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儿
2017-02-07冯骥才
文/冯骥才
歪儿
文/冯骥才
那个暑假,总是天刚擦黑,晚饭吃了一半,我的心就飞出去了,因为我又听到歪儿那尖细的召唤声:“来玩踢罐电报呀——”
“踢罐电报”是那时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它的玩法简单:先是在街中央用白粉笔画一个圈儿,将一个空铁罐儿摆在圈里,然后大家聚拢一起“手心手背”分批淘汰,最后剩下一个人坐庄。坐庄可不易,他必须极快地把伙伴们踢得远远的罐儿拾回来,放到原处,再去捉住一个乘机躲藏的孩子顶替他,才能下庄。他一边要捉人,一边还得防备罐儿再次被踢跑,这真是个苦差事。
最苦的要算是歪儿!他站在街中央,抱着空铁罐左顾右盼,活像一个蒸熟了的小红薯。他细小、软绵绵、歪歪扭扭;眼睛总像睁不开,薄薄的嘴唇有点斜;更奇怪的是他的耳朵,明显的一大一小。由于他身子歪,跑起来就打斜,玩踢罐电报便十分吃亏。可是他太热爱这种游戏了,他宁愿坐庄,宁愿徒自奔跑,宁愿一直累得跌跌撞撞……大家玩的罐儿还是他家的呢!只有他家才有这种装芦笋的长长的铁罐,立在地上很好踢。如果没有这宝贝罐儿,说不定大家就嫌他累赘,不带他玩了呢!
我家刚搬到这条街上来,我就加入了踢罐电报的行列,很快成了佼佼者。这游戏简直就像是为我发明的——我身高腿长,跑起来真像骑摩托送电报的邮差那样风驰电掣。尤其是我踢罐儿那一脚,“啪”的一声过后,只能在远处蒙胧的暮色里去听它丁零当啷的声音了,要找到它可费点劲呢!这时,最让大家兴奋的是瞅着歪儿去追罐儿那样子。他一忽儿斜向左,一忽儿斜向右,像个脱了轨而瞎撞的破车,逗得大家捂着肚子笑。当歪儿正要发现一个藏身的孩子时,我又会闪电般冒出来,一脚把罐儿踢到视线之外,可笑的场面便再次出现……就这样,我成了当然的英雄,得意非凡。歪儿怕我,见到我总是一脸懊丧。天天黄昏,这条小街上充满着我的迅猛威风和歪儿的疲于奔命。终于有一天,歪儿一屁股坐在圈里,怏怏无奈地痛哭不止……他妈妈跑出来,朝他叫着骂着,拉他胳膊回家,愤怒的声音里似乎含着对我们的谴责。我们都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默默站了一会儿才散。
歪儿不来玩踢罐电报了。他不来,罐儿自然也变了。我从家里拿来一种装草莓酱的小铁罐,短粗,又轻,不但踢不远,有时还踢不上,游戏的快乐便减少许多。那么失去快乐的歪儿呢?我望着他家二楼那扇黑黑的玻璃窗,心想他正在窗后边眼巴巴瞧着我们玩吧!这时忽见窗子一点点开启,跟着一个东西扔下来。这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悦耳,那么刺激,原来正是歪儿那长长的罐儿。我的心头第一次感到被一种内疚深深地刺痛了。我迫不及待地朝他招手,叫他来玩。
歪儿回到了我们中间。
一切都奇妙又美好地发生了变化。大家并没有商定什么,却不约而同、齐心合力地等待着这位小伙伴了。大家尽力不叫他坐庄;有时他“手心手背”输了,也很快有人情愿被他捉住,好顶替他。大家相互配合,心领神会,做假成真。一次,我看见歪儿躲在一棵大槐树后边正要被发现,便飞身上去,一脚把罐儿踢得好远好远,解救了歪儿,又过去拉着他,急忙藏进一家院内的杂物堆里。我俩蜷缩在一张破桌案下边,紧紧挤在一起,屏住呼吸,却互相能感到对方的胸脯急促起伏。这紧张里充满异常的快乐啊!我忽然见他那双眯缝的小眼睛竟然睁得很大,目光兴奋、亲热、满足,并且像晨星一样光亮!原来他有这样一双又美又动人的眼睛。也许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双眼睛,就看我们能不能把它点亮。
冯骥才(1942—):祖籍浙江慈溪,生于天津。著名作家、画家、民间艺术工作者。代表作有小说《俗世奇人》《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珍珠鸟》等。2010年当选为全国文联主席。
写 法 探 讨
写作者经常会在作品中追求这样一个目标:既特殊,又普遍。特殊,意味着有特色,普遍,则意味着有代表性、能引发广泛的共鸣。《歪儿》这篇作品便做到了这一点。首先它是特殊的,因为它充满了作者独特的生活经历,并且文中“歪儿”这个人物形象,也是颇为特别的。其次它也具有普遍性,因为它写出了几乎所有人都具有的一种情感及认识:对弱者充满同情与关爱;再丑陋的人身上也有美好的一面。当我们读到一群小伙伴是如何齐心合力地“帮助”歪儿、“我”与歪儿亲密地躲藏在一起时,又怎能不为这样的“人性美”所感动?
责任编辑:江 冬