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草帽
2017-02-07章缘
章缘
经过详尽的资料收集和分析,他规划出七天的行程。数个小时的飞行后,深夜他们抵达西雅图机场,租了一辆红色福特野马跑车,直奔预先订好的旅馆。第二天清晨即上路,从西雅图有名的帕克市场逛起,然后往西走,游海岸线,往北到奥林匹克国家公园,再往东上瑞尼儿山,往南到亚卡玛印地安人保留区,最后回到西雅图。
就是在第六天踏上回程时,发现她的草帽掉了。
那时已经上路一个多小时了,太阳快升到中天,照进车里,皮肉像被细针扎刺般发疼。她正在开车,他看地图。几天来,上午精神好时,都是由她开。她不耐太阳晒,颈背发烫,问起了草帽,他欠身去后座找,在夹克、水瓶、相机和零食袋里翻了半天,就是找不到。
“怎么会找不到?”她不耐烦,“是不是被你收到后车厢?”
“早上搬行李时好像没看到。”他回想收拾皮箱的情景,只记得皮箱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收进了沿途经过树林潮湿地衣的味道,还是海边苦涩的海风、浸烂的枯木,或只是几个小旅馆里旧地毯的霉味。最后收拾的,是几本旅游手册和沿途索取的当地景点介绍,全放在一个大牛皮纸袋里。手册上有许多折角,勾画着去过的景点、旅馆和餐厅,画上路线的大地图已经有了各种折痕,是她看过随手一扔的结果。
吱一声车轮摩擦柏油路,她在绕山公路的路肩紧急停车,气呼呼下车来,自行到后车厢去找。一会儿回到车上,跟他说:“没有,奇怪……”
“掉了?”他语气有点硬。
“怎么会?”她急急分辩,“我昨天还在戴呢!一定是你忘了收,留在旅馆。”
他没接腔,如果接腔两人就要抬起杠来了。他不想,至少不在旅游时,难得的七天,计划了那么久,他心里是把它当成二度蜜月的,只是没明说。
她再把车子开上路,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往前,这是下坡路,一不小心,转弯速度便过快,前头又不时有来车,她开得有点心浮气躁。学车是他教的,每次开车,都觉得他在旁边打分数。
草帽也是他送的。两年前的夏天,他们新婚,有一天住家附近的大街被警察用拒马围起来,原来是街游会。两人兴冲冲手拉手逛了一圈,他买了这顶草帽给她。她记得自己喜滋滋从草帽摊上拿了几顶往头上戴,也不去照镜子,转过身来让他瞧,他就是她的镜子,他说好看就好看。这顶插着小雏菊的圆帽,就像珍·奥斯汀电影里妇人在草地上散步时戴的帽子,她一戴上,他便眼睛带笑,点头说好。
每次从外头进来,她会仔细地拍拍它,把小雏菊理一理,端正放在书架上。她这么爱惜,竟然会把它弄丢了……她一直往前开,离心爱的草帽越来越远。
中午,他们在一个无名的小镇歇脚,在唯一的一家餐馆里,点了生菜色拉和熏牛肉三明治。吃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倒也不是赌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那么多话急着说而必须跟食物抢时间,一嘴的饭菜,说个不停,一顿饭下来吞进很多空气,吃完肠胃照例要发涨。不了,现在是细嚼慢咽。
“要不要打个电话去旅馆问问?”付过账后他突然说。看来他也在意,草帽是他送的嘛。
就在餐馆外的电话亭,她翻开旅游手册,找到昨晚住的旅馆电话,由他来打。对外沟通向来靠他。来到美国,从叫人来拉电话线、接有线电视,到平时打电话给房东,跟信用卡公司查询账单,全靠他。
“我们昨天住在你们这里,姓高,是的,我们好像忘了带走一顶草帽……等一下,”他遮住话筒问她,“他问什么样的草帽?”
什么样的草帽?还要问她!天天戴在她头上的,是他买给她的。“有小雏菊,三朵,还是四朵,”她想仔细形容那帽子,突然帽子的形象模糊起来,“四朵,还是三朵?”
他摇摇手,表示那细节无关紧要,“什么颜色,形状?”
