弟弟吃。她一边问着弟弟的学习情况,弟弟一五一十地就说着学校里的点点滴滴,说到好玩时,她和弟弟一起开心地笑了。

有时弟弟也会来看她,大都是周末或者是放假,许多学生一放假要么去旅游要么回老家,她和弟弟都在省城,他们没有必要回老家。

弟弟有时在她宿舍里坐一会,有时在楼下喊她,她下楼陪弟弟走一会,说会话。有时休息,她也会和弟弟去免费的公园里转一转,拿着手机相互拍照,这是他们最开心快乐的时光了。

那天她突然说:小来,要不“五一”咱们出去旅游吧。

弟弟听了这话,眼睛先是一亮,马上又暗淡下去。低下头,小声地说:姐,我还要查资料,再补习补习英语。

见弟弟这么说,她就不好说什么了。看着弟弟这么努力用功,她为弟弟高兴。

弟弟何尝不想去旅游呢,但他知道,姐姐挣点钱不容易,有时为了卖份保险要跑许多趟。他不想让姐姐破费,他要努力,多拿些奖学金,姐姐就会少些负担。

姐弟俩走在夜晚的马路上,周边是车流人流,两人抬头望着天空,城市的天空混浊一片,目力所及并不透彻。

姐姐就说:小来,如果去旅游你最想去的是哪?

弟弟也望着天空,朦胧遥远的天空中似乎有两颗星星在挣扎着闪烁了两下。弟弟说:要去,我就去看海。

姐姐说:我也是,大海的上空,天是蓝的。

弟弟伸手揽了姐姐的肩,把手搭在姐姐的肩上:海让人心胸开阔,我最想听海浪声了。

弟弟打开手机铃声,这是上学期姐姐为弟弟买的第一部手机。弟弟下载了海浪的声音。弟弟一直让铃声响着,一声声潮汐陪伴着他们,仿佛,他们此时就站在了海边。

姐姐喃喃着说:真好。

弟弟揽着她肩头的手重了些道:姐,等毕业了,找到第一份工作,我一定请你去看海。

姐姐点了头。

弟弟这会已经上大二了,再有两年多弟弟就要大学毕业了。她盼着那个日子。弟弟毕业就有工作了,然后谈恋爱,结婚……这一切将是多么美好哇。

姐姐生命里都是弟弟。她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真的很幸福。陪着弟弟读书,听一听弟弟大学里的故事,只要想见弟弟立马就能见到,看着弟弟一天天长大,成熟,她似乎看到了未来。

自己的工作很辛苦,推销保险并不容易,有时跑遍了整个省城,也不一定能推销出一份保险合同。她也想换一份工作,她试着找了几家公司,都因为她没有大学文凭而作罢。她也去过一些餐厅饭店应聘过,这些地方倒不需要文凭,但上班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打烊就不能下班,那样她就无法陪弟弟了。思来想去,她仍然坚持推销保险,苦点累点没啥,只要挣够弟弟下学期的学费,能养活自己和弟弟就行。

弟弟也很争气,每学期都能得到奖学金。这样一来,她就轻松了许多。

有一天,她又和弟弟在街上散步。走在街上的大都是恋人,勾肩搭背,亲昵幸福的样子。

姐姐看这些恋人时,眼神里有羡慕也有回避。

弟弟把手又搭在姐姐的肩上说:姐,你该谈恋爱了。

姐姐听了弟弟的话,嗔怪地看了眼弟弟道:姐不急。

弟弟说:姐,你都二十四了。

姐姐又说:这不是农村老家,姐姐有同事,二十七八了还没嫁人呢。

弟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姐姐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弟弟认真地说:姐,你要谈恋爱,要结婚才是好姐姐。

姐姐见弟弟认真起来,点了头道:行,有合适的我会谈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她一直没有行动。她在等弟弟大学毕业,结婚。到那会,她才会考虑自己的事。

姐姐一直期盼着弟弟大学毕业那一天。

弟弟终于大学毕业了。

他在实习期里,就为自己联系了一家公司,一毕业就到那家公司去上班了。

弟弟上班那天,姐姐很高兴。晚上约了弟弟吃了顿饭,两人还喝了点酒,以示庆贺。

吃完饭,弟弟送姐姐回宿舍,弟弟和同事合租了一间房,离公司不远。两人又一次走在马路上,心境和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

