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口
2017-02-07赵文辉
赵文辉
那一年麦口,阳光蓬蓬勃勃,菜地的豆角苗黄瓜苗伸出了长长的须角,麦粒一天比一天饱满坚硬。父老早就从镇里买来了镰刀、棕绳、草帽、塑料膜和“牤牛杈”,然后一天往地里跑几回。有时候父正睡着突然就惊醒了,说他听见了麦粒炸窝的声音,黑更半夜里披上布衫急冲冲往地里去,一家人都拦不住。麦熟一晌,秋熟一月。父和多数庄稼人一样企盼又担心,某一个午后麦粒突然就炸开了窝,连招呼都不打。那几年村里刚刚分下责任田,一家一户结结实实尝到了甜头,自然把土地看成命根子,谁都怕开镰晚了麦子炸落在地里,或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冰蛋蛋,把一季的心血打烂在淤泥里。
俺那儿地广,尽管大队留了机动田小队也留了机动田,每口人还是分下三亩六分地。嚯,一口人三亩六分!俺一家四口就是十四亩四分。分地的时候,肥田大块田都叫小队长会计保管和户檐大的人家抢了去,胡国金和胡国银,一个妈头喂大的,居然为一块儿离机井近的水田打得头破血流,亲娘热祖宗地骂。俺家是独门小户,分到手里的自然都是人家抢剩下的边田瘦田。父却没一句怨言,分地的当天晚上,把一碗玉米糊喝得呼呼作响,眼睛晶亮晶亮地跟娘表态:三年,不出三年,我让咱家的十四亩四分地变成全村最肥最肥的头等好田,叫他们把眼珠子都气掉!父那个豪壮,竟然让刚刚上初中的我激动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跟父商量辍学回家帮他种地。我当时的打算是忙时种地,闲时养长毛兔学修无线电。话还没说完父就狠狠踹了我一脚,我当时正坐在板凳上喝糊涂,一屁股跌在地上,糊涂洒了一身,吓得我再不敢吭声。父开始拾掇家里的那辆架子车。父找来一捆锈迹斑斑的铁丝用老虎钳把左右车帮紧固一遍,又把架子车翻个肚朝天往两只轱辘里上足了缝纫机油,最后连气门芯都更换成了新的。我们家的襻绳是用很粗的棕绳改制的,在挨肩的地方,娘用碎布缝了好几层。父把架子车拾掇完毕,就去找小队会计买回一只废弃的氨水桶。就这样,父拉着氨水桶进城了。
父很瘦小,还有腿疾,是当年跟着大队去修水库被石料压的。腿折后,大队嫌多花钱不肯往医院送,让邻村一个半把式医生给父接骨。三个月后肿一直不消,再去找这个半把式,居然说接错位了,要敲开重接。半把式找来修水库时煅石头用的手锤,几个大队干部紧紧按住父的肩。父疼得满头冒汗,娘拿手巾给他擦汗,被他一把抢过咬在了嘴里。父受了二茬罪,长好后却成了一个瘸子,走起路来一肩高一肩低。跛脚的父就这样拉着架子车,拉着氨水桶,开始一肩高一肩低地往返于县城和俺家的责任田之间。往县城去有三个大坡,其中一个很陡很陡,轻车没事,重车的时候,氨水桶里装满了大粪,父是很吃力的。我偷偷地跟踪过,看见父咬着牙,往前弓着身子,襻绳深深地勒进右肩的肉里。父瘦小的身子和硕大的氨水桶一起在通往县城的陡坡上一点一点移动,因为氨水桶里装的是大粪,路人想帮他也会望臭而退。我却不敢上去帮他,父不许,父看见我会生气的。因为之前的一个星期天,我曾提出跟父一起去,父摇头,说娃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吃上国家粮,父就有出头之日了。我说考大学还早着,星期天跟你去又不耽误功课。父坚决不许,父深情地望着我说:“我儿是将来的大学生,我儿是金贵之身,决不可脏了我儿!”妹提出跟父去,父却一口应了:“中啊中啊,正好给我看看车,城里那帮娃真不让人安生。”