他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她难以置信。“颜色,是麦色的,是秋天那种成熟的、橙黄的麦色,”是深麦色吗?怎么又像是淡淡干草似的绿色?“形状,是……”她抬手在头上比了个样子,举手时是很果断的,可是比的手势却有点含糊,比完,自己都有点迷惑了。
“嗯,我知道了,好,非常谢谢。”
他挂了电话。
“怎么样?”她满怀希望。
“他说没看到。收拾房间的女侍倒是不知在哪个房间捡到了一顶,可是不是我们那顶。”
“也许就是那顶。”
“他说是浅褐色的,有碎花带子。我记得你的帽子没有带子。”
“是吗?”她不确定。她曾拥有过许多顶草帽。陈旧的记忆都搅在一起了,自动在脑里自由搭配。但是,如果她看到它,在几百顶帽子里看到它,一定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她暗暗跟自己说。
她想到六天以前,她戴着这顶草帽,像个要去郊游的小女孩,在起居间的窗前张望着马路,等待送他们去机场的出租车。他仍在收行李,做最后的检查,拖鞋、牙刷、照相机……喃喃念着。每回出门,她只负责收拾自己的贴身衣物,其他旅行需要的东西,他都会料理妥当。
他花很多时间在重复检查行李,她不禁有点不耐烦。旅行的地方是美国西部的大城,缺了任何东西,都买得到。钱能方便买到替换的东西,实在不值得花费那么多的脑力去张罗。如果没有,也不过是一时的不方便。她曾跟大学同学去露营五天,忘了带牙刷,五天来都只是双手掬水漱漱口,也不觉得怎么样。出远门,她只检查一样东西,她的速写本。厚厚的画纸订成一册,墨色如烟的封面,简单朴素,适合出游随时速写的心情。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翼翼过日子呢?让人觉得他已经老了。
下午,换他开车,她看地图。地图上他早已用黄色签字笔标出路线,她只要能辨识东南西北,告诉他在什么公路交界要接哪条公路即可。米色地图上,纵横分布的红线标志的公路如微血管密布,青线框出华盛顿州的山区,蓝线是沿途的河川,这么多的路与风景点,他粗笔画出的黄线是他们唯一能走的路。
她一面看地图,一面像小孩子一样,念出沿途经过的地名,拿一些古怪地名开玩笑。他没什么反应,只是从后视镜里瞥了她几眼。
“我们一定得去那个什么李文渥斯镇吗?”她伸个懒腰问。那是一个仿欧式的小镇,据说居民只有数百人,每年却有数百万的游客。她曾兴致勃勃说要去画几张素描,现在却觉得没意思极了。“非去不可吗?”
他没理她。他送的草帽,她漫不经心弄丢了,还有心情说笑。不在旅馆,会在哪里呢?
是不是昨天掉在酒厂了?他灵机一动。
酒厂位于山坡上,绿色的葡萄藤绵延到天际,白花花的太阳,蓝天上一团团白云卷,油画般笔触凝重。品酒厅里,其他游客低声交谈着,他们站在柜台前等待。负责接待的女人,一直没注意到角落的他们,只是不断殷勤地倒不同年份、香味和甜度的白酒和红酒到客人的杯子里。等待的时间久了,便感到外头的热风混着青葡萄的酸味飘了进来。
女人把酒斟到他酒杯时,并未说明倒的是什么酒,这令他有被忽视的难堪。她却丝毫没察觉,只是看着柜台上放的酒单,喃喃念着酒名。喝了几杯甜甜的红酒,几杯酸酸的白酒后,他不好意思空手离开,胡乱买了三瓶酒。平时根本不喝酒的。
出来站在山坡上看着远方,天上凝重的云彩像电影布景。那奇特抽离现实的景致,以及血液中的酒汁,让人感到一阵晕眩。当时她就站在不远处,眺望着另一个方向的景色。为什么两人不能并肩眺望呢?记得当时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默默看着她的侧影。那时,她好像还戴着草帽。
酒意被风一吹,身上燥热起来,他记得自己脱下了夹克,一歪身坐倒在草坡上。她也坐下来,拿出速写本来涂涂画画。每次速写时,她盯住要画的目标像狩猎的野兽般专注,一双凤眼边凝聚了几丝细纹,嘴巴微微张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完全融入眼前的画面。她做其他事都不会有那种专心度。是不是在这时候,她摘下了草帽呢?