弟弟说:姐,我工作了,终于独立了。以后我养你。

姐姐说:姐有工作,不用你养。你攒点钱,等你成家用。

弟弟又一次揽过姐姐的肩头,撒娇道:姐,你不结婚,我就不恋爱。

姐姐在后背捣了一拳弟弟:你是咱们家男人,你该成家。

弟弟:不嘛,你是姐姐,你不结婚,我就不成家。

姐姐:姐姐没用,没有男人能看上你姐。

弟弟:姐,你是天下最好的女人。

弟弟揽住了姐姐。

姐姐想象着弟弟未来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她每次想,心里就很甜蜜。

医生的电话在一个下午打了过来,弟弟住进了医院。

姐姐赶到医院时,弟弟公司的两个同事正在医生办公室里等她。医生严肃地向她介绍了弟弟的病情。弟弟患上了渐冻症,她第一次听说这种病,她不解地望着医生。医生尽可能通俗易懂地给她解释着渐冻症——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叫运动神经元病。患上这种病的反应是:四肢、躯干、胸部、腹部的肌肉逐渐无力萎缩,最后死亡。目前医学无法认知患病原因,因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办法,只能对症治疗以延缓病情的发展……

她的天空黑了。

弟弟的病正如医生预言的一样,发展速度很快,短短的时间里,弟弟从最初拿不稳杯子,到现在行动都很困难了。刚开始所有人都瞒着弟弟,弟弟也全力配合着治疗,病情却没有改善,相反在快速恶化。

弟弟的天空塌了。

姐姐去给弟弟打饭,走进病房时,弟弟半倚在床头上,手臂上的输液管也被他拔掉了。他冲她亮出了手机,手机百度出渐冻人的条目。她吃惊地看着弟弟。弟弟却很平静,他勉强冲她笑一下道:姐,我的病治不好了。

他坚持出院,谁也拦不住。弟弟就出院了。她把弟弟接到了自己的住处,弟弟是走着进的医院,出来时只能坐轮椅了。

那天晚上,弟弟睡在她的床上,她在地上搭了个地铺,许久,两人都没睡,各自想着心事。

她想起弟弟小时候,弟弟说自己馋了,向她索求好吃的东西时的眼神,弟弟系着红领巾,背着书包,一蹦一跳走进学校的身影,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的眼泪慢慢溢出来,湿了脸,又湿了枕巾。她真希望弟弟的病患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替弟弟受苦受罪。

她曾详细问过医生关于渐冻症最后的结果,医生说,患者到最后四肢都不能动了,只有眼球的肌肉能动,呼吸也不能自主,只能靠呼吸机维持。医生还把她领到了一个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位渐冻症后期患者,身边的呼吸机开着,病人的目光投在他们的身上,眼神里写满了无奈和绝望。

她跑出病房,躲在角落里捂着嘴哭了好久。她不想看到弟弟最后变成那样,她无法面对。

许久,弟弟在床上动了一下,她坐起来欲去帮弟弟。

弟弟说:姐,我和你说件事。

她起身过去,坐在弟弟的床边,俯身看着弟弟的眼睛。

弟弟望着她:姐,咱们去看一次海吧。

她立即点了头。弟弟上学时,两人曾策划过去看海,弟弟那会说,等自己工作了,领了工资他们就去看海。

姐姐拿出手机,当即搜索着大海,他们终于找到了离他们最近的有海的城市。

筹划好之后,他们出发了。他们先是坐火车,后又包了一辆出租车,他们终于抵达了海边。

弟弟有预谋地从崖上跌落了,确切地说,是他们合谋。汹涌的潮水,吞噬了弟弟的身影。

时间在她心里凝固了,只有潮水硿硿地拍打着岩石,也拍打着她的心。

三天后,她抱着弟弟的骨灰盒回到了她居住工作的那座城市。

她把弟弟摆在桌前,她望着弟弟。弟弟在时,这座城市是他们的家。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奔波,相聚,一起期待着明天。弟弟不在了,她失去了目标。

