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层下

小牛

一

胡乃平没听到有人叫他。他正在批评小孙子凯凯。当然这并非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尚未适应“凯凯爷爷”的称呼，耳朵一时反应不过来。

小孙子凯凯赖床，导致这趟公交没赶上。胡乃平牵着凯凯一路小跑，仍在离公交站两百多米远处看着公交车走了。去育英幼儿园只有这183路，十五分钟左右一趟，没赶上八点左右的车，到幼儿园就得叫门了，公交车走走停停跑半小时呢。

胡乃平牵着凯凯慢下步子，弯腰伸出另一只手，将凯凯一只耳朵拨了拨：还说没听到爷爷叫你，爷爷在床边喊喇叭一样呢，耳朵是不是老鼠偷走了？凯凯嘟着嘴：爷爷耳朵叫老鼠偷走了。波波姥爷叫你，也没听到！

胡乃平这才注意到有人叫他，赶紧直身朝前望，一辆灰色桑塔纳在公交站边停下了，波波姥爷正将脑袋伸出驾驶窗叫他，还招着手：凯凯爷爷快来，有车哇！他心一喜，拉着凯凯又小跑起来：快去谢谢波波姥爷，有车带我们呢！

胡乃平已经知道，波波姥爷是当过汽车兵的，但他家这辆车更多时候是波波爸开，波波爸是轻化学院的副教授，市里有几家相关企业牵着他参与的项目，早上开车往企业奔的时候多。因此波波姥爷也经常带着小外孙乘公交车上幼儿园，只是总比凯凯爷孙俩早一趟车，因为波波醒得早，这也成为胡乃平教育凯凯学习波波优点的理由。

上了车，胡乃平向波波姥爷抱歉：让波波姥爷久等了，没听到你叫我，只顾着批评凯凯赖床呢。凯凯大声争辩：是爷爷耳朵让老鼠偷走了！波波姥爷哈哈大笑，胡乃平也笑，心里却莫名飘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滋味。

胡乃平是得承认，刚一退休来儿子家照看五岁的小孙子，环境全新，身份突换，这“凯凯爷爷”还真让自己不适应呢。多年来已经习惯“胡局长”的称呼了，无论在机关大院还是大街上，人家老远一声“胡局长”，他立马就微笑着答应。倒不是说胡乃平是个爱“端着”的人，实在是“胡局长”这标签在他身上贴得太久，从县商业局、二轻局、交通局等几个局的副局长、局长，到市交通局、信访局等几个局的副局长、局长，再到在市委政府大院上班的老干局局长，最后到市委政府机关事务局局长，胡乃平工作历程的大半截都被人称着“局长”，不是说习惯成自然么，耳朵也有个条件反射，这完全可以理解的。

波波姥爷逗凯凯：凯凯是不是喜欢太阳晒屁股呀。我们波波可是早上练了一趟车呢。胡乃平惊讶：哟，这就教孩子开车了？波波抢着回答：我会打方向盘了！波波姥爷说：他爸今天不用车，我趁着带小家伙出来遛早教他点车感，让他站我怀里摸方向盘，我双手把着他的手，油门刹车都在我脚下，在校内公路上慢慢转悠一圈。胡乃平哦一声，心里并不赞成如此培训幼儿，也不愿凯凯受影响，便对凯凯说：凯凯长大了也要学开车的，是不是呀。凯凯回答：我长大了，还要开飞机！

波波姥爷又哈哈笑了：你们呀，长大了开飞机还真不难咧。而后感叹：我说凯凯爷爷啊，这时代发展也赶上飞机速度了。就看城里那满大街的汽车，啧啧！当年会开汽车是个多牛的技术！我捞个汽车兵嘴巴都喜歪了，在青藏高原开车多苦哇，想着以后有门开车技术，再苦也甜了！

凯凯在后排座向前探着脑袋问：波波姥爷，苦的怎么又甜啊？胡乃平给小孙子解释：青藏高原氧气少，天气冷，开车很辛苦，但是只要开车开得很好，就好像嘴里含了糖好甜喽。波波也告诉凯凯：我姥爷在青藏高原开车，尿尿都结冰呢。凯凯又惊又奇：那，拉臭粑粑结冰吗？波波赶紧问姥爷：姥爷拉臭粑粑结冰吗？波波姥爷夸张地嗨一声：公路边可不敢撅着光屁股哦，会把两瓣屁股冻裂成四瓣咧。波波和凯凯都咯咯笑起来，争相嚷着“四瓣屁股”。胡乃平也和着两个小家伙一起笑。

波波姥爷晃晃头，继续描述青藏高原开车：凯凯爷爷肯定知道，在青藏高原当汽车兵，那艰苦真没法说咧。一出任务十天半月颠在路上算日子短的，卸包袱怎么办，路上拉屎随便抓坨石块土坷垃什么的刨屁股；撒尿呢，常常刚捣鼓了车毛病满手机油齿轮油，没水洗手就直接掏家伙了，老这样那黑乎乎油还不渗进皮肤？不怕你笑话，我至今那家伙都是黑乎乎的。凯凯和波波都不懂，追问波波姥爷什么家伙黑乎乎的。波波姥爷又嗨一声：就是小鸡鸡呀。两个小家伙又咯咯笑了，嚷嚷着小鸡鸡变黑喽。

胡乃平却不笑了。觉得这类话题不宜在孩子们面前聊。这位波波姥爷人是热心，就是粗了点。

波波姥爷开车技术的确不错，小车又快又稳，刚出大学城就超了183路公交，拐个弯就到了云冈镇，镇上有两家中型国企，都办了职工子弟幼儿园，也向外开放，收费合理师资扎实，虽是远了点，但大学城的教职员工还是愿意将孩子送这儿来。大学城里倒是有好几家幼儿园，都是当地村办的，条件的差异明摆着了。

凯凯和波波都在育英幼儿园的中（一）班，两个小家伙一进幼儿园门就挣脱大人手，跑进教室去，不用老师叮嘱自觉去水龙头下洗了手，再去向老师领早餐。今天的早餐是一个煮鸡蛋、一片面包、一盒牛奶。波波姥爷先替波波剥了鸡蛋壳，看着波波吃。胡乃平已经教会凯凯剥鸡蛋了，让凯凯自己剥。老师就说波波，该像凯凯一样，学会自己动手。波波姥爷赶忙解释，说波波在家里也剥过一次鸡蛋，掉地上了。又告诉老师，波波今早掌了方向盘，让车溜了三公里咧！老师立即瞪大了眼。胡乃平赶紧向波波姥爷建议：我们走吧，守在这里小家伙就不好好吃了。

出了门，刚上车，波波姥爷又将脑袋探出驾驶窗喊起来：琼琼奶奶，等你一下啊，这有车呢！琼琼奶奶正牵着琼琼走向幼儿园大门，她们应是刚搭183路公交来的。琼琼上小班，却懂事得很，她仰头向奶奶说：奶奶去坐车，我自己进去！琼琼奶奶却并不扭头，只向波波姥爷摆手：谢谢了，不用等，我等会还要去菜市场呢。波波姥爷从驾驶窗缩回脑袋，发动了车。

胡乃平向波波姥爷建议：反正要路过菜市场，还是等她一下？波波姥爷晃一下脑袋：算了，琼琼奶奶这人，有点不精不肥呢。胡乃平愣一下，想问缘由又忍住，以他长期来的身份档次，不应打听家长里短。但波波姥爷又主动解释“不精不肥”了，在他们湖南老家，一个人本事不大名堂不少，一个人心眼不大喜欢计较，一个人喜欢表现又缺水平，一个人喜欢端架子心里了不起，这之类的人都会被人看成“不精不肥”。胡乃平嗯嗯着，不便接话，心里却有点小好奇，这琼琼奶奶属于哪一类呢？

波波姥爷接着告诉胡乃平，琼琼奶奶本是对萱萱姥姥不满的，却转到对他家生疙瘩了，就因为房子的事。胡乃平仍然嗯嗯着，却有了听的兴趣。

原来，琼琼奶奶的儿子是硕士文凭的辅导员，住的是学校一居室的过渡房，琼琼上幼儿园以前都是跟奶奶睡客厅安放的床。琼琼上幼儿园后，家里很想为她拓展一点学习环境，要把客厅的床撤了。正好隔壁单元一个姓文的女老师有套一居室马上空出来（那文老师的老公是市区一家大医院的外科医生，在市区买下一套三居室了），琼琼爸就赶紧跟文老师联系，想将那一居室租下来，文老师答应了。这在本校教工宿舍区本属常见，虽然过渡房是学校给新进校的教工安排的，硕士文凭一居室，博士文凭二居室，原则上不超过五年，但中国原则的事情总有弹性，好些教工有了改善居住的条件搬走后，将过渡房转租给了别的教工。也许因为租房者都是加了小孩老人的确没法在一居室安顿，而放租者对同事租房也是出于照顾，收费抵了学校的福利房租基本没赚，所以学校并没逼着退房。可琼琼爸没想到，突然冒出“奇葩”事了。这奇葩就开在萱萱妈头上，萱萱妈跟文老师都是计算机学院的，她找到学校后勤处，要求将自己原住的二居室换成文老师腾出的一居室。后勤处奇怪，居然还有将大房换小房的？萱萱妈解释，这套朝南的一居室比她朝西的二居室好，采光足又不当西晒，还省租金呢。后勤处当然高兴了，学校的二居室过渡房本就紧张，收回这一套又可多安排一位博士啊。那位文老师性格也文如其姓，虽然心有想法，为啥别人的房子能放租而她的房子要收回呢，但她也不敢跟后勤处闹，她只能向琼琼爸抱歉了。

琼琼爸的租房希望落了空，对萱萱妈有怨言也没法表露，他本就是个性格内向人。这怨言就由琼琼奶奶向波波姥姥表露出来，因为琼琼家和波波家同住一个单元，琼琼奶奶和波波姥姥都闲下来时，经常一起在宿舍楼下的架空层坐在石椅上聊天。琼琼奶奶跟波波姥姥说，萱萱妈肯定脑子进水了，人家只想大房换小房，她倒是反过来，好好的二居室竟要换成一居室，这要不是书念太多念呆了脑壳，就是天天捣鼓计算机专门计算钱了，要省那一小撮房租差价呢。波波姥姥却摇头，说要怪还得怪萱萱姥姥，是萱萱姥姥拨钱算盘太精，你说你来闺女家带孩子，就该一心带好孩子呀，虽说不是亲生闺女，可闺女叫你妈就是亲的嘛。你倒好，带到孩子上幼儿园就撒手了。要撒手你就多歇歇啰，反正闺女课不多也能接送孩子。可你又要忙着挣外快，每天做老面馒头去瞄着学生卖，挣的钱还都自己兜着，这不是借着闺女的地儿拨钱算盘吗，能不让闺女有意见吗。闺女有意见了，你不找找自己责任，索性就去旁边那楠坡村租了间便宜房子，老面馒头做得更起劲了。所以，闺女将大房换成小房，不光是图省租金，只怕就是断了后妈再住回来的退路呢。

琼琼奶奶这才恍然大悟，她比波波姥姥来这晚两年，对这些琐事了解得比波波姥姥少。现在彻底明白这些原委，顿时把对萱萱妈的不满转换成了对萱萱姥姥的气恼。而且，无论在架空层下休憩，还是带着琼琼在校园里玩耍，只要有别的老人在身边她就把这气恼大吐一番。为了证明这气恼并非因自家儿子的住房问题引起，她还再三强调是波波姥姥摆出来的事实。这让波波姥姥知道了当然也不高兴，我跟你说那些事，是对你生同情。可你到处推出我来替你出火气，把我当不要钱的炮仗放啊！波波姥姥就找到琼琼奶奶表达不满，让琼琼奶奶莫到处放炮仗了，这事说到底也怪不到任何人，学校是这么个制度嘛。也许是要强调“怪不到任何人”，也许是憋不住对琼琼奶奶的不满，波波姥姥最后还补了一句令琼琼奶奶觉得很扎耳的话：你要是让儿子念个博士，不也有二居室吗。琼琼奶奶不吭声了，知道自己惹波波姥姥生了怨。但她也因为波波姥姥最后那句话生了计较，她心里在嘀咕：是呀，我儿子没能耐只念个硕士住一居室，你儿子能耐大成了博士有二居室，你家比我家了不起，有资格嘚瑟呢！

琼琼奶奶心里的嘀咕是波波姥爷猜的，波波姥爷这样猜，不仅是因为波波姥姥坐在架空层的石椅上休憩时，再不见琼琼奶奶凑过去聊天了；还因为过去波波姥爷有车送波波上幼儿园时，琼琼奶奶总是很高兴带着琼琼搭顺风车，现在就找理由不愿搭他的顺风车了。波波姥爷对胡乃平说：凯凯爷爷你说，这不是有点不精不肥吗！

凯凯爷爷不好再嗯嗯了，再嗯嗯就是赞同波波姥爷的结论。他只能模糊地呵呵两声，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这师大教工宿舍区一群老人，来自五湖四海，为照看孙辈聚到一块，共同操着加工过的腔调（北方人说着准普通话，非北方人说着塑料普通话），彼此称呼着某某爷爷某某奶奶某某姥爷某某姥姥，为师大校园添出热闹也添出温馨（推而广之，在这南国有名的大学城都少不了这种热闹温馨吧）。然而，这看上去的热闹温馨里也牵扯着各种复杂滋味呢。