随手搁在草坡上的草帽,被风一吹,顺着草坡往下翻滚,一直滚到葡萄园里,淹没于碧绿的藤叶之间……
“在这里,右转。”她说。
“怎么不早说?”蒙了尘的跑车驶上了一条窄山路,不一会儿便林木茂密,挡住了炽热的太阳。
葡萄园工人背着篓子剪葡萄,一步步走进园的深处,一脚踩上了一个变形褪色的奇怪物事,什么东西?嘴里嘟哝着,脚下却不稍停,一直往前去了……
他摇摇头。她注意到了,没问,把窗子摇下,凉风呼呼吹进来。她很满意所选的这条山径。凉风就像第四天在通往海滨的草丛间,风从蓝天和大地的边际吹过来。草帽是不是在那时被吹落了?
七点,她就醒了。从很深很深的梦境里醒来,在梦里,她还是五六岁的小女孩,在老家那个古厝院子里,一个人转圈圈,转呀转,想知道自己一口气可以转几圈,头晕起来了,有人低低在笑,很爱宠地……醒来后,有一秒钟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床非常软,完全无法支持脊背,手足无措地陷进床里。这是一张陌生的床。她掀开有霉味的棉被,轻手轻脚下了床。胡乱穿上长裤和外套,她记得他的叮咛,这里早晚温差大。拿了钥匙开门,门在身后哒一声自动锁上。
外头,雾茫茫水汽深浓,空气里有海水的咸味。离海很近了。他们住在旅馆最远的一头,前方是树林,后头是一片野地。这里是夏日戏水、钓鱼、冲浪的景点,可是他们都不识水性,不知道该从何去接触水,何况是无边际的大洋。他们只是过客,在这里不过是暂歇一晚。她不知往哪里去,好像跟这里发生不了任何联系,没有期待,因为自身的存在跟这一切无关,像看电影。她坐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发呆。
“不好意思。”有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她起来让路。是个背钓鱼竿、提箱子的男人,留着大胡子,一双跟海水一样灰蓝的眼睛,云层低低两道浓眉。
“早。”她说。
“早呀,”男人的声调很愉快,“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去钓鱼?”不知为何,她希望谈话能继续。男人有着精壮的身材,在料峭的晨风中,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衫,草根绿网状有许多口袋的背心。
“我有艘船在海边。”男人说,风吹来,闻到淡淡的烟草味。“昨天才到的?”
“深夜才到。”
“所以,还没看到海?”
她摇头。
“很奇异的景色,那海,”男人说,“很多礁岩像巨大的人头,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浮在海面上。现在这时候,雾还没完全散去时,特别有意思。”
男人讲话有股跟外型不相称的诗意,她心里一动,还来不及说什么,男人已朝树林那边走去,拨开几丛树枝,一会儿他那淡绿色的背影便没入林中。穿过这树林,是不是就能到海边呢?她来不及问。何不去看看?他还在睡,昨晚那么一折腾,在那支撑不住任何重量的床上硬要把两人的身体叠合,而且努力了很久,她的干旱依旧。那种疲累是双倍的吧?
于是她也往前走去,学那男人潇洒拨开树枝,果然眼前有条被踩出来的小径,蜿蜒于密密草丛间。林子越走越深,鼻间充满了各种植物的野香,还有潮湿土泥的腥味,深荫处的虫鸣像耳语,胸口被汗水淌得发痒,不时有树枝伸出胳臂来撩拨她的头发,裤脚一会儿便湿了,布鞋上全是湿泥。她加快脚步,想追上那男人, 像一只野兽,她嗅闻着,找寻烟草味。树林里越来越亮了,阳光把深绿变成了会发亮透明的草绿。突然间,她已经来到林子的尽头,走进一大片及腰的草丛间。
阵阵海风吹来,她极目四望,没有男人的踪影。风很大,吹得头开始痛起来。她突然失去追踪的兴趣,就在这时,恐惧油然而生,那片树林显得那么深密,为什么来时没想到可能会有的危险?她看到草丛再过去的土丘上有个人影,是那男人,男人往这里看来,胃部一阵痉挛,她连忙蹲进草丛里。
是不是那时掉落了草帽?不可能。她推翻自己的假设。一早出门,她不可能戴上草帽,除非想在外头逗留很久的时间。她是这样想吗?