她想到了老家,那个宁静的小村庄,还有那个扎满篱笆的小院。他们是锁好家门出发的,她一想起那个小院,回家的欲望便不可遏止了,她要回家,带着弟弟。

她收拾着自己简单的东西,在床单下,她看见了弟弟留给她的一封信。弟弟的字迹潦草,她想到了弟弟写这封信时的样子,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姐,感谢你把我带大成人。我本想回报你,老天不给我机会了。从小到大,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会去看海。海是多么美好啊,我的病不可逆转了,让我留在海里吧。姐,你不许伤心难过。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弟弟。姐,我们就要去看海了……

她把那封信捂在胸前,这封信是弟弟留给她的唯一一份遗物。她揣好弟弟的信,抱着弟弟,她要回家了,回到生养过他们的小院,那里有父母的气息。

一路同行

一场落雪之后,动车到达了终点。

杨雪走出车站,车站广场上的落雪已被人踩踏得污浊一片了。杨雪虽然名字里有个雪字,但她并不喜欢雪,尤其是这种边下边融化的雪。中午时分,她走出H城火车站,她要去H城监狱探视刘伟强。刘伟强是她丈夫,半年前被判刑八年,目前在H城监狱服刑。

刘伟强在老家那个地区当过局长,反腐风暴来临时,他被卷入了两起工程的案子中,查来查去,刘伟强因为受贿被检察机关公诉了。

刘伟强东窗事发前,在当地被称为最有前途的年轻干部。他是某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做过工程师,也做过总工。后来机关单位面向社会招聘公务员,他参加了,并一举中的。他先是担任了某局的副局长,两年后因成绩突出,被任命为局长。那一年他才三十八岁,风华正茂,干劲冲天。是全市局级干部中最年轻的一位,也被认为是副市长最有力的竞争人选。

杨雪是学医的,毕业后在一家医院当医生,刘伟强那会还是工程师,经人介绍两人相识了,最后结婚、生子。此时,他们的儿子刘晓杨已经十五岁了,刚上高中。如果刘伟强不被判刑,他们会和许多人家一样正过着普通而幸福的生活。

刘伟强被判刑后,杨雪每个月都会来到H城看望一次服刑中的丈夫。每次都会带来一些生活日用品,还有一些书。刘伟强喜欢读书,什么书都涉猎,天文,历史,文学哲学的书他都要读。这是他从上学那会养成的习惯。读书已经成为了刘伟强生活中的一部分,和吃饭一样重要。

刘伟强落马之后,许多人都唏嘘感叹,都说刘伟强太可惜了,体面有文化又锐意进取的年轻局长会栽在受贿上。唏嘘了感叹了,贪腐的事实却不能否定。

杨雪轻车熟路地来到了H城火车站旁的一个黑车点。H城监狱离火车站的车程大约还有两个小时,一般出租车不愿意去,去监狱的路不好走,又偏远,只有黑车肯去。每次去H城监狱,杨雪打的都是黑车。这次她讨价还价地打上了一辆车,价格比以往少了二十元。她把行李放到后备厢里,坐到了后排的位置上。

司机是个光头,眉眼还算清秀,看样子大概有四十出头。他和杨雪砍车价时,手里一直夹着根烟,不时地把烟放到嘴边狠狠地吸上一口,仿佛和烟有仇似的。听说杨雪要去监狱,他上下地又把杨雪打量了一番。他狠劲地又嘬了一口烟,把烟头扔在泥泞的雪地上,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员的位子上,打火后,车子启动了。

车还没走出广场,一个年轻女子在招手,这是个长相年轻衣着时髦的女人。身穿一件呢料短大衣,半高跟鞋,脖子上系了一条纱巾,一件名牌包挂在肩上,手里提了个不大不小的旅行箱。她在招手,光头司机把车停在年轻女子面前,摇下车窗道:要去哪呀?

她冲司机说话时,目光却透过车窗望着坐在车里的杨雪。

女人说:我要去H城监狱,顺路么?