重男轻女,老封建哦。娘在一边数落父,接着叹一口气,我这身子要是中用……娘有肺痨,走不到俺家的责任田就喘个不停,一年四季都呼哧呼哧的,好像胸腔里装了一只风箱。地里的活娘一点都做不了,只能在家缝缝补补,给全家做个饭。生产队的时候,父一个人挣工分,俺家老是缺粮户,东挪西借的窟窿越塌越大。分了地,父一车一车去县城拉大粪,硬是把俺家的十四亩四分地养肥了,打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多,俺家圈粮食的茓每年都得增加两圈。这一年父再去供销社买茓,供销社那个麻脸老冯跟父很谈得来,“产量又要增高不是?我就说,化肥有劲是临时的,就一季。还是大粪持久,补元气的,你的地只会越养越壮。”麻脸老冯也是个种庄稼的行家里手,又不歧视父,父特爱去找老冯探讨庄稼经。每年小满过后,父就拽着老冯去俺家的责任田,叫老冯估摸估摸这一季的亩产能打到多少斤?老冯一垄一垄地查看,最后拽下三五颗麦头,在两只肥厚的大掌之间揉搓,吹去糠屑,搓净的麦仁一半扔进自己嘴里,一半分给父。父接了麦仁却不急着往嘴里扔,专注地看老冯,老冯嚼了半天,才报出一个数。父一脸惊喜,拽着老冯的手问:“恁高,恁高,不会吧?”
俺家的架子车真是出透力了,车胎一年一换,襻绳磨得又明又亮,气门芯换得更没数了。可真是不假,不到三年,家里的窟窿就快填平了。过年的时候,娘开始给我和妹扯新衣裳了,之前我和妹穿的都是县城一个远房表亲送的旧衣。每年春节过不去的时候,父就去县城求老表,父总能带回十块八块钱割肉买炮,驮回来的还有一包旧衣。娘就连明达夜地改衣裳,布料半成新的给我和妹穿,旧的娘和父穿。有一年娘从里面拣出一件八成新的灯芯绒,给我改了一条裤子,我一看跟新的一模一样,心里别提多美,就像大年三十多吃了两块大肉膘似的。粮圈里的粮食越来越高,我们都穿上了新衣裳,娘还给父买了一件呢子大氅,大年初一的时候,父扭捏着高低出不了门,一直嘟囔:这都是干部穿的,这都是干部穿的……娘却没舍得给自己置办新衣裳,还是表亲家送的旧衣裳改的。父埋怨娘,娘就笑:窟窿还没还完哩,再说总不能让你瘸着腿一直往县里跑,咱不得攒钱买一头牲口?
这回放麦假,父坚决不让我下地,说再有个把月就该中招考试,你可不敢耽误。一提起中招考试,父的额头就有了亮光,我在班里的成绩一直是第一,父高兴着哩。特别是放假前,校长胡大志领着我去找大队书记胡国瑞,要把我家的姓改回来,说乡里要给娃建档,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塌蒙着眼的胡国瑞根本不以为然,“随咱姓胡不是挺好嘛,大姓,大户檐,不受欺负。”胡校长一脸正色:“胡国瑞你给我听着,中娃的成绩不光是班里第一,也是全校第一,在乡里也是挂上号的,娃还拿过全县物理竞赛第二名,考中专一点问题都没有。中娃考上中专就是国家人了,吃皇粮端铁饭碗的国家人,将来一毕业就是干部,你不怕人家找你算账?”胡大志长胡国瑞一辈,人又耿直,说话很不客气。胡国瑞吭哧吭哧脸憋得通红,很不情愿地在证明上盖了章。
我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家后,父一言不吭,蹲在院子里那座压水井旁边,一袋接一袋抽水烟,抽得很猛,火星子一闪一闪噗噗嗒嗒直往下掉。父突然抱住头呜呜哭起来,我要去拉父,娘拦住我:“你父是高兴哩,你父是高兴哩。”俺家是从山区拍石头下户来的,谁知来了没多长时间,胡国瑞他们就把俺家的姓改了,随了他们的姓。连和父商量都没有,俺一家就都姓胡了。父和胡国瑞年龄相当,却差了辈,得叫胡国瑞叔。娘也一样,到街上见到同龄妇女不是喊婶就是叫奶奶,小队会计媳妇跟娘一说话就是那句“婶可不是说你”。