草帽被草尖顶着,在草海上浮动,一只海鸥飞来,在上头盘旋……一阵海风刮起草帽,飞到半空中,斜斜飞过土丘,飞到海上,在船上垂钓男人的头顶上喝醉酒似的转圈,最后终于落进水里,一个波浪打来,一双灰蓝的眼珠冷然目送它沉进海底。
“怎么还没到李文渥斯镇?”他说,“地图有没有看错?”
“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个咖啡什么的。”她不正面回答。
“地图呢?”
“你开车怎么看?”她打开地图,对照了一下,离开他画的黄色路线已有一段距离了,现在前行的方向是她随意在图上偏东北方向择定的,应该就要到达一个叫艾伦的小城,从这里也可以回西雅图。翻开旅游资料,那是一个木材集散地。
一会儿,便看到了“欢迎光临艾伦城”的路牌,车子减缓速度,从这个小城最主要的道路缓缓滑过,不时有载满桧木和杉木的卡车经过,卷起一阵烟尘,留下木材特有的清香。
他在路边第一家加油站停下,她去上厕所,他加油,油表跳跳停停不顺畅,油枪不时停工,他得再使劲压它。加到快满,近十三块钱,他一点一点往上加,想加到整数,没想到一下子又超过十三元了。狗屎!他诅咒一声。抬眼看到她跟加油站柜台后的印度男人有说有笑。她面对其他男人时都特别有精神,注意怎么笑,怎么说话,怎么看人。当她跟别的男人讲话时,那神采总让他暗惊,好像平时都被她骗了。
那天清晨在旅馆里,他被关门声吵醒,睁眼她已不在身旁。以为是去车里拿东西,许久不见回来,他赶紧起床穿衣,开门却见她独自走进树林。她素来缺乏方向感,去哪里都是他带路,却一大早在这个陌生地胸有成竹地走进不可知的树林,仿佛怀抱着什么秘密。到底去哪里呢?一股莫名的疑惧使他心跳加快。他悄悄尾随。来到树林尽头时,他掩身于树后,看着她独自在草丛间眺望。难道真的是来私会什么人吗?他朝她看的方向极目远眺,果然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土丘上,此时,她却一矮身,没入草丛。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感到藏身处枝叶窸窣晃动,几只鸟呀呀换枝歇息。另一种恐惧攫住他。如果被她发现自己尾随她,该作何解释?是她先对不起他,他分辩,可是,她是哪里对不起他?他对她的不信任,此刻却明摆眼前。他小心翼翼不惊动一枝一叶地转身,快速循原路回去。
真不知她在想什么,引路引到这个无名小镇来,破坏了他精心策划的路线。现在白天都过了一大半,走回头赶到李文渥斯镇天都黑了。她捧着两杯咖啡过来,颈背和脸颊已被太阳晒得通红。她皮肤白皙不经晒,明天就要脱皮喊疼了。他接过咖啡,脸色凝重。
“你的草帽到底掉在哪里?”