女人说话时,声音不大,监狱这两个字发音尤其轻,似乎怕被人听见。

司机立刻兴奋起来,他一下蹿出去,抓住了女人手里的旅行箱道:巧了,我这正要去H城监狱,快上车。

司机热情地把旅行箱放到后备厢里,放包时还说了句:你这包可不便宜呀。

女人站在车外,望着车内的杨雪,她犹豫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后排座位,她把门关上后,冲杨雪微笑着点了下头,又说了句:你好。杨雪也回敬着点头,一股熟悉的香水气味飘进车里。丈夫刘伟强也爱用香水。刘伟强当上局长后,各种活动日渐多了起来。每天回来,她都闻到丈夫身上香水的气味。杨雪刚开始不适应,她参加了丈夫几次活动之后,她也就理解了。虽然就是个饭局,但丈夫谈的都是大事,比如项目招标,市政发展规划等等。每次吃这样的饭都很累,会熬到很晚的时间,有时还会从饭局上下来,又换到茶室,一聊又是一两个小时。因为熬累,杨雪从那以后便不再参加丈夫这种活动了。

因为女人的礼貌和这种熟悉的香水气味,莫名的让杨雪对这个陌生女人有了亲切感。

司机上了车,把沾了泥水的脚在车沿处磕了磕,弄得车跟着也一抖一抖的。司机关上车门,扭过头冲杨雪说:都是去H城监狱的,你们算拼车,价格每人再便宜五十元。不等杨雪说什么,车辆再次启动了。

车拐了几条街便驶向了城外。城外的马路上也到处是泥泞,车的速度并不快,有时堵车还要停一会。司机打开了收音机,电台正播放一个小品。

杨雪望眼身边的年轻女人,女人见杨雪望着自己也转过头来,四目对视都流露出友善的目光。

杨雪轻问:你去看人?

年轻女人点了点头。

杨雪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和女人有了种同病相怜的意味。

她又问:看什么人?

女人犹豫下,还是答:男朋友。

女人望定她问:你呢?

她说:丈夫。

两人说话时,光头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两人一眼,她们的对话也许他听到了,也许没听到。他样子很专心地在听小品,包袱处他通俗地乐着,乐得椅背跟着身体一颤一颤的。

杨雪就猜想年轻女人的身份,除了漂亮时髦,她真的猜不出女人的职业。

杨雪只能问:你是H城的?

女人轻摇了下头:我是F城的,坐今晚最后一班动车,还要回去。

杨雪这才知道,女人和她坐同一趟车来的,也要坐同一趟车回去。前几次她都是来往F城和H城之间,也是坐这样时间的车,每次时间都刚好。

想到这杨雪冲女人一笑道:我也是F城的,和你同路。

两人有了这么多相同之处,陌生感顿时就又减少了几分。两人的身体放松下来,各自因为有同路人相伴,她们心里多了些安全感。

光头司机把一张光盘塞到播放器里,是一张凤凰传奇的专辑,欢乐通俗的歌声响了起来。车在泥泞的路上行驶着。

杨雪小心地问:你第一次来?

女人点了下头。

杨雪又问:你男朋友到这几个月了?

她有意把监狱省略掉了,改成了“这”。监狱这个词对她们来说,非常敏感。

女人沉吟一下,似乎在回忆:有几个月了。

杨雪不再说话,她怕触到女人的敏感,也怕伤及自己的软处。

半晌,女人说:你经常来?

她竖起四个指头说:算这次四次。

女人点点头,冲她一笑。

她看到女人的笑,心里多了份温暖,女人真的很漂亮,笑起来更是迷人。有时,女人也欣赏女人的漂亮,并能被另一个女人的漂亮所打动。

她欣赏着身边这个年轻女人,也心疼这个女人,这么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男朋友便进了监狱。

她侧过头对女人:你这么年轻,唉……

女人没说什么,抿了下唇,似乎在下一种决心。

几年呢?她小心地问。

女人的目光透过车窗望着远处:好几年呢。也许表现好会减刑吧。

她在心里又为这个年轻女人叹气了。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问:你等他?

女人把目光从车窗外拽回来,轻软地放在她的脸上:他很优秀,对我很好。

杨雪不再说话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刘伟强,丈夫也很优秀,对自己也很好。

许多事是没有回头路的,最初刘伟强以一个国企的总工程师的身份竞聘考公务员时,她反对过。因为当时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不缺吃不少穿,身份地位也受人尊敬。刘伟强说:我还年轻,应该接受挑战。最终他考了全市第一名。