二

胡乃平的儿子也是博士文凭，且毕业于一所211大学，只是专业有点冷：中国古典戏曲研究。在高校生就业严峻的形势下，能就职于这所虽非211但也属一本的大学，已是不错了。儿子站讲台七年来发展还算顺畅，已经评上副教授，文学院的年度先进也拿过几次。只是收入不算高，这也不奇怪，如今高校教师创收主要靠研究项目，一所二流大学钻故纸堆的教师要争取油水大的研究项目，何其难焉。好在儿子心境平静，不躁不浮，只踏踏实实站他的讲台。

胡乃平对儿子的人生态度是赞许的，踏踏实实总会路越走越宽。他认为儿子这种人生态度也正是得于他的遗传，因为他一直对钱看得轻淡，当年干部下海大潮汹涌，有好几个下海捞金的机会出现在他面前，他一点没动心；当机关事务局局长数年中，为机关大院基建项目想给他送“好处费”的人也有不少，他统统予以拒绝。胡乃平信守“知足常乐”，想想小时候的艰苦，想想当知青时候的辛苦，现在成了拿国家工资的干部，还是个处级领导，说“养尊处优”不好听，说体面安逸是实实在在了。即便是退休了，也有几家规模不小的企业想聘请他，他依然谢绝。妻子也认为他应该谢绝，凯凯从出生起就由亲家夫妇帮着照看，连续五年了，也该歇口气，何况人家夫妻俩都身体不好，亲家公有糖尿病，亲家母更是因为乳腺癌十年前做过手术，早早从单位内退了。过去你要上班人家只能硬扛着，现在你退休了还去打工挣外快，让人家继续劳累，能说得过去吗。妻子说，实在还想干点事，只能等她也退休了，由她来照看孙子换出胡乃平来（妻子是市民政局一个科级干部，还差两年退休）。胡乃平却笑着摇摇头，妻子将他从家庭圈子换出来他就会去打工么？他心里其实还有个比较呢：自己一个正处级国家干部，一直被人尊重着，现在去给人家打工，要听老板使唤看老板脸色，心里什么滋味呀？当然，一个尚算年富力强当过正处领导干部的人，一下变成围着孙子转以“爷爷”为标准称号的角色，心里也有点不好言说的滋味，但这滋味却只能咽进嘴里去，这既是中国的情感模式也是中国的传统文化所决定的，中国绝大多数做父母的不都要把这滋味当糖吃么。

因此，当你每天看到胡乃平往返幼儿园接送小孙子，看到胡乃平去菜市场买菜，看到胡乃平在小孙子不上幼儿园时陪着他和别的孩子玩，看到胡乃平中午独自去学生食堂吃中餐，看到胡乃平见到别的老人微笑着叫某某爷爷某某奶奶某某姥爷某某姥姥，回应别人叫他“凯凯爷爷”时也一脸微笑，就都不要心生任何感叹了。胡乃平就是在大家都能理解的那种血缘情感和文化传统中，要求自己逐渐接受角色的转换呢。

但这天去学生食堂吃中餐，胡乃平心底正在接受转换的角色却被重重撞击了一下——要用个比喻的话，就像一个已静静待在墙角的皮球被用力拍打一下，顿时反弹起来，又砸向硬硬的墙壁，那墙壁就是他沉隐心中的尊严了。

食堂是三食堂。师大生活区共有四家食堂，胡乃平都去过，去得最多还是这三食堂，不仅因为近，也因为三食堂餐饮品种最多。胡乃平对吃食堂很习惯，当机关事务局局长时，常常就去机关食堂就餐，有时是体验食堂餐饮品质，有时是妻子出差自己懒得独自在家下厨。当然一个市委政府大院的机关食堂，无论规模还是餐饮品种都没法跟大学食堂比，这也使得胡乃平逛学校食堂多了一份兴趣。儿子中餐也吃食堂，这个学期可能中餐都得吃食堂，他要写一篇关于中国古典戏曲的长篇论文，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泡图书馆。儿子去的是教学区的教工食堂，他说教工食堂餐饮品种虽比生活区食堂少，但口味全都不错。学校领导都是家在市区的，中餐全在教工食堂吃，教工食堂能不注重质量吗。儿子让胡乃平也去教工食堂体验一回。胡乃平却说太远了。其实不远他也不会去，作为儿子的父亲，面对儿子上面的各级领导，他是应该稍稍矜持点还是格外热情点？

三食堂有个窗口卖拉面，胡乃平还没品尝过，在老家是常吃拉面的，现在哪里都有拉面馆，口味参差不齐，但都比热干面好吃。说来也怪，作为一个湖北人，胡乃平对誉为湖北名吃的热干面并不热爱，他还是觉得吃面有汤有辣调料丰富才好。因此这天中午他决定去吃碗拉面。

胡乃平走过拉面窗口时先朝窗口里瞄了一眼，那案板上的面料充足，不用担心很快卖完。倒是前面一个卖肉馅煎饼的窗口得抓紧时间，常常稍晚就没了，儿媳爱吃那种肉馅煎饼呢。儿媳在城区一家邮政分局上班，从家里到那开车得四十分钟，中午更不可能回来，就在单位吃工作餐，那工作餐太简单，二两米质欠佳的米饭，菜是一荤一素加碗飘几丝蛋花的汤，因此一天也就晚上回家这顿饭最隆重了。儿媳说，看着爸大展手艺的几碗几碟，再有一个外焦里嫩的肉馅煎饼，别提多美哩！

胡乃平买了两个肉馅煎饼，又在隔壁窗口买了四个蒸蛋饺——这就是凯凯的最爱了，一起用特意带来的饭盒装了，这才折回拉面窗口买拉面。拉面窗口里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高一矮，高的扯拉面，矮的下拉面，配合默契动作利索，很快将一大碗拉面摆上窗口。那大碗里实在悦目：趴在高汤里的拉面根根匀称条缕整齐，上面盖了一层赤黄绿白紫的码子——赤的是辣椒，黄的是姜丝，绿的是葱花，白的是蒜末，而大片紫的则是牛肉片，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胡乃平向管下拉面的矮个师傅说：还加点芫荽行吗？对方用蒙着口罩的下巴朝挨近窗口一只装满切碎芫荽的大碗翘一下：自己加吧，有的爱吃有的不爱吃呢。胡乃平就伸手用三个指头捻了一撮芫荽撒在拉面碗里。

就在这时候，窗口里的两个师傅朝胡乃平呃呃叫起来。胡乃平抬眼望向两个师傅，两个师傅全用大口罩上露出的眼睛瞪着他。胡乃平说：不是让我自己加吗？矮个师傅说：你怎么用手抓呢，旁边那蒜末碗里不有个勺子吗？他用手指指勺子。胡乃平解释：勺子沾了不少蒜末，我不要加蒜末了，我对生蒜不敢太吃多了，我胃……高个师傅打断他：你不要只“我我我”的，你要考虑别人，你用手抓了别人还要不要吃啊？

胡乃平顿了顿，这二位师傅不知哪里人，不南不北的口音被捂在口罩里更加听不出来，但肯定不了解南方很多地方的灶台习惯。便继续解释：我在食堂门边龙头下洗过手的，我们老家都是这样用手抓生调料呢。矮个师傅手一摆：我可不管你老家是什么旮旯有什么不卫生习惯，你在这大学食堂就得讲点卫生讲点文明！

胡乃平脸涨红了：你这位师傅怎么这样说话呢？矮个师傅脑袋一抖：你自己不讲卫生不讲文明还要我怎样说话？胡乃平腔调也高起来：你们也不能这态度呀！高个师傅接上来：什么态度？没说错呀。我说老头，看你也是来这儿带孙子的吧，那还真不能把老家不文明习惯带过来呢，对孙子影响也不好啊！

胡乃平手指着窗口里：把你们负责人叫出来！两个师傅都抖着脑袋哟哟着，说还要闹大呀！胡乃平再次提高腔：我不跟你们说什么，把你们负责人叫出来！

已经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赶紧出了厨区跑过来了，她拨开一群围观者，凑到胡乃平身边：这位老同志请消消气，消消气，我是食堂经理，有什么意见只管对我说。

胡乃平努力压一压胸中气愤，向经理说：经理你好。我先向你介绍一下自己吧。他报出了自己退休前的职务。经理哎哟一声，连声道歉：领导真是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还请你多批评我们！胡乃平说：我退休了也不是什么领导了，但我管机关食堂的时候，既抓卫生也抓服务态度，即使是就餐者有什么地方不对，工作人员也不能态度恶劣。他接着将整个事情摆出来，情绪也重新膨胀，他向经理摊着双手说：你可以不认同我们老家的灶台习惯，这也是很多地方的灶台习惯，但你这种态度人家能接受吗？经理继续道歉：是的是的。我们要进一步改正服务态度。这样吧领导，为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监督指导，这碗拉面就不用刷饭卡了，算我们食堂的一点小心意。

胡乃平一摆手：谢谢，拉面我也吃不下了。他转身就走。

出了食堂，胡乃平还在气哼哼的。他当然不会贪一碗拉面的小便宜，但也必须给那两个不会做人的年轻师傅一点小颜色。

身后有“凯凯爷爷”的叫声，嗓门尖尖的。胡乃平一扭头，是琼琼奶奶追上来了，一只手还端着他装了煎饼和蒸蛋饺的饭盒。他这才想起自己气头上把饭盒也忘窗口边了，赶紧接过琼琼奶奶递上的饭盒，向她道谢。

琼琼奶奶向胡乃平说：也真是，当个食堂师傅就嘚瑟了！原来她在食堂买了两份菜，要走的时候看到拉面窗口闹风波，便凑近来将事由听明白了。胡乃平鼻孔里还有粗气：我还真没碰过这样的食堂师傅呢！琼琼奶奶也哼一声：这食堂态度一直差劲的，后勤处只图得好处不管抓食堂，食堂就只讨好后勤处。我几回看到星星爷爷去食堂买菜，其实是捞油水，他打出来的分量总比别人多，星星爸是后勤处的科长管食堂啊。

胡乃平却不再说什么，只唔唔着，尽管此刻琼琼奶奶的立场让他心里稍稍好受一点，但也不便做什么明确表态，这种表态必须谨慎的，也许琼琼奶奶说的是实，但也许琼琼奶奶对星星爷爷也存了芥蒂，因为后勤处收回了她家想租的房子，波波姥爷不是说她有点“不精不肥”么。

一想到“不精不肥”，胡乃平心里也咯登一下了。他不禁将自己刚才在食堂经理面前的表现检视一番，不知道这做派，在波波姥爷看来是不是也属于“不精不肥”？他承认自己在经理面前首先亮出曾经的级别职务，是有点“端架子”味道，但这并不是“心里了不起”，实在是别人太损害他的尊严了。自己当初在位上的时候，是决不容许机关食堂员工用等级观念去对待用餐者的。这学校后勤处，或者具体说那位星星爸，对学生食堂是不是像琼琼奶奶说的不抓管理只图好处还不好说，但至少是管理不到位的。

胡乃平还没见过星星爸，星星家离自家隔着一栋楼。他只见过星星爷爷，看上去比他大几岁，对人倒是挺热情，第一次见他带着凯凯在生活区草坪里玩，就凑过来：哟，这位是凯凯爷爷吧，来换姥爷的班喽？属于自来熟的那种；而且也大方，肩背的小挎包里装了星星的零食，当即就掏出一个大苹果硬要塞给凯凯。胡乃平想，看上去热爽又大方的人，真会爱借儿子的职务去食堂贪小便宜？

这天晚餐时候，星星爷爷再次让胡乃平看到热爽和大方了，他端着满满一碟蒸蛋饺送上门来，说是知道凯凯爱吃蒸蛋饺，正好自家今天做了一锅，给凯凯也送点来吧。胡乃平和儿子媳妇全从饭桌边站起来，连声说着感谢的话，也连说不用送的，凯凯正吃着呢。凯凯坐在饭桌边的儿童高腿椅上，朝星星爷爷叫：谢谢星星爷爷！星星爷爷乐呵呵的：瞧凯凯多乖，星星就没这么好好吃饭呐。

蒸蛋饺只能收下了，儿媳还赞叹星星爷爷手艺真好。星星爷爷搓着手说逼出来的，来这几年不学会厨艺不行啊，儿子媳妇都没空下厨呐。儿媳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星星爸忙，星星妈上班比我还远。她赶紧进厨房去，将大碟蒸蛋饺扒到自家碗里，又端出一盘马蹄糕，分出一半装到那腾出来的碟子里，向星星爷爷说：也正巧，我单位附近一家店的马蹄糕不错，我下班路过买了点，让星星也尝尝吧。星星爷爷重重晃着头，说这是粗食换回精食了。胡乃平笑道：都是美食，我家一小碟换你家一大碟呢。心里却猜想，是不是自己在食堂发火的事传到星星爸耳里了？

星星爷爷走后，胡乃平将中午在食堂的遭遇说了出来。儿媳一听就气愤了：那两个师傅也真是势利眼呀，看不起老人！儿子说：应该是食堂经理跟星星爸报告了，她知道我们都住这一块，担心爸向星星爸反映她的工作欠缺嘛。儿媳也点头：所以，星星爸就让星星爷爷来送人情了。儿子却又摇头：不见得是星星爸的意思，人家当科长的不至于这么市井。也许就是星星爷爷自己的意愿，越俎代庖替儿子打个圆场。凯凯口里咬着一只蒸蛋饺，瞪大眼睛问爸爸：爸爸你说什么呀？打个圆场是做什么？

胡乃平赶紧止住儿子儿媳：算喽，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了。又告诉凯凯：你看星星多大方，让爷爷拿蒸蛋饺给你分享。那么多蒸蛋饺，留着明天全家人一起吃，啊。但他心里却在想，这蒸蛋饺，真是星星爷爷做的？跟自己在食堂买的一个模样啊。是不是像琼琼奶奶所说，又是星星爷爷去食堂捞回的油水？转而又想，就算是星星爷爷从食堂捞的便宜吧，这也算不上他的不对，人家要讨好他嘛，是食堂工作人员的势利观念作怪嘛，自己中午不就是对这种势利现象予以斥止吗！现在星星爷爷即便借了食堂的讨好来向他示好，也是代表儿子为食堂对他尊严的损害做一种道歉，自己总归是心里有点舒服的。