“想不起来。”她说,可怜兮兮的,“越想就越模糊。好像已经好几天没戴了。”
“上车吧。”他说。
他做了个回转,往原路开去。她坐直了,脸色沉下来。都来到这里了,他真那么死心眼要去那个什么古镇?车子在小镇市中心一排商店前停下来,他开始路边停车。做什么呢?还没到吃饭时间,又刚喝了杯咖啡。
他停好车,从背包里掏出三卷底片。“刚才就看到这里有冲洗店。”他说,“把照片洗出来,就知道草帽什么时候掉的。”
他这么在意这顶草帽,她很讶异。小题大做。这不是计划里的,不像他做的事,觉得好新鲜。她也很想再看到那顶草帽。自从发现它掉了以后,记忆里它的样子便一直在改变,颜色、形状。她试图在速写本上留下它的样子。以写意的线条勾画,但是下笔时,草帽自己会变样子,帽沿时圆时方,有时密密镶着花,有时却长长坠着带子。
美国不时兴快洗服务,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取。他们留下了底片,约好取片时间。那么他们是准备在这个城住下来了?她很高兴。
“要不要去看刨木场?”她提议。
依照旅游手册上的路线图,他们往市郊驶去,一路无言。她不敢随意起话头,怕他质问为何不好好带路,他也不想多问,怕她说出为何不照原定计划。
刨木场里,只见数百根几层楼高的巨木横倒堆在一起,没有枝丫和树叶,光秃秃被剥光的身躯一个叠上一个,失去树木的茂美和庄严,它们横倒在此只是一些待加工的原料。刨木厂的另一头是加工厂房,巨无霸的刨木机,高分贝地吱鸣着,无坚不摧,把一根根坚硬的木头刨成细屑。残酷的事情可以这样若无其事理直气壮地发生。他在报上读过一则凶杀案,先生把要分手的太太杀了,尸首以刨木机分解成灰屑,撒到河里。这是怎么样的爱与恨。
厂房门口立一面牌子,写着:欢迎参观,有专人带领。下车来张望,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人过来招呼,也看不见人,所见只有机器和木头,都是平日世界里少见的巨大,他们成了玩具小人。刨木机的尖鸣声越来越急促了,声声振动着脆弱的耳膜,令人难以忍受。
两人不约而同坐回车里,他倒车出厂,都有点沮丧。无情无绪下,车子无目的往前开,四周景观渐不一样。下坡路,两旁树枝密密交错,路越来越狭,一路没有任何车辆经过。开始飘起雨来了,蒙蒙似雾,挡风玻璃上逐渐凝聚水汽。天有点昏暗,像棉纸上滴了水渐渐晕开。他打开车灯。
突然路尽,来到一处聚落。这聚落看来有点不对劲。房子一栋栋都是同样规格,像玩具似的方方一间,颜色是粗劣的咖啡色。美国房舍最普遍的窗帘、花园,所有妆点房子的物事一概付之阙如。单单就是个房子,光裸,不加文饰,不像有人居住。他们曾到过一些大城市的破落户区,在黑人贫户区穿梭,夏日黑夜时,只见一个个黑人男女在路灯被打坏的黑街上游荡,他们紧锁车门,觉得危机四伏,闻到暴力的骚动气息。眼前这种景观,却又是另一种可怖。因为太枯干无文而不似人间。雨中,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一栋栋道具似的房子无言伫立。他们小心翼翼绕行,对自己外来者的身份特别敏感。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红色流线型的福特跑车在这聚落里特别刺眼。
一间房子门突然开了,一个肤色黧黑、深目大眼、梳两条粗辫子的妇人走出来,漠然看着他们。是印第安人。两人互望一眼,竟然闯进印第安人保留区!
“快走吧!”她催促。从未置身于一大群印第安人之间,不清楚他们是敌是友。
车子在路上绕来绕去,在这奇怪的部落里打转。
“怎么还不走?”她不解,难道此刻还有游兴?