人们都说,人的地位一变,心也会变。

在刘伟强当副局长之初,她也担心过丈夫会变心,或受不了官场那些诱惑做出些不雅的事情来,可丈夫做为刘副局长这几年时间里,对自己越来越好。并对她承诺过,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这么多年,她一直相信丈夫的承诺,她要等丈夫出狱。八年之后,丈夫才五十岁,他们完全可以重新开始。如果在这期间丈夫表现好会减刑,会更早地出来。

丈夫被判刑之后,她每月都要来看一次丈夫,带一些丈夫需要的东西,说一些话。仿佛现在又成了他们另外一种日子了。

她开始同情身边这个年轻女人了。她在这时想起了一句名言:幸福的生活总是相似的,不幸的生活各有各的不幸。

她不再说话了,身子靠在后坐上,眯上眼睛,凤凰传奇的歌声仍在整个车里欢快地流淌着。

会见丈夫依旧在那间探视室里,探视的家属都在这里会见服刑人员,长条桌把家属和服刑人员隔开,有管教在不远处站着,他们冷眼打量着这司空见惯的场景。

杨雪看见了丈夫,穿着监狱服。头发还是上次见时一样,不长不短,气色还好。丈夫一边望她一边走过来,她冲丈夫温暖地笑笑,伸出手让丈夫的手捉住,丈夫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四目交织在一起。刘伟强说:你的手真冷。

她又笑一下:外面下雪了。

他又说:辛苦你了。

她从他手里抽回手,开始一件件地往外拿随身带来的东西。两瓶辣酱,两条内裤,还有两条烟,几本书……这些东西依次摆在丈夫的面前。

他不看这些东西,盯紧她问:儿子还好吧?

她点下头:高中了,课程有点紧,这次他也想来,是我没让他来。

他点点头:对,等他放假再说吧。

她“嗯”了一声。

他又说:爸、妈那去了吧?

她说:每周都去,这你放心。他们都好,前一阵子妈感冒了,已经好了。

他吁口气,眼睛有些发潮,望紧她。

杨雪躲开丈夫的目光,不想在他面前动情,她怕丈夫看出她软弱的那一面,会担心她。她移开目光,去找那个年轻女人,她对年轻女人的男朋友充满了好奇。探视的家属中却没看见那个年轻女人,她的目光向门口望去,她看见那个女人正立在门口,包带挎在肩上,两手抓着包,年轻女人似乎发现了她望来的目光,偏过头去,身子依然立在那里。

杨雪不解女人为何立在那而不进来见她的男友,杨雪回过头,去望丈夫。丈夫没有望她,而是去看那个女人。此前平静坦然的丈夫,已变了脸色。

她快速地又回了一次头,她看见了那女人投在丈夫脸上的目光,她再次转过头,丈夫已收回目光。目光躲闪了下,想笑,脸上的表情却极不自然。

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血瞬间涌到头上。她扶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她的动作让丈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身子向椅背靠过去。她盯紧丈夫,又看了眼门外,那个年轻女人已经不在了。

她,她是来看你的?杨雪的声音已经变调了,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温存。

丈夫低下头,马上又抬起来:你别,其实……

丈夫想分辨,却说不出。

她脑子里突然有声巨响炸裂开来,被欺骗,羞辱,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丈夫仍然坐在那,一脸惊恐,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她盯着丈夫,这就是和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男人。他对她承诺过,她坚定不移地相信丈夫。此刻,她心里那棵信念的大树,顷刻间倒下了。在此之前,她觉得自己是富有的,转瞬,她变成了穷光蛋,而且一文不值。

她不知道丈夫是何时被管教带走的,她眼前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她也不知是如何从探视室走出来的。她脑子空了,身体也空了,两条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踉跄着走出门外。

天空依旧阴沉着,灰蒙蒙的。她倚在门口站了一会,又站了一会,她想到了火车,最后一班火车会载着她驶向一个叫“家”的地方。她开始挪动双腿向大门外走去。

杨雪走出大门口,看见了那个年轻女人,那个女人侧身立在那里,似乎刚哭过,眼睛是红的,双手仍死死抓着腹前那个包。这个包她认识,很大一个牌子,值几万元。她又想到了刘伟强犯的受贿罪,再看这年轻女人的穿着,从衣服到鞋,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她从来没穿过用过这么奢侈的衣服和东西,丈夫以前也送给过她包和衣服,包是几千元的,衣服几百,顶多上千,虽然不贵,她仍舍不得,丈夫从早到晚很辛苦,一个月只交给她几千元。他们之前在郊区贷款买了第二套房子,原来设想,等儿子上大学,他们退休了就住在郊区,年轻时奔波劳碌一些,为了能有个优雅的老年生活。后来,她狠心卖了,为丈夫还款,以减轻丈夫的刑期。