三

胡乃平的猜测和儿子的分析都没错，蒸蛋饺的确是星星爷爷在食堂打回来的，蒸蛋饺是三食堂的招牌菜，中晚餐都有卖。

星星爷爷是特意要给凯凯送蒸蛋饺来，他的确是要替儿子打圆场。只是儿子尚未知道胡乃平中午在食堂的遭遇，女经理没向他报告，也许那女经理并不把这当成多大事。星星爷爷是从斯斯姥姥嘴里得知这事的，而斯斯姥姥又是听琼琼奶奶说的——琼琼奶奶现在经常跟斯斯姥姥在架空层聊天了，因为斯斯姥姥也跟她一样家里没博士。当然斯斯姥姥不是个爱传话爱多事的人，但她要替凯凯爷爷感到委屈，凯凯爷爷多和气啊，每次见到她都微笑着叫“斯斯姥姥好”，当过大干部还这么和气的人，不该让年纪小一截的后生粗着嗓门凶呢。于是斯斯姥姥碰到星星爷爷时，就把事情告诉星星爷爷了。她的意思，肯定是想让星星爸去把食堂经理没管好的人再管一下，不尊重老人的年轻人该好好批评呢。

但星星爷爷的想法却跟斯斯姥姥不一样，他并不想将这事告诉儿子，倒也不是怕给儿子添事，他是不愿儿子得罪人。儿子在后勤处当科长不久，虽然分管生活区，但到底是根嫩黄瓜，不能拿去敲大锣的。人家食堂经理年长好些岁，当经理也比你当科长久得多，不好得罪呐。当然，食堂态度不好儿子是有责任，现在食堂把凯凯爷爷得罪了，也是自己儿子对凯凯爷爷不住，怎么办呢？那就只好由自己出面表示点态度，让凯凯爷爷从他的态度里看出他和儿子的歉意，谅解一下儿子吧。

星星爷爷端着装了马蹄糕的碟子走出一栋二单元时，心里稍稍松了点，他觉得自己上凯凯家的目的应该达到了，人家到底也是文化高的家庭，肚量大，还回送马蹄糕呢。他赶紧往自家所在的三栋走，儿子刚下班在家照管星星做作业，媳妇也快回来了，他还得赶回家炒碗菠菜，星星很爱吃的。虽然在食堂打了蒸蛋饺和煎鱼，这绿叶菜还得自己炒，食堂的大锅绿叶菜都熬成黄叶菜了。他看看手里端的盘子，现在还有这马蹄糕，星星的晚餐也算丰富喽。只是心里又不禁有感慨，看刚才凯凯家餐桌上的菜，就比自家餐桌丰富得多。人家到底家庭经济好，哪像自己儿子儿媳两边家庭都在穷农村，帮衬不上儿女还给儿女添负担；虽说儿子当上科长了，但也比不上凯凯爸的副教授工资高。星星爷爷由此更加强化一个认识：在条件比自家好的人家面前，自家尤其要谦虚呐。

迎面看到斯斯姥姥，正端着饭碗追斯斯喂饭。星星爷爷心里又有感慨，这些孩子真是掉福窝了，星星前几年也是这样不肯好好吃饭，自己经常端着碗追着喂，现在上小学好些了，但还是爱零食超过爱饭菜。他帮着斯斯姥姥喊斯斯：斯斯该好好吃饭哟，不吃饭长不高呐！

斯斯姥姥赶紧向星星爷爷点头：星星爷爷哦，这是到哪儿呀？星星爷爷说：到凯凯家嘛。斯斯姥姥也不多问什么，知道他去凯凯家肯定牵着她反映的事情，便再点点头：哦，哦。

星星爷爷也不多说什么，指指碟子里的马蹄糕：凯凯家真是客气，硬要给星星一碟马蹄糕。来，分两个给斯斯吃。斯斯姥姥推托：哦哟谢谢了，不用呢！星星爷爷伸过碟子去：让孩子尝尝嘛！这是凯凯妈从市区带回来的，说是那店里马蹄糕做得很好呐。斯斯已经跑过来，叫着：我要吃马蹄糕！我要吃马蹄糕！

斯斯姥姥不好再推托伸到面前的碟子，便用手里的饭勺拨了两个马蹄糕到碗里，只要斯斯肯吃饭她也谢天谢地了。她让斯斯谢谢星星爷爷。斯斯抓起一个马蹄糕往嘴里塞，并不看星星爷爷，只含混不清地叫声谢谢。

星星爷爷走出很远了，还在为斯斯姥姥感叹，一帮老人中，就数这斯斯姥姥带孩子最不易了，斯斯可不好管，脾气大（也不知是不是随他爸），爱在姥姥面前发脾气，也爱向别的小朋友发脾气。有一回，斯斯跟琅琅一起在架空层下玩——他俩都是幼儿园大（一）班的，本来玩得好好，斯斯突然就冲琅琅发脾气了，因为琅琅说他会弄坏奥特曼。那个一尺来高手脚能活动的塑料奥特曼，是琅琅奶奶刚给琅琅买的，斯斯扳得奥特曼的手脚嘎嘎响，琅琅就将奥特曼抱在了怀里。斯斯大发脾气，将奥特曼夺过来摔在地上，还用脚使劲踩，将奥特曼一只胳膊踩断了，琅琅就大哭起来。斯斯姥姥正跟琅琅奶奶在一旁聊天，赶紧来问原由，知道是斯斯耍横，就在斯斯屁股上拍了一下，斯斯立马也哭起来，哭得比琅琅更凶，还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那天晚上，斯斯爸也在家里发脾气了，冲着斯斯姥姥说哪能带孩子这么不尽心呀！只顾自己跟别人聊天，斯斯要是出大事了也不知道咧！斯斯爸的嗓门本来大，发起脾气来嗓门更大，住在隔壁楼上的琅琅奶奶都听得清清楚楚。但琅琅奶奶不敢下楼去，不仅斯斯姥姥怕斯斯爸，就连斯斯妈也怕斯斯爸，她一个外人还敢去斯斯爸面前调处什么呢。

其实斯斯爸对外人还是客气的。他第二天在电梯间碰到琅琅奶奶就替斯斯道歉了，过了两天还捧着一个新买的塑料奥特曼送到琅琅家。琅琅奶奶就纳闷了，一个对外人很客气的人，怎么对岳母和老婆那么凶呢。

琅琅奶奶将这纳闷跟星星爷爷也说了，她常常带琅琅去跟比琅琅大一岁的星星玩，就为了尽量让琅琅避开斯斯。星星爷爷叹一口气，说还是因为斯斯妈一家都是乡下人吧。琅琅奶奶也点头，她听斯斯姥姥说过老家的偏远：那个贵州的山旮旯里，至今都没通班车，坐车到镇上还得走半天山路呢。当初女儿考上大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到底离开鸟都不想落脚的山旮旯了。女儿还勉励弟弟一定要努力考上大学，跟她一样飞出山旮旯。但弟弟到底不是读书的料，他后来离开山旮旯的方式只能是外出打工，现在已在浙江一个鞋厂干到一个小负责人了。虽然也娶了鞋厂一个女工成了家，大前年还生了个儿子，但也请不起保姆，只能把儿子送回老家让父母照料。斯斯姥姥本是在老家跟老伴一起照料孙子的，老伴有大脖子病，累狠了就得喘半天气。但她又怕女儿太委屈，因为女婿老跟女儿发脾气，说她家到底是偏僻地方观念落后，只重孙子不要外孙。她只好来带外孙了，让老伴独自在老家艰难。

琅琅奶奶跟星星爷爷说，其实斯斯姥姥比她老伴更艰难，她老伴顶多只是辛苦点，不要受谁的气呀；可你看斯斯姥姥，在这里不仅带外孙劳力费神，女婿还常常给她委屈受，怪她老是用乡下习惯带孩子呢。

星星爷爷也摇头，说乡下习惯也是没法子的习惯，哪能像城里人那样宝贝孩子呀。立即又意识到琅琅奶奶就是城里人，赶紧补充：琅琅奶奶倒是没娇惯孩子，把儿子培养成了博士呐。琅琅奶奶也回赞星星爷爷，说星星爷爷不也用乡下习惯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吗，儿子女儿都当官呢。琅琅奶奶听星星爷爷说过，他女儿也是个副科干部，在江西赣州一个什么机关里坐办公室的。星星爷爷嘿嘿笑一笑：那是崽女自己努力，还算争气啰。琅琅奶奶加重语气：所以说，斯斯爸看不起乡下人，真是要不得咧！星星爷爷也连连摇头说要不得，还建议琅琅奶奶多开导斯斯姥姥，要忍着点，一些乡下习惯也努力改改。

但星星爷爷没想到，由于他的原因，斯斯爸又冲斯斯姥姥发脾气了，因为他分出两只马蹄糕给斯斯吃。

斯斯在吃完一只马蹄糕后，举着另一只马蹄糕跑回了家，向正在阳台上张着双臂扯拉力器的爸爸叫：马蹄糕！马蹄糕！斯斯爸停了拉力器，问斯斯哪来的马蹄糕。紧随斯斯进屋的斯斯姥姥便说了马蹄糕哪来的。

斯斯爸当即黑了脸，一把夺过斯斯手里的马蹄糕扔进垃圾篓，喝道：叫你不要乱吃东西！又转向斯斯姥姥：还没加热消毒就给他吃呀！你也老是改不了，随便给他乱吃！上次路边摊上买煎饺给他吃，害他拉几天肚子忘了吗！

斯斯姥姥嗫嚅着：这……这回不是摊子上的，是凯凯妈，从店里买回的，凯凯也吃……斯斯爸嗓门更大了：凯凯吃没事能保证斯斯没事吗！人家凯凯养得多壮实，斯斯跟他妈一样瘦不拉几！

斯斯妈这时回来了，她在城区一家网络公司工作，上下班得转两趟地铁，她带着挤地铁的疲惫一进门，赶紧朝母亲使眼色别争辩，自己顾不上放下随身包，赶过去哄哇哇大哭的斯斯。斯斯爸又转向斯斯妈：你那个破公司也老是违反劳动法，不按时下班，天天等着你回来才开饭，让斯斯一个人早点吃他能好好吃吗！

斯斯妈不敢回应，斯斯姥姥也再不敢吭声。屋子里只有斯斯的哭声和斯斯爸的吼声。

住在隔壁楼上的琅琅奶奶就再一次听到斯斯爸发脾气了。她也再一次告诉了星星爷爷，还提醒星星爷爷以后不要随便分什么东西给斯斯吃。星星爷爷只好再次摇头，这就太过分了吧，人家凯凯家庭可是个讲究不低的家庭呀，能随便乱买东西给孩子吃？说到底还是斯斯爸认识上不对，对乡下人有偏见呐。可你有偏见也不能老跟家里人过不去嘛，对老婆凶点也就算了，对老人多少该有点尊重啊！

星星爷爷认为这斯斯爸必须得有人去说说才行，他向琅琅奶奶建议：你去给凯凯爷爷反映一下，这事也牵着他家的马蹄糕呐，让凯凯爷爷顺着这马蹄糕教育一下斯斯爸，人家当过领导的肯定水平高，会教育人。

琅琅奶奶点点头，这个建议有道理！

四

琅琅奶奶就真的来找胡乃平了。

正是胡乃平一家刚吃过晚饭的时候，琅琅奶奶带着琅琅一起来的，说是琅琅有本好看的图画书，要跟凯凯一块分享，她让两个小家伙去房间里专心看书，自己跟凯凯爷爷说点事。

胡乃平示意儿媳去照看两个孩子，让儿子接替儿媳收拾餐桌。然后亲手给琅琅奶奶泡一杯茶，让她在长沙发上坐。琅琅奶奶不肯坐沙发，搬张椅子在沙发边坐下来。胡乃平只好自己去沙发上坐了，心里在想，跟琅琅奶奶还不是很熟，她有什么事要跟自己说呢？

琅琅奶奶开口就直奔主题：知道凯凯爷爷当过领导的，水平高，有个人哪，得有你这样的领导去教育一下呢！胡乃平一愣，望着琅琅奶奶，等着她往下说。

琅琅奶奶就将要说的话统统说出来。

儿子刚收拾完餐桌，也凑过来了：真把那马蹄糕扔垃圾篓了？我们家凯凯都吃了呀！

胡乃平朝儿子轻轻摆手：斯斯爸不放心马蹄糕，也可理解。他不愿意儿子一急让该保持的涵养也脱落了。一会儿，补一句：只是，不该对老人这种态度。

琅琅奶奶立即附和：就是呀！经常这态度呢。我在隔壁楼上都能三天两头听到楼下打炸雷，人家六十多岁的人啊！是你的岳母啊！接着又搬出个事例：去年夏天，斯斯爸在青岛的姐夫有个姨来这边办事，替斯斯爸的姐姐姐夫带来些青岛特产，在斯斯家待了一天。晚上睡觉得安排床铺，正好斯斯妈出差了，斯斯爸带着斯斯一床睡，让亲戚跟斯斯姥姥一起睡客厅床上。可斯斯爸又担心斯斯姥姥影响亲戚睡不好，就在厨房里跟斯斯姥姥说，你老说翻来滚去天亮才能合一阵眼，那就索性去架空层的石椅上多歇歇凉，后半夜再回来吧。结果，斯斯姥姥就在石椅上躺了一个通宵。琅琅奶奶清早出去做气功时，在架空层看到躺在石椅上的斯斯姥姥，还以为她不舒服呢。