“走不出去。”他低声说。
走不出去?什么意思?她望着他,他的嘴紧闭,两个大耳朵泛红,微血管清晰可见。
迷路了。没想到他会迷路,他不是最有条理、方向感的吗?她感到比自己迷路时还要恐惧、迷惘。睁大眼睛看着外头掠过的景观,想替他认出哪里是来的路。是不是那一条呢?好像是,不,应该是这条吧?每条路上的每栋房子都是同一个样子。
崭新的红色跑车在这印第安人部落拼命兜圈子,会不会被视为有意挑衅?雨下大了,视线更加不明。他突然把车停下,头伏在方向盘上。
“怎么了?”她惊讶。
“好累。”他说。
她觉得他有意在掩饰什么。不知是什么让他情绪低落,没看过他这样的姿态,像个小男孩。她不确定地伸出手去,轻碰他的头发,轻轻的,指间抚过处,黑发间显露出不知何时长出的白发,像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头。她突然想起她曾那么眷爱他耳根颈背的肉,常喜欢把头埋在那里,鼻子紧贴那肉,快窒息般使劲嗅闻着,良久,男性的气息,他的气息……
静坐车里,雨水打在车顶,咚咚作响,他们像是被装在瓶里掷进海洋,四周是水,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只有她和他。这是个什么样的旅程啊,不是起点,也非终点,莫名其妙两个人便来到这里。而且全因着是她跟他,如果换了别人,现在也许在李文渥斯镇,在刨木场,或根本没出门。
如果真遇上什么危险,他们已是从自己生活轨道逸出的人,浮游于另一个空间,一点自卫能力也没,因为不具当地人的常识,没有可依赖的资源。可是,她又觉得他们是百毒不侵,因为他们在旅程中,是外来者,是不受此地命运牵制的人。没有任何不幸会发生。即使是迷路。就像打电玩,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像做梦,很逼真,但不是真的。
她有种强烈的感觉,荒谬但再真实不过。周遭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有他跟她存在,只有对方是自己生命持续发生的唯一见证,知道彼此的过去和现在,还要一起走向未来。而他们原来是这么相像,在同样的事情上感到恐惧和无能。
她的手指停在他的耳后,轻轻搔着他。
“不要吵。”他缩缩头。可是她听得出他是喜欢的。
“喂,你再不开走,那边有个印第安人要过来了。”她说。
他闻言抬头,有点羞腆不去看她,“是刚才那个妇人吗?”他问。
她仔细看去,隔着水幕般的玻璃只能模糊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屋廊下。是不是呢?她把车窗摇下,印第安妇人笑了,对她挥手。
“就是她,我们刚才就是从这里进来的。”他很有把握地调转车头。
回程很顺利,她第一次很主动地看地图、指路,开回城里时,天完全黑了,雨已停。他们在城里一家海鲜馆吃饭,不是假日,客人不多,他们坐在靠窗最好的位子,白天可以眺望海港,入了夜,桌上闪动的烛火及他们的影子便投在窗玻璃上,视线可以在玻璃倒影上交汇。
隔天上午赶路回西雅图前,先去取了相片,迫不及待在冲洗店里就看起来。
“怎么把我拍得这么丑!”她抱怨。相片中的她,不是没看镜头,就是眼睛被太阳晒眯了,有的没来得及展开笑颜。相片中的女子,显得冷淡、漫不经心,“你怎么把我拍成这样?”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说。相片中的他,脸容很严肃,不太耐烦。有的是仰角,显得有点目中无人,有的是俯角,又显得小心翼翼。好几张焦距不准,对到身后的大树或是行人。“真服了你。”两人互相埋怨,又忍不住笑。
相片收进行李箱,她当第一棒,快马加鞭赶路。开了有一会儿,他才想起来,怎么忘了看草帽是何时掉的。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真回去找。他看着她专注开车的神情,想到她昨晚在那陌生而显得特别刺激的汽车旅馆床上也那么专注,伸手去捏她的脸颊。
旅途的最后一餐,他们决定去西雅图的中国城。连吃了七天的色拉面包和牛排,两人都有点吃不消了。吃过饭,餐馆的停车场已停满车,他们的红跑车被层层堵在最里面。停车场小弟耐心地把车一部部倒出来,开到另一边,要开出一条路来通到他们的车。开这车,补那个洞,开那车,补这个洞。像魔术方块,转来转去,把要的那块转出来。
待会儿小费少不了,她想着,到口袋里去掏零钱,发现钱包不在身上,而且,他也不在身边。她四处张望,真的不见人影。不是在做梦吧?跟他走失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
正慌张,红色跑车已来到面前,小弟下了车,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她愣住了。这时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把一块钱美金放到小弟手上。
“你跑去——”话没问完,他笑嘻嘻递过来一顶草帽。稻麦青青,帽檐微翘,围着一圈紫色薄纱,长长垂下。
“刚才就看到那里在卖帽子。”他解释。
她横了他一眼,“我以为,以为,”没往下说。
“以为我掉了?”他说。
她把帽子戴上。虽然已经暮色四掩,用不着遮阳。 “喜不喜欢?”
她没回答,只是把紫色带子在领下缚紧了,听到他低低笑着,很爱宠的。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