大年初一,父领着俺一家去给“长辈们”拜年,几乎要跑遍大半个村子。平日里村里办红白喜事,来帮忙的人都要安排一个差事,差事自然也分三六九等。老总、知客算一等,响器、礼桌算二等,大火、小火算三等,里杂、外杂算四等,伙夫、土工算五等。自打俺家落户来,就给父固定了一个差事:刷碗倒泔水。刷碗倒泔水一般都是村里有残疾或脑筋不太管用的人干的,就跟棉花站收棉花一样,属于等外棉。村里的红白喜事上,总见父撅个屁股不停地洗碗,每次都忙得他直不起腰。总算找个空隙盛一碗饭蹲一边往嘴里扒拉,却又被人盯上了。盯上他的人自然是好事之人,要拿他开个玩笑,活跃活跃现场气氛。用筷子举起一块大肉膘冲他喊:“老侄儿,吃不吃?”父赶紧把碗伸过去,那人却不给他,又说:“得叫叔弹个脑瓜蹦。”父就乖乖地把头伸过去。那人先把肉膘搁碗里,然后腾出手在父乱蓬蓬的头上梆梆梆弹下三个响蹦。众人哗一声笑了,接着又有人举起一块肉膘,父又把头伸了过去。我懂事后说啥都不要父去参加村里的红白喜事,嫌败兴。有一回我睡下了还听见娘在数落父:“没吃过个大肉膘,贱!”只听父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却啥也没说。父却不允别人弹他的儿子,有一回,也是一个红白喜事,小队会计的儿子按住我弹了一个脑瓜崩,父见了立马恼了,呼呼呼冲过来,拎起那个娃扔到一边。小队会计的媳妇找上门来,父梗起脖子第一回跟人红脸:“男人的头是摸不得的!我儿的头是摸不得的!”
报志愿的时候我和父有了分歧,我想报考小中专,早日挣钱替父扛起这个家,父却坚持让我报考县一中,将来上大学,大学更有前途。我和父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还是胡大志校长出面,父才让了步。胡校长对我的情况作了分析,父口服心服。胡校长说:“先抛下你有腿疾家里困难不说,单就中娃的状况就不适合再上高中。中娃尽管成绩很好,却不是个特别聪明的人,硬是靠用苦功换来的成绩,别人读两三遍就能背下来的他却要四遍五遍十遍八遍。中娃是个有心性的人,但是用功用过了,你瞧他小小年纪添了多少白头发,小褂领上老有碎头发。我担心他上了高中会有厌学症,以前我教过的学生就有一个这样的,初中用过了劲,高考时考得一塌糊涂。”说着,胡校长转过头问我:“你是不是经常掉头发?”我点点头。进入初三以后我确实是拼了,教室里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却是第一个报到的人,学校到家的路上我也在抢时间,都是噔噔噔跑着来跑着去的。晚上到家后一直学习到深夜,第二天早上我又提前起床比别人多学一个小时才去上早自习,一天只睡五六个钟头太缺瞌睡了,好多次闹钟响完了也叫不醒我。后来我就在睡觉前拼命灌开水,第二天硬是让尿把自己憋醒。我的形体本来随父,属于瘦小的人,这半年多来更瘦了,还一绺一绺地掉头发……父也许是心疼我,最后答应了让我考中专。
放假的第二天,父就用架子车拉着妹去割麦。妹才七岁,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和她同龄的女娃还都在玩耍,这个季节,充其量去自家的菜园帮大人摘回半篮子青菜,路上还得停几回,逮着小伙伴下几盘石子棋,晌午的时候,给大人往地里送送饭送送水。妹却不一样,我要上学娘下不得地,妹就成了父的帮手。去县城掏粪,总有捣蛋的城里娃,趁父不注意给架子车放气,或者直接拔出气门芯扔到路边。妹跟父去县城,不敢离架子车半步,妹的手里还擎了半截枣木棍。捣蛋的城里娃见诡计使不成就嘲笑妹的破衣裳,嘲笑妹露出大拇脚指头的破棉鞋,还有妹脸上的柴火红,朝着妹扔石子扔冰糕棒。妹不理睬,瞪圆了眼睛,擎着枣木棍从架子车左边转到右边,又赶紧从右边回到左边,生怕中了城里娃的调虎离山计。从我记事起,妹的脸上就有两坨红,生气勃勃的两坨红,漂漂亮亮的两坨红,加上俺家祖传的两只酒窝,妹可乖了。妹问过我,为啥城里娃脸上没有柴火红?我想了想回答妹:城里没有地锅,咱娘从小抱着你在地锅前烧柴火,火苗跑出地锅,跑到你脸上了,时间一长,也就住到你脸上了。妹点点头,很赞同我的说法:可不是可不是,人家城里娃不用烧地锅嘛。