眼前的事实,打碎了过往所有的信念。她走到那个女人眼前,熟悉的香水气味让她作呕,她一下想起来了,丈夫每晚回来,就是这种气味,曾经亲切的香水气味,让她作呕。

杨雪立在她的面前,浑身发抖。

年轻女人一脸惊恐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嘴唇颤抖着却没有说出来。

她望着这个年轻女人,一路上她一直认为这个女人很漂亮,举止谈吐也很有教养,可眼下,她在她眼前只能用妖冶来形容了。

她在网上新闻里,看到过无数原配在大街上暴打小三。那会,她只当是个新闻,每次看到这样的新闻,她为自己骄傲,也为丈夫刘伟强自豪,她一直认为丈夫对自己是坚贞的,只对她一个人好。即便他犯了罪,也没有和别的女人有半点瓜葛。

她想喊,想叫,想骂人,想和在新闻里看到的那些原配一样,抓住小三的头发暴打小三。

她望着这个女人,什么也没做。不是她不想做,是她做不出来。她只能把这些愤怒装在心里。

她转过身,向外走去,泥泞的路上,又多了条泥泞的脚印。

她看到了来时坐的那辆黑车,是司机的光头让她认出了那辆车。光头立在车旁,正在狠狠地吸烟,看见了她,狠狠地把半截烟头甩在地上。

她拉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还是来时那个位置。

光头司机坐到驾驶位置上,发动了车。

司机:那个女孩呢,她没出来?

杨雪没说话,眼睛虚虚地望着前方。

司机在后视镜里望了她一眼,嘴里嘀咕句:来这里的人,心情都不好。

她终于开口了,冲司机:去火车站。

司机仍没有开车的意思:还有一个人呢,一起来的,得一起回去。

她说:走,她那份钱我给你。

司机:大姐,不在乎这一会,干我们这行的得讲诚信,咱们走了,让那小女孩怎么回去?

司机说这话时,看到了走出来的那个年轻女人,司机道:这不来了么?

司机顺着路边把车开过去,停在女人的脚前。女人拖着旅行箱,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腹前的包。

司机下车,接过女人手里的旅行箱放到后备厢里。冲女人:上车吧,送你们回去。

女人望眼车内的杨雪,犹豫一下。

司机:抓紧时间,大姐都等急了。

女人犹豫一下,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杨雪坐在后排,闭上了眼睛。头晕着,天旋地转的样子。

车启动了,顺着来时的路,一路泥泞着向火车站驶去。

年轻女人小心地倚靠在椅背上,她只能死死抓住放在腿上的包。

光头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杨雪,她仍紧闭着双眼。司机又打量了一下年轻女人,女人脸色有些白,全没了来时的滋润。司机的嘴角咧了咧。

车行驶着,窗外的泥水声很单调。司机打开了音响,凤凰传奇的歌声再次响起。他见没人反对他,索性把声音放得更大。车载着歌声,在泥泞的路面上飞奔起来。

光头司机有了那个想法是在年轻女人上车后,他为女人装旅行箱时,发现那个箱子有些分量。包是什么牌子他并不认识,但他识货,不看里面装的东西,单看那个旅行箱就不一般。还有女人紧紧抓在腿上的挎包,挎包鼓鼓的,很有内容的样子。再看女人穿着打扮,久闯江湖的他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不然不会这身打扮来到这里。

他突然冒出这个想法,立马浑身的细胞就活跃起来,每个汗毛都醒了,他踩油门的腿在抖颤。他把音量开到最大,让凤凰传奇给自己壮胆。

光头的车是从二手车市买来的。他买不起新车,这辆二手车他还借了朋友的钱。年轻那会他在一个工程队上班,施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至今脊椎骨上还打了两枚钢钉。从那以后,力气活干不成了,后来他又帮别人跑运输,开的是大货车,跑一趟活需要几天时间,每天只能睡上三五个小时,他的身体还是吃不消,又一次辞了工作,闲在家里,没有了进项,只靠妻子一个人上班。孩子上初中了,学习一下子紧了起来,紧张的不仅是孩子的学习,还有他们一家老小的经济收入。