胡乃平听得蹙起眉头：斯斯爸怎么这样呢。琅琅奶奶满眼恳切地望着他：所以，一定要请你出面才行呢，别人都不敢说他的，只有你当领导的批评他才管用。

胡乃平沉吟一下，向琅琅奶奶轻轻摇一摇头：批评并不一定有效，说不定起反作用。这种事是需要讲究方法的。琅琅奶奶又立即附和：那是那是，思想教育就是要讲究方式方法。还是你当过领导的，有水平……

琅琅奶奶话没说完，凯凯和琅琅都跑出房间来，儿媳也跟出来：图画书看完了，要出去骑小单车呢。琅琅奶奶站起身：好吧好吧，去锻炼一下也好！又冲胡乃平恳求一句：拜托你了啊，凯凯爷爷！

胡乃平并不作答，直到送琅琅奶奶出门也未表态。他一时还没想好，该不该答应琅琅奶奶这个有点难度的恳求，去管这个有点难度的闲事。

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后，胡乃平朝儿子感叹一句：这位琅琅奶奶，倒真是个热心人啊。儿子也在沙发上坐下来，说：那是，都说她对别人热心呢。其实她自己过得很不容易的。儿子接着告诉胡乃平，因为常跟琅琅爸去体育馆打羽毛球，也听说一些关于琅琅奶奶的事：琅琅爸刚上初中父亲就得急性胰腺炎死了，琅琅奶奶独自带着儿子，工厂里那点工资不够，每天夜里给别人织毛衣到后半夜，挣点加工费。直到儿子读了博士来这当了大学老师，她才松了口气。她本来很会唱黄梅戏，年轻时还在厂里经常上舞台的，儿子就动员她参加县里的老年艺术团，让晚年过得滋润点，碰到合适的人再找个伴。儿子还真是体贴她，连琅琅出生后也坚决不要她来照料，宁愿请保姆。没想那缺德保姆为了自己少累点，竟在白天给琅琅喂牛奶时掺安眠药。琅琅奶奶将儿子狠骂一通，坚决要亲自来带琅琅了。琅琅爸后来知道，老年艺术团里有个爱跟他母亲对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的“牛郎”，对他母亲是有意思的，于是又动员母亲再跟“牛郎”联系。琅琅奶奶却已经掐断这份心思了，说：我都老成这模样，人家也看不上了哩。

胡乃平听着儿子的讲述，沉默不语。看琅琅奶奶那副皱巴巴的老相，实在难以跟舞台上靓丽的“七仙女”联系起来。

儿子望着胡乃平：老爸，难为琅琅奶奶这份热心，要不你就去试试？反正你很讲究方法的。

胡乃平轻轻唔了一声。这个颇具难度的闲事，他是应该管一管了。别人眼里也许是“干卿底事”，他却必须作为一项不可忽视的思想工作呢。

胡乃平见过斯斯爸，在学校体育广场健步的时候，斯斯爸在给学生上体育课，教学生蛙跳练腿肌。那壮实的身板弯曲起来在草坪上一蹦一蹦，浑身充满力量。幸好琅琅奶奶说他只在家里发脾气还没动手，那么壮实有力的男人动起手来多可怕！

胡乃平深知这项思想工作不能太急，得找个合适机会，采取合适方式。虽然讲究工作方法一直是胡乃平的擅长，但这次的对象并非自己的下属，而且又不熟，而且脾气那么爆，得找准思想工作的切入口才行。

胡乃平是真正重视这项思想工作了。他首先要多了解斯斯爸的有关信息。除了琅琅奶奶提供一些，还得多渠道搜集。他本来闲暇时间基本不去架空层跟人聊天的，觉得那有点市井味，有空该在家里看看报纸看看电视新闻上上电脑。但现在，他得经常去架空层待一待了。架空层空间大，又凉快，还有石椅供人坐，老人们都爱去那里休憩，胡乃平趁着空闲时去那里坐坐，跟这个聊聊天跟那个拉拉呱，就不再是市井式的打发时光，而是思想工作需要的手段了。

胡乃平用了一个多礼拜的空暇时间使用这种手段，断断续续获取到好些需要的信息。于是，他选了一个周五的的傍晚时分，用一只大盘子端了八个包子去了斯斯家，这是他特意让儿媳从市区买回的正宗狗不理包子。

一进斯斯家，胡乃平就感觉满眼逼仄：本就小的客厅摆了一张床——那应该是斯斯和姥姥睡的，床头靠门方向贴壁安了一张单人沙发，挤着沙发安了一只小茶几，刚好能让门打开；床的对面靠阳台门立了一只冰箱，挨近冰箱是一只应为斯斯专用的小衣柜，小衣柜上叠码了两只旧木箱，那该是斯斯姥姥的衣物箱了；紧挨小衣柜是一张约一米长不足两尺宽的矮条桌，桌上玩具堆成小山，一只塑胶长颈鹿立在玩具小山尖上，长长脖子支着的脑袋顶着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长条矮桌旁边就是小门，门里右边通卧室，正中通卫生间，左边通厨房；而厨房与客厅相隔的墙不足一米五宽，顶着这窄窄的隔墙安了一张长方形小餐桌，几条瘦瘦的餐凳就挤在餐桌下。胡乃平估摸这客厅面积跟自家差不了多少，虽然自家客厅也不显宽敞，但毕竟不兼做卧室没这么逼仄到眼睛生堵。心里就感慨，大学教师表面光鲜，若只能住一居室也寒碜呢。这么一感慨就又牵出对斯斯爸的不满了：你自己过日子也没使出多大能耐，又有什么底气瞧不起乡下人呢！

斯斯爸正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茶看电视体育频道；斯斯姥姥忙着收拾餐桌；斯斯和斯斯妈都不在家，胡乃平刚才来的路上就看到了，斯斯妈在草坪里端着碗追斯斯。

胡乃平的登门当然稀罕，斯斯姥姥忙不迭净手倒茶，斯斯爸也站起来，连声请胡乃平沙发上坐，脸上明显有诧异。胡乃平将一盘包子摆在桌上，笑道：知道你们吃过饭了，先搁冰箱里，明早当早餐吧，再蒸一遍味道不改呢。

斯斯姥姥嘴里哦哟哦哟，却手足无措，还瞟一眼斯斯爸，不知该不该收拾这包子。斯斯爸也口辞慌乱：这怎么好呢，不用呢，不要呢！胡乃平仍然笑道：尝尝嘛，知道斯斯爸老家天津的，对老家招牌肯定感情深啊。凯凯妈从市里买的狗不理，正宗加盟店的，质量有保证呢。

斯斯爸不好再推托了，他一定能想起不久前将凯凯妈买的马蹄糕扔进垃圾篓。那脸上表情已由诧异转成尴尬。

胡乃平就要这尴尬，嫌弃过他家的马蹄糕能不尴尬么。能尴尬就好，尴尬就含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说明还能自省。他故意不看斯斯爸的神情，顺手从餐桌下抽出一张凳子，见斯斯爸执意让他坐沙发，也不多作推辞，移身去沙发上坐下，以今天来这的意味，稍稍“端”一下也有必要。

斯斯爸就坐在胡乃平抽出来的那张餐凳上，魁伟身架压得单瘦的凳子似乎难堪重负。他用粗大的手掌抹一下脸，像是要努力抹去脸上的尴尬神色，然后向胡乃平点着头：是呢是呢，我老家天津，您也知道啊？胡乃平笑道：我跟别人聊天听说的，我说到天津的狗不理有名嘛。斯斯爸更加用力地点头：那是有名！我小时候过生日，蛋糕都不爱吃就爱吃狗不理咧。又问胡乃平：您也爱吃啊？胡乃平说：爱吃难吃到。我们那地级城市到底小，没有店呢。我曾经出差去过两次天津，每次都吃这包子，美味难以忘怀，呵呵！

斯斯爸也呵呵地笑，他已经让老家美味的话题消解了尴尬和局促。胡乃平就抓住时机，按着自己已经了解到的信息顺势拓展话题。他问斯斯爸：天津还有什么亲人吗？斯斯爸摇摇头：至亲是没有了，我妈住青岛我姐家了，风湿严重早就成了半瘫，只能坐轮椅；我爸去世快十年了。胡乃平缓缓地哦一声，又问：那，你爸要在的话，应该也跟我差不多年纪吧。斯斯爸点头：五二年的。他是当知青落下的病根，在山西插队，地方很艰苦，劳累加营养差，损坏肝了，参加工作后又太拼，在市政部门干到科长就病倒了，肝硬化。

胡乃平点了点头，感叹道：我跟你爸都是知青一代呵。我在鄂西山区插队，也是艰苦得很，一年中大半年口粮只能是南瓜红薯。我至今记得，有天挑一整天土灰肥，就吃了两顿煮红薯，到天黑下工后又累又饿，一连啃了三个生红薯，瘫到床上就睡了。哪知半夜里肚子胀得鼓一样，疼得我在床上打滚咧……

刚洗了碗接着抹餐桌的斯斯姥姥停住手，望着胡乃平一脸关切：哎呦，那是生红薯吃多了胀气呢，肚子里猛拱气就是打不出屁！斯斯爸朝斯斯姥姥皱一下眉头，大概是嫌她在胡乃平面前说“打屁”不雅。斯斯姥姥立即噤声。

胡乃平装作没看到斯斯爸的神情，只向斯斯姥姥点着头：是啊，我也头回知道吃生红薯胀气的厉害了，肚子像要爆炸呢。房东夫妻都惊动了，那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大叔大婶，大叔赶紧烧热水，用热毛巾给我一遍遍捂肚子；大婶打着火把赶去大队小卖部，将小卖部的人叫起来，买了一两红糖半两胡椒粉，又急急赶回来，将胡椒粉和红糖用开水冲了，叫我趁热喝下，这才慢慢让肚子鼓的气消了。

斯斯姥姥一脸的着急松弛下来，又继续抹餐桌。斯斯爸也感叹：那大叔大婶真好哇。胡乃平说：要知道，他们家其实穷得很，我住他们家是自己开伙的，在灶屋一角垒了个小灶，两个灶常常同时做饭菜，彼此都能看到伙食情况。我煮汤红薯放油已经很省了，他们更省——拿一根筷子伸进半瓶菜油里轻轻一点，再将蘸了一滴油的筷子伸进一锅汤红薯里搅几下。斯斯姥姥立即接上腔：我们在老家，也是用筷子滴油炒菜哟……又赶紧收嘴，瞟斯斯爸一眼。斯斯爸没看斯斯姥姥，只摇了摇头：难以想象呢。

胡乃平说：是啊，从你们这一代起的城市青年，对好些乡村的艰苦的确难以想象的。我儿子大三暑假参加社会调查活动，去了大别山区，看到好些贫困现象，回来也跟我说难以想象，好多老农一辈子都没出过山，一年也难吃上几顿肉；一些老人冬天睡觉只有一床破棉絮盖，上面加一张蓑衣。我儿子心里太有感触了，觉得那些农民跟城里人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却又对城里去的人表现得那么淳朴善良。儿子对我说，现在才真正理解，我为什么老说中国最亏欠的就是农民了。

斯斯爸没做声了，也不知是因胡乃平的话心有触动，还是对胡乃平说这些话的用意有所察觉。斯斯姥姥过来给胡乃平手端的茶杯续水，那双皱纹缠绕的眼睛明显有点发红。

胡乃平顿了顿，继续说：我离开插队点后，还跟当年的大叔大婶一家有联系，也常常寄点钱给他家；现在大叔大婶都去世了，嫁在山外的女儿日子还行不需要接济，但儿子一家还是日子紧巴巴，我仍然常常寄钱给那儿子家，把他当小兄弟。有一年我们市委政府机关给干部发春节物资，我作为机关事务局局长，亲自从北海搞回一批优质优价的墨鱼干，一公斤一袋每人发两袋，我抽出两袋，给那小兄弟家寄去了，就算以权谋私吧。都说当官容易以权谋私，我从科级干部当到正处，也就那次谋了一回私。胡乃平呵呵笑了，目光观察着斯斯爸的表情。他在话里特意牵出自己曾经的官职来，是要在启发斯斯爸的道理里，以自己的身份档次加重这启发的分量。

斯斯爸避开胡乃平的目光，只一下一下地点头。胡乃平的话应该像石头一样直接砸进他心里了，虽是体育老师，智商并不低的。他似乎想将话题挪开一点，就着胡乃平的话说到斯斯身上去：是咧，到斯斯这一代城市孩子，更加泡在蜜罐不知甜了。斯斯吃饭都挑三拣四的，还得哄着喂，所以我也烦躁咧。后面这句话，好像要为自己辩解什么了。连斯斯姥姥都听出意思来，赶紧躲进厨房去。

胡乃平将一只手摆了摆：要我看，这就得让中国做父母的反省喽，是中国父母的养儿理念造成的呢，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我有位知青战友后来移民澳大利亚，跟我微信聊天就发了好多感叹，说中国父母养孩子是温室里种花，澳洲父母养孩子是山坡上种树。举个小例子，我们让孩子喝牛奶，太烫了不行，太凉了不行。我们机关有个女干部，给外孙女热牛奶是怎样的？冰箱里拿出的进口牛奶倒进奶瓶后，将奶瓶放到热水里坐着，十分钟后用温度计量热水，必须摄氏四十度，一度不对都不行。可人家澳洲，还有日本，孩子从小就喝冰箱里拿出的牛奶，肠胃远没这么娇气。还举个例子，我们只要天气稍凉就给孩子一层层衣服裹，人家让孩子自小就短裤T恤在十几度的气温下扛。结果呢，我们大大小小都裹得像棉花包畏畏缩缩的时候，人家一身薄装健步如飞。再看自立能力吧，人家的孩子年纪轻轻就勤工俭学周游世界；我们的孩子呢，去大学报个到都是家长陪同。前几年不是有个报道，一个女孩考上外地大学去报到，爸爸实在脱不开身不能陪着去，只能把她送上火车。可女孩下了火车不知道怎么走了，哭着给爸爸打电话，让爸爸也急坏了，说你赶紧打辆的啊。你看看！