天不亮,妹就被父从床上拽起来,睁着惺忪的眼睛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兜着凉鞋,爬上父的架子车。娘在后面追着,把一件长袖布衫递给妹:“麦穗可扎人,别把胳膊都扎烂了。”我已经开始在背英语单词了,隔着窗户,望着妹单薄的身影在灰麻麻的晨光里晃动,一出院门就看不见了。我心里很难受,就扔了英语书奔到院子里给父磨镰刀,磨父丢下备用的镰刀。嗤嗤嗤——嗤嗤嗤,磨石在我的手下呻吟,我拼命憋着,憋着,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滚出来……后来娘把饭做好,我提着篮子去给父送饭。一路上到处都是晃动的草帽和装满麦子的架子车,还没到俺家地边我就看见了父,两只裤腿高高绾起,弓着身子,一手搂麦一手下镰,远远地就听见了麦秆被割断的声音。父的身后是大片大片躺倒的麦子,和一个蹲着移动的大草帽。那是妹在捆麦子,揪出三五根青麦子作绳,细嫩的胳膊从麦子身下穿过,另一只手过去接住绳,麦子被拢了起来。为了捆结实,妹一只膝盖跪在地上,一只膝盖压在即将成型的麦捆上,一点一点使劲……打完结,妹就从麦捆上跨过,细嫩的胳膊伸向下一堆躺着的麦子。那一刻,我觉着俺们家的地太大了,十四亩四分,哪是个边啊!只有父一个人割,妹一个人捆,几时才能收完?还没到地边我就喊:“父,妹,给你们送饭来了!”妹看见我,丢下手里捆了一半的麦子朝我跑过来,接过我手里的篮子迫不及待地掀去上面的笼布,小雀一样冲父喊:“快来吃快来吃,娘给咱做的油烙馍!”我接过父手中的镰刀,父一边捶打自己的腰一边问我:“让你娘送饭就行了你咋来了,不耽误你的学习?”我笑了,说俺娘来一趟路上得歇三回,再说俺胡校长说了,一张一弛是文武之道,可以适当活动活动,弦不能绷得太紧。父也笑了,这个老胡,道道儿还真多。父接过妹递给他的油烙馍却不动口,先拎起地上的大半瓶井拔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个够。父放下瓶子又埋怨起胡校长,再有一个月就要考试了还放哪门子麦假,都兵临城下了也不知道紧张。
最后两天父的腰实在直不起来,妹告诉我父是蹲着割麦的,几乎是一点一点挪着割完最后一棵麦子的。父累出了痔疮,厕所里有大片大片的红。有一天半夜,小队会计来敲俺家的窗户,喊父去装车。小队会计是村里第一个买四轮拖拉机跑运输的人,往新乡工地送大沙。本来麦天已经停了,新乡工地却打电话打到大队部,急用一车沙。他来喊父帮他装沙,父一骨碌坐起来,二话没说操起簸箕一般大的铁锨就往外走。父瘦小,干活却不惜力,置下的家什一件比一件大。父说家什大了出活。别看会计媳妇平时咋咋呼呼,爱笑话人爱显摆,去大街割肉手里总要拿一张报纸,好让人见了问她拿报纸干啥?小队会计却不一样,高中生,脑筋灵活,待人也和气。这几天他的四轮拖拉机也成了香饽饽,麦子放倒之后,一部分人家用牲口碾场,更多的人家来找小队会计,拖拉机比牲口要快得多。麦天里说打雷就打雷,说下雨就下雨,谁也不想让自己的麦子捂在场里。装完大沙,父问小队会计:明儿挨上挨不上?