儿子所在的班级的同学,都报了课外补习班,补习班价格昂贵,他带着儿子去补习班打听过,少则几千元,多则几万元。从补习班出来他汗颜了。儿子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家里的难处,他就冲父母说:爸,妈,我不上补习班,放学后就在家学。

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儿子果然一放学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副头悬梁的拼命架势。他看到儿子这样很欣慰,也哀叹自己的命运。

儿子在学习上不能说不刻苦,期中考试后,儿子把学习成绩单拿了回来,看分数也算说得过去,平均都在八十分以上,但听儿子说,他这样的成绩在全班只能属于下等生。望着儿子欲哭无泪的神情,他下决心,一定让儿子上最好的补习班。

他年轻那会学习成绩就一般,连个大学都没考上,只能去工地干那些最重的活。他不想让儿子再走他的老路了,他一定要让儿子有出息,考上好大学,然后当社会的白领,做一个体面人。

他借钱买了这辆二手车,开始拉黑活。他又过上了早出晚归的生活。黑车并不好开,城管、交警只要抓住他们,轻则罚款,重则没收他的车。他每天像一个游击队员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打着游击。

自从开上黑车,每天多少都会有进项,家里的日子活泛了许多。先是儿子上了补习班,过年过节的,他还能给母亲买些礼物送过去。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没有改嫁,拉扯着他长大成人。母子相依为命,他想尽一份孝心,但苦于他没有尽孝的本事。

如果日子如此这般,他还能维系这个家。不料一年前,母亲中风又躺在了床上。他三天两头跑医院,为母亲检查身体,开药,这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不仅花钱还牵扯他很多精力。他每天都会去看两次母亲,帮母亲喂药,端屎端尿,又得为母亲做饭,他活计一下子少了许多。

半年前,他发现老婆有些不对劲,每天回来都很晚,经常弄一些面膜贴在脸上,每天出门,在衣柜前挑挑拣拣。刚开始这一切并没引起他的注意。直到有一次,他收车回来,在家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旁,看见一辆停在林边的车,一棵树旁,还立着妻子的自行车。是妻子的自行车引起了他的警惕。他走过去,先是看了看妻子的自行车,又看了看不远处那辆车,车一动一动的,显然车里面有人。他走过去,看到后排座位上有两个人搂在一起,他打开手电,看到了本不该想看到的一切,先是妻子和那个男人惊恐的脸,然后是妻子手忙脚乱地去穿衣服。

他没发火,他也吃惊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火。他关上手电默默地走了。走回车里,他捂着脸,泪水一下子就从眼里流了出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那辆车消失了,妻子的自行车也不在了,他狠命地抽自己耳光。

从那天开始,他搬到了母亲的住处。他现在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今天是周六,儿子来到奶奶家,替他照看母亲。他才放心地跑了这一次包车的活。

他从小到大,没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最初他拉着两个女人,只想多要几个包车的钱,一路上他也在揣测两个女人的身份,从她们穿着和举止上看,她们的日子是体面的。自己没法和她们比。去监狱的一路上,他还有些同情她们。但让他改变主意的,就是那个年轻女人再次上车的一瞬间。他帮她放箱子,又近距离地看到了年轻女人怀里的包,包链没有拉严,里面一些首饰露了出来。就在那一刻,他改变了想法。

他想到了儿子,瘫在床上的母亲。他先是心脏乱跳,接着就是两条腿抖个不停,嘴里发干,他拧开瓶子喝了几次水,口还是干。

这时,天近傍晚。因天是阴沉的,比平时这会的天气阴暗了许多。路还是那么泥泞。车比来时少了许多,一路还算顺利,如果车这么开下去,天黑之前他们就会回到火车站。他在等待机会,不想错过这次机会。这么想了,他瞅准个机会把车停在路边。他下车前,侧过脸说了句:车有毛病了,我下车去看看。