胡乃平将手中茶杯搁在小茶几上，摊开双手抖一抖，并不等着斯斯爸接腔，又接着说下去：当然，我们的一种传统习惯，一种文化氛围，对人的影响太深了。有时我自己也苦笑，管了儿子还要管孙子，一辈子围着后代转。那位生活在澳洲的知青战友说，人家就不一样，儿女十八岁都要举行特别的成人仪式：父母亲站在家门口伸手朝门外一指，示意父母的抚养职责已经完成，儿女应该从此自立了；儿女必须跨出门去，虽不是此刻就要离家，但人家的确没有啃老的观念，成家了想要父母帮着干点什么活，必须照打工标准付费呢。你看看！

胡乃平再一次向斯斯爸摊开双手。斯斯爸没吭声，眼看着地板，神情又重新浮出几丝尴尬来。斯斯姥姥从厨房出来了，要再给胡乃平续水，胡乃平说不用了。他得见好就收，起身告辞。

应该说胡乃平的方式是得当的，对斯斯爸的思想工作收到了成效。几天后琅琅奶奶在架空层见到胡乃平，立即凑过来：哎呀凯凯爷爷真是行啊，教育人真是水平高啊！她告诉胡乃平，这些天没听见楼下吼了。斯斯姥姥也跟她说，女婿没像过去那样动不动黑脸了。胡乃平不露声色，只轻轻地唔唔着，这是他在位时听下属汇报工作的惯有姿态。琅琅奶奶接着又说：更加改变的是昨天来了亲戚呢！胡乃平眉头轻轻一挑：哦，又来亲戚了？琅琅奶奶告诉他，那亲戚是斯斯爸老家的表姐，来这边办个什么事顺便看看表弟一家。夜里安排住宿，斯斯爸就去学校招待所开了一间房子呢。

胡乃平点了点头。这说明他的思想工作真的有明显效果了。琅琅奶奶响亮地啧着嘴：凯凯爷爷你真是有水平呢！到底当过领导的呢！

胡乃平仍然只轻轻唔唔着。他心里当然有欣慰，斯斯爸有改变就好，说明本质不坏；要说做思想工作的水平嘛，那么多年的胡局长，能没有一套么。

五

而星星爷爷对胡乃平是更加佩服了。原先只认为他当过领导应该会做思想工作，没想到他能让斯斯爸转变这么快、这么大呢。因此，这天上午胡乃平正坐在家里看报纸，星星爷爷也急匆匆地专门来找他解决难题了。

难题是二栋二单元的电梯坏了。教工宿舍五栋楼房二十个单元，每个单元一部电梯，碰上哪部电梯坏了也不是稀罕事。电梯坏了就走楼梯，楼梯也不算太高，每栋楼房连同架空层共十一层，年轻力壮的教工们应该不会太吃力。但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呢？上上下下多走几趟的话，尤其还是从菜市场或商场回来拎了不轻的东西，或是抱了不会走路的孩子，也不吃力么？虽然当初这教工宿舍楼的设计者并未被要求考虑老人，可现在这些做过渡房设计的宿舍已经来了许多老人，碰上电梯坏了难道不是个恼火事么！

星星爷爷告诉胡乃平，电梯坏了后勤处最着急，每次都是立马派维修师傅来修。前年三栋四单元电梯坏过一次，维修师傅修了两天还没修好，住户们就很有意见了，还有骂后勤处吃干饭的。那时星星爸还没当科长没管生活区，但总归是后勤处的人，星星爷爷就替儿子心里发虚，连架空层都不敢去坐呢。所以这回又有电梯坏了，星星爷爷就催着儿子抓紧维修好，别再让住户们骂了，再骂就是直接骂儿子呐。可儿子说这回催也没用，维修师傅刚才报告，是有块主板坏了，已经打电话给厂家，厂家发新主板来最快也得三天，人家在北咱在南呀。三天电梯动不了，这事有多恼火！

胡乃平觉得确实恼火。星星爷爷想请他出面做做那电梯单元里几位老人的工作，别怪他儿子，可这工作怎么做呢？这不是什么认识问题，是爬楼梯太累的切实问题，即便人家能忍着不吐骂词，能忍着不生怨气么。胡乃平想了想，向星星爷爷说：后勤处肯定会在那一楼电梯口贴张告示，你建议儿子，告示别只是“电梯故障正在维修”的套话，多写几句话，说明故障的原因，后勤处的积极态度，解决的唯一办法，厂家的遥远，还得向住户诚恳道歉。星星爷爷连连点头，赶紧掏出一部很旧的手机给儿子打电话，在电话里说一大通后又告诉胡乃平：已经贴了一张了，再按你的意思补写一张盖上去。顿了顿，又问：那我呢，还要去给人家多解释解释么？要不要每家都去一下？到底是我儿子管着这事啊。他眼巴巴望着胡乃平。

胡乃平蹙着眉头又想了想，犹疑一阵，还是把自己的建议说出来：我这不是个好主意，但你要想多给人消除一些怨言，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星星爷爷赶紧伸过脑袋来：嗯嗯嗯！凯凯爷爷您只管说，只管说！胡乃平就说了，他的建议是让星星爷爷有空的时候，去挨近二栋二单元的架空层多转悠，遇上老人抱着孩子要上楼，或是人家从菜市场回来拖了购物车、拎了购物袋，就主动去帮人家忙，送上楼去。

星星爷爷连连点头：嗯，嗯，该这样，该这样。我这就去，说不定有人从菜市场回来了。他谢过胡乃平急匆匆走了。

胡乃平望着星星爷爷离去的背影，那背影稍有点佝偻，还不到七十的人，完全可以腰背直板的，想必是长期劳累所致。胡乃平只听说星星爷爷来自江西农村，不了解更多情况，但肯定是个爱操劳的人。他心里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哪。真有点为自己刚才的建议不忍，再拿起刚才搁下的报纸，竟有点心境欠宁了，将报纸看了半个多小时终又搁下，站起身来，想去二栋二单元的架空层看看。

胡乃平来到二栋二单元的架空层，不见星星爷爷，电梯间门外也没有。正要分析状况，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一会儿就见星星爷爷从楼梯间出来了。胡乃平走过去问：送上楼去了吧？星星爷爷鼻息有点粗：是呐。八楼的一位女老师，怀了孩子肚子已经现形了，拎了一箱牛奶。我帮她将牛奶拎上去了。正说着，他目光望向胡乃平身后：哎，萱萱姥姥来啦，好些天没见喽！胡乃平扭过头去，一位六十多岁模样的女人正将一辆旧三轮车推到架空层停下。

胡乃平跟着星星爷爷走过去，问萱萱姥姥好。星星爷爷向她介绍：这是凯凯的爷爷。萱萱姥姥赶紧也问凯凯爷爷好。星星爷爷又告诉她：凯凯爷爷可是当过领导的呐，好有水平的，解决家庭矛盾最有办法呐！胡乃平谦虚地笑笑，不知道星星爷爷是为赞佩他，还是要向萱萱姥姥传递什么意思。

萱萱姥姥哦哟一声，望着胡乃平的眼神似乎闪了一下光，旋即又低下眼去，没接星星爷爷的话头，只一一点着车上的东西告诉两位爷爷：刚卖了老面馒头，今天这老面馒头发得特别好，特意给女儿一家送十几个来，顺带还分点面粉给女儿家，比他们去买散装的好，萱萱爱吃她爸煎的饼哩；还有桶花生油，也是给女儿家买的，昨夜去楠坡村超市碰上打折活动了。

胡乃平明白，萱萱姥姥这是在显示自己对女儿一家的关切。他能辨析出她刚才的满脸笑容中其实夹有酸涩，至于那眼神中的悠忽闪光，应该也跟这酸涩牵扯着吧。

星星爷爷也是个明白人，他向萱萱姥姥重重点着头：那么忙还牵挂着小的呐，你也真是不容易呐！接着就向萱萱姥姥露出满脸歉意：只是太不巧，电梯坏了，说是要换块主板才行，厂家那么远，再快也得三天到货，星星他爸都急得不行呐。萱萱姥姥高高挑起眉来：是——吗？哎哟！星星爷爷说：我帮你搬上楼去。弯腰从三轮车里拎起那袋不会少于十斤的面粉扛到肩上，一只手又去拎花生油。

胡乃平也伸出手去，要接过星星爷爷拎到手里的花生油：这个我拎吧。星星爷爷连声说：那要不得要不得！胡乃平执意要帮一手，星星爷爷急了：哎呀凯凯爷爷别抢了，耽搁我时间呀！胡乃平只好放手。

萱萱姥姥拎着一袋馒头跟在星星爷爷身后，嘴里还在哎哟哎哟，也不知是为电梯坏了在叹怨，还是为星星爷爷替自己受累而表示不过意。

而胡乃平心里是真有点不过意，星星爷爷向他讨主意讨到一场累了。可是，他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累一点总比扛着精神压力好吧。

胡乃平将这点不过意在心里一直揣到第三天。第三天中午在食堂吃过中餐回教工宿舍区时，他直接去了二栋二单元。他知道那些快递员都在中午十二点左右来学校送货，按后勤处的说法电梯主板今天中午该到了，后勤处要派维修人员加班加点修电梯才好。

还真是应了胡乃平的想法，一名维修师傅正在电梯间忙碌，见到胡乃平，说：要不想爬楼梯就等等吧，正在修呢。胡乃平说：我住一栋，听说这边电梯坏了，来看看。维修师傅又看胡乃平一眼：哟，不住这里哦，那你很关心的嘛。胡乃平说：我自己也上年纪了，知道上年纪的人天天爬楼梯很辛苦。我还听说你们后勤处邓科长的父亲更辛苦，这几天都忙着帮住户搬东西上楼呢。

维修师傅说：就是呀，邓科长今天中午就送老爷子去医院做理疗了，老爷子腰病都犯了呢。胡乃平一怔：哦？什么腰病？维修师傅说：好像椎间盘突出吧，我们班长说的。班长派工时给我说，没法子，只能中午别休息了，不为别的，就冲着邓科长父亲的辛苦也得加了这个班。他停下手，看着胡乃平：说实话，要不是冲着那老爷子我还真不会加这个班！

胡乃平点点头，他已经看到这地方午休的重要性，连学校旁边楠坡村小市场那些摆摊的，每天中午都要歇摊呢。他说：大家都辛苦，你们也辛苦，住户们都会感谢你们呵。维修师傅耸耸肩：只要不骂我们就行喽。邓科长父亲帮别人搬东西爬楼，还不就是怕别人骂他儿子嘛。邓科长自己也急得不行，一天给我们维修班来几个电话，追问这主板的物流到哪了……正说着，他直起腰来一拍手：好喽，活忙完喽！胡乃平也笑道：就好啦？真是辛苦师傅了！维修师傅又向他耸耸肩：干这行，摊上辛苦也没法子嘛。我试试。说着就关了电梯门。

胡乃平看着电梯运行指示灯从一楼逐层亮上去，也松了一口气。

六

萱萱姥姥那夹在笑容中的酸涩，还有望向胡乃平的眼神里悠忽闪现的亮光，让胡乃平时不时要想起来。胡乃平觉得应该去找一下萱萱姥姥，既然别人都认为自己当过领导做思想工作水平高，也就应该主动去发现一些可以解决的问题嘛。于是这天他送凯凯上幼儿园回来，就直接去了生活区和教学区连接的林荫道，听说萱萱姥姥每天早早就来这儿卖老面馒头，瞄住那些起床晚来不及去食堂的学生们呢。

尽管已经过了早上的学生潮涌时段，林荫道上步行和骑单车的学生仍然来往不断。萱萱姥姥将生意点摆在林荫道旁一张石椅边，却有一名学校保安正在对她呵斥什么，她连连点头欠腰，收拾三轮车推着走。

胡乃平快步紧追，在一个上坡处赶上萱萱姥姥，叫她一声，伸手帮她推车上坡。萱萱姥姥明显受宠若惊，嘴里哎哟哎哟，说怎么能劳累凯凯爷爷呢！胡乃平问：保安不让在路边摆摊吧？萱萱姥姥苦笑：三天两头会来赶，说是影响学生通行安全，只能耗子躲猫一样。今天还剩八个老面馒头，就看前头还能碰上学生买不。胡乃平说：我买了吧。萱萱姥姥赶紧说：哎哟谢谢凯凯爷爷了，不用照顾我的，卖不完我自己也能吃几天呢。胡乃平笑道：不是照顾，我虽是湖北人也爱吃面点，我们一家都爱吃，这老面馒头食堂还没有呢。

车推上坡，胡乃平让萱萱姥姥将老面馒头用塑料袋装起来，说：这老面馒头做得还真好，手艺不错嘛！萱萱姥姥脸上浮了笑：我们河南人都会做老面馒头，我原先还在县饮食服务公司的小吃店干过白案。胡乃平哦一声，掏出钱塞到萱萱姥姥手里，然后拎了老面馒头跟着她走，继续顺着话题跟她聊：来这里，还是舍不得扔下手艺啰？萱萱姥姥说：哪里哦，没办法呢……却又停了话，从抿紧的嘴里挤出一丝叹息。