小队会计扳起指头数了数,扎根家、盘根家、小栓家、胡国金……你家在明天下午后半晌。父很激动,问用不用跟你去卸车?小队会计笑笑,不用不用,我一人就行了。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走了,父扛着铁锨往家回。夏夜的小风迎面吹来,父的汗正在落,凉飕飕的,顿觉神清气爽。想一想那十几亩骄傲的麦子硬是被自己一镰一镰地放倒不说,明天经过四轮拖拉机的碾压,即将变成金灿灿的麦粒,滚进自家的粮圈里,父几日来的疲劳总算有了些许慰藉。
第二天,父顶着毒辣的日头把麦子摊开,为了晒透晒焦,中间翻了好几遍。小队会计的拖拉机跑到哪他就跟到哪,按昨天的排队顺序,最后一家是胡国金。在胡国金家的打麦场,小队会计一边往突突突叫着的拖拉机里加水,一边冲父喊:回去准备吧,再碾两圈就完了。父高高兴兴回到俺家的打麦场。谁知过了半天也不见拖拉机来。父去找,却见拖拉机正在胡国金的弟弟胡国银家的场上嘶叫。父过去,还没开口胡国银就冲他吼:我和我哥是一起排的号,你不要来看,看也得先给我碾完!父巴巴地看着在拖拉机上颠簸的小队会计,一脸歉意的小队会计关小了油门,歪过头安慰父:很快的很快的!父一脸无奈地回了。
等碾完胡国银家的麦子天已经擦黑了,小队会计说得叫机器歇一会,都一天一夜没停了,缸都快烧红了。父再急也不敢露出来,跑去机井房打来一瓶井拔凉水递给小队会计。小队会计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空瓶子扔给父就去发动拖拉机,父一下子振奋起来。拖拉机刚发动起来,胡国瑞的媳妇来了,让小队会计去碾她家的麦子。小队会计一脸不解:第一个碾的不是你家吗?胡国瑞的媳妇是个母老虎,在村里横惯了,马上黑蹦起脸:“不想去咋地?俺娘家不是俺家?”她和她娘家是一个村的,小队会计和父一下子明白了。小队会计无奈地看了父一眼,安慰父:“你先回家吃饭,吃完饭我连明达夜也要给你碾了!”父更不敢得罪胡国瑞媳妇,只得回了。父原本急得吃不下饭,想一想还要一夜苦战,只怕支撑不了,就又决定先回家吃饭。就那么癔症了一刻钟,父起身回家的时候,四周已是漆黑一片,漆黑得可以用小刀割下一块,空气凝固,闷热得异常。父闻到了空气中的腥味,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果然,一碗糊涂还没喝完就起风了,劈天闪电自地下升起,向天空伸展。父扔下碗招呼妹:走!走!赶紧去拢场!妹的凉鞋鞋袢断了,娘用烧红了的螺丝刀刚给她粘好。妹急急忙忙穿上凉鞋跟父走,还没上去架子车鞋袢的粘黏处又开了。父见我也跟了来,厉声喝我:回去!我不听,我要跟父一起去拢场。父着实恼了,把架子车车把往地上一撂,照我肩头就是一拳。刚才那一撂,妹差点栽下来。我还是坚持要去,父又是一拳,并且很是用力的一拳,打了我一个趔趄。娘上来拉住我,往屋里拽我,“别激你父,啊,娃!”天空又一个闪电,远处几声闷雷传来。父拉着妹走了,我没敢再去撵他。从小到大,父没舍得真打过我,犯了错也是吓唬吓唬,而这一拳,父却是用了力的。我知道父为什么用了力,我的心却一下子平静下来。我折回我的小屋,去演算几何题了……
转眼间到了考试的日子,一家人都跟着我紧张起来。
考试前一天晚上,全家人坐在一块商量第二天给我做啥吃的。妹一边替我削铅笔一边插嘴:“哥最爱吃油烙馍卷鸡蛋。”不是我爱吃,是娘的手艺实在好,平底锅烙出的馍颜色焦黄一层又一层,鸡蛋不放油干炒,咋吃都不腻,最后抹一层西瓜酱就一棵大葱,谁瞧见不流口水?每次吃饱了往学校走又带一张,结果填得胃里直吐酸水。听了妹的建议,我装出一副馋相吸溜了几下口水,全家人都笑了。这一笑,连日来压抑在家里的沉闷一下子没了。妹也活泼起来,跟我绑条件:“哥,你考上中专了可得叫我去送你!”我点点头,看见灯光下妹脸上的柴火红生动起来。