车上的两个女人,一前一后正在想自己的心事,似乎对他的话并没有过多留意。他开门下车,掀开机器盖子,有机器盖子遮挡着,她们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她们。但他还是故意地这捅捅,那看看,最后他把水箱盖拧开放在一旁。他倚在车前,他要捋一捋自己的思路——中年女人坐在他的后方,年轻女人坐在副驾位置上,自己如何下手?从心底里他不想伤害她们,只想抢走她们身上的东西。两个女人的行李箱都在车的后备厢里,但年轻女人的挎包在自己的身上。他点了一支烟,走到车旁冲车上的两个女人又说了句:车开锅了,凉一凉咱们就走,放心,误不了事。

模糊的光线里他看见坐在后排的杨雪一直闭着眼睛,似乎有泪痕在脸上。那个年轻女人似乎有些紧张,脸一直白着,手里紧抱着鼓鼓的挎包。他又踱回到车头前,倚在车头上拼命地吸烟。

年轻女人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转过身把自己的挎包放到后排坐上,离杨雪的身体很近。

杨雪睁开眼睛,仇视又冷冷地望着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转过身,不看杨雪:这包里都是他这几年给我买的首饰,后备厢的旅行箱里有一套房产证,还有几幅字画。

杨雪没说话,又闭上了眼睛。

年轻女人又低低地说:今天我来,本想把这些东西还给他,让他退赃。

杨雪睁开眼睛看了眼放在身旁的那个精致挎包。

年轻女人又说:退了赃,也许他会减刑。

年轻女人说完这句话,紧绷的身子似乎松懈了些,她靠在椅背上。

杨雪的眼皮下意识动了一下,她又一次闭上眼睛,眼角有两滴泪缓缓流下。

这时,天已黑了。

光头司机把水箱盖拧上,扔了半截烟,地上已经有几个烟头了。他“咣当”一声放下机器盖子,重又上车。他说了句:好了,可以走了。他发动了车,车快速地向前开去。

车上很静,可以清晰地听到窗外车轮碾过泥泞地面的沙沙声。车上没人说话,凤凰传奇也哑了声音。

在一个岔路口,她们没有意识到,他拐上了一条小路。车一驶进小路,不仅路变窄了,一个车也没有了。只有路两旁的树木和荒地。

车又行驶了一会,突然停下了。他大口喘着气,突然下车,走到后座旁一下拉开车门,一把把杨雪拉下车。他手里多了一个铁棍,冲摔在泥地上的杨雪气喘着说:别逼我动手,我只要东西,不想伤人。

他挥了一下手里的铁棍快速地向副驾驶车门跑去,因为路滑,他差一点摔倒,他拉开副驾的门,一把揪住年轻女人的肩膀,没费多大劲便把她拉出来。她跌在泥地上,他伸出手向女人怀里摸去,那里是空的。他低吼一声:包呢?因为紧张,甚至都没有发现年轻女人的包已放到后排座上去了。

他探身向车后望去,他看见了后座上的包。他关上副驾驶的门,向车头跑去,他想绕过车头坐到驾驶位置上去。只要他开上车,他的行动就成功了。让他没有料到的是,那个年轻女人在后面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他一下子摔倒了。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年轻女人死死抱住自己的腿让他动弹不得,他挣扎了一下,半坐起身,举起铁棍,低吼了句:放手,别逼我下手。

年轻女人趴在地上死命地抱住他的腿,冲他:我身上还有两千块钱,想要都给你,别动我的包。

他又挣扎,嘴里道:撒手!

女人不撒手,更紧地抱紧了他的腿。

他挥起铁棍向女人砸去,先是砸向她的手臂,她号叫一声,并没撒手,嘴里叫着:动什么都可以,包你不能动。

他狠下心,挥起铁棍向女人砸过去。车灯的暗影里,他看见女人头上流着的血。女人仍没撒手,低下头更用力地抱紧了他的腿。他又挥起铁棍分不清头还是女人的后背胡乱地砸下去。

突然,他松开了手,铁棍跌落在一旁,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杨雪站在男人身后,她手里握着一块石头。她只一下就砸中了他的头。

年轻女人的手渐渐松开了,她扬起头,血水已糊住了她的双眼。她去身上掏手机,她拿着手机冲她说:包在车里,你拿走,不用管我,我会报警的。

杨雪扔掉手里的石头,她踉跄一下,走到车旁,从后座上拿过自己的挎包,又打开后备厢拿出自己那只已经瘪下去的旅行箱。她拖着空箱向前走去。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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