胡乃平紧追着问：听上去，萱萱姥姥有什么苦衷？能跟我说说么？萱萱姥姥犹疑一下，又长长叹一口气：凯凯爷爷当过领导的，我就跟你汇报一下吧……她一五一十说起来。

萱萱姥姥是结过两次婚的。第一次嫁的男人脾气太爆，动不动打她，她几次被打得住了院，还是在县妇联过问下她才离了婚。后来经人介绍，她嫁给了萱萱妈的父亲。萱萱妈的母亲有先天性心脏病，是刚过四十岁去世的，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带着个十多岁的女儿并不算好条件，但下了岗的她也没啥可挑拣了，只要人好就行。这第二个男人也的确对她好，从没说过她一句重话，除了烟瘾太重也没别的毛病。她也就一心一意料理这个家庭，把萱萱妈也当成亲生闺女，和男人一起把萱萱妈供到读了博士。没想这第二个男人在女儿刚参加工作还没享福的时候就得了肺癌，熬了一年去世了。她这个后妈也算对家庭不错，依然尽心为萱萱妈付出，萱萱出生后她就过来帮着照料了。但从去年起，她却不得不分了心，因为她还有个亲生儿子，那是第一个男人离婚时坚决留在身边的。儿子跟着生身父亲过得并不好，他父亲又先后结婚两次但最后都离了，现在天天守着酒瓶什么也干不了，就让儿子养着。儿子高中毕业后跟着装修队干活，后来也带了支装修队；虽然娶的老婆没工作，还因为生个男孩后又生个女孩被罚款，但总算日子一点一点好起来。哪知去年突遭厄运，装修队一个工人粉刷天花板时从高架上跌下，后脑砸在气压机上，当场没了。儿子赔了八十万，家底一下掏空还欠了债，连过去在家专职照料两个孩子的老婆也只能外出找事做了。萱萱姥姥得知这些情况，心里当然难受，可又不能去帮儿子照料孩子，思来想去只有用自己的面点手艺挣点钱，多少接济一下儿子。但这事不好跟萱萱妈明说的，说出来就将两个儿女摆成一亲一疏了。她只是跟萱萱妈商量：萱萱上幼儿园了，萱萱妈上午十点前没课，是不是由萱萱妈和她分工，一早一晚分别接送萱萱，她想早上去向学生卖点老面馒头，有这门手艺不用可惜呢。萱萱妈并没反对，但慢慢就对她显出冷淡，下午也自己去接萱萱了；而她去外面租房，第一是因为做老面馒头需要忙活的地盘，第二也是因为天不亮就起来忙活吵了女儿女婿们。至于萱萱妈在她搬出后将大房换小房，也不知真是为了房子朝向好，还是有别的意思？

胡乃平听着萱萱姥姥的诉说，心里也着实同情她，便劝慰道：别想多了。他们换房子，当然是为了朝向好一点，大人舒服对小孩更有利嘛；而且还省租金，谁都会算这个账啊。萱萱姥姥说：那要再添个娃呢？都说国家政策可能要放宽二胎呵。胡乃平笑道：还能老住这过渡房啊，学校也不会老让住着吧。萱萱姥姥点点头：那倒也是。我想挣点钱，除了接济那边，以后也好帮这边买房多少出点力嘛，都是自己的儿女啊！一会儿又感叹：老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这个位置好为难呢，要像星星爷爷家，老两口分开带娃，儿子家一个女儿家一个，多好！

胡乃平点着头：能理解你，能理解你。又想了想，说：不过嘛，你这样卖老面馒头被保安赶来赶去，也不是个事。能不能去学生食堂站个窗口呢？既安稳，收入也多不少。萱萱姥姥说：那当然好哇，还能多出时间帮着照料萱萱。可谁让我进去，那都是要点关系的。胡乃平说：我帮你找人试试吧。萱萱姥姥扭头向他挑起眉来：真的？你帮我去找人？哎哟凯凯爷爷你太好了！太好了！又赶紧要掏钱：这几个老面馒头真不能收你钱呢！胡乃平使劲摆摆手，拎着老面馒头大步走上旁边的岔道。

胡乃平拎着老面馒头径直去了学校后勤处，找到了生活区管理科。他还不认识星星爸，只听星星爷爷说，儿子为他对后勤工作的理解支持很感动，特意要父亲转达对他的感谢呢。

星星爸对胡乃平果然热情，连声说欢迎领导光临，欢迎领导指导！赶紧请他坐，给他倒茶。又看看他拎的老面馒头，小心问：这是食堂买的？有什么问题吗？

胡乃平笑道：买了萱萱姥姥的。萱萱姥姥不愧当过小吃店的面点师傅，手艺不错，我经常买她的老面馒头，食堂没有啊。

星星爸点点头：食堂是没有……我们也该考虑尽可能地增加品种。

胡乃平抓住星星爸的话头：老面馒头还是受人欢迎的，所以萱萱姥姥的生意不错嘛。只是影响学校秩序也不太好，我刚才就看到保安在赶她走。他接着就把刚才的情形和萱萱姥姥说的苦衷都说了一遍，还特意向星星爸强调，萱萱姥姥对他父母亲能分别照料两个孩子家庭是多么羡慕。

星星爸一时不语，看上去心有所动。胡乃平望着他，改用商量的口吻：要是萱萱姥姥的健康条件合格的话，能不能照顾她去学生食堂卖老面馒头？

星星爸从办公柜屉子里找出一个本子，仔细翻看着，说：四食堂有个汤罐窗口业绩不佳，快关闭了。我跟食堂经理商量一下吧。马上拿起桌上电话拨号。胡乃平心中赞许：看来是个办事讲效率的人，所以能当科长嘛。

星星爸跟四食堂经理通了一番电话，向胡乃平笑道：妥了！要不，索性麻烦领导转告一下萱萱姥姥，去校医院做个健康体检？胡乃平当然高兴：没问题没问题！

胡乃平回到生活区，路过生活商店的时候，正碰上星星爷爷从商店买洗衣粉出来，便将萱萱姥姥遇上好机会的事告诉星星爷爷了。星星爷爷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又对胡乃平说，反正他等会去楠坡村菜市场，有个菜摊老板知道萱萱姥姥住哪，他去通知萱萱姥姥做体检吧。胡乃平说那当然好。

两人一路走，星星爷爷忍不住感慨，实在是赞佩凯凯爷爷关心人，水平高，办法多。他又说起电梯坏了的事，多亏了凯凯爷爷的好主意，这回没听到住户骂后勤处了；琅琅奶奶也告诉他，听到几家住户的老人都在说难为他呢，帮着大家搬东西上楼，腰都累出毛病了。

胡乃平便关切地问他的腰，现在怎样了？星星爷爷反手拍一拍腰，说：在校医院做了半个月理疗，好多了。胡乃平说：腰椎间盘突出嘛，主要靠平时多养护。我也有，我儿子专门在阳台挂了一对吊环，我经常吊一吊。这是利用身子下垂的重力把腰椎拉松，效果很好的。你家里阳台好不好装吊环？星星爷爷有点为难：阳台本来窄，又堆满东西。胡乃平哦一声，他已经知道，硕士毕业的星星爸也只能享受一居室，而且没有多租一套过渡房，也许经济不宽裕，也许是自己管过渡房有顾忌。

胡乃平想了想，向星星爷爷建议：还有个办法，去看看附近路边的树，找一根长势横向又够得着的粗树枝，有空常去吊一吊，也一样效果。

星星爷爷不停地点头：好好好，这办法好！我等会从楠坡村回来就一路找找。凯凯爷爷真是好主意多呐！他满脸感谢地跟胡乃平告别，转向宿舍楼三栋去了。

胡乃平望着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心里感叹：电梯坏了，累了星星爷爷，却也帮了萱萱姥姥呢。

七

萱萱姥姥去了四食堂后，胡乃平也特意去四食堂买过一次中餐，为的是看看萱萱姥姥的上班状况。看上去萱萱姥姥状况不错，显得比过去精神抖擞，对每个买老面馒头的学生十分热情。胡乃平心有欣慰，本不想搅扰萱萱姥姥，萱萱姥姥却发现他了，向他连连点头，满眼的笑。他只好走近窗口，问道：销量还好吧！萱萱姥姥的欢快声音连口罩也捂不住：好咧好咧！又赶紧用食品钳夹馒头往塑料袋里装：尝几个，尝几个，我做得更加好了！胡乃平赶紧摆手：不用不用！在食堂可不能这样呵！告辞离开了。

这以后胡乃平没再去四食堂，不能让人误以为他帮萱萱姥姥进食堂，是为了贪几个老面馒头的便宜。他要上食堂吃中餐仍然去三食堂。

当然，去三食堂也再不吃拉面了。倒也不是气量小，而是涉及一种感觉。对一个有品位的人来说感觉很重要，那就像一台高精度仪器的感应器，受到某种感应物刺激的话，会引起仪器的深度反应。

而在别的窗口买中餐，胡乃平也觉得所有师傅的态度比过去要热情得多，不知是那天拉面窗口的风波惊动了所有窗口，让其他师傅对他多加留意了，还是经理从那以后抓了管理，食堂服务态度普遍有了提高。不论怎样，食堂工作水平有提升总是好的。胡乃平始终认为，无论什么单位，后勤工作非常重要。这并非因为胡乃平曾为机关后勤工作的负责人就自命不凡，当初组织上让他负责机关事务局，就是看中他的工作能力和全面素质。领导找他谈话时还用了一个比喻：后勤工作就等于一个人的供血系统呢。

不过，在胡乃平对学校后勤工作的提升予以肯定的时候，却有一个人向他发泄对后勤工作的不满了。那是学校刚引进的一位副教授，也住教工宿舍，胡乃平不知道他住哪一栋，只在食堂见过他几次。胡乃平还在想，这位副教授独自住教工宿舍，他妻子呢？看上去四十左右了，应该有个家吧。

这天中午在三食堂，那位副教授买了中餐去餐桌，途中将餐卡掉落地上没察觉。胡乃平正端了中餐在他身后不远走着，便捡起餐卡，去餐桌上交还他，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来。副教授向胡乃平点头示谢，问他：请问怎么称呼您？胡乃平答道：都称我凯凯爷爷。我退休了，来这带孙子凯凯。副教授哦了一声，并不问凯凯爸在学校哪个岗位。

胡乃平问副教授：请问怎么称呼你呢？副教授说：就叫我郑教授吧——不是正副的正，是郑州的郑，暂时还是自动化学院的副教授。胡乃平说：副教授的下一步就是教授嘛。

郑教授扒一口饭，再仰一下脸，说：我原先在理工大，这师大将我引进来的。胡乃平知道理工大设在下面一个地级市，郑教授从地级市进省城，应是有才华的。郑教授接着说：我在理工大搞了个研究成果，去年获了省科技进步二等奖。胡乃平真心赞扬：那你确实值得师大引进啊。你就住教工宿舍区吧，几栋？郑教授说：四栋。你们家呢？哦，一栋。这师大的教工宿舍区嘛，栋距是比理工大要宽，路边停车方便一些。但管理太差劲了！他用筷子重重敲一下饭盆沿。

胡乃平望着郑教授很不满意的神情，不知道他指哪方面的问题。郑教授告诉他，几天前他将自己的小车停在楼下路边，次日上午去开车时发现，车尾部被人用什么硬物划了一道二十厘米长的痕迹，把他气坏了。

这是什么车？奥迪A6啊！郑教授向胡乃平伸着脸，不是心理变态的大人就是缺乏教养的小孩！胡乃平分析：应该是小孩吧。倒也不一定就是教养不好，有的小孩特别淘气些。郑教授将手中筷子在空中挥一下：小孩淘气大人该管着啊！我要知道哪家小孩干的，非得找那大人质问一通。没监控录像没法找呢！管后勤的也稀松，宿舍区监控为啥不多装几个？我是要去向后勤处提意见的！引进我来就是进这么个管理稀松的地方呀！

胡乃平看着郑教授白净的脸都激动得发红了，先理解地点点头，然后解释：您说的这些，应该是保卫处管的了。若在小一点的单位，也可能合归一个部门管。像我原先在市委政府机关事务局当局长，后勤、保卫就全都归我管。

郑教授停了吃饭，抬起脸，一双小眼睛在厚厚镜片后睁了睁，打量胡乃平一阵，说：听您说话就不是个普通百姓。胡乃平笑笑：当然是个普通百姓，一个带孙子的爷爷嘛。

两人吃完饭，一起走出食堂。郑教授的车就停在食堂外的坪里，一身黑亮的漆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于一大片单车中显得鹤立鸡群。一个赶来食堂的男生正要将单车停在小车旁边，郑教授远远朝他喊：喂喂，那位学生！别将单车太靠近汽车了，万一单车倒了碰坏汽车呀！那学生赶紧将单车挪开，插入单车群的缝隙里。

郑教授扭头向胡乃平说：昨天才在4S店补好漆呢。又邀请胡乃平一同乘车回宿舍区。胡乃平很客气地谢绝，说：我得饭后走走，也不远。

走在路上，胡乃平还在想，顶多一华里路也要开车，这位郑教授不是太不爱运动，就是太爱自己的车吧。

几天后，胡乃平又一次见证了郑教授对自己车的珍爱，因了这份珍爱他竟跟波波姥爷吵起来了。

那是星期六的清早，波波姥爷带着波波在宿舍区的路上遛早。波波兴致勃勃地用手一一指着路边停靠的小车，一辆一辆报着车型：大众，君威，宝来，桑塔纳，北京现代……波波姥爷乐呵呵地夸波波棒，老远就能认出车来！

但前面有一辆黑漆闪亮的车，波波认不出来了，仰头问姥爷：姥爷那是什么车？波波姥爷说：自己先去看看，记住标牌什么样的，姥爷再告诉你。波波嗷地一声跑向那黑漆闪亮的车。

就在波波即将跑到车头边时，旁边三楼阳台上突然爆出一声大喝：干什么干什么！小孩别碰我的车啊！波波站住了，仰头望望三楼，掉头又跑回姥爷身边去。

波波姥爷眉头一抖：谁呀，这样凶一个小孩！大步赶上前去。三楼阳台上却不见人了。他正要朝那阳台喊话，郑教授已经从一楼电梯间走出来，眼睛直盯波波手里攥的东西：小孩手里拿的什么呀？波波将手藏到身后，不回答他。

波波姥爷将波波藏着的手拽出来：拿的什么？一辆小玩具汽车呀！怎么，不能玩小汽车？郑教授说：小汽车也能划坏大汽车。要跑到我的车子面前干什么？波波姥爷火气更大了：跑到你的车子面前就是要划坏车子呀？小孩子看看你的车都不行？那你车子别停这路边呀！

郑教授噎住了，转身走向自己的小车，仔细察看车身，说：反正，几天前我的车被人划坏了！波波姥爷仍然提着嗓门：那你查出谁划的嘛，怀疑一切啊！郑教授伸手指着前面路的拐弯处：叫我怎么查？那么远才有个监控，这稀松管理！波波姥爷不依不饶：稀松管理你找学校去啊，能凶小孩？郑教授的脸也越发涨得像熟透的西红柿：你有完没完啊！泼妇骂街似的！

好几个起早的老人都围过来了，架空层都是通透式的，一栋楼下有大动静几栋楼下都能惊动。但围过来的老人们看着双方的火气又不敢劝。胡乃平也就是这时候赶过来的，他去草坪里打了一路太极拳正往回走。

波波姥爷一见胡乃平，像见到裁判了，几步跨到他面前：凯凯爷爷你当过领导的，你给评评这个理！然后气冲冲将事情说了一遍。

郑教授也指着自己的车向胡乃平说：我的车已经遭受过破坏了，我当然要防患于未然。我并没说他家小孩要破坏我的车，我只是不让小孩凑近我的车。我的车我有这个权利嘛！

胡乃平向双方摆摆手：都熄熄火，熄熄火。住一个宿舍区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什么事都能说得清。郑教授嘛，车子被人划过当然痛心，警惕高一点也能理解；只是对小孩嗓门大了也吓着孩子嘛，所以波波姥爷有火气也能理解，谁家孩子不宝贝呀。双方都多点理解，火气就没了嘛。火气大了伤邻居和气，还伤自己身体，尤其清早身体机能才复苏，火气一烧害处大呀！郑教授还没出门肯定家里有事，快回家去吧。说着就轻轻推着郑教授的背让他进了电梯间。然后又抚着波波姥爷的肩头一起走：树有各样姿态，人有各种性子。你也是闯过很多世面的人，各种性子见过不少嘛，肚量大点。我们都是退休的人了，大半辈子的历练至少把心胸撑宽了，你说是不？

波波姥爷余火未尽：也是凯凯爷爷你发话了，要不硬要他给孩子道个歉咧！

几个跟在旁边的老人也都附和，真该让凯凯爷爷好好批评一下这种人，对孩子能这样凶啊，还什么教授！接着又七嘴八舌数落郑教授，有的说这种人怎么还让学校引进来呢，成天待在宿舍里搞什么科研呀？有的说自己还以为了不起，从不跟人打招呼，眼睛朝天鼻子翘尖。有的说什么了不起呀，老婆都不跟他过呢，听说老婆也是理工大的，跟他离了。还有说得更详细的，说是儿媳的姐姐就在理工大，跟他原来的老婆一块上班，听原来的老婆说他其实很粗俗，女儿三岁了他还在家里穿一条裤衩晃荡，女儿问妈妈：爸爸裤裆里藏了个气球吗？

老人们都哄地笑了。波波姥爷也憋不住笑了。

两天后的中餐时间，胡乃平又在食堂跟郑教授相遇了。这回是郑教授主动凑过来，他将厚厚镜片后的小眼睛使劲大睁着：胡局长要知道，那个人素质就是低呢！胡乃平愣一下，突然又听到“胡局长”是有点反应不及；接着就要反应“那个人”是谁。很快又明白，郑教授说的是波波姥爷，就停了吃饭，望着郑教授等他继续说，不知道他跟波波姥爷又生什么矛盾了。

郑教授气哼哼地说他清早遇了险呢。清早他开车要进市区去，在快出生活区的拐弯路上，迎面遇上一辆晃晃悠悠的车，他定睛一看，竟是那天惹他生气的小孩在把方向盘，小孩的姥爷在身后教他。

多危险啊！我要是开快点不就撞上了吗！郑教授神情由气愤转成严峻。他做了个急打方向盘的动作：幸亏我方向盘打得快，躲开他的车，这才避免了一场悲剧！胡乃平轻轻点着头，郑教授的话或许有点渲染，但波波姥爷教这么小的孩子开车确实不应该。

郑教授在胡乃平的点头下说得更激动了：你不要孩子的安全你上野外荒坪教车去！这是校园里啊！多少大学校园发生车祸悲剧啊！我可不想成为又一个校园悲剧的牺牲者！胡乃平只能继续点头：那是，那是。

郑教授将筷子在饭盆沿上重重敲一下：我今下午就要去找学校领导反映，把我引进来不是要待在不安全的环境里！学校得好好管一管，岂能让这么素质差的人在校园里胡来！

胡乃平赶紧对郑教授说：我很理解，郑教授不是单纯从个人角度要去提意见。但我觉得，还是先别找学校领导吧，您作为引进来的人才，肯定也不想让领导首先得个爱提意见的印象，是不？还是那句话，邻居的事情先在邻居之间解决，思想工作有时比约束框框更管用。这样吧，我去找波波姥爷说一说，以后别这样了。

郑教授看着胡乃平：胡局长去找他说一说？那种素质的人……他哼了一声。胡乃平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要强调波波姥爷的“低素质”。便向他很肯定地说：会接受的，一定会接受的。

胡乃平的信心来自两个方面：第一来自他跟波波姥爷不错的关系，彼此之间好说话；第二来自宿舍区老人们对他的热赞，老人们都在说，多亏宿舍区有当过领导的凯凯爷爷，好多问题他一出面就解决了呢。

当天下午，胡乃平特意早点来到公交站，老人们下午去幼儿园都是有早有晚的，有的要去镇上街边买点农家水果或畲土菜蔬，有的顺带去镇上办点什么事，都会提早点；而有的午休想多睡会，就掐着点赶车；还有的家里有事赶不及，给老师发短信要晚点去接孩子。胡乃平在下午三点半就到了公交站，先后来了两趟车他都没上，一同等车的老人本来都客气地请他先上车，他解释还要等波波姥爷有点事情。而波波姥爷今天确实来得晚，四点过二分才到，差点就没赶上车了。

车上还有个空座，波波姥爷让胡乃平坐，胡乃平说：你比我胖嘛。硬将波波姥爷按在座位上。后座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起身要给胡乃平让座，胡乃平也谢绝了，说自己腰椎间盘突出要少坐。他就站在波波姥爷身边，说自己一直在等波波姥爷，因为没见波波姥爷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正替他着急呢。波波姥爷说，波波想吃凉薯，云冈镇和楠坡村的菜市场都没有新鲜的，中午趁着女婿车回来了，他开车到三十公里远的万村菜市场，才买到了新鲜凉薯。胡乃平就感叹：你这位当姥爷的呀，比我这当爷爷的操心孩子多了！波波以后懂事了，会为姥爷感动的。波波姥爷呵呵笑：也不图他感动，自己出息就好咧！

胡乃平也呵呵地笑了，接着又说：波波肯定有出息啰。也肯定会感谢姥爷为培养他的操心。不过嘛，我也有个建议……波波姥爷立即抬起头：嗯？说，说。热切的目光望着他。

胡乃平说：以后还是别教波波开车了，太小。波波姥爷赶紧说：没危险的，我的手就在边上有准备呢！顿一顿，又问：是不是那个郑教授跟你说我坏话了？胡乃平说：坏话倒没有，只是说看着有点危险，还是好心吧。不过我是多了个考虑，就算确保没危险，也违反交通法规呀。我们大人该教孩子从小懂得遵纪守法才好，若是波波日后懂事了，责怪姥爷带他从小违反交通法规，那多不好。你说是不？

波波姥爷一时没做声，一会儿扭回脸去，说：好吧。

八

来找胡乃平的老人越来越多了，带着各种各样问题，有家里闹出矛盾的，有小孩子打架导致老人之间生了隔阂的，有老伴之间或跟子女辈之间对小孩子的养育方法起了分歧的，甚至有老家发生什么闹心事的，都想到了凯凯爷爷，要来找这位当过领导有高水平的人了，或请他出面做点工作，或讨个解决问题的主意，或求个是非评判，哪怕只是向他诉说一通也能心里松快一些。而胡乃平总是热情对待来找他的人，尽量不让每一位老人失望。虽然要多操不少心，多费不少神，多牺牲不少休闲时间，但他乐此不疲。连胡乃平的儿子都说他了：该给老爸设个接待室呢。他笑一笑：人家找上来了也不好推脱嘛。

当然，胡乃平也有对来者求助没能应允的，比如琼琼奶奶。

琼琼奶奶来找胡乃平，是反映四栋四单元有人要将房子租给外人。那个小伙去年才被招进学校，在基建处办公室，听说家里不差钱，现在已在市区给他买了房，他要搬走了。琼琼爸找了他，想将他腾出的房子租下来，哪知他要租给外面的人。琼琼爸只好去找星星爸，房子怎么能租给校外人员呢。星星爸说已经知道这事，也找过那小伙，但小伙说并没外租，是借给自己一个亲戚住，亲戚在楠坡村开了家小店，国家不是鼓励年轻人创业么，各行各业都该支持嘛。所以星星爸也不好说什么了。琼琼爸听星星爸这么解释，也不好说什么了。但琼琼奶奶不服气，她看到那个小伙跟租房人一起从四栋四单元出来时，拍着租房人的肩膀叫“哥们”，这是亲戚么！琼琼奶奶就来找胡乃平，希望胡乃平出面再找一下星星爸，星星爸对这位凯凯爷爷很尊重呢。

但胡乃平觉得，这事自己也不好出面。他给琼琼奶奶分析：你说他们不是亲戚，但他们硬要说是亲戚，还能让谁拿证明么？你说“哥们”是证明，他会说兄弟辈的亲戚不能叫“哥们”么？关键是那个小伙的过渡房还在符合校规的使用期间，他说要借给亲戚住一下，后勤处也不好阻止啊。

琼琼奶奶气忿难平：那就只能由着他们嘚瑟了？琼琼奶奶是东北人，一气忿就容易嘴里蹦“嘚瑟”。

胡乃平安抚琼琼奶奶：你有意见也只能忍一忍了。你家住一居室肯定挤，我们二居室都觉得挤哪，但我们都是超过过渡房期限的了，硬要在这事上闹，也缺底气呢。还是忍忍好，我们这年纪的人都看过《列宁在一九一八》吧，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琼琼奶奶心有不甘地走了。胡乃平无声地苦笑一下，虽说没能答应琼琼奶奶的请求，但能帮助她压下气忿也算一点工作成效吧。

几天后，胡乃平也看到那个住进四栋四单元的校外人，是个年轻潮男，穿着时尚，额上一缕头发染成金色，还牵一条高大的哈士奇，总是中午出门，夜里肯定很晚才回来。不久后胡乃平去楠坡村菜市场，又在菜市场旁边看到那潮男开的小店，亮了个“鱼吻”招牌，不知是否为新兴的鱼疗之类，那玻璃门上的几句话也另类——营业时间：正常开门十二点，睡过头了十三点，遛狗去了十八点，泡妞去了不开门，正常打烊凌晨一点，颜值不高提前打烊，全是美眉不想打烊。

胡乃平能理解这类年轻人，追求个性，喜欢张扬，自我意识冲顶。今天毕竟是个文化多元的时代，年轻人只要能自食其力就行，有闯劲更好。只是对牵条大狗不太赞同，尤其野性尚存的哈士奇，弄不好吓了宿舍区的小孩呢。他在想，要不要向学校保卫处反映一下？是儿子出面好还是自己以家长身份出面好？反映了会不会有作用？胡乃平觉得自己该好好考虑一下。

然而没等胡乃平考虑好，他对狗的担心就演变成事实了。

那是个周二的下午，天气本来好得令人欢喜——连续多日的溽雨清早已停，放晴的天又并非骄阳高悬（在这低纬地区六月初的太阳已晒得人像被钢针扎），阳光因了绵薄云层的过滤变得散淡而轻柔，随了微风四处荡漾，空气也洋溢着一种新炒咖啡的清香，叫人浑身毛孔都感觉舒爽。这种好天气最好带小孩多去户外活动一下。胡乃平刚从幼儿园接凯凯回到家，让凯凯洗了手吃了个苹果，就听到楼下马路上有波波的欢叫：踢球去啰！波波姥爷追着波波跑，喊着慢点。这爷孙俩肯定往明珠湖去了。于是他也赶紧叫凯凯：走，去明珠湖边玩去，跟波波一块踢皮球！凯凯嗷嗷叫着，蹦跳着出了门。

其实胡乃平还有个目的：要趁着带凯凯跟波波一块玩，缩短一下自己跟波波姥爷的距离。这距离是那次他劝阻波波姥爷教小孩开车以后，被波波姥爷拉开了的，虽然波波姥爷再没教波波开车了，但胡乃平能明显察觉波波姥爷的态度变化，当波波姥爷有机会开车送波波去幼儿园时，不再像过去叫他带凯凯搭顺风车了，哪怕看到他带着凯凯在等公交车。胡乃平心想，波波姥爷是觉得自己摆官样批评他呢，还是觉得自己跟郑教授一起反对他教小孩开车，显得自己跟郑教授关系近了跟他关系远了？他不会认为，这凯凯爷爷也是个“不精不肥”的角色吧。胡乃平一直想寻找合适的机会跟波波姥爷化解一下隔阂，倒不是为了搭顺风车（实话说不搭那顺风车也好，让凯凯少受点粗俗影响），为的只是要消除那“不精不肥”的印象。因此他还特意拎了只不锈钢管做的户外靠背折叠椅，让波波姥爷累了坐坐，胖人容易累嘛。

明珠湖很近，不到一公里路。约摸五百来亩面积的水面呈椭圆形，三面为绿树蓊郁的小山环绕，靠马路的一面有一片比足球场略小的草地，马路的另一边则是一个比足球场略大的广场，实在是户外活动的好地方，别看平日里人少，每到节假日，不仅大学城的人爱来这里，市区也有不少人专门开车来这里活动休闲，草坪广场都是一片热闹呢。

胡乃平带着凯凯来到明珠湖边时，波波正在草地里追逐皮球，波波姥爷在广场边向一个摊贩买水，他忘给波波带水了。凯凯叫着波波跑进了草地，还将自己的皮球踢过去。波波又掉头来追凯凯的皮球。

胡乃平那种来自狗的担心就是这时候被引爆的。那个潮男也牵着哈士奇来草地了，他松了狗的脖套，将手里一个拳头大的皮球掷了出去，那皮球却砸在草地中一只木质垃圾箱的梯形盖上，再弹向波波跑的方向，哈士奇就冲着波波窜过去了，正在欢跑的波波却没看到窜过去的大狗。

胡乃平大喊一声：波波别跑！冲了上去。真担心脱缰的哈士奇会以为波波跟它争抢皮球将波波扑倒。他毫不迟疑将手中折叠椅奋力扔出去，要吓阻哈士奇。哈士奇也的确被砸到跟前的折叠椅吓了一跳，掉头跑开，然后又折回身子，冲着这边狂叫。胡乃平已经迅疾将折叠椅抓到手里，摆开架势防备那狗扑上来——看来长期的锻炼还是很有用的。

波波姥爷也冲过来了，手里还抓了半截地板砖，那是广场地上的断裂砖。他冲着潮男吼：能这样啊你！咬伤孩子怎么办！

潮男已经将狗套上脖套了，紧紧拽着狂叫不止的狗，眼却瞪起来：咬了没有啊？哪里会咬啊！又冲着胡乃平：你这样砸伤我的狗呢？我这可是顶尖赛级犬啊！胡乃平气愤难遏：人重要还是狗重要？你说没咬着人就行么，那我也没砸着你的狗啊！潮男说：可你把它吓着了！胡乃平说：我要不吓着它它就吓着小孩子了！有你这样遛狗的吗？潮男自觉理亏，牵了狗掉头走，扔下一句：你等着，我狗狗真要吓蔫了跟你没完！

波波姥爷冲潮男背影再吼一句：还怕了你？又扭头对胡乃平说：一个流子样，看他敢出哪一手！

这天晚上，波波姥爷忙开了，在各栋宿舍楼的架空层向老人们讲述下午明珠湖边的风波，还向老人们呼吁，那个流子真要敢来找凯凯爷爷的麻烦，我们大家都来挡啊！连胡乃平在六楼的家里都听到波波姥爷激昂的声音了。

胡乃平也在家里说了明珠湖边的风波。儿媳愤慨道：这种人，真是表皮光鲜素质差！儿子却生了担忧：会不会真来找老爸麻烦？要不我去找学校领导反映一下吧，听说新来的校长很重视学校管理的。胡乃平摇摇头：先别反映，宿舍区还是别闹大动静好，会撞着校规呢。那个年轻人也就嘴头逞强吧，一只大狗哪能这么娇气，还是哈士奇。

没想到，那个潮男第二天还真的来找胡乃平了，也不知是那只外表威猛的哈士奇的确过于娇气，还是那个潮男想借机耍赖。正是胡乃平要去食堂的时候，潮男带着三个同样很潮的小伙子，在他刚下楼走到架空层的时候堵住了他。

我说了吧，我的狗狗被你吓蔫了吧！一个上午什么都不肯吃，送宠物诊所去了。你说怎么办吧！顶尖赛级犬哪！潮男盯着胡乃平，抖着一条腿，额上那缕金发也跟着抖。三个同伙也全朝胡乃平歪着脑袋斜着眼睛。

胡乃平稍稍有点紧张，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说：年轻人，你还没我儿子大，人生路上刚起步。你想想昨天那情景，吓着小孩子是轻松事吗？潮男哼一声：我说了，没吓着小孩子，是我的赛级犬被你吓蔫了！

远远地窜来一个粗嗓门：哟呵哟呵，还真敢来耍赖呀！波波姥爷赶过来了。紧接着，不断有老人从各处架空层赶来，很快就聚集成一大帮，足有二十多人，七嘴八舌指责潮男，尤其琼琼奶奶的嗓门最尖：家里有俩钱就嘚瑟啦！

潮男叫起来：怎么啦，要干架呀？他身边三个同伙也高声叫着老骨头还要打架呀。

又冒出一声大喝：还真想干一架咧，几个青皮仔是不是皮子痒了！是斯斯爸赶来了，身后跟着四个身板威雄的体育老师。

潮男和同伙都生了怯，全都退后一步，不敢吭声。一会儿，潮男使劲眨巴几下眼睛，咕噜一句什么，掉头领着同伙走了。

这天中午，胡乃平再没能像往常一样安然午睡，他坐在沙发上，紧紧锁着眉头，心里在翻来覆去纠结：看来这潮男住在教工宿舍区的确是个瘤子，也许真该向学校领导反映一下？可要是反映上去，重视管理的新校长会不会将教工宿舍的规定严格执行起来？真要那样的话，凡是过渡房过了期限的人家，也包括自己家，都会受到影响啊……

足足纠结一个小时，胡乃平还是做了决定，为了凯凯的安全，也为了宿舍区所有小孩子的安全，还为了自己不再受到威胁纠缠，他必须去找学校领导，直接就找那位据说很重视管理的新校长！于是，趁着宿舍区还静默在午休的安宁中，胡乃平悄悄地往学校教学区的行政楼去了——也只能悄悄地，决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去找学校领导，过渡房可不是个小事情呵。

当然，你要把胡乃平这行为看成背着大家捅娄子，也无可争辩，胡乃平只能在无奈中理解自己了。

九

新来的校长果然重视学校管理，且行事雷厉风行。保卫处和后勤处的负责人都挨了批评，基建处那位据说家里不差钱的小伙也挨了基建处负责人的批评，学校必须收回他自己不住的过渡房，被小伙说成亲戚也叫成哥们的潮男，很快就乖乖搬走了。

教工宿舍区所有租出房子的原房主也都得到后勤处的电话通知了：过渡房不得继续出租，一律由学校收回。而教工宿舍区的每栋楼每个单元的电梯口，也都张贴了后勤处的通知：根据学校领导研究决定，必须严格过渡房管理，凡超五年过渡期限的，请予下学期开学前自行解决住房问题，否则从下学期起一律加收两倍租金。望大家理解配合，谢谢！

这一下，教工宿舍区炸锅了。夜里一大帮老人聚集在一栋二单元的架空层，围着胡乃平，都把这位当过领导水品高办法多的凯凯爷爷当成了主心骨。大家你一大嗓他一高腔，纷纷嚷着：这不是跟年轻教工过不去吗，明明知道大家没有自己的房子，明明知道过渡房还挤不下！学校太不关心教工了，城区那么多单位都建集资房，学校却无动于衷！市里更不关心教工利益，建大学城不搞生活配套规划，形象工程啊！拖到现在才有楼盘开发，要买房也得等几年才有住嘛！波波姥爷嗓门最粗：当官的只图贪咧，所以市里大头头栽了啊！琼琼奶奶的嗓门也尖得像锥子划玻璃：这下完喽，和尚没老婆大家没老婆喽！那口气听不出是悻悻还是沮丧。星星爷爷也在人群里，他挨近胡乃平，怯怯地扯扯他的衬衫袖：凯凯爷爷能去找找学校领导么，照顾一下年轻人，后勤处的人很为难呐。

胡乃平向大家摆摆手，大家还在闹闹嚷嚷。他又站到一条石椅上，再次向大家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清清嗓子——这并非因为过去在单位会议上讲话前的习惯，他的确感到喉头有点堵。

一帮老人们都眼巴巴望着胡乃平，听他发话。胡乃平就大声开腔了：各位老哥老弟老姐老妹，我很能理解大家的心情，我自己又何尝不跟大家一样心情啊！学校做了这么严格的决定，孩子们归学校管着不好跟领导犟，我们做长辈的就想以家长身份去找学校领导。可是，找领导有用吗？学校的规定早就制定了啊，已经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松我们好几年了嘛。我们的确是有自家的住房困难，可今天早就不是福利房时代了，学校领导可以这样说我们，学校已经很照顾年轻教工了，让你们低租金住了这么久呢，这过渡房还得照顾其他要进来的人嘛！所以啊，我个人的意见，别去找学校领导了，那样反而影响自家孩子。是让孩子受影响呢，还是自家想办法克服困难呢？这笔账都能算吧，是不是啊同志们……啊不，各位老哥老弟老姐老妹们！

架空层一下安静了，只有稀稀拉拉拍打叮在胳膊腿上蚊子的巴掌声。

一放暑假，教工宿舍区就陆续有人搬走了。大家都想通了，这过渡房确实没必要再恋着，与其在一居室挤着，与其花高租金继续住二居室，都不如去学校周边或大学城旁边租民房，租金合算住得还宽敞些。虽然在外租住民房那环境和气氛都不如学校里，但自古以来鱼和熊掌焉能兼得！于是有的去学校附近的村里租了房；有的去大学城边云冈镇租了房；还有校外的房屋出租者得知这里需要租房的信息，主动找上来了，像斯斯家和琅琅家，都是云冈镇的国企职工主动联系上的，那两套二居室的房子也都挨近育英幼儿园，让两家都觉得总算拣了点好处。而最觉得拣了便宜的是萱萱家，真是碰巧，四食堂新来个采买，就是萱萱姥姥在楠坡村租房的房东，萱萱姥姥原先就经常给他家孩子送老面馒头，让他夫妻俩都高兴，现在成了“同事”关系更进一层了。他家还有套二室一厅带厨带卫的房子，原被一个四川小老板带老婆孩子租住着，现在四川小老板将开在楠坡村的小餐馆撤了，退出这套房就让萱萱家租下来，萱萱姥姥要替女儿家预交两个月房租，也被这位房东免了，房东说萱萱姥姥跟女儿一家重新团聚是个喜事，要“送住”两个月呢。

只有星星家原是不打算搬走的。星星爸觉得自己管理生活区还是应该住在生活区里。但星星爷爷有担心，那些要搬走的人家会不会疑心儿子呢：同样超了过渡房期限，为什么就他不搬？是不是靠职权搞了特殊化依然只交福利租金？星星爸反复考虑，承认父亲的担忧不无道理；至少，自家也被学校的规定“赶走”了，别人对他这个管房子的科长也会少点怨恨吧。

于是，仍然坚持“根据地”的唯有凯凯家了。凯凯家关于搬不搬的主意自然由胡乃平一锤定音，胡乃平为去不去外面租房也纠结过好些天，而就在这好些天里，外面租房的优选机会又似乎被别人尽占。他思来想去，最后让儿子媳妇在家庭会议上将思想统一到他的观点中：宁愿多加两倍租金，再在这里住上两年，就等于花钱买校园的好环境好气氛，这对凯凯有利，对凯凯有利比什么都重要。紧挨学校西门的那片楼盘快动工了，就等着在那买房，定居美丽而空气清新的大学城吧。

不用说，所有搬走的人家只要有老人的，那老人都会来跟胡乃平告别。这是对胡乃平一种出自真心的尊敬和不舍，这样当过领导水平高心肠热的好人，别处还能碰到么？而胡乃平也总要紧紧握着对方的手，真心地说着惜别的话。当然还有真心话藏在心底不能说：对不起你了……

胡乃平最后送别的是波波家，那已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波波爸一直在市区寻找合适的二手房，他说反正波波快上小学了，干脆一步到位，买套离波波妈上班近又属好学区的三居室。费了好大神，终于找妥一套买下了。胡乃平送别波波家的时候还带上凯凯，凯凯送给波波一张自己画的画，画上两个小朋友手拉手站在太阳下笑。胡乃平又将一辆电动玩具小汽车送给波波，说：这是四栋那位郑伯伯送给你的呵。然后告诉波波姥爷，郑教授让我转交的，他说那天对波波确实态度粗暴了点。还说毕竟邻居一场，想送别却没空，他去实验室了。胡乃平也没全说实话，郑教授其实就在宿舍里，他是抹不开脸当面送别呢。

波波姥爷连连啧着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凯凯爷爷就替我感谢郑教授吧。又晃晃头，感叹：大家在这里做邻居，还真是舍不得分开咧。那眼圈竟有点红起来。

胡乃平也有点心里发潮，他竭力控制自己情绪，说：孩子都是一个学校的同事，做长辈的要见面也不难的，不难的。

话是这么说，待到搬家公司的卡车和波波爸开的小车都缓缓离去的时候，胡乃平还是眼睛潮了，而心里，也有点空落落的……

责任编辑：远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