第二天天未亮父就起床,到做饭的小屋扎火。火竟在昨夜里灭了,父用火柱扎了一个大窟窿,不顾冒出的烟灰熏脸,凑近了看,一点红都没有,可能是娘昨夜封火时和的煤太稀把火焖死了。父大惊,回屋把娘叫醒,问娘这是咋回事?娘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样小声嘟囔:“我糊得好好的,咋就灭了呢……”父说了娘一句很难听的话,娘也不敢还声,只是问:“这可咋办?要不用地锅做饭……”娘的声音很低,一半是她封死了火一半是她不善用地锅烙馍,老是掌握不好火候。父训她:“闭嘴啊你!回回用地锅都把馍烙焦糊,赶紧生火,说啥也不能叫娃吃不上烙馍。”父找来麦秸和劈柴,妹不知啥时也起了床,早把火柴找到递给了父。父生着火,又用一把破扇“扑扑扑”狠命地扇风。一直到他满头大汗,火焰才熊熊地燃上来。这时妹接过父的扇子,娘急忙忙把牛蛋锅温上,也开始和面烙馍。
父擦一把汗,见我在一边愣着,就训我,让我去看书。我说不在乎这一会儿,父不同意,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我只好捧了语文书去背里面的“之乎者也”。
香喷喷的烙馍和鸡蛋做好后,我狼吞虎咽,一会儿吃了个肚圆。搁下碗却还不见妹从做饭的小屋出来,她钻那干啥?怀着疑问我推开门,妹正在揉胳膊,一见我慌慌地把右臂藏到了身后。我上前拽她,她拼命往后缩,到底我的力气大,拽出来一看:妹的胳膊竟像发面馍一样肿起来……妹眼里噙着泪花告诉我说:“哥,我总共扇了一万二千一百三十下,娘就把饭给你做好了。” “妹!”我唤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家里没有自行车,村子离考试的乡中心校还有七八里路。小队会计家有一辆,昨天父去借,会计一口应了。谁知过了一夜,父去推时小队会计出车了不在家,媳妇却变卦了,说了个瞎话——她娘家有急事,她今天要回娘家。我准备步行去,时间还宽绰有余。父不许,说走累了身体还咋考试?他把架子车打饱了气,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要用架子车送我去。父撑起架子车,让我上。我不上,我怎能让父拉我?结果父恼了,黑虎着脸把架子车往地上一撂。最后我只好让步,说送我可以,不过要出了村才行。这时父的脸色缓和下来,问我:“钢笔水吸足了没有?”我点点头。“三角尺圆规量角器带了没有?”我又点点头。
出了村,我一上车父就小跑起来。父今天穿了一件蓝背心和一双新布鞋,裤腿高绾着,头发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麦糠。父虽然瘦小,胳膊上的肌肉却很发达,双肘曲起来,便有很厚很壮两块肌肉在我眼前一闪一闪。父有腿疾,却跑得很稳当,他弓着身子,极力控制平衡,路上每一个坑都仔细绕过。偶遇路人打问,父必一脸庄重,瓮声瓮气地回答:“我儿去考试哩,我儿去考中专哩!”
也不停步,继续往前拉,极小心地绕过每一处凸凹。父的千层底布鞋每下去一脚,都噗地踩起一团尘雾,居然很有